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現(xiàn)在浮山堰的事情就是個麻煩,誰都最好不要在這件事上沾上一點風聲,你覺得呢?”
虞舫不是蠢貨,浮山堰成還好,浮山堰潰了,還不知要死多少人,他的話傳出去,淮河兩岸的百姓今后就饒不了他,更別說現(xiàn)在肯定在找替罪羊的皇帝。
“你的好意我明白了,今天這事,我就當沒發(fā)生過�!�
虞舫不甘心地擦掉了臉上的血痕。
“我就當是被狗咬了!”
還是心中有怨,不過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馬文才心中嘆氣,又看了眼梁山伯。
“就算你和傅歧有矛盾,梁山伯去勸架總是無辜吧?你將人傷成這樣,也有損名聲�!�
“不過一寒生……”
虞舫不以為然。
“他總是先生的‘入門’弟子。傷重了,還不知道說成什么樣,什么妒賢嫉能,仗勢欺人,總是麻煩。畢竟虞兄資質才華都在上乘,還是‘天子門生’的得力人選,何必因小失大呢?”
馬文才暗暗提醒他,天子門生的資格很大程度上還是看賀革的舉薦。
虞舫被馬文才隱隱的稱贊說得心中熨帖,居然也好說話地點了點頭:“好吧,我會給他個交代。”
馬文才這才放下心,和他重新走到人群聚集之處。
梁山伯這時候已經緩過了氣來,只是還不能走動,其他人也不能確定現(xiàn)在能不能抬他走,只能等著被請的館醫(yī)過來。
這館醫(yī)在館中這么多年,大傷治不了,最擅長的反倒是跌打損傷之類,就是年紀大了動作慢。
若梁山伯是士族,怕是早有人把徐之敬請來了。
只見剛剛還一臉怨懟之色的虞舫,和馬文才說過一番話后臉色卻已經恢復如常,還從懷里掏了帕子抹了把臉。
他心情實在不好,又被馬文才半勸說半威脅的不能發(fā)作,眼睛一下掃到一旁跪著的下人,身后就叫了他過來。
“虞二。”
那人被叫到就臉色一白,可還是只能膝行上前。
“梁山伯,之前本公子說話過分了點,但那是因為我在氣頭上,我命令下人攔住傅歧是擔心傅歧重手傷人,沒想到會傷及無辜,此事,我會給你個交代……”
他看了眼腳下跪著的虞二,眼神冷淡嫌惡。
“我只要你攔人,沒叫你下黑手,你蓄意傷人,是哪只手傷了梁山伯,伸出來吧�!�
那人臉色已經跟死了差不多了,掙扎了好一會兒,伸出了左手。
“是這一只�!�
“自己砍了吧�!�
虞舫丟下這句話,抬腳從他身邊穿過,像是怕弄臟了自己的衣服。
“不用如此,小懲大誡即可!”
梁山伯聽到砍手吃了一驚,大聲勸止卻因為傷口疼痛只能語音減弱,可還是抓著扶著自己的傅歧的袖子不放,眼神里全是哀求之色。
傅歧看了眼那侍衛(wèi),用厭惡地表情在梁山伯耳邊低低地說:“這事你別管,他偷偷對你下黑手,可見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要在甲科常留,這樣的事情以后多不勝數,此時立威最好,省得下次再被人欺辱�!�
“我不用這種方法立威,別人欺辱我,我自會自己回敬�!�
梁山伯連忙解釋,又去找馬文才的身影,此時他還在虞舫的身后,沉著臉不知道在想什么,顯然也無法找他求助。
他又悔又急,可他“息事寧人”的大喊似乎沒人顧及,連下此命令的虞舫都像是借著這人瀉掉心頭的怒火而不是真要給他什么交代。
梁山伯抬頭望去,滿目所見都是士人,他們對這種事情已經習以為常,此刻只有梁山伯是格格不入的,因為即便是最不像士族的傅歧,在這種事情上,和他們都是一樣的。
奴隸不是人。
主人要奴死,奴不得不死。
這便是士族生存下來的法則。
叫虞二的護衛(wèi)自然也明白這條法則,他環(huán)顧四周,眼神里全是哀求之色。
與其視線相交之人無不紛紛避開,不愿管這種“家事”,而有心幫他的如同梁山伯,虞舫卻對他的請求置若罔聞。
漸漸的,虞二一顆心沉了下去,臉色灰敗。
他是奴仆,即便是死了主人也不過只用賠些錢,不,他是隱戶,連賠錢都不用,因為在戶籍上,他是“消失”的人,沒有任何律法能夠保護。
在所有同伴或同情或幸災樂禍地眼神下,虞二咬緊了牙關,解下了自己的腰帶,哆哆嗦嗦地連手帶口將它纏繞上自己的手腕,緊緊扎住,顯然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事,早已經知道如何自保。
他面露絕望地從懷中掏出短刀,將左手伸出,右手抬起正準備揮下……
“罷了!”
站在虞舫身邊的馬文才突然叫出聲來。
那人的短刀已經揮到了近前,甚至已經割破了皮肉,可聽到馬文才的高喊立刻手臂一僵,硬生生止住了揮刀,畢竟能保下自己的手和命,無論怎么樣都要去試一下的。
馬文才臉色也不太好,明明是救人的人臉色卻壞的像是要殺人一般。
虞舫有些詫異地看著身邊出聲喝止的馬文才。
“你自作主張、濫傷無辜,心狠手辣,遲早要為虞兄惹出麻煩,按理應該斷你手腳以儆效尤,但虞兄宅心仁厚,不愿多傷人命,所以和我商量了下,便用了這種法子讓你自己明白�!�
馬文才知道虞舫現(xiàn)在看自己肯定跟看怪物似的,卻還要硬著頭皮繼續(xù)編話:“你揮刀之前,便和梁山伯受你拳腳之時一般,性命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會珍惜�!�
虞舫有些傻,不過馬文才給了他臺階,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也不能當眾打他的臉,咳嗽了一聲。
“就是這樣,這只手暫時存下,若有下次,雙手都砍了。”
那人死里逃生,丟下刀留下了劫后余生的熱淚,跪在地上對自己的主人使勁磕頭。
“謝主人饒恕之恩!謝主子,我日后再也不敢了!”
“手留了,還是得給梁山伯一個交代�!�
虞舫看了他鼻涕眼淚一把的虞二,再看剛剛充好人的梁山伯,心中有些膈應這些人擺弄自己:“梁山伯,他傷的是你,你說怎么辦吧�!�
梁山伯已經做好了那人血濺三尺的準備,心中之悲拗可想而知,如今松了口氣,聽到虞舫語氣不善,反倒并不擔憂了,思忖了會,按照楚國律例,嘆息著說道:
“我傷的不輕,按律蓄意殺人未遂,應受五十杖,流放三千里。但我現(xiàn)在還沒出什么大事,按例可有減刑,就還是五十杖吧�!�
那人本以為手和命都堪危,五十臀杖雖然重,但他身子結實卻不會死,只是要好好養(yǎng)著,眼淚頓時奪眶而出。
“不過現(xiàn)在就給他五十杖子實在太便宜了他,讓他照顧我衣食起居直到傷好,再受責罰吧�!�
梁山伯看了他一眼,繼續(xù)道。
虞舫看了眼地上的虞二,無所謂地點了點頭。
“那就這樣吧。”
他不愿意再留在這里給人看笑話,對身側的馬文才頷了頷首,算是全了禮數,面色不好地率人離開。
在經過傅歧時,虞舫對著他冷冷一笑:“你別以為是我想息事寧人,我只是可憐你。你們傅家的好日子,也快到頭了!”
說罷,前呼后擁地拂袖而去。
傅歧將虞舫揍成那樣,最終卻是他差點折了一個護衛(wèi)告終,原本還有些得意洋洋,甚至因馬文才和梁山伯阻攔了那護衛(wèi)的懲罰,還覺得他們有些太好說話,可所有的得意和怨懟都在虞舫一句話后蕩然無存。
作者有話要說: 場上還留著很多看熱鬧的人,梁山伯還在等館醫(yī)來治傷,被遺忘了的虞二跪在原地,等自己的主人走遠了才敢在那里對著馬文才和梁山伯拼命磕頭,磕的額頭都已經破了都沒有停止。
可這一切似乎都已經離傅歧漸漸遠去,遠到似乎飄在半空中的地步。
他的眼睛里只看得見馬文才,他的耳朵里只聽得見馬文才的聲音,他的腳步只向著馬文才的方向而去……
“馬文才,你已經得了……”
傅歧素來神采奕奕,可現(xiàn)在卻一副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
馬文才看著他,半晌之后,點了點頭。
“浮山堰潰堤了。”
傅歧開始哆嗦。
“堤上數萬軍民被卷入水中,目前下落不明�!�
第69章
蠢蠢欲動
馬文才給出消息的剎那間,天塌地崩了。
好多天的壓力,吃不好睡不好,再加上之前劇烈地打斗過,如今聽到這可怕的消息,傅歧如此性烈的一個人,居然兩眼一黑,暈過去了。
他暈的太讓人猝不及防,馬文才只來得及伸手將他拉住,忙令風雨雷電將他抬到了一旁。
看到傅歧這個樣子,馬文才長嘆了一口氣。
傅家當然不會因為這種事就倒,但傅家和馬家情況并不相同。
馬家歷代都人丁單薄,開枝散葉的很難。父親當年和母親感情極好,沒有納妾,后來他母親生了他又傷了身體不能再生,所以馬文才在家中是一支獨苗。也因此,馬文才承擔的重擔,比那種家族龐大兄弟眾多的次等士族要重得多。
可獨苗也有獨苗的好處,那就是家中三代的積累,可以為他一人所用。他祖父祖母又寵他,當年祖母去世時因為家中孫輩沒有未出嫁的女孩,把所有的嫁妝和資產都留給了馬文才,于是馬文才方才有了買鐵器、在外謀劃的資本。
但傅家不一樣,傅家五房,他父親并不是長,也不是強,族長是傅歧的大伯,他的父親只是擁有門第,并沒有擁有絕對的資源分配權。
傅家其他四房的當家也都是一母同胞的嫡子,傅歧的大伯做事不能偏頗,一旦誰家子女不成器,家中所有的資源就要支配給成器的那一支。
這是所有世族生存的規(guī)則,既然一支無法成才,不如另起爐灶,一旦有一支成才興起,家中便可繼續(xù)雞犬升天,所以有時候這種內部的篩選更加殘酷,因為你可能上一刻享受著家中的萬千優(yōu)待,下一刻就瞬間什么都不留連家中得勢的奴仆都可以輕賤你。
父兄如果已經登上高位可以庇護子女的還好,如果連個閑職都沒有,就只能淪為家中圈養(yǎng)的米蟲,這種米蟲外人看來光鮮,其實已經被養(yǎng)廢了,屬于棄子,衣食無憂是士族的基本生活待遇,可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傅歧家中原本情況不差:他的父親是建康令,建康是京城所在,建康令就相當于漢時的京兆尹,看起來似乎是要職,但職能和大部分縣令也沒什么區(qū)別,無非就是維護百姓的治安和一些刑獄之事,而且建康令還容易吃力不討好得罪人,在建康這種丟下個豆子都能砸到三公的地方,傅翙是建康令不知道算是升了還是降了,總歸也算是人脈通暢。
士族二十出仕,寒門三十為官,傅異二十出頭就能做到揚州從事祭酒,風度、手段、能力可見一斑。這是直接輔佐刺史的官職,為所有從事之長,一旦刺史高升,從事祭酒大多能升為刺史,即使能力或閱歷不夠升任也可為一郡太守,只要傅異能在二十多歲當上五品官,這一支的資源就保住了。
士族延續(xù)的底線就是五品以上官員每代出仕至少一人,灼然則是家中必須每代皆有出仕二品以上官員。天下州、郡每年都有中正負責勘校門第,這種事情無法作偽,為了保持士族的超然,即便中正愿意為你通融幾年,士族之間也會互相舉報,互相監(jiān)督,所有士族家中記載士族門第官職的《百家譜》,比朝廷的黃冊還要權威,大族中負責查驗門第保持家風的士人,甚至有能直接背出當年《百家譜》的。
傅歧這一房父、祖都是五品以上實權官員,嫡兄這幾年至少能爬升到五品的太守,傅歧這一輩維持門第的條件已經到手,原本傅歧這輩子都可以衣食無憂隨便胡鬧,直到他哥哥或他自己生出好兒子,再延續(xù)這一支下一代的門第。
虞舫拂袖而去時說“你們傅家的好日子到頭了”,說的并不是靈州傅氏要沒落了,只是諷刺他家這一支要成為家族的棄子,他傅歧也就再沒有了耀武揚威的本錢。
從某房某枝成為棄子,甚至可能變成分支而不是主家,是每一個高門士族的噩夢。即便是王謝這樣的名門,能蒙蔭和極力栽培的資源也是有限的,無論是婚嫁、入學、出仕的體,被看做有“門品”的出身。
如梁山伯,其父曾為過官,他便是吏門出身,在遴選官吏時有優(yōu)先之權;有的學生的父祖是為貴官門生起家,被稱之為役門,后代大多也都是門客之流;有世代靠服兵役,五丁抽三的“三五門”,乙科騎射科里大多就是這些三五門出身的子弟。
而劉元家中,是靠宋齊兩朝“納資拜官”的勛門,屬于家中富裕的庶族。
從齊時起,寒門庶族也可以通過散財賑災、勸學助糧等“善行”得到獎賞,這種勛門往往捐獻了大量的米、雜谷、錢等朝廷急需的物資,通過納資換得下品的低級濁官。
如果得到的官位已經滿員,則“在家兼聽”,不必坐班,只有個虛位。但即便如此,因為有活動的余地,勛門也成了不少庶族進階的道路。
宋齊時士族大多不做實事,朝廷需要大量寒人和庶族地主維持王朝的穩(wěn)定,漸漸在寒門中也分成不同出身,甚至有“勛品”這樣專門為寒族設立的濁品作為寒人選官依據,乙科不少學子便是沖著日后能謀“勛品”去的。
這劉元家中是余姚巨富,握有余姚南邊大片山林,家中以制茶和藥材生意為主,劉元在家便有名師教導,被送到會稽學館讀書,是家中為了讓他拓展人脈、鍛煉心性。
劉元生來圓圓的臉龐,說話未語先笑得人喜歡,出手又大方,在乙科中很受歡迎。
性子溫和的祝英臺原本就容易和人相處,劉元有刻意交好之心,三不五時的便跟她混熟了。
他消息靈通,處事又不猥瑣,對學館眾多風云人物的來歷和館中經歷如數家珍,祝英臺看他倒似在看閨蜜,經常一起吃午飯的時候聊聊八卦什么的。
“這幾天老是有人問我這個那個,卻不直接跟我說清楚想問什么,頭疼��!”
祝英臺抱怨。
“心情不好也要吃飽,來來來,嘗嘗我家中廚子做的蜜汁炙肉,這肉有嚼勁又不油膩,最是可口�!�
劉元殷勤地夾了一塊豬頸肉放入祝英臺面前的食盤之中,狀似無意地問:“他們都問了你什么,讓你這么頭疼��?”
“他們問我,‘雨一直都沒停,你沒聽到什么消息嗎?’、‘馬兄最近情緒可好?’、‘甲舍里沒什么風聲嗎?’,我再追問他們要聽什么消息和風聲,他們就笑笑說明白了,根本不回我�!�
祝英臺使勁嚼了嚼蜜汁炙肉泄憤,最終被口中的美味所虜獲,又沖展笑顏。
“好吃啊!”
“下雨?最近確實一直在下雨�!眲⒃c點頭,憨厚的臉上堆起一抹笑容,“問下雨嘛,多是跟水有關,你想想最近馬文才他們有沒有提到和水有關的事情,多半就是了�!�
其實馬文才和梁山伯等人這段日子隱隱對她的“遮掩”,也是讓她心情不太好的原因。
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傅歧住進了他們屋子里在等什么答案她是知道的,她問過好幾次“有什么事嗎”,馬文才也好,梁山伯也好,都用“這種事其實和我們沒什么關系,不知道反倒不會壞心情”搪塞掉了。
既然沒什么關系,告訴她又能怎么樣嘛?
是覺得她根本幫不到他們嗎?
聽到劉元的提點,祝英臺努力回想著:“要說水嘛……哦,我聽到他們提過幾次淮水什么什么的�!�
“淮水?”
劉元夾著炙肉的筷子一頓,筷間的肉啪嗒一下掉在了案上。
“你確定是淮水?”
“淮水怎么了嗎?”
祝英臺見他臉上被肉擠著的眼睛都睜開了一條大縫,納悶地說:“淮水不是離我們遠得很嗎?”
安徽到浙江,隔得遠的很呢。
“不不不,不是淮水,是,是別的�!�
劉元放下筷子,微胖的手指在案上敲了幾下,推測出一個答案�!坝锌赡苁撬脑潞淆埖母∩窖叱鍪铝恕!�
“浮山堰?”
祝英臺聽到這熟悉的詞,連忙點頭:“是,我還聽過傅歧問‘浮山堰那邊到底有沒有消息’。浮山堰是什么?”
四月的時候她才穿來沒多久,又在祝家莊的后院里,外面的事情不太清楚,聽到浮山堰這名字一臉茫然。
“你竟不知道浮山堰?”劉元一怔,而后又堆起笑:“也是也是,你家又不是我們家這樣到處跑動養(yǎng)家糊口的,不知道也是尋常�!�
見祝英臺滿臉茫然,劉元一邊和她說起浮山堰的來龍去脈,一邊拿起碗、筷子和筷擱作為沙盤,讓她明白了壽陽、梁國和浮山堰的位置和浮山堰的作用,顯然是怕不解世事的祝英臺弄不清楚。
“天吶,攔水筑壩?”
聽到這個工程有多浩大,祝英臺腦子里第一個浮現(xiàn)的是后世的三峽工程,但三峽是混凝土構成的,和淮河的沙土可不一樣��!
“成了嗎?”
“成了,四月合龍了�!眲⒃笥铱戳讼�,低著聲音用手遮著嘴說:“聽說死了幾萬人才修好,一開始攔水的時候,不停有人被沖進水里失蹤,死了幾萬,失蹤的更多�!�
祝英臺心頭一顫。
“那,那他們問我這些……”
劉元摸著圓圓的下巴,想了一會兒說:“這浮山堰修出來是為了淹壽陽的,蓄了這么長時間的水,應該是成功將壽陽淹了。但看他們神色這么奇怪,莫非是有什么不好的傳聞?”
“不,不好的傳聞?”
祝英臺語氣僵硬。
“啊,其實馬文才和梁山伯說的沒錯,這事和你沒什么關系。你們祝家莊反正是閉起門來自成莊園,淮河離上虞太遠,就算真有什么大事也是高官朝臣的事情,我們讀好我們的書就行了�!�
劉元笑瞇瞇地拿起筷子,又給祝英臺夾了塊藕盒,“吃飯,吃飯……”
可聽到劉元猜測的祝英臺,心頭一陣亂跳,根本食不下咽。
“劉元,你先吃著,我回去問問情況!”
祝英臺丟下筷子,顧不得吃飯了,掉頭就走。
作者有話要說:
“喂,祝英臺!祝英臺……”
劉元愕然地看著祝英臺,后者連凈面都顧不得,領著半夏離開廊下,急急慌慌往甲舍奔去。
“看不出來,這么急性子?”
他瞪大了眼睛。
劉元從不浪費食物,等祝英臺跑了沒影,他也已經將所有飯菜吃個干凈,抹了臉嘆了口氣。
“是盼成,還是不成呢?哎!”
“大郎,是出了什么事嗎?”
劉元身后伺候的兩個隨從小聲詢問。
“出事?怕是要出大事。”
劉元丟下帕子,伸手讓一個隨從附耳上來。
“你回家一趟,告訴父親,清點家中屯著的糧食和藥材,伺機而動�!�
他狹長的眼睛里,精光閃動。
“家中,恐怕要準備‘納捐’了�!�
小劇場:
“你能瞞過別人,卻瞞不過我們幾個。我們和虞舫也算是世交,從小結識,他哪里有這樣的好心�!�
孔笙看著馬文才的眼神中有著探究之意。
“為何?”
馬文才:(內心戲)巴拉巴拉巴拉巴拉拉……
(傲嬌點頭):就是這樣,我才不是因為擔心梁山伯會因為這個內疚不安又吐血才出聲呢,也不是因為擔心祝英臺聽到后回想到什么以后不敢再在庭院里散心才出聲,更不是見不了死人才出聲!我就是這么勢利的一個壞士族!
孔笙:(意味深長)馬文才好像是個傲嬌?
躺在地上的梁山伯:……哦呵呵呵
第70章
無人可依
祝英臺直奔回甲舍,還沒進門,就和被背出門外的傅歧等人打了個照面。
她在館中也有月余了,見過傅歧揍別人,還沒見過他被別人揍成這樣的,整張臉腫起老高,人還昏迷不醒,不由得吃了一驚。
“驚雷,追電,他這是怎么了?”
祝英臺靠上前。
“被人打了?”
“打架倒沒有吃虧,這個是他自己暈的。館醫(yī)說是受到了刺激,正要抬去給徐公子看看。”驚雷和追電看是祝英臺,停下身回了她幾句。
“那趕快去吧!馬文才在舍中嗎?”
祝英臺不敢耽誤他延醫(yī)問藥的時間。
“梁山伯也被打了,公子在照看,應該一會兒就會回舍里。”
追電和祝英臺回了個禮,扛著傅歧匆匆而去。
傅歧被打了,梁山伯也被打了?
什么情況?
祝英臺哪里還站的住,直奔住處,可是舍里空無一人,旁邊院中大黑走來走去也不敢進去,只能耐心等待。
過了快半個時辰,梁山伯才被七八個人七手八腳地抬到了隔壁,祝英臺聽到動靜連忙竄出門去,趁著大黑被人栓了起來方才三兩步進了屋,對著傅歧物屋子里的馬文才喊了一聲。
“馬文才?梁山伯?”
馬文才見祝英臺回來了,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你聽到甲舍出事回來的?”
“咦?不是,我回來另有原因。”
祝英臺已經不記得自己回來干嘛了,看了眼被放在地臺上的梁山伯,顫顫巍巍地問:“甲舍里遭了賊?”
“不是,別亂想。”
馬文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傅歧和別人打架,梁山伯去勸架,殃及池魚而已�!�
這么倒霉?
看起來高高壯壯,這么不禁打,是因為讀書人身體都弱嗎?
祝英臺看了眼梁山伯,滿臉同情。
“傅歧武藝高強,尚能自保,下次你遇到這種事還是躲遠點吧�!�
梁山伯躺在床鋪上,聽到祝英臺的話不由自主地分辨:“并非我無能,對面有七八個人,雙拳難敵四手。”
“哦,那是,那是比較危險�!�
祝英臺沒想過梁山伯也會因為這種小事反駁,傻愣愣地點頭。
“要不然我和姚先生說說,你以后跟他學點防身功夫?”
如果是以前,祝英臺說出這種建議,便正中梁山伯的下懷,梁山伯肯定不會推辭,請她美言幾句。
可現(xiàn)在他這幅凄慘的樣子躺在地上,被一弱女子建議他跟另一個男人學點防身功夫,像是嫌棄他連自保都沒能力一般,即使知道她的建議是對的,可心中還是不由得有些發(fā)堵,沒有立刻回應。
倒是一旁的馬文才聽到祝英臺又要去找姚華,忍不住往她頭上敲了一記暴栗:“你才說姚參軍起了去意,等梁山伯養(yǎng)好了傷,說不定他都走了�!�
“是哦,忘了這事……”
祝英臺的臉垮了下來。
“聽說最近又去提了次請辭的事,學官們還是不肯讓他走呢�!�
“姚華一直在請辭?”
馬文才關切地問。
為什么要請辭?
欲情故縱?引蛇出洞?
祝英臺點了點頭,想起自己的來意,開口問:“馬文才,你是不是知道浮山堰的消息?乙科里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問我浮山堰的事,我不知道時事,他們問的又隱晦,若不是有同學提點,我都不知道還有浮山堰這種事�!�
“你怎么也知道了浮山堰出事了?”
馬文才意外地瞟了她一眼,不以為然地擺手:“這件事和你沒關系,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一個女人,即便是知道浮山堰出事了,能干什么?
就算要操心也是她父母操心。
“這么說,是真出事了?”祝英臺耐著性子詢問:“是淹了壽陽,還是破了堤?要打仗了嗎?”
馬文才只以為她是擔心時局會變得動亂,嘆氣道:“不會打仗,浮山堰潰了,死了不少人,這兩年修浮山堰花了幾億錢,生鐵用了十幾萬斤,現(xiàn)在沒錢打仗了,也沒鐵造武器了,更沒兵可征�!�
他知道的詳細,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一座浮山堰花費了這么多,如梁山伯這樣寒門出身的更是倒抽了口涼氣。
“幾億錢?那不是整個國庫都虧空了!”
“國庫的錢早用掉大半了,剩下的是從各地官庫里調去的,徐州、揚州和江淮一帶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恢復元氣,我現(xiàn)在擔心先生出門既借不到糧,也借不到錢,因為無論是什么貴人,這時候都要獨善其身,至于天子,這時候是不會再撥任何用度出去了�!�
馬文才還想到了其他,搖了搖頭:“十年之內,休想北伐�!�
今日修浮山堰所用的人力物力,是梁國建國十幾年來積累下來的,沒有一朝喪盡,至少也國力大損,沒有十年休養(yǎng)不回來。
尤其是人口,這十幾年來算是太平穩(wěn)定,揚州和兩徐之地好不容易恢復了一些人口,經此一事,尤其是建康所在的揚州,恐怕日夜都要聽到哭號之聲。
“潰堤了,有洪災了嗎?這天已經轉冷……”祝英臺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厚衣。
陰歷的九月已經是陽歷的十月底。
“房子應該都被淹了吧?淮河兩岸的百姓怎么過日子?朝廷安排賑災了嗎?”
“賑災?”
馬文才嗤笑一聲。
“這時候,怕是一個個都急著按住消息,不讓浮山堰出事的事傳出去吧。”
“為何?”
祝英臺打了個哆嗦,“難道不該第一時間救災嗎?”
“因為浮山堰的事,是陛下以一己之力,頂著朝官的反對促成的�!绷荷讲挠拈_口,“如今出了事,誰先把這事捅出來,誰恐怕就要奔赴兩淮救災,如今兩淮恐怕已成澤國,能如何救?官庫里已經沒有錢糧,用什么救?”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凄楚:“建浮山堰時,用百姓的性命去堆;浮山堰潰,那些人哪怕沒有淹死,恐怕已經被當做死了。因為賑災和安置所需費的力氣太大,哪里比得上死后再撫恤,處理死人比活人簡單的多……絕戶啊,只要外遷流民重新開荒建土就行了……”
梁山伯的聲音原本就低沉似蕭音,此番嘶啞控訴,竟讓人后背生涼,生出無盡的恐懼之意。
“不,不救了?不管了?”
祝英臺難以置信�!霸趺茨懿痪攘�?滿朝文武沒人去救嗎?淮河兩地的官員呢?沒有一個人會管嗎?”
“如果有人接了賑濟的事情,我何必打探這么久才得到消息,要管,出事后沒幾天就會有人出京,各地也要準備就近調用糧草和布匹�,F(xiàn)在靜悄悄毫無生息……”
馬文才也臉色難看。
“就看朝中誰先開口,捅破這層紙了�!�
沒有賑災?
沒有人管?
就這么看著等人死完再去收尾?
剎那間,祝英臺眼前浮現(xiàn)出的是紀錄片里,上萬軍中男兒用人墻沙袋抗洪搶險的畫面,是無數志愿者奔赴地震災區(qū)的畫面,是總理第一時間趕到災區(qū)安撫百姓的畫面……
再差,總要讓人有個希望啊!
就把那些百姓丟在水里泡著嗎?
“民間賑災不行嗎?沒有人能去看看,回來告訴皇帝發(fā)生了什么嗎?我不信所有人都裝聾作啞,總能做點什么吧?”
看著祝英臺不可思議兩眼含淚的樣子,馬文才心中一軟。
“就是知道你心慈,一定會難過,我們才不愿告訴你。我們能做的畢竟有限,朝中也許會有消息,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你不必這么難過……”
“我,我……”
祝英臺舉足無措地抹著眼淚珠子,胡亂地點著頭:“嗯,我不難過,我不難過……”
難過有什么用,要想想法子。
看到她一邊說著“我不難過”一邊抹眼淚的樣子,屋子里的梁山伯和馬文才俱是一嘆。
“現(xiàn)在只希望北面不要伺機南伐,可笑那么多人以為浮山堰出事就不會再打仗了。此消彼長,不是南方北伐,就是北方南伐,如今形式這般不利,我倒擔心北面趁機發(fā)兵進犯�!�
梁山伯面色憂慮�!案灯缃袢蘸瓦@些人大打出手實在是太不值當了,他們日后就會知道,他們今天期盼的事情,是如此可笑……”
馬文才沒想到梁山伯能想到這么多,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明白為什么兩代館主都要收他做入室弟子。
以他寒門出身能看的這么長遠,說明他已經具備了過人的分析能力和大局觀,他如此聰慧卻只是個寒門,也難怪兩代館主都如此惋惜,想盡辦法為他開拓人脈。
“傅歧和他們出手,是因為浮山堰?”祝英臺接過半夏遞來的帕子擦了把臉,奇怪問:“所以他前幾天問馬文才的事,是問浮山堰?為什么?”
祝英臺雖然好奇心重,卻很少詢問別人的私事,傅歧和馬文才語焉不詳沒告訴她為什么,她也就不追問,今天聽到傅歧和七八個人打架居然是為了浮山堰,自然是詫異無比。
“他兄長在浮山堰上督工。”梁山伯捂著傷口,緩緩道:“他擔心他兄長的安危,日日來馬兄這里打探消息,今天聽了些風涼話,所以才會和別人打起來�!�
說罷,大致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梁山伯是當事人,從頭到尾將經過看在眼里,說其他自然比其他人更為清楚,說道最后虞舫嘲笑傅歧家已經到了頭了,忍不住又是一嘆。
“人說‘莫欺少年窮’,做人做事還是留一線好,虞舫今日將傅歧得罪的這么厲害,是真的篤定傅歧是個紈绔子弟,日后成不了才嗎?”
“便是士族,衰敗也不過頃刻之間,何況傅兄在學館諸生里并不如何出眾,就算他二十歲出仕,只有三四年了,他能學到什么東西?”
馬文才表情淡漠。
“這樣的例子太多,遠的不說,褚向便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梁山伯和褚向是同門,又被賀革托付對他多多照顧,自然告訴過一些其中的往事,想到褚向命運這般多舛,他也是一嘆。
會稽學館指著,論門第之高貴,褚向不在任何人之下。
他的祖父褚淵,齊時任太宰,謚號為文簡公,一生輔佐齊室。父親褚蓁是巴東郡侯,陽翟褚氏的長房嫡子,曾負責分配家中一切資源,梁帝登基當年因病病故,被追封為太常,贈謚為穆子。
褚向的母親,則是南齊時的晉陵長公主,她是皇帝的妹妹,地位崇高,年輕時也是追求者如云。
褚向肖母,而褚向的舅舅蕭寶夤是當世出名的美男子,從褚向的長相,就能看出長公主當年的風采。
這宗室的地位原本應該超然于眾人,可惜她的親兄弟是被梁帝弒殺的廢帝東昏侯蕭寶卷,是北逃占據壽陽的逆王蕭寶夤,一朝天子一朝臣,蕭衍滅齊而立梁,她之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王朝更替,便成了尷尬之人。
褚蓁死后沒幾年,長公主也去世了,死于和他父親一樣的疾病。
褚向夫妻兩人之死,其中頗多不清不楚之處,畢竟什么惡疾能讓兩人相繼亡故,當時的醫(yī)官都對此諱莫若深,也無人敢深究。
加上褚向的親舅蕭寶夤叛逃北魏,立誓要報家國之恨,其他人也因此不敢過多照顧褚向。
那時褚向才三四歲,突然失去雙親,母親去世時哀痛欲絕,形容消瘦如同成人一般,親人都很詫異,吊唁之人無不嘖嘖稱奇。
他在三四歲時就被認為有成才的器量和孝德,可也因為這樣的評語,褚向從此受到了各種忌憚,一直在家中受到各種排擠。
褚向的母族早已經被梁帝屠戮的差不多了,失去雙親的褚向自然沒人護庇,這么多年來,褚向除了能保住父母留下的財產,在族中所有的資格全部都被掠奪,若不是公主府按制不敢拆毀損壞,大概連自家的舊邸都保不住。
為了劃清界限,表現(xiàn)出并沒有眷念前朝舊主的樣子,當年令“親表異之”的天之驕子,被家族刻意養(yǎng)得敏感怯懦,十四歲之后,以他的門第,竟然連國子學的入學資格都沒有,未來怕也得不到舉薦,日后大概只能這樣昏昏沉沉地過上一生。
但褚向的母親卻給褚向留下了一筆無形的資產。
當年公主風姿卓越,廢帝蕭寶卷年少時荒唐愛出宮亂逛,常常帶著這位幼妹進出宮中,宮外也有不少人見過她的美貌。
當年建康城中凡是適齡的少年,都一心想要尚到這位貌美賢德的公主,她簇擁者如云,建康城中的少女不少都詛咒過這位公主嫁個早死的丑八怪,而褚向的父親最終抱得美人歸,也曾讓許多男人日日夜夜詛咒他不得好死,這在當時曾經是茶余飯后的笑話。
雖然公主隨意出宮不符合禮制,但也因為這位敢于直諫的公主跟隨,出宮時阻止了兄長很多荒唐的行徑,令建康城中少了許多無辜的亡魂,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公主也隨之而去,可當年卻救過不少人命,這些人明里暗里照顧著褚向,教導他學問,給他尋找出路,不至于讓他被人養(yǎng)成蠢貨。
加上褚向越長越大,越來越像那位風姿卓絕的長公主,當年公主的追求者們大多已經平步青云,在家中交際時偶爾見到褚向,便不時會想到那位早逝的佳人,唏噓之下,竟不愿意她的孩子就這么泯然眾人矣。
因為褚向性格被養(yǎng)的太過內向,又不經常和人接觸,于是便被送來了賀革門下學習,不出意外,等他二十歲后,有的是郡王灼然之后征召他為屬官。
而他心中想必是不想走這條路的,所以才從賀革門下轉入會稽學館成為生徒。他的性子本不適合這樣上課,可即便如何不適,也要在甲科搏一搏那“天子門生”的資格,想要以自己的能力,為自己得到一個本該屬于他的國子學入學名額。
正因為他柔弱卻不失風骨,所以才得到了馬文才等士子的敬重,可他一人單槍匹馬得不到什么家族的幫助,還不知道路在何方,又能走多遠。
說起來,傅歧倒比他強一點,傅歧欠缺的只是時間,他的家族尚在,也還沒放棄他們這一支,遠沒有到形單影只的地步。
馬文才和梁山伯在那里心中惋惜,祝英臺卻不太清楚那個眉清目秀的少年有什么故事,只能茫然地看著他們突然一時無話。
浮山堰的事情本就讓人情緒壓抑,梁山伯又受了傷,她一點都沒有探究褚向事情的心思。
就在此時,院里被拴的大黑突然發(fā)出幾聲歡快的吠叫聲。
“汪汪汪!”
作者有話要說: 誰來了?
傅歧這么快就清醒了?
馬文才和祝英臺對視一眼,祝英臺怕狗,馬文才便出去探看。
這一看,卻看見了個讓人意外的人物。
“姚參軍?”
馬文才眉頭一蹙。
“咦?我跑錯地方了嗎?”
看到是馬文才出來,姚華奇怪地退出去看了看院墻,再看了看院中被拴著的黑狗,滿臉狐疑。
“沒走錯啊�!�
“你找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