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這世道本就是弱肉強食,難不成要讓別人踩著嗎?!
“后來我就想,我這樣的士族也是可憐蛋,有什么好同情別的庶人的,不過是自取其辱,所以發(fā)誓不要再這么軟弱的哭了。我那時候心力憔悴地睡了過去,然后就開始做噩夢……”
她回憶著。
“我夢見不是你,也不是梁山伯目睹了這件事,而是巡邏的侍衛(wèi)抓住了劉有助,無論我如何申明不介意他入室行竊,還是被侍衛(wèi)提去了官府,之后劉有助手被砍了,命沒保住,家里連坐,學(xué)館之中所有的丙生都將我視為敵人�!�
她現(xiàn)在想起那個夢還覺得很可怕,抱著被子往馬文才身邊挨了挨。
“我能感覺到夢里的那個就是我自己,因為我們的心情都是一樣的:滿腔熱血去了丙科,隨便施恩卻被誤解,最終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圈,無論我如何試圖化解士庶之間的隔閡,卻還是把自己一步步推到士庶天別的境地。”
“那是我最害怕的一種局面,而且我有預(yù)感自己承受不住,所以那天晚上才哭著喊著讓你不要讓劉有助斬手。但夢里的我沒遇見梁山伯,也沒夢見心軟的你,我遇見的只有士族鐵律,于是夢里的我只能認命,放棄了繼續(xù)在丙館求學(xué),憑借自己在五經(jīng)中的才華回到了甲科�!�
祝英臺嘆氣。
“但夢里那個曾經(jīng)在丙科廝混過的我哪里能得到士族的認同,我在丙科被人避如瘟疫,還有人恨我入骨,在甲科則同為士庶所不齒,幾乎無立錐之地,只有梁山伯肯……”
“只有梁山伯肯同情你,幫你,開解你?你倒是對他印象不錯。”
馬文才冷笑。
如果兩個梁山伯都一樣,還真有可能是這樣。
“是啊,我連夢里都覺得梁山伯是好人……”
祝英臺知道自己瞞不住馬文才,點了點頭。
“總而言之,夢里的我慘極了,我看著自己從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傻姑娘,硬生生被磨礪成了冷傲的性子。為了不灰溜溜回家,夢里的我只能用在各方面的才華無情地碾壓學(xué)館里所有的人,無論是在風(fēng)儀上,還是在才學(xué)上,我都做的讓人挑不出錯……”
‘就跟你這樣。’
祝英臺看了眼馬文才。
“夢里的我成為了會稽學(xué)館當(dāng)仁不讓的‘第一’,如此一來,雖然討厭我的人也多,可是人都崇拜強者,也有人認為這樣的我才是士族該有的樣子,劉有助和庶人冒犯我是自己持身不正,慢慢的,也就沒人敢在我面前指指點點�!�
祝英臺沒說的是,夢里的自己所用的才華,是那個自己最不愿意動用的東西,也是給自己帶來無盡痛苦的東西。
用過人的能力來證明自己,卻注定無法用這些能力做到和男人一般改變世道的巔峰,那些不服輸卻不得不屈從于這個社會規(guī)則的倔強,日日夜夜都在撕扯著夢里的祝英臺,讓她的柔軟像是被風(fēng)霜雪雨一點點侵蝕,漸漸打磨成最堅硬的模樣。
“這也叫噩夢?”
馬文才聽完了祝英臺的“噩夢”,忍不住嘲笑。
“變強了,難道不是美夢嗎?”
如果是這樣看清一切,能審時度勢改變逆境的祝英臺,也許才是他該喜愛的士族貴女模樣。
“這叫美夢?看見自己正變成自己最害怕的樣子,簡直是不折不扣的噩夢好嗎?不會哭,不愛笑,永遠都用隔絕一切的態(tài)度對待所有人,貴是貴了,卻一點人氣都沒有,我當(dāng)時是嚇醒的!”
祝英臺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后來我去寫了書墻,看到了其他士生對我那些字的追崇,立刻就明白了為什么夢里的自己是甲科第一碾壓別人,態(tài)度還那么差,別人卻開始認同我。我就開始想,士族也有好的一面,庶人也有不好的一面,是我之前狹隘了�!�
這種尊重是來自于士族的驕傲,是對于強者的尊敬,是對于曾經(jīng)付出過的努力的尊敬。
也因為這個可怕的噩夢,她開始認真考慮變成“再不會哭”的怪物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強是強了,堅毅也是堅毅了,可結(jié)果還不是士庶天別,自己不想成為怪物,可最后不也漸漸變成怪物了嗎?
祝英臺想到這個,臉上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
“當(dāng)我知道劉有助只是不不痛不癢的打了幾杖的時候,才真正敢睡過去。因為我不必擔(dān)心那樣的噩夢會再次到來,丙科生們再怎么討厭我,也不會如夢中一般把我當(dāng)成不共戴天的階級敵人,我的好心也沒變成殺人的原罪,那時候,我松了好大一口氣�!�
“所以,我很謝謝你,馬文才,謝謝你那時沒有那么殘酷�!�
她眼神中泛起動人的光芒。
“你的高抬貴手,不止救了劉有助,還救了我……”
馬文才原本只是蹙著眉聽著,聽到祝英臺的話,整個人一下子坐了起來,滿臉震驚。
“謝謝你,救了我即將崩潰的人生觀�!�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里“救命”的“命”值得是命運。
小劇場:
馬文才:(大驚)我了個擦!早知道這樣做女神沒有了,我就不救了!
祝英臺:(斜眼)……我不信。
馬文才:(解釋)真的,我真不會救!救他不是心軟,是因為()*()*()&&%¥
眾人:(無奈哈欠)哎呀這套聽多了就不新鮮了,大家洗吧洗吧睡吧,給他自己玩去……
第97章
信守諾言
馬文才會震驚的坐起來,是因為他突然想到之前自己的夢,那個祝英臺干脆地放棄了自己成神機會,于天劫之下救他一命的夢。
那時候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夢到這個,他之前一直覺得這些夢都如祝英臺所說的,是白天日有所思,夜里就會有所夢,說到底,還是他心思太重。
就如他和祝英臺住的第一天,祝英臺對他說了句“對不起”,那天他就夢見了自己第一次窺見祝英臺的時候,梅林里的祝英臺第一次不是蔑視地對他投以一眼,而是認真地跟他說了聲“對不起”。
那時他想,祝英臺也是會說“對不起”的嗎?那么任性到可以隨便放棄自己的生命的人,必定是個本性涼薄的人,居然也會對人說對不起。
再后來,每一次和祝英臺相對應(yīng)的噩夢,必定都有這一世的祝英臺為引,幾次下來,若說只是“巧合”,那也太奇怪了。
而他被五雷轟頂之時,聽到的明明是:
“再活一次吧,去救救我,也救救自己�!�
那個冷心冷面的女人,連成了神以后都可以隨意放棄自己的金身,甚至可能永生不滅的性命,為的,卻只是讓自己再活一次。
就如同他之前不相信祝英臺會對自己道歉一般,馬文才也不覺得祝英臺是這樣的圣人,會為了一點愧疚之心就舍棄了自己的金身。
她要是有懷有這樣憐憫心和責(zé)任心的人,也就不會在他娶她的那天,一頭撞死在梁山伯的墓碑上了。
所以,那位祝英臺,從來為的,都是自己嗎?
為了給自己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一個不至于徹底崩潰的結(jié)局,一個不會必死的結(jié)局,所以,作為報酬,順便也解救下他的人生?
“還真是……”
馬文才摸著額間的朱砂痣,眼中笑意冰冷。
“真是無情啊�!�
他馬文才,從頭到尾,都沒有被她當(dāng)成什么重要的人物吧?
如果說他馬文才只是個被梁祝傳說坑慘了的可憐蟲,那梁山伯呢?
梁山伯那時候去了哪里?
既然祝英臺成了神仙,沒理由被一起歌頌的梁山伯卻不知蹤影。
還是說,其實世人的歌頌都是一片誤會,其實祝英臺對梁山伯的感情,根本沒有到生死不離的地步?
原來都是所有人的一廂情愿嗎?
一想到這個,馬文才似乎覺得心頭痛快,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
“哈哈哈!”
“馬文才,我剛剛說的話很可笑嗎?”
祝英臺以為自己訴了衷腸會讓馬文才放下心房來個“互訴”,結(jié)果一抬眼看到他笑得鬼畜,忍不住一陣心驚肉跳。
還是她老是說他是好人,把他刺激的變態(tài)了?
感覺他的價值觀就是“好人等于濫好人”什么的……
看著滿臉好奇,情緒還大好的祝英臺,馬文才突然覺自己之前糾結(jié)那么多的問題都像是個笑話。
如果他的夢是真的,他重活一回是受了前世祝英臺的恩惠,那他不娶祝英臺、沒讓她在會稽學(xué)館里眾叛親離,就等于已經(jīng)改變了她的命運,也已經(jīng)還了她的恩情。
沒有了那樣可怕的壓力,沒有被士庶兩門以偏頗相待,以祝英臺這樣的性子,遲早身邊會聚集許許多多士庶身份的朋友。
沒有前世的孤寂和壓抑,她也沒必要貪戀梁山伯帶來的那一點點慰藉和溫暖。
相反,現(xiàn)在的祝英臺就像是一團火焰,讓每個靠近她的人都感受到舒適和她獨有的平和,反倒是內(nèi)心隱藏著許多負擔(dān)的梁山伯會,讓祝英臺覺得壓抑。
前世的梁山伯應(yīng)該經(jīng)歷也差不多,因為偷字間接連累了五館和老館主,士族和庶族都不能容忍他,就算漸漸表現(xiàn)出他的聰慧,但他身份太過卑微,才華也不見得就及得上祝英臺,要改變自己的境遇,反倒沒有身為士門,天然有身份優(yōu)勢的祝英臺容易。
兩個同樣壓抑痛苦的人,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猶如找到了同類,會抱成一團在對方身上汲取勇氣和溫暖似乎也是順理成章。
更別說這兩人前世共處一室,近水樓臺先得月,更容易產(chǎn)生其他情愫。
但這一世,他馬文才的到來,打破了兩人情愫滋生的土壤,而且,如果他沒有刻意對梁山伯說那一番話,也許梁山伯也就把祝英臺當(dāng)成一個如自己這般的點頭之交而已,最多不過就是和傅歧一般成為普通好友。
橫豎梁山伯還不知道祝英臺的性別,而只要他在一天,梁山伯永遠沒機會和祝英臺同居一室。
只要梁山伯沒有斷袖之癖,兩人之后會產(chǎn)生什么海誓山盟一頭撞死在墓碑上的感情,簡直是笑話。
他已經(jīng)還了恩情,也將徹底離開梁祝的宿命,只要他隱藏好祝英臺的身份,讓她安全度過在學(xué)館的生活,之后她是選擇成為女富賈,還是就此相夫教子回歸后院,已經(jīng)不是他該考慮的問題,
此祝英臺已經(jīng)不是彼祝英臺,從此他要做的,就只有……
“天高云闊,任我馳騁�!�
想到這里,馬文才心中越發(fā)暢快。
徹底解開心結(jié)的他笑得像是個孩子,一瞬間迸發(fā)出來的歡快讓祝英臺都收到了驚嚇,裹著被子看著馬文才猶如他被什么外星人附體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馬文才看著滿臉茫然的祝英臺,開懷大笑。
“怎么跟個瘋子一樣,不會真抽風(fēng)吧?”
祝英臺被他笑得丈二腦袋摸不著頭腦,有些惱羞成怒。
“再笑我生氣了啊!你到底在笑什么嘛!”
馬文才笑得痛快,再想到自己一直以來鉆進了牛角尖,作繭自縛讓自己又是痛苦又是掙扎,可始作俑者卻一直滿臉無辜。
此時他聽到祝英臺有些郁悶地發(fā)問,終于忍不住惡劣一笑,在祝英臺羞惱的表情中朗聲說:
“我在笑,剛剛有人說……”
他捏著嗓子,學(xué)著祝英臺的聲音。
‘我看著自己從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傻姑娘,硬生生被磨礪成了冷傲的性子’�!�
“傻姑娘,嗯?”
馬文才用稱得上“邪魅”的表情挑了挑眉,那個“嗯”字千回百轉(zhuǎn),抖得祝英臺心肝亂顫。
然后,他滿意的看到祝英臺突然呆若木雞,僵硬的連身上的被子滑下來了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
看到祝英臺的傻樣,馬文才又大笑了起來。
祝英臺呆蠢的時候不少,但直接石化成這樣的卻不多,因為距離離得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突然屏住了呼吸,大概已經(jīng)驚慌到頭腦一片空白。
這種“終于扳回一局”的美好感覺,讓他甚至覺得嗓子沒那么痛了,哪怕日后嗓子真破了,今天她這蠢樣大概也夠自己腦子里回放幾個幾百回找找樂子。
“啊!啊!啊!”
半天后,祝英臺斷片的大腦終于恢復(fù)了能夠思考的功能,發(fā)出一陣詭異的啊啊聲,纖長的手指定定指著馬文才不停哆嗦。
“你,你,你聽到了?”
她是有多蠢,直接把自己馬甲給掀了?
啊啊啊啊啊!他剛剛為什么一直不問,是因為他也沒反應(yīng)過來嗎?
“嗯,一開始倒是沒想那么多。”
畢竟他本來就知道她是女的。
“但是你也知道我這人愛琢磨,這一回過頭琢磨,就覺得不對了�!�
“我,我,我可以解釋的!”祝英臺后背冷汗淋漓的想著解釋的話,“我那是口誤!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一定是困迷糊了……”
她看著馬文才似笑非笑,解釋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覺得這理由實在沒有什么說服力,又趕緊生硬的打著圓場。
“不,不,我是說,夢里的我是女的,其實現(xiàn)實里的我是男的,真的,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做的夢怎么那么詭異,所,所以我才說那是噩夢啊!是個女的還不夠噩夢嗎?那個,不是,我是……”
她語無倫次到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她不知道幾乎可以稱得上單蠢的自己,要怎么樣才能讓人精一般的馬文才打消掉他的疑惑。
在自己這么蠢的自爆馬甲的情況下……
她已經(jīng)預(yù)感到這是無法圓回的謊了,畢竟馬文才那么聰明,只要他多想一想,就能想明白許多在她身上不合常理的事情。
而她,笨到連將謊言掰成似是而非的能力都沒有。
這一刻,祝英臺幾乎已經(jīng)絕望了,她難以抑制的開始想象馬文才知道她是女人后會怎么做。
他這么守禮,應(yīng)該立刻揭露她的身份,讓她不能在會稽學(xué)館繼續(xù)讀書吧?
不,也許他會覺得這樣根本就是有傷風(fēng)化,直接讓她下船,把她送回祝家莊去,從此她就只能在那個吃人的地方一直熬到被隨便嫁了……
他剛剛笑得那么大聲,一定是瞧不起她女人的身份,認為他和一個女人稱兄道弟很可笑吧?
還有那個“等我十年”的承諾,那些會設(shè)法和她一起努力,讓她能夠獨立生存的豪言壯語……
就因為她是個女人,就因為她是個女人……
就要全部煙消云散了嗎?
生為女人,就該承受這些嗎?
祝英臺顫抖著身子,低下頭抹起眼淚。
這個才剛剛走出學(xué)校,尚未在社會和職場中感受到性別差異的女孩,卻奇異的在遙遠的古代明白了許多女人都曾有過的迷惑和心酸。
她甚至不敢抬頭,去迎接身份被戳穿后,那剎那間從天堂打入地獄的冷酷命運,只能鴕鳥一般靠著艙壁,連解釋或重新抓回被子裹住自己的勇氣都消失了。
“怎么,聽到我知道你是女人后這么害怕?”
馬文才還像是不夠惡劣似的,雪上加霜的加了這么一句。
祝英臺又瑟縮了一下。
“你女扮男裝來讀書,就該小心點,沒見過心那么大的,睡覺能睡到男人身上,隨便誰要你閨中的手跡都能送出去。出門只帶一個侍女,連粗使都沒幾個,如廁沐浴時連看門的都找不到。半夜被庶人摸到屋子里,居然一點害怕的感覺都沒有,反倒檢出一大堆零零碎碎……”
馬文才終于可以把自己憋在心里差點憋死的話一口氣說個明白。
“貼身的東西被人偷,騎馬被人抱上馬也沒有不自在,別說你看起來不像是女人,就算你現(xiàn)在站在其他人面前說自己是個‘傻姑娘’,也不會有人覺得有你這么心大的姑娘。”
祝英臺本來已經(jīng)被絕望沒頂了,聽到馬文才大半是揶揄,只有一小半是訓(xùn)斥的話,愣愣地抬起了頭。
馬文才的笑容還是帶著那種特有的諷刺和冷傲,他面對祝英臺才特有的毒舌也依舊是那么犀利,可他說出來的話,卻讓祝英臺原本只是默默滑下的眼淚突然成了斷了線的珠子,越落越多,越落越多。
“你……”
“女扮男裝本來就是冒險的事情,但凡有點腦子都該知道什么叫謹言慎行,更何況你還是士族,一點點不好的風(fēng)聲就能毀了你和你自己的家族,可我在你身上從來就看不到有腦子這種東西�!�
他的毒舌還在繼續(xù)著,面帶冷笑�!拔叶疾恢雷约涸趺慈滔聛淼�,一邊想要替你家人揍死你、掐死你,省的留著你禍害人間還連累到我,一邊還要提醒自己你是個女人,男人不能恃強凌弱。我將自己硬生生憋到差點得了內(nèi)傷……”
“馬,馬文才,你怎么……”祝英臺張大了嘴,傻子一樣看著他,“你,你早就知道我是女的?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
這是個好問題,說起來,都是命堆出來的教訓(xùn)。
馬文才當(dāng)然不能說自己早就知道,他看著祝英臺,故意冷哼:“你第一天睡成那樣,都恨不得干脆把我當(dāng)墊子了,我能不知道你是女的?”
祝英臺“唰”的一下紅了臉,整個人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她本就不是什么心思縝密的人,馬文才說什么,她就信了。更何況的她的睡相是“有口皆碑”,連大學(xué)那狹窄的單人床都改不了的無可救藥。
于是她就維持著這么蠢的表情,一邊抽動著臉皮嘴角揚著弧度,一邊不停地掉著眼淚,看著像是個傻子。
“別的姑娘哭起來梨花帶雨,怎么你哭起來就是大雨滂沱呢?”
馬文才終于還是心軟,忍不住嘆了口氣,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他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這么安慰她了。
“你放心,我不會到處亂說的�!�
他說。
祝英臺聞言,哽咽的快要提不起氣,只知道胡亂點頭。
“這世道對男人尚且不公平,更別說女人。你是男是女,以前對我來說很重要,但現(xiàn)在……”
他嘆氣。
“已經(jīng)沒那么重要了�!�
一個連女扮男裝都裝不好的人,思慮既不縝密,也無法慎獨,擁有的只有無所畏懼的勇氣,可僅有勇氣,日后怎么能和他共歷風(fēng)雨?
且別說他有沒有信心可以照顧好她,可一直包容她的無狀,忍受她離經(jīng)叛道可能給家族名譽和安全上帶來的危險,也實在是太累了。
他如今只是努力往上爬,就已經(jīng)要耗費掉自己所有的力氣。
是的,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他才不能選擇她,不是因為他不愿利用她。
“現(xiàn)在對我來說,我當(dāng)你是祝英臺,是我的朋友,是那個天真到覺得士人和庶人都應(yīng)該得到尊重的傻子,也是一身絕技無法施展的有才之人、我愿意幫你掩飾你的身份,但你也要做到不連累到我,這是屬于君子的約定,你懂嗎?”
馬文才鄭重問道。
“我明白,我明白的。”祝英臺哽咽著說:“就像你知道我是女人,所以不愿把我的字泄露出去,可我和所有人都誤會了你,都把你當(dāng)成那種無情之人。你知道我是女人,一直在外間冰冷的地面上打地鋪,后來還去跟傅歧他們住。你送我狗,怕我再被人擅闖居室�!�
“所以,所以你不讓梁山伯和我住在一起,說日后我們都會后悔……你一直都被我連累……”
她不是傻子,馬文才如此謹慎的一個人,即便再怎么瞧不起寒門也從不表現(xiàn)在面上給自己結(jié)仇,卻接二連三的失態(tài),不但得罪了伏安,刺痛了劉有助,也和梁山伯交惡……
這根本不符合他標(biāo)準(zhǔn)的士族作風(fēng)。
以前她不明白,現(xiàn)在她全明白了。
原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馬文才承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可還是硬生生扛著這個秘密,若不是她自己說漏了嘴,也許他會永遠隱藏下去,當(dāng)做什么都不知曉,一邊暗地里避嫌,一邊維護她的聲譽。
如果這樣的人都不是君子,還有什么人是君子呢?
祝英臺定定地看著馬文才,只覺得心頭有千言萬語,卻難以言喻。
“那十年之約,還作數(shù)嗎?”
祝英臺抹著眼淚,盡力隱藏著話語中透露出的不安。
“知道我是女人,所以那時候是逗我開心的嗎?”
她曾將他當(dāng)做了救命的稻草,可以脫離祝家莊的束縛得到自由的契機,可現(xiàn)在……
他是值得托付性命的摯友。
“難道你是女人,就可以不守信了?”
馬文才嘲笑著反問。
“你是想要用女人的身份反悔嗎?我替你做了這么多,就算為了回報我的費心,你也應(yīng)該好好琢磨該怎么跟我一起謀利,而不是……”
“嗚嗚嗚,馬文才,求求你收了我吧!”
聽到這里,祝英臺心中的千言萬語,最終都匯成了感激涕零后的往前一撲。
“咚”一聲,馬文才被一頭撞上的祝英臺撲了個結(jié)實,腦袋撞到了船壁上,痛得齜牙咧嘴。
“什,什么收了你……”
腦后劇痛的馬文才,飽受驚嚇地打了個哆嗦。
完了,這是他好人的戲碼演的太過,感動的祝英臺想要以身相許了嗎?
難道他一開始立下的“誓言”,莫名其妙就這么實現(xiàn)了?
不不不,他不能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兩次,也不能在一個坑把自己埋上兩回。
否則那位成了神的祝英臺,也許就在哪里笑話他當(dāng)初立下的“誓言”呢。
“我跟你說,我們這樣人家的婚事,私相授受是不行的,我說……”
這次,輪到馬文才語無倫次。
但他的聲音,很快就淹沒在了祝英臺埋在他懷里嚎啕大哭的響動之中,最終變成了虛弱無力地一嘆。
祝英臺的淚水來的如此突然,幾乎比剛剛害怕揭穿身份時還要洶涌。她明明已經(jīng)發(fā)過誓“不會再哭了”,可這淚水根本就無法靠她的理智控制。
從來沒有應(yīng)對過女人淚水的馬文才,則有些無措地抬起了手,根本不知道該把他放在哪里,最終也只能僵硬地抬著頭看著天花板,任由她慢慢恢復(fù)平靜。
一個女人要女扮男裝在一群男人之中讀書,即便再怎么心大,也會受到來自各方的壓力吧?否則她也不會說想要出去看看,也不會總是想著能“獨立”。
士族的男子尚且受到家族的桎梏而無法掙脫,高貴如褚向也無法獲得獨立謀生的能力,更別說她這么一個沒什么心計的女孩。
被戳破女人的身份,大概是她最害怕的事情,因為那意味著她要回到她最想要擺脫的生活里去。
對于擁有她這樣才華的女人來說,磋磨與后宅之間,只能空守在后院中等候夫君偶爾的垂憐,一身所學(xué)最終也只能成為固寵的工具,也許是太可惜了。
漸漸的,祝英臺終于控制住了情緒,抬起已經(jīng)真正稱得上“蓬頭垢面”的腦袋,不好意思地撿起榻上的絲被,胡亂的擦了擦臉。
馬文才又臉色黑了黑,無語地看著她有些稱得上粗魯?shù)膭幼鳌?br />
“我說,你剛才說收了你……”
不行,就憑這個,他得勸她打消這個主意。
“我是說,請你收下我做小弟!”祝英臺抽泣著說,“不,不對,是收下我做小妹,做管家?只要我能得到自由身,我以后就跟著你混了!”
到哪兒去找這樣對男女一視同仁的君子?
這時代恐怕再找不到幾個這樣的“老板”了,更何況這老板還是個愛操心的命,她有預(yù)感,現(xiàn)在抓不住馬文才的話,她以后肯定后悔。
“收你做小妹?”
聽到祝英臺在說什么,馬文才一呆,反射性腹誹。
收了這樣的義妹,未來的日子一定一片黑暗吧?
娶了不如意的妻子還能休棄,找了這種牛皮糖一樣的義妹,他還不如自己賣身呢。娶妻能強強聯(lián)手,得了妹妹還要替她準(zhǔn)備嫁妝……
聽到祝英臺的話,馬文才想想就覺得心累,他決定再考慮考慮。
士族之間,即便是金蘭結(jié)義也是件非常大的事情,幾乎能將兩個家族聯(lián)系在一起,他斟酌著其中的利弊,不愿輕易承諾。
但祝英臺幾乎有些天真的話,讓他越發(fā)覺得必須要讓祝英臺明白些什么,所以他幾乎是一字一字鄭重著說:
“祝英臺,我把你當(dāng)做朋友,可以結(jié)交之人,也許未來還可以合作,但我并不想娶你,你明白嗎?”
祝英臺還以為自己之前那些“莫非我是女主角所以有光環(huán)圍繞?”的小心思被發(fā)現(xiàn)了,一張臉憋得通紅。
是個女孩都有這樣的幻想,更別說馬文才如此優(yōu)秀,要不是她想著老牛吃嫩草太羞恥了,被他吸引也會是很容易的事情。
所以為了掩飾自己的羞窘,祝英臺拼命地點著頭。
開玩笑,以前亂想想還好,要真動了睡了自己未來老板的心思,還有沒有一點職業(yè)操守!
這么掉節(jié)操的事情她干不出來!
聽到祝英臺肯定的回答,馬文才一顆心也放回了胸腔里,肅容道:
“很好,那我們想法一樣�!�
“你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千萬不能泄露出自己女人的身份,尤其是在會稽學(xué)館讀書期間,無論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讓別人知道你是女人�!�
他無視祝英臺越發(fā)不自在的表情,繼續(xù)解釋。
“因為你我皆是士族,而且在會稽學(xué)館眾生的印象里,我們一直同居一室。而我們無論在身份地位還是年紀上都相配,如果你是女人的身份泄露出去,為了維護你的閨譽,無論是你的家族,我的家族,還是外界的壓力,所有人都會讓我們湊成一對�!�
祝英臺愣愣地看著他,此刻的馬文才,神色嚴肅到幾乎有些可怕。
“所以,若你不想嫁我,不想和我兩廂厭棄,就一定要隱瞞好自己的性別。”
***
梁山伯安撫好傅歧,將他送回房之后,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許久。
原本他應(yīng)該也跟著回房的,但想到馬文才也許會擔(dān)心傅歧,覺得還是和馬文才支會一聲他已經(jīng)消氣了才好。
他毫無阻攔的走到了馬文才所在的艙房,心中一陣納悶。
馬文才平時最注意私人地方的清靜,無論是在學(xué)館還在客舍,外面一定會有一個小廝值守,以防別人不經(jīng)通報就闖入他的地方,可現(xiàn)在門口卻空無一人,唯有艙門輕掩,甚至沒有合上。
沒有人在門前通報,就這么進去倒顯得有些無禮,梁山伯站在艙門前猶豫了一下,想要干脆離去,又想到徐之敬說馬文才不能馬上就睡,這時候應(yīng)該沒有休息,所以抬起手準(zhǔn)備敲一敲……
就在他抬起手來的時候,突然聽見了里面祝英臺嚎啕大哭的聲音。
“文才,求求你收了我吧!”
艙門沒有完全掩蔽,梁山伯從小聽覺極好,一聽到祝英臺在說什么,身子頓時一僵。
理智告訴他“非禮勿聽”,此時最該做的應(yīng)該是掉頭離開,可他的腳卻不知為何沒有往后倒轉(zhuǎn),卻是遲疑著上前了一步。
然后,他就從門縫中看見了扎在馬文才懷里痛哭的祝英臺。
這,這是怎么回事……
梁山伯身子一顫,四肢五骸像是突然有某種疾電通過。
剎那間,難以訴說的酸楚和刺麻從他的心間跳過,讓他捂著心口,有些痛苦地微微彎了彎身子。
他這是在干什么?
像個小人一樣偷窺,還在這里心悸什么?
就算他們……
那也不關(guān)他的事。
梁山伯面色灰敗地倒退了一步,想要離開這個讓他自取其辱的地方。
但他異于常人的好聽力,卻讓他自虐一般,將馬文才對祝英臺的的話都聽進了耳里。
“……很好,所以你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千萬不能泄露出自己女人的身份,尤其是在會稽學(xué)館讀書期間,無論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讓別人知道你是女人�!�
這是?
梁山伯的腳步突然一頓,而后躊躇著又退后了一步。
“……因為你我皆是士族,而且在會稽學(xué)館眾生的印象里,我們一直同居一室。而我們無論在身份地位還是年紀上都相配,如果你是女人的身份泄露出去,為了維護你的閨譽,無論是你的家族,我的家族,還是外界的壓力,所有人都會讓我們湊成一對。”
梁山伯身子一震,不可思議地看向艙門。
馬文才這是拒絕祝英臺了?
他為什么要拒絕祝英臺?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世上還能再找到比她心胸更豁達、才德更出色的女人嗎?
那退后的步子,終于變成堅定地往前走了兩步。
這樣的舉動讓梁山伯幾乎已經(jīng)貼著艙門,能將里面的聲音聽的更清楚。
他聽見馬文才的聲音穩(wěn)定而沉著,像是宣判而不是商量著。
“……所以,若你不想嫁我,不想和我兩廂厭棄,就一定要隱瞞好自己的性別�!�
如果是拒絕了,連一絲臉面都不給。
梁山伯面色復(fù)雜地看著那道艙門,捏了捏拳,終于頭也不回的離去。
小劇場:
馬文才:(舒坦)終于可以痛痛快快罵她沒腦子了,好生暢快,哈哈哈哈!小爺知道自己很受歡迎,但是小爺現(xiàn)在不喜歡你,是我拒絕了你,不是你拒絕了我,明白嗎?啊哈哈哈哈!
祝英臺:(痛哭流涕)嗚嗚嗚謝謝你,請你務(wù)必要收下我(做小弟)嗚嗚嗚嗚……
馬文才:(傲嬌)當(dāng)我馬文才的弟弟妹妹也沒那么容易,我再想想。這樣,為了不把我們自己都埋了,你不準(zhǔn)喜歡我,不準(zhǔn)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明白嗎?
祝英臺:狠狠地點頭。
馬文才:(更痛快了)啊哈哈哈我本來就想來這么報仇的��!我本來就是要她哭著求我收下她但是我就不干的��!終于實現(xiàn)了啊哈哈哈哈!
梁山伯:(震驚)他居然不要祝英臺!
前世祝英臺:(捂臉)看不下去了,老娘這是自虐嗎?
第98章
陳年舊案
馬文才的噩夢似乎沒有改變什么,除了他難得睡了懶覺到午飯時間才起床,以及和他同樣缺席到中午的祝英臺。
傅岐是個不記仇的性子,丟了臉雖然當(dāng)時氣惱,但梁山伯哄過之后回去補個覺起來,他自己都忘了當(dāng)時在氣什么。
徐之敬對于庶人非常不客氣,但對于同樣士族出身的“同伴”卻是很上心的,知道馬文才一直容易做噩夢后,立刻寫下了好幾張方子在私底下斟酌,想著用哪一個方子最合適,等下船以后找方抓藥,為馬文才調(diào)理。
眾人之中,只有梁山伯算是最為清醒,按著每日約定的時間去和子云先生學(xué)棋。
梁山伯說是“學(xué)棋”,其實受益良多。這位子云先生也是寒門出身,和梁山伯看待事物的觀點很像,但因為他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所以許多梁山伯如今無法想明白的問題,對于過來的人的子云先生來說,卻很容易就為他指點迷津。
再加上兩人的棋術(shù)實在差的太多,梁山伯雖在被子云先生完虐,可隨著一天天過去,從動輒滿頭大汗到現(xiàn)在勉強能跟上他落子的速度想到后面十幾手,他也感覺到自己的大局觀在一點點開闊。
如果說之前的他只能著眼于“術(shù)”的角度,恨不得將自己每一個棋子的作用都利用到極致,犧牲很容易的話,那到了“勢”的局面,因為看到犧牲一個棋子也許對整個大局觀的作用沒有那么大,犧牲倒變得沒那么容易,反倒轉(zhuǎn)向堂堂正正一步一步的布局上去。
梁山伯依舊在苦思冥想,好整以暇的陳慶之卻還有余力隨口問著他問題:“早上馬文才噩夢,后來怎么樣了?”
梁山伯執(zhí)黑的手一頓,落完子后,像是掩飾什么似的飛快回答:“早上徐公子來看過了,就是被魘著了。主要是做噩夢時伴有抽搐,徐公子說他這段時間在船上沒怎么活動,正在長個子的時候,所以才抽了筋�!�
“那就好�!�
陳慶之落了一子,笑著說:“還要長?他沒生在將門之家倒是可惜了。不過他怕是也不愿生在將門吧�!�
“馬兄對將門沒有偏見,相反,他騎射頗精,拳腳功夫也不錯。”梁山伯見子云先生對馬文才似乎有什么誤會,連忙說:“他會如此體魄是有原因的,這是在船上無法,平日在會稽學(xué)館里他每天都要晨起跑圈練武�!�
“咦?他會武?我以為他只會騎射�!�
畢竟君子六藝有些士族也會精通那么幾項。
陳慶之意外地自嘲:“難怪他奇怪我不會騎馬射箭,和他一比,我倒才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這少年倒當(dāng)真有趣�!�
看他行事決斷,就是最標(biāo)準(zhǔn)的士族,在這個人人以將種為粗鄙的時候,會有非將門出身的士人子弟主動學(xué)習(xí)武藝騎射,也算是……
居安思危?
“身為馬家的客卿,怎么會不知道自家的少主精于騎射?”
聽到陳慶之的自嘲,梁山伯心底升起了疑惑,但很快又將其壓了下去。
這是別人的家事,他沒有什么打探的理由。
從馬文才如此尊重子云先生來看,必定是他有什么連馬文才都心悅誠服的大才,在馬家的地位也許并不是客卿那么簡單。
陳慶之和梁山伯的棋局正你來我往,突然間,正見招拆招的梁山伯發(fā)現(xiàn)陳慶之的棋路陡然一變,變得煞氣四伏陰氣森森,忍不住整個人一驚。
他和先生下了好多天棋,早已經(jīng)摸清了對方的棋路,他在大局上透徹的可怕,可大部分時候都是中正平和的路數(shù),突然變得這么詭異當(dāng)然讓他吃驚不小。
“這,這……”
梁山伯握著棋子,幾乎覺得對面坐著的人在棋道上是個怪物。
“能,能變?”
陳慶之依舊是那樣笑瞇瞇的,按下了一子。
“當(dāng)然能變,我之前說過,我這一生,大部分時間在執(zhí)黑。但我還忘了說,我這一生,大部分時間在和同一個人下棋。”
他下的漫不經(jīng)心,似乎隨意變幻棋路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如果你長年累月和一個人下棋,如何讓對方一直愿意和你下棋?你我下了沒有幾天,你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的棋路,如果下上一個月,下上一年、十年、數(shù)十年呢?”
“雙方都會疲倦而失去新鮮的感覺,誰會愿意和一個一成不變的人下同一種棋局?所以要經(jīng)常‘求變’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