第9章
只有再過一陣子,時間自然沖淡了這件事,他回來時才能安心上課。
“我,我不能拿你的錢�!背鹑舆^祝英臺的琉璃子時并無窘迫之意,可接同為寒生的梁山伯的錢袋時,卻如同去接燒炭。
“換了琉璃子,若治了你父親還有盈余,便還我。我在學(xué)館里吃住,不花什么錢。”
梁山伯明白他在想什么,并沒有堅持錢是贈他的。
“今日你尚在卑賤,他日卻未必沒有翻身之時,別讓一時的貪心成為一輩子的污點。”
他似是回憶起了什么,眼神悲傷。
“你的父親不會感激你去搶了別人的東西替他治病的,他只會因為無法照顧你,因為拖累了你,而更加自責(zé)�!�
仇三捏著錢袋,喉中哽咽。
片刻后,這個剛剛?cè)绾涡邜u倉皇都沒有哭的孩子,此時眼中卻沒有了戾氣,掩面而泣。
***
這邊,祝英臺出門時為自己加油打的氣,幾乎被清早的變故泄的一干二凈。
等她來到算二的課室時,整個人的精神已經(jīng)猶如泄了氣的皮球一般。
祝英臺時間觀念很強,做什么事都提前,正因為如此,算二里的人來的不多,前排里只有坐在她左首的伏安,正在案上盤弄著一堆小棍子。
等她入了座,已經(jīng)有學(xué)子陸陸續(xù)續(xù)進(jìn)來,大概是之前鬧的事傳開了,每個人進(jìn)來都要看祝英臺幾眼,而后三五竊竊私語,這讓祝英臺更加憋悶。
被別人仇視的感覺很不好,自己的善意被人曲解更是難過。
真是她的錯嗎?
祝英臺回顧整件事情,越發(fā)覺得頹喪。
從未有哪個片刻,她覺得自己如此無用又虛偽過。
她為什么會穿越��!
祝英臺將腦袋埋入臂中,借著案幾和寬大的袖子掩住自己的臉龐,悄悄地抹著眼淚。
她根本就不是迷戀穿越的女孩子,也從未想過要穿越,上蒼為什么要讓她有這樣的經(jīng)歷,而不是安排其他性格更加堅強的女孩穿越?
她是被上蒼安排來丟未來人臉的嗎?
來證明即使他們回去了,也只是個什么都做不好的渣滓?
看見她似是軟弱的姿態(tài),左邊書案旁傳來了一聲嘲笑聲,聲音并不真切,祝英臺也不想抬頭去看。
她這樣逃避的姿態(tài),雖擋去了不少人好奇的目光,卻也讓更多人看向她的眼神肆無忌憚。
直到祝英臺耳邊一句倨傲的命令聲。
“這是我的位子,讓開�!�
馬文才?
祝英臺胡亂擦干眼淚,猛地一下抬起臉。
待看到真是馬文才來了,祝英臺滿臉不敢置信。
看到這樣的祝英臺,馬文才也是一肚子火。
這祝英臺好歹也是堂堂祝家莊的鄉(xiāng)豪之女,其兄其父都是能亂陣?yán)餂_殺的悍勇之人,西館究竟是什么窮兇極惡之地,讓她昨天不顧形象抱著他的手臂嗷嗷嗷假哭,今天又一副小媳婦的樣子趴在案上一動不動?
她身為士族的驕傲呢!
以她的才學(xué),足以傲視這里所有人,怎可懼怕別人評頭論足?!
他的眼神從祝英臺身上掠過,向著課室中那些鬼鬼祟祟看他的人身上掃去。
他是世家子弟,其父又是太守,如今氣勢一揚,眼神越發(fā)犀利冷傲,那些之前還伸頭探腦的猥瑣之人,立刻面紅耳赤地低下頭去。
如果說昨日來就讀的祝英臺,總是讓他們差點忘了他的出身與他們不同,那今日的馬文才,就徹底讓他們明白了什么叫“士庶天別”。
看到眾人眼觀鼻鼻觀心,馬文才這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就讓他好好教教祝英臺……
什么才是身為士族應(yīng)有的風(fēng)骨!
馬文才如此強勢,臉色大變的不止一兩個人。
譬如被他直接命令起身的伏安。
會稽學(xué)館的座次是以成績排位的,達(dá)者為先。
祝英臺是丙科第一,理所當(dāng)然的坐在第一排正中,但丙科第二卻是馬文才,丙科第三是另一個士族,他其實只是第五而已。前面座次不在的時候,第五名的伏安當(dāng)然可以坐他的位子聽課,可現(xiàn)在他來了,他就得乖乖讓座,往后順移。
被馬文才用這樣的口氣呼叱,伏安卻一點辦法都沒有,一把抓起案上放著的小棍子,越過祝英臺的身側(cè),也用同樣惡劣的語氣叱著坐在右首的劉有助。
“看什么,讓我!”
誰也沒想到馬文才會來,并且打亂了原本就安排好的座次,劉有助素來在伏安之下,老老實實地抱起自己的東西,往旁邊挪了挪。
馬文才等伏安走了,面無表情地看了案幾一眼,跟著他來伺候的追電立刻取出絲帕將伏安逗留過的地方仔仔細(xì)細(xì)擦了一遍,細(xì)雨則鋪上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案布和坐墊,再擺上筆墨紙硯和一筒東西,這才躬身退下。
比起昨天半夏的舉動,追電和細(xì)雨的動作,幾乎是把伏安當(dāng)成了瘟疫一般在處理。
這下子,伏安的表情更加難看了。
祝英臺也屬于同樣嘆為觀止的人群之一。
自從馬文才進(jìn)了屋子,已經(jīng)沒有人注意她了,他就像是個磁鐵,一舉一動就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進(jìn)去。
而且不同于別人看待她時讓人不適的窺探和鬼祟,他們看待他的目光是羨慕的、是敬畏的、是帶著仰慕的。
這就是真正的貴族和她這個女屌絲之間的區(qū)別嗎?
哪怕她現(xiàn)在頂著一張貴族的皮?
第28章
輾轉(zhuǎn)反側(cè)
“馬文才,你怎么來了?你昨天還罵我!”
雖然在“冷戰(zhàn)”中,但祝英臺是個厚臉皮的家伙,才不會玩什么“你不理我我就也不理你”的把戲。
加上她在西館孤立無援,早上看到了梁山伯,并且得到援手已經(jīng)滿是驚喜,現(xiàn)在又來了個分?jǐn)倐Φ鸟R文才,驚喜已經(jīng)變成“狂喜”了。
馬文才沒有理她,掃了她一眼,將案上的小筒打開,隨手拈出一根牙棍把玩,似是沒聽見一般。
看到他將象牙制成的潤澤細(xì)簽在手中把玩,屋中的學(xué)生們表情不一,有覺得暴殄天物的,有羨慕甚至眼神熾熱的,也有不屑地看了一眼便低下頭去的。
只有祝英臺看的莫名其妙,心中直打鼓。
這是什么玩意兒?
說筷子太長,說是牙簽吧……
上課還帶牙簽?
如果是牙簽,也太大了點,誰牙縫這么大啊……
剛剛伏安桌上好像也有許多竹木做的小棍。
原身的祝英臺并不通算學(xué),她大概是那種偏科奇才,對于文字有天生的敏銳,幾近于過目不忘,可是對數(shù)字就特別不敏感,甚至有些犯暈。
她性子還有點偏執(zhí),不完美就干脆不學(xué),對于不擅長的東西,是看也不看。
但后來的祝英臺,恰巧最擅長的就是心算和數(shù)字。
正在納悶間,課室里又是一陣騷動。
原本該和馬文才一樣在甲科就讀的梁山伯來了。
屋里竟有好幾個寒生認(rèn)識梁山伯,遠(yuǎn)遠(yuǎn)就帶著笑意打招呼,梁山伯一一回應(yīng),徑直走到自己的位子旁,并不多言,只是微笑。
同馬文才之前讓伏安讓座一樣,梁山伯屬乙科第四,伏安一下子就明白了來的是誰,滿臉惱怒地抄起自己的物品,挪了位子。
伏安額角青筋直冒,他今天一天受到的羞辱,比幾年中在丙科受到的還多。
而這一切,都拜這些高高在上的士族們所賜!
他一挪動,后面所有座次都在挪動。
因為梁山伯來的晚,如今人已經(jīng)坐的差不多了,他造成的騷動比馬文才的更大,跟著往后挪的人太多了。
但他是寒生,是“自己人”,便也沒多少人有怨言。
梁山伯面色如常地入座,在位上遙遙對祝英臺笑了笑。
祝英臺看見他來了,再看看身邊一臉傲嬌的馬文才,不知為何心中漸漸安定了下來。
有熟人在,總比孤身一人強。
“剛剛真是謝謝你�!�
祝英臺見梁山伯來的這么晚,知道他是被剛才的事耽擱了,滿臉感激。
“要不是你在,我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馬文才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
感激梁山伯?
他干了什么?
難道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梁山伯開始勾搭祝英臺了?
“恰逢其會,不得不管�!�
梁山伯并沒有居功。
看見祝英臺心情還算不錯,梁山伯猶豫了著開口:“祝兄,不知你可知道‘苦饑寒,逐金丸’的典故?”
逐金丸?
“你是說漢武帝身邊的韓嫣……”
祝英臺滿臉疑惑地回答著。
然而她話一出口,腦中立刻電光火石般領(lǐng)悟了什么,頓時一張臉紅的可怕,連話都說不出來。
漢時,韓嫣為漢武帝的寵臣,進(jìn)出宮廷都乘坐天子的馬車。
恩寵最重時,他在長安街頭以黃金為丸,以百姓為獵物,每天都會投擲十多枚金丸給貧寒子弟。
雖然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但這件事很快就傳開了,所以當(dāng)時長安有語:“苦饑寒,逐金丸”。兒童們每聞韓嫣出彈,都輒隨之,望著彈丸落地的地方奔跑。
他用金丸射人引起長安擁擠踩踏,又乘坐天子馬車有僭越之舉,引起當(dāng)時許多人的嫉妒和不滿。
正因為他言行并不端方嚴(yán)謹(jǐn),最終被人誣陷,落得服毒自盡的下場。
祝英臺再笨,也瞬間了解了梁山伯為什么突然提起此事,再加上剛剛在門口引起的騷動,自然是羞愧幾不能言。
好在梁山伯是個有雅量的人,見祝英臺明白了他說的是什么意思,遂笑笑不再多言,從書囊里拿出書墨等物擺在了桌上。
這些士族并不明白自己有時候的無意之舉,會對其他人造成什么樣的后果,也不想去明白。
心善,也要看如何行善。
祝英臺能夠立刻能了解他的意思,已經(jīng)很讓人意外,至少他比很多恣意妄為的士族要懂得“體恤”。
比如說……
梁山伯不露痕跡地看了隔著祝英臺而坐的馬文才一眼,卻發(fā)現(xiàn)馬文才也在不動神色地看著他,兩人眼神略略有了接觸,又一觸即分,都裝作不知情的樣子。
等梁山伯也拿出一袋小棍放在案上后,祝英臺終于忍不住了,在半夏給她準(zhǔn)備的書袋中也嘗試著摸了起來,最后摸出一個和馬文才差不多的小筒。
打開一看,里面是許多獸骨做的小棍。
好吧,她已經(jīng)放棄去探究這是什么。
反正大家都有就是了。
氣氛有些奇怪,又有些尷尬,加上馬文才和梁山伯兩個帶著冠帽的甲科生居然也來了西館,整個課室之中有了一種古怪的肅靜。
這種肅靜一直保持到教算學(xué)的助教進(jìn)了屋子為止。
五館之中,有官位在身的學(xué)官并不多,除了賀館主是博士以外,只有寥寥幾位是助教,能夠享受朝廷的俸祿,其余講士,不過靠教授課業(yè)謀生罷了。
這祖助教便是朝廷供奉的助教之一,而且是丙館里唯一一個只教授算學(xué),不兼任旁科的助教。
算學(xué)素來被譽為難科和雜科,比起書學(xué),學(xué)算學(xué)的人少了大半,祖助教一眼望去發(fā)現(xiàn)人數(shù)并沒有多幾個,可甲科的馬文才和梁山伯居然都在,而他最為期待的新生祝英臺也正滿臉好奇地看著他,忍不住捻須一笑。
竟然有甲科生都來聽他的課,怎叫他不歡喜?
且看他的本事!
于是乎,在簡單的自我介紹和介紹別人之后,祖助教直接開始叫所有人拿出筆墨開始“做題”,直讓堂下哀嚎連天。
題目并不難,對于祝英臺來說,古代數(shù)學(xué)最大的問題是“理解”而不是運算,但有原身祝英臺的底子在,聽懂這些古文簡直就跟同步翻譯沒什么區(qū)別,所以祝英臺仔細(xì)聽完了題,拿起筆就在紙上算起了答案。
只是最簡單的四則運算嘛!
看來這助教心腸不錯,沒有一來就給下馬威。
待她算好寫下最終的數(shù)字,抬起頭時,卻發(fā)現(xiàn)無論是馬文才還是梁山伯都是皺著眉頭,開始在案上擺弄著許多……小棍?
她古怪地環(huán)顧四周,只見無論是誰,都手中持著一把小棍,或橫或豎,均是一臉認(rèn)真的在桌子上排列著,等排列完后,再數(shù)著小棍的排列方式,在紙上仔細(xì)地寫下數(shù)字。
如此幾番撥弄小棍之后,數(shù)字也越寫越多,等到馬文才、伏安和梁山伯等人都擱下筆時,祝英臺已經(jīng)懵了。
這這這小棍……
難道跟他們小學(xué)時候?qū)W算數(shù)的小棒子一樣?
祝英臺還在發(fā)懵,一直注意著她的祖助教卻已經(jīng)來到了她的身前,見她面前的算筒都沒有打開,有些不悅地從案上拾起她記著答案的紙,再見只寫著一兩行數(shù)字,臉色更是不好。
可看到最后的答案,祖助教“啊”了一聲,指著那答案低頭問祝英臺:“不用算籌,你如何得出的答案?”
祖助教一句話,引得所有人齊齊向著祝英臺看來。
包括馬文才和梁山伯。
算籌!
啊,這就是傳說中的算籌!
祝英臺恍然大悟,而后感覺到所有人都在看她,身子微微一僵。
“就,就這么算……”
她哪里會用算籌!摸都沒摸過,只是聽說過這個東西而已!
“這么算是怎么算?”
祖助教繼續(xù)逼問。
“……心,心算……”
祝英臺被祖助教迫人的目光壓得有些害怕。
沒想到聽到祝英臺的話,剛剛還眼神嚇人的祖助教卻突然展開了笑顏,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樂呵呵地拍了拍祝英臺的肩膀。
“不錯,天賦異稟!只可惜沒生在我祖家。不過也別氣餒,為師會好好‘教導(dǎo)’你的!”
聽到祖助教的話,屋子里的老生們齊齊一抖,看向祝英臺的眼神滿是同情。
祝英臺卻松了一口氣,笑得燦爛。
“是!謝祖助教的夸獎!”
于是上午的一整堂課,便在祝英臺用不來算籌,只能硬著頭皮用手指在書案上和心中打草稿的時光中度過。
和入學(xué)試的題不一樣,祖助教的算學(xué)偏重于實際計算而不是理論,許多學(xué)子算的手指抽筋滿頭冒汗。
等課上完,祖助教滿臉愉悅的離開,許多學(xué)子已經(jīng)癱坐在了案后,一副劫后重生的樣子。
就連馬文才收起算籌的時候,力道都比平日里大了幾分。
“能讓最挑剔的祖助教夸獎,祝兄的算學(xué)果真厲害�!绷荷讲\心實意地夸獎著,“聽聞祝家經(jīng)營有道,想不到連家中子弟都精于計算�!�
“呵呵,還好吧�!�
祝英臺有些心虛地客套。
“我剛剛就想問你們,怎么今天都來西館了?”
“今日甲科正好無課,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回過西館了,昨日聽你提起西館,有些懷念,便回來看看�!�
梁山伯摸了摸鼻子,解釋道。
“那馬兄呢?”
什么?昨天祝英臺也跟梁山伯提起了西館?
什么時候?
“哼�!�
馬文才冷笑了一聲,沒有回答,眼神從兩人臉上掃過,表情極臭。
不知為何,祝英臺面對這個一言不合就掉好感度的馬文才,倒比他剛剛?cè)肷釙r一天到晚笑瞇瞇的時候自在的多,立刻順毛去摸。
傲嬌嘛!
大家都懂的。
“我知道,肯定是你昨天聽我抱怨,心里放心不下我是不是?”
祝英臺滿臉感動地合起掌高舉過頭頂,對著馬文才擺了擺。
“真正的君子之交就是你這樣的!馬文才,你真是個好人!”
“嗤�!�
馬文才偏過頭,像是聽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嗤笑出聲。
“你別不理我��!我在館里又沒什么朋友,你要不理我,我真是凄涼到都熬不下去了!我錯了還不行嗎?是我想的太天真,這不,我都已經(jīng)受到教訓(xùn)了……”
祝英臺聲音低低地求饒。
“和好吧?啊,我們和好?”
雖然順毛摸,但她還是要點臉的。
聲音大了,沒臉做人��!
梁山伯大概也沒見過哪個士族這樣,略有笑意地看著兩人。
“你到底要我怎么樣才愿意和好嘛!要我背著荊條繞著學(xué)館走一圈,大呼‘馬文才請原諒我’嗎?”
祝英臺睜大了眼。
“你敢!”
馬文才終于忍不住低吼。
她是想要將好不容易淡下去的議論再挑起來嗎?
搶了他丙科第一的位置所以負(fù)荊請罪什么的……
他丟不起這個臉!
“那你就原諒我,趕緊搬回來唄!”
祝英臺笑語殷殷,又指了指梁山伯。
“他那地方?jīng)]小廝又?jǐn)D,你不可憐可憐我,也要可憐可憐梁山伯和傅歧��!是不是,梁山伯?”
“咳咳�!�
梁山伯又摸了摸下巴,笑著道:“擠倒不擠,只是馬兄夜夜在外間碾轉(zhuǎn)反側(cè)……”
“略吵。”
他在瞎說什么?!
馬文才耳朵一紅,怒瞪面前的梁山伯和祝英臺。
他從未見過這般厚顏無恥之人!
第29章
良師益友
有馬文才這樣在甲科生里都算顯眼的家伙在,祝英臺的壓力陡然一輕,但無形之中,課室里卻涇渭分明的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個小圈子。
屬于祝英臺的這個圈子,明顯是由馬文才和祝英臺構(gòu)成的,梁山伯也算是可以“接觸”到這個圈子的人,但其余的所有人都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他們的這個“圈子”,幾乎連看上一眼都是冒犯。
祝英臺的眉頭蹙了起來。
她的本意不是這樣的。
雖然這樣說有些不識好歹,但她向馬文才訴苦,更多的是為了傾瀉胸中的苦悶和壓抑,并不是哀求他替他做些什么。
她并不是剛上幼兒園的孩子,這種如同“家境優(yōu)秀的轉(zhuǎn)學(xué)生轉(zhuǎn)學(xué)到偏僻鄉(xiāng)下的小學(xué)”的事情,一開始雙方肯定都會不適應(yīng),但總會有個磨合期。
當(dāng)雙方互相了解之后,雙方也漸漸弄懂了該如何相處,這種“間隔”也就會慢慢被打破。
這才是她期望的。
可馬文才明顯是替她“撐腰”的到來,卻讓她離她的期望更遠(yuǎn)了一步,昨日她好歹還和劉有助他們有些交流,甚至還會有人因為她寫字而圍上前來,今天卻連看她一眼的人都沒有了。
再加上早上“琉璃子”事件,祝英臺越發(fā)覺得自己在西館之中的學(xué)習(xí)生活可能沒她想的那么順利。
士庶天別是已經(jīng)存在幾百年的社會現(xiàn)象,要打破它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尤其是雙方階層都對對方抱有不信任之心,如今才剛剛伸出去的腦袋,被各種原因又打的縮了回去,想要再伸出來,沒有那么容易。
她是該謝謝馬文才的“別扭”,還是該怨他太過關(guān)心自己呢?
哎啊啊啊啊好煩!
他這樣自持身份的人跑來西館,說不定比她做出決定考慮的還要多,這讓她怎么可能開口說得出“我很好你干脆不要來了你妨礙我了”這樣的話啊!
說完真絕交了!
這可是她在這時代結(jié)交的第一個朋友。
就在祝英臺掙扎間,她的肚子卻不合時宜的“咕咕咕咕”叫了起來。
咦?為什么她會無緣無故肚子餓……
好香……
祝英臺遵循著身體的意志扭過頭去,卻發(fā)現(xiàn)是風(fēng)雨雷電提著食盒站在了西館的門口。
正如半夏所言,馬文才尋常吃飯的排場比他們家還大,所以兩個四五層的食匣被提在粗使下人的手里,而風(fēng)雨雷電手中還拿著兩卷什么布料一樣的東西……
“郎君,該用飯了�!�
等等?
吃飯?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中午了?
咕咕咕咕咕。
祝英臺的肚子又響了幾聲。
馬文才也沒想到祝英臺的肚子能夠響如擂鼓。
他家注重規(guī)矩,他從小到大也沒餓過肚子,無論是吃飯還是進(jìn)點心都是定時,還真沒見過人腹鳴的聲音。
“你餓了?”馬文才皺起眉頭,看了看門口:“這個時辰,你那小廝半夏怎么還沒來送飯?”
祝英臺捂著肚子,苦著臉搖了搖頭:“不管她的事,是我讓她今日中午不要送飯來。”
沒理由他們從早到晚不吃不餓,她餓一頓就餓的要死……
她得試試“入鄉(xiāng)隨俗”。
“荒謬!你既平日里習(xí)慣了一日三餐,中午又怎會不餓?”馬文才像是看瘋子一般看向祝英臺,又看了看屋子里大半只是取出竹筒喝水的學(xué)子,不可置信地問:“你不會想學(xué)他們吧?”
他的態(tài)度猶如看見一個好生生的人跳進(jìn)了泥沼里,這樣的態(tài)度讓原本理直氣壯的祝英臺反倒不好意思開口承認(rèn)了。
“你腦袋是不是進(jìn)水了?就算你像他們一樣中午不吃飯,他們也不會覺得你和他們是一路人!士族就是士族,你這樣放低身段去迎合他們是什么毛病?”馬文才壓低著聲音用手指戳著她的腦袋。
“你是想把我氣死嗎?”
“我沒啊,我只是想試試看一頓不吃會有多餓……”
……然后再決定是不是要委屈自己的身體。
“你,你簡直……”
馬文才氣的說不出話來,站起身看也不看她一眼,一甩大袖就出了屋子。
和祝英臺直接在屋子里用飯不同,馬文才是獨自在西館中一處廊下用餐的。風(fēng)雨雷電為他鋪好了預(yù)先準(zhǔn)備的氈子,又從食盒里一一取出食案,馬文才這才就席入坐。
他入了席后,因為左右都無人共餐,風(fēng)雨雷電四人展開手中的幔帳,分列左右將它們伸手撐開,形成兩道屏障,隔開了其他人窺探的目光。
廊下食是很多士人喜歡的一種聚餐方式,大多用于處理公務(wù)或同輩之間議論事務(wù)之時。在有屋檐又能曬到太陽的地方鋪上毛氈,各自分席又不疏遠(yuǎn),在用餐之際可以聊聊風(fēng)土人情,奇聞逸事,也可以有助于增長見聞、促進(jìn)感情。
大家肚子里有東西,心情比較好,很多往日小的齟齬或平日里難以啟齒的事情在一頓飯里就解決了。
“食”的文化也是士族子弟的禮儀教養(yǎng)之一,聊天內(nèi)容豐富、氣氛輕松不代表禮儀就不嚴(yán)格,一旦出了一點點錯誤就可能貽笑大方。
甲科所在的東館里士族不少,即便是最低等的士族,也都會按照自己的階級圈子去尋找“廊下共食”的同伴。
馬文才在東館里人緣極佳,每每用餐之時,身邊總是歡聲笑語,眾人邊談?wù)勛约业娜な逻叧猿院群�,哪里有用過步幔之時?
他板著臉,按照用餐的規(guī)矩按順序一一取用面前的菜肴,即便菜肴還是那般精致,味道也沒有變化,可馬文才卻如同嚼蠟一般,吃的難受至極。
祝英臺說的沒錯,這些人簡直把他們當(dāng)怪物!
感覺到又有人看他,馬文才抬起頭冷眼望過去,等別人收回眼神這才專心用飯,儀態(tài)依舊閑雅,但服侍他已久的風(fēng)雨雷電卻能看得出,這位主子的情緒……
已經(jīng)開始煩躁起來了。
屋子里,再一次被馬文才“拂袖而去”的祝英臺,有些沮喪地趴倒在書案上,將那些或幸災(zāi)樂禍,或同情鄙視的目光拋之腦后,低低地哀嚎了一聲。
咕咕咕咕。
“嗷!”
祝英臺低嚎。
媽的好餓!
古人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做了一早上數(shù)學(xué)題,不餓的都是神人��!
神人!
就在她腹中如燒時,面前卻被遞上了一塊餅。
黃橙橙又帶著瑩潤光澤的餅子不知道是用什么雜糧做的,上面灑了一層胡麻(芝麻),雖是蒸熟而不是烤熟的,但胡麻被炒過,聞起來就香噴噴的。
吃的!
祝英臺一下子就抬起了頭來。
“看你腹中似乎饑餓,不如先用這個墊墊�!绷荷讲穆曇舻偷偷丨h(huán)繞在祝英臺的耳邊,奇跡地安撫了她因腹鳴不止而產(chǎn)生的煩躁。
“不是什么好東西,我用傅兄院里剩下的五谷米面蒸的,雖然簡陋,但傅兄也用了,應(yīng)當(dāng)不算難吃�!�
“你做的?”
祝英臺直接用接過餅啃一口的舉動表明了自己的不介意。
南方不怎么吃面食,但北方人的習(xí)俗也會因為各種原因被傳過來,所以如今胡餅很是常見,基于胡餅而做的改良也有不少。
梁山伯遞來的餅子應(yīng)該是多種雜糧所制,和胡餅一樣有嚼勁,卻不似烤出來的胡餅?zāi)菢痈傻哪芤廊耍浥炊徽逞溃薪绖哦桓捎�,吃的祝英臺眼淚都快下來了。
“好吃!你居然還會做飯?”
祝英臺用敬佩地眼神看向梁山伯。
她居然真吃了?
而且看樣子還覺得好吃?
她和傅歧不同,傅歧是沒錢了沒辦法,只能嫌惡地啃著這些東西,間或蹭一蹭馬文才的飯菜,可祝英臺明明是錦衣玉食長大,卻覺得栗米餅好吃?
這祝英臺帶給他的驚奇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了。
“是祝兄餓了罷�!绷荷讲男θ轁u漸開朗,“家母體弱,雖說君子遠(yuǎn)庖廚,但有時候,體面并不如親人重要�!�
這時代注重飲食之道,可即便是高門仕女,也許能說出一塊肉的一百種做法,自己也許是連菜刀都沒有拿過的。
有些家族怕喪亂之后子孫后代不能繼承傳統(tǒng),寫出《食經(jīng)》傳家,可這些人能吃出一塊肉在羊身上的哪個部位,什么規(guī)格的飲宴要用什么樣的羊肉,卻不見得就會烹便是寒門人家,男人會做飯也不是什么體面的事情,尤其是讀書的士子。要不是為了讓祝英臺打消顧慮,他也不會隨便跟別人說是自己做了這餅。
傅歧那樣性格的人,也不會到處去傳揚。
“你說的沒錯,有什么會比家人更重要呢?不過是做飯罷了。”
祝英臺極為贊同他的說法。
她想到傅歧曾說過他年幼喪父,腦子里頓時出現(xiàn)了一副凄慘的畫面:
年幼的梁山伯在火塘里使勁吹火,想要點燃爐灶燒水做飯,生病的母親躺在屋內(nèi)又饑又餓,只能眼睜睜看著不會燒飯的兒子在爐灶間忙亂……
哎,不能細(xì)想,再想眼淚要下來了。
祝英臺微微甩了甩腦袋,把自己過度的腦補甩出去,三兩口一塊米餅就下了肚,火燒般的感覺總算好了不少。
她從書袋的側(cè)邊取出水囊,小小飲了一口,腹中有糧,心里不慌,仰起臉對梁山伯笑得燦爛。
“真是多謝謝你啦!”
這一笑,竟刺的梁山伯有些炫目。
在梁山伯看來,祝英臺的長相并不出眾,和馬文才、褚向這樣的美男子比起來,他的英俊不夠“爽快”,有些陰柔而沉郁的感覺。
尤其在祝英臺不笑的時候,淡淡的眉毛、緊抿的唇線和過于高挺的鼻梁都讓他有種疏淡的氣質(zhì)。
簡單點來說,就是“你們都離我遠(yuǎn)點”。
這才是他讓人觀望卻無人敢上前客套的原因。
可當(dāng)他真的笑了起來,卻有著冰雪消融、陽光乍現(xiàn)的驚艷,更別說這笑容里,還帶著一種對這個世界充滿善意的天真。
無論是寒門還是士族,很多人眼里有的,只是麻木。
他昔日剛?cè)霑鼘W(xué)館時也是從丙科讀起苦練書法,這西館之中還有幾個故交居然還沒有離館,昨夜以探友名義去拜訪,問起這祝英臺來,都說雖然他看起來身形并不高大,也不是盛氣凌人的類型,但一看就是個不好相處的。
畢竟相由心生,這么疏淡的相貌,看起來就不是什么不守規(guī)矩的人。
可和他相處起來,又明顯的能在他身上感受到那種巨大的反差,很多時候,梁山伯甚至忘了他是個士族。
不是說他的舉止粗鄙不似士人,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他受到過嚴(yán)格的禮儀教養(yǎng),這些教養(yǎng)已經(jīng)刻入了骨子里,成為了下意識的身體反應(yīng),和他們這些后天刻意學(xué)之的不同。
但他的舉止符合禮儀中又帶著一種率性,比如可以不顧形象的席地而坐,比如吃完飯后不漱口凈面也不覺得不適……
種種率性,又和他冷淡的外貌不相稱,梁山伯自詡從小到大見過無數(shù)人,卻完全不明白祝家是怎么養(yǎng)出這么一個矛盾的人來的。
更重要的是,他對寒門還存有善意和好奇,并且沒有什么門第之見。
也許,祝英臺能成為會稽學(xué)館的破局之人?
畢竟馬文才明顯想要交好與他,而馬文才在士族學(xué)子中的人緣和交際手段,連他都佩服不已。
想到這里,梁山伯一抖衣襟,在祝英臺身邊坐了下來。
“祝兄似乎一直很煩惱,不知該如何跟西館的學(xué)子相處?”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