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他們算好了時間，丑時出發(fā)，等到了困龍堤時，正好是寅時。

    寅時是半夜即將破曉的時分，此時天色未亮，寒露濕重，即使是守夜的侍衛(wèi)也困頓無比，更不愿冒著陰冷在戶外久留，乃是一天之中，精神最為放松戒備的時刻。

    等他們在縣衙后門約定的時間碰頭后，見了梁山伯的打扮，幾人紛紛露出好奇的神情。

    梁山伯沒有幾套衣服，此時換了一身在學(xué)館中學(xué)習(xí)騎射的短打，再套上長衫，背后背著一個大竹簍，隱約可以看見里面有幾個竹筒和一個大陶罐。

    這些東西看起來就不輕，好在梁山伯并不是真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否則就這一個竹簍，背一陣子就能把他累趴下。

    謝絕了楊厚才替他背東西的建議，梁山伯投身入濃重的夜色之中。

    “走吧！”

    幾位太守府的都使用太守府的令書敲開了城門，跟隨著楊厚才領(lǐng)來的鄉(xiāng)人踏上了一條城外的小路。

    沒走一會兒，楊厚才從后方追了過來，湊在梁山伯耳邊耳語道：

    “恩公說的不錯，那楊勉的人果真守在府衙附近，見我們趁夜出門，也冒著宵禁的風(fēng)險追了過來。不過他們沒有手令，出不得城門，我看他們往城東去了……”

    城東，是鄞縣士族在城中的居住之地。

    梁山伯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繼續(xù)前進(jìn)。

    南方潮氣重，他們走的又是沿甬江的小路，道路濕滑無比，即使前面指引的人手里拿著火把，梁山伯還是摔了好幾次。

    只是無論梁山伯摔得多么厲害，他身體的下意識反應(yīng)一定讓自己往前趴去，而不是往后傾倒。

    為了保護(hù)身后的背簍，他的臉上已經(jīng)被碎石殘枝劃出了不少口子，這也讓其他人對他身后的背簍越發(fā)好奇。

    “再往前，困龍堤上的人就能看到我們這邊的火把了，必須要熄了火把再往前�！�

    幾個鄉(xiāng)人心驚肉跳地指了指對面高堤上的火光。

    “往前面翻過一道溝，鳧水過去，就能繞過一段困龍堤。到那邊往前走兩三里，只有幾個巡更的，避開就能進(jìn)‘龍地’�！�

    他們也不知道這位縣令為什么要大半夜去一塊全是死人墳?zāi)沟牡胤剑�若是有可��，他們根本不愿半夜到這種地方來。

    “多謝各位指路……”

    梁山伯記住那邊的方向，對著他們拱了拱手。

    “既然后面路已經(jīng)知道了，各位就請回吧，沒理由讓你們陪我一起冒險。”

    見梁山伯要他們走，幾個年輕人不敢相信，猶豫著開口：“既然縣令有大事要做，我們還是……”

    “走吧！”

    梁山伯態(tài)度堅(jiān)決。

    “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幾個年輕人和梁山伯并不相熟，本出于道義推辭了幾番，覺得這樣拋下一個書生在荒山野嶺里有些不厚道。

    可梁山伯一力堅(jiān)持，何況他身邊還帶著幾個太守府里出來的官兵，幾人心里又是佩服又是感激，給梁山伯施了禮就走了，獨(dú)留下楊厚才。

    “你怎么不走？”

    梁山伯奇怪道。

    “我父親就死在困龍堤下，他們曾對我道，讓我永遠(yuǎn)也到不了那里。”

    楊厚才的眼睛里流露出仇恨。

    “如今，我倒要看看他們吃驚的樣子�！�

    “好�！�

    梁山伯點(diǎn)點(diǎn)頭，帶上楊厚才和太守府的人，按照鄉(xiāng)人們指點(diǎn)的路線，繼續(xù)前行。

    按照既定的方向繞過一段已經(jīng)枯竭的溝渠，便是一處帶著腐臭味道的水潭。

    這位置原本是和里面相連的，沒有困龍堤的時候原是很大的湖面，枯水期時修建了困龍堤，此處水枯澤困，只剩雨水能夠填補(bǔ)一二，漸漸的，湖水變成了潭水，潭水變成了淤泥之池。

    好在水也不深，只到腰際，只是臭了點(diǎn)，他們皺著眉頭脫下衣服，將衣衫都放在梁山伯的背簍里，由幾個人抬著過了這道水潭。

    等爬上岸，果然已經(jīng)能看到遠(yuǎn)處高地上影影綽綽的墳塋。

    魏晉后不再像漢朝那般厚葬成風(fēng)，所以墓葬的規(guī)模并不宏偉，可好生生的荒地里乍然看見十幾座連在一起的墳塋，白森森的墓碑在夜色中顯得無比陰森，再加上守墓人的茅屋里火光閃動，越發(fā)凄冷可怕。

    更別提耳邊還有夜梟鳴叫之聲，勾得人背后生涼。

    眾人剛剛從潭水里走了一遭，渾身又濕又臭，此時感受著種種氣氛，被夜風(fēng)一吹，均是渾身一抖。

    “就是此處了�！�

    楊厚才指著那邊，用恨意化解著心頭的懼怕：“現(xiàn)在是夜晚，看不清楚。若是站在困龍堤上往下看，那一小塊地方確實(shí)形似龍頭�！�

    “就為了那巴掌大的地方，竟把百姓活命的生路全部斷絕了！”

    梁山伯嘆息。

    他從背簍中取出幾根火把，遞了一根給楊厚才：“等會兒我讓你把火把點(diǎn)起來，你就點(diǎn)著火把，跟我一起跑。等我讓你走的時候，你也要毫不猶豫地離開�！�

    “點(diǎn)火？不是要避人耳目嗎？”

    楊厚才大驚。

    “到了這里，就不必避人耳目了�！�

    梁山伯換過干凈的長衫，又背起了他之前的那個背簍。

    “諸位都使……”

    太守府的人緊蹙著眉頭看向這位年輕的縣令。

    “等會兒那幾個巡守之人，還勞煩諸位解決�！绷荷讲�頓了頓，又說：“等會我進(jìn)去，必定要被人發(fā)現(xiàn)。等亂起來，希望幾位都使能為我拖延一時半刻，直到多引些人過來�！�

    “梁縣令，你究竟要做什么？”

    幾個都使駭然道：“要是驚動了所有人，我們也救不了你！”

    這大半夜的，若是混亂中梁山伯被人殺了，再推說是“失手”，難道他們還能怎么辦嗎？

    這些士族頂多和楊父之死一樣，隨便推出個替罪羊頂了。

    “你們放心，我有脫身之策。”

    梁山伯對著頷首，“我不告訴你們始末，是為了你們好。你們?nèi)糁�道我要做什么，怕是也要成了我的‘同謀’。”

    “此時你們蒙在鼓里，之后回太守府也好交差，大可推脫你們什么也不知道�！�

    一干人被梁山伯的神神秘秘弄得心煩意亂，偏偏事已至此，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只能按照梁山伯說的去做。

    他們?nèi)藬?shù)不少，點(diǎn)起火把后沒走幾步就被前方幾個守衛(wèi)發(fā)現(xiàn)。

    有了之前梁山伯的安排，幾個太守府的府兵欺身上前，纏住了他們，其余人等沒命地跑向那塊“龍地”。

    這邊的動靜很快就引起了守墓人的注意，沒一會兒，只聽得幾聲犬吠之后，好幾個人從木屋、茅屋中走了出來，大吼道：

    “是什么人！”

    好在這是半夜，醒著的人并不多，他們又繞過了防衛(wèi)最嚴(yán)密的一段，此時稀稀拉拉出來四五個人，還在太守府都使們的控制之中。

    “希望你好自為之，不要讓世子失望�！�

    一位都使深深看了梁山伯一眼，拔出腰上的佩刀。

    “兄弟們，替梁縣令拖延片刻！”

    “是！”

    一時間，哐倉之聲不絕，梁山伯身邊所有的武力全部都迎了上去。

    守墓之人起先還以為是喝醉了酒走迷了路的守衛(wèi)，見來人手里提著刀，再怎么困倦的腦子也清醒了過來，嚇得沒命地大叫。

    這些守墓人的屋子里是有銅鑼等物的，此時見有外人來襲，立刻鳴鑼示警，一時鳴鑼聲大作，這小小的飛地上火光四起。

    困龍堤上下守衛(wèi)之人聽到這邊的聲響，立刻提著火把、燈籠等物向墳地里奔了過來。

    而另一邊，梁山伯領(lǐng)著楊厚才舉著火把，沒命地往葬著士族祖先亡人的高地上跑，說是高地，也不過就是一處土坡，只不過為了風(fēng)水，墳塋遷的略微高些罷了。

    上了高坡，梁山伯借著天邊已經(jīng)發(fā)亮的天色，看到高地四周已經(jīng)起了不少樁基，這些樁基連同之前的困龍堤，將這塊“龍地”圍成了一派莊嚴(yán)模樣。

    想來那些還沒建起的樁基就是日后“九龍墟”的雛形，只不過梁山伯發(fā)動討債的太快，他們還沒來得及找齊人手罷了。

    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

    前無去路，后有追兵，高坡下太守府的人早已經(jīng)和守墓人斗了起來。

    不遠(yuǎn)處幾個府兵和守衛(wèi)打成一團(tuán)，已經(jīng)分出了勝負(fù)，府兵們得勝了，反倒一臉迷茫；

    更遠(yuǎn)處，無數(shù)火把燈籠聚集起的長龍，正源源不斷地往此地匯聚而來……

    梁山伯只覺得此生再也不可能有比現(xiàn)在更加驚險刺激之時，無論這時候是哪一方先抓到了他，恐怕都要落得個亂刀加身的下場。

    “楊厚才，到了這里就可以了，你趕快熄了火把，往上面跑！”

    梁山伯站在一眾墳塋之間，對著楊厚才呼喊。

    吞吐著焰色的火把將他的臉色照得忽明忽暗，襯著這夜色，面目肅殺的梁山伯看起來猶如超脫于人世之外一般。

    這幅樣子，又在墳?zāi)怪�間，很容易讓人想到“鬼上身”或是別的什么類似的東西。

    “梁縣令，你要干什么……”

    古人多敬鬼神，楊厚才也不例外，此時是心驚肉跳，壓根忘了剛才答應(yīng)了他什么。

    “你且上去，等會兒下面危險�！�

    梁山伯對他微微一笑，揮了揮手。

    只見他卸下了身后的背簍，從其中取出了那個用紅泥封口的陶罐。

    “梁……”

    “上去！”

    梁山伯一聲厲喝，神色肅穆，不怒而威。

    楊厚才被他喝地一哆嗦，不由自主地繼續(xù)往上跑。

    就在這談話間，“龍地”上已經(jīng)聚集起了不少人，他們站在高坡下，對著高處的梁山伯呼喊著。

    “上面那廝，乖乖給我下來，驚擾了祖先之靈，等著貴人將你千刀萬剮！”

    “那小子，你舉著的是什么東西？快給我下來！”

    “你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居然敢到這里來撒野！”

    “我剛才好像看到楊家那小子了！一定是楊家人派來搗亂的！”

    聽到有人說“楊家人”，不少參與過打死楊父的人都赫然一驚，再看向梁山伯手中的罐子時，便驚魂未定。

    里面，難，難道是火油？

    可這些墓碑墳塋根本起不了火，除非把那些棺材扒出來燒了，否則就算是一大罐火油，又能做些什么？

    這時候，太守府的府兵已經(jīng)抵擋不住越來越多的守衛(wèi)，開始由纏斗變?yōu)槌吠�，他們武藝高超又武器精良，那些守衛(wèi)一時也奈何不了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掉頭逃走。

    “反正上面還有個！”

    他們看向梁山伯的方向，咬牙恨道。

    “那小子，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東西？”一個守墓人慌張地問。“莫不是火油？我，我勸你不要玩火自焚……”

    “這不是火�！�

    梁山伯特意換上的青衫在夜風(fēng)中獵獵舞動，高捧著陶罐的他眼睛里散發(fā)出一種異常明亮的神采。

    “這是解咒之物�！�

    他沖著坡下眾人森然一笑，抬起手，將那陶罐往前一送，跌落到坡下。

    啪！

    陶片四散，咣當(dāng)碎落一地！

    這處墳塋建在“龍地”的正中心，所以他也無路可逃，在別人看來，像是早已經(jīng)將生死置之于度外。

    他不要命，其他人還是要命的，見那大陶罐向著他們砸來，人人都以為那是火油，怕接下來丟下來的就是他腳邊的火把，連忙避之不及地逃開。

    誰料那陶罐摔的四分五裂，從里面淌出一灘液體，可那液體既沒有火油刺鼻的氣味，也沒見到有什么異象發(fā)生。

    有個漢子壯著膽子捻起一撮濕潤的泥土，放在鼻下聞了聞，不太確定地說：“好像是，是……”

    “是水？！”

    “不錯！正是甬江之水！”

    梁山伯哈哈大笑著，拾起腳邊的火把，按照祝英臺信中所言，將那火把投入背簍中的竹筒之上。

    竹筒上刷了火油，一遇到火立刻點(diǎn)燃了起來，梁山伯伸出一腳將那背簍踢出老遠(yuǎn)，張開雙臂，放聲長嘯。

    “江水入土，困龍升天！”

    轟�。�！

    ****

    困龍堤上，楊勉領(lǐng)著幾家士族的管事、嫡子匆忙趕往“龍地”。

    從梁山伯果真離開府衙起，他的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像是有好幾個人在里面敲著小鼓。

    這種恐怕要發(fā)生什么事情的預(yù)感，逼得他不得不冒著被怪罪的危險連夜叩開幾家士族的大門，快馬加鞭追著梁山伯往困龍堤而來。

    果不其然，“龍地”那邊似是起了什么騷亂，將整個困龍堤上下的人等攪得不得安寧，齊齊往那邊而去。

    然而還沒等到楊勉等人趕到祖宗墳塋之地，龍地那邊突地亮光大作！

    轟！��！

    深夜里，巨大的轟鳴聲震的困龍堤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掩住了耳朵，更有不少人驚得跪趴與地，瑟瑟發(fā)抖。

    他們平生之中，從未聽過如此大的聲響。

    雷聲之后，火光沖天而起，而后一道濃煙沿著火光竄上云頭，隔著好遠(yuǎn)的地方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夜色深沉，那片黑色的濃煙飄渺不定，在火光中乘風(fēng)而上，映出了一道龍形。

    困龍堤上被雷聲嚇倒的張家嫡子好不容易等到耳鳴過去，顫顫巍巍地抬起頭來，看見那道濃煙，掩面大哭。

    “龍跑了！蛟龍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問我梁山伯有事沒有？

    那就是祝英臺做的劣質(zhì)大煙花，聲音和煙能嚇?biāo)廊�，殺傷力超小……吧�?br />
    小劇場：

    梁山伯：（被炸的灰頭土臉）作者你給我出來！你能不能讓筆下的主角帥過三秒！

    第248章

    除惡務(wù)盡

    “墳頭上放煙花是什么感覺？”

    如果有人現(xiàn)在這么問梁山伯，

    被炸的漆黑一臉的梁山伯一定會給他一個字。

    ——“滾！”

    祝英臺給梁山伯這兩筒“煉丹廢物”，原本只是為了掩飾藏在筒底夾層里的東西。但本著“也許沒準(zhǔn)就用上了呢”的想法，祝英臺還是在信里詳細(xì)的告知了這兩筒東西是什么，

    以及究竟怎么用。

    祝英臺的本意是讓梁山伯能夠借著這些煙火造成的假象當(dāng)做煙霧彈逃跑用，

    可惜沒有見過“煙霧彈”是何物的梁山伯并不能完全領(lǐng)悟到祝英臺的意思，也小看了這煙花造成的聲勢。

    于是明明該是帥氣無比的“困龍升天”，

    硬生生把所有人都嚇成了傻子。

    這其中也包括梁山伯。

    竹筒點(diǎn)燃時的巨大聲響讓無數(shù)人捂著耳朵仰頭就倒，

    若不是梁山伯知道可能有聲音捂住了耳朵，

    大概他會是第一個被“劣質(zhì)煙花”炸聾了耳朵的人。

    等困龍堤上巡夜的守衛(wèi)全部趕到這邊時，梁山伯渾身被濃煙熏得漆黑，頭上、臉上還有粉末與灰塵，可即使他的樣子看起來如此可笑，

    卻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

    張家和黃家等士族中連夜趕來的家中子弟如今正淚涕縱橫，

    他們費(fèi)盡千辛萬苦困住的蛟龍就在剛才的轟雷聲中一飛沖天了，空余下沒有龍氣的死地。

    “打，給我打死他！”

    張家嫡子怒急攻心，指著梁山伯氣急敗壞道：“打死此人者，

    賞金十兩！”

    十兩金子并不是個小數(shù)目，當(dāng)下就有人躍躍欲試。

    “吾乃鄞縣縣令梁山伯，誰敢？！”

    梁山伯拭去臉上的黑灰，大喝道：“謀殺朝廷命官者，斬立決！”

    “梁山伯？”

    張家人聽到他的名字，轉(zhuǎn)頭瞪向身邊的楊勉。

    “你之前的保證呢！不是說是楊厚才嗎？！”

    剛才天色昏暗，梁山伯又灰頭土臉，

    楊勉一時沒發(fā)現(xiàn)那站在高地上的是梁山伯，現(xiàn)在一聽那人自報家門，頓時心中苦澀。

    “這……梁縣令毀壞了士族墓地，也算是沖撞了士人……”

    “誰說我毀了墓地？”

    梁山伯剛剛已經(jīng)查看過了腳下，找好了退路。

    “方才是困龍升天，聲勢雖然浩大，可蛟龍卻沒有驚擾亡人，你們看一看，到底是哪座墓損了！”

    鞭炮當(dāng)然是毀不掉墓碑的，否則后世那么多人年年掃墓，祖先的墳?zāi)乖缇捅徽ㄍ炅恕?br />
    這些士族選擇做墓碑的石材都是上好的石料，原本就堅(jiān)硬無比，被那沒啥殺傷力的煙火炸過，除了上面沾了些灰塵，半點(diǎn)損傷都沒有。

    這些人神色古怪地檢查了一遍，果真沒有毀壞墓地，只能忿忿地回報。

    “梁縣令，你這是何苦……”

    楊勉眼珠子一轉(zhuǎn)，狀似勸慰道：“被你這么一弄，好好的‘鯉魚躍龍門’的風(fēng)水變成了‘水枯澤困’，這些貴人們花費(fèi)了好大的心血才困住這條蛟龍，你說說，你又能得到什么好處？”

    他不提還好，一提之下，幾家士族又義憤填膺起來，一個個叫囂著要把梁山伯丟到甬江里去祭蛟龍。

    聽到他們的威脅，梁山伯放聲大笑。

    “你笑什么！”

    張家嫡子惱羞成怒。

    “我笑你們大難臨頭而不自知！”

    梁山伯鏗鏘道。

    “我笑我救了你們，你們卻不知好歹！”

    “放肆！”

    “你們困住蛟龍，又是修堤，又是放糧，早就已經(jīng)被有心人捅到了太守府去。此處既然是龍地，自然該是龍子龍孫享用，你們一群士族，又不是宗室，將祖墳遷到這里，一旦有人煽風(fēng)點(diǎn)火，當(dāng)真一點(diǎn)都不擔(dān)心？”

    梁山伯的聲音在清晨的微風(fēng)中遠(yuǎn)遠(yuǎn)傳了出去。

    “這蛟龍被困至此，數(shù)年來，沒有哪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過，這便是上天的警示！若是哪一日甬江泛濫到連困龍堤都無法攔住的地步，此處便再現(xiàn)浮山堰之禍。在這關(guān)頭，你們還觸浮山堰的霉頭……”

    “事情傳出去，我一個小小的縣令丟官事小，諸位數(shù)代、數(shù)十代立下的士門，怕是就要煙消云散了！”

    他雖是庶人，卻深深明白這些士人們最怕的是什么。一旦門閥不在，他們跌落塵埃，恐怕面對的將是比庶人更慘的境地。

    昔日仇敵會落井下石，被欺壓過的奴隸蔭戶也會有怨報怨有仇報仇，沒有了士族的種種優(yōu)待，煙消云散只是最好的結(jié)局。

    被梁山伯這么一威嚇，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該用什么話來反駁。

    “你這庶子，一張嘴倒是利害！”

    張家之子看著梁山伯，突地一聲冷笑。

    “可惜你再怎么厲害，也不過是小小一縣令罷了！毀了我等的龍地，我倒要看看，上面是怪罪我們，還是怪罪你！”

    “來人，在困龍堤上豎一根柱子，把他給我綁了，就在堤上示眾！”

    ***

    鄞縣。

    “聽說沒有，那個催糧的梁縣令被張家捆在了困龍堤上！”

    街頭，一個中年漢子嘖嘖稱奇。

    “他替張家催糧，怎么反倒被捆了呢？”

    “聽說是……”另一個跑碼頭的漢子左右看了眼，小心翼翼地說：“聽說那梁縣令，放跑了困龍堤里困著的那頭蛟龍！”

    “我的天，凡人怎么能放跑蛟龍！”

    “你是沒看到哇，那頭早上我恰巧就在附近，親眼看到了困龍升天啊！”

    那跑碼頭的漢子說的是繪聲繪色，“聽說那蛟龍日日向梁縣令托夢，希望他能放它脫困，于是梁縣令膽氣一起，揣著一罐甬江水趁夜就摸進(jìn)了困龍堤里，將那江水灑到了‘龍地’上……”

    不知不覺間，漢子的身邊圍滿了人，一個個聽得是聚精會神。

    “只見得轟隆一聲巨響，云頭上降下九重驚雷，直擊梁縣令腳邊的空地！霎時間，被困住的黑龍騰空而起，向著梁縣令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頭扎進(jìn)了云里，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嘆道。

    “梁縣令放跑了龍，改了此地的風(fēng)水，本地那些貴人們怎么能饒他？當(dāng)場就要?dú)⒘怂�祭祀祖��。好在他是太守府親自欽定的縣令，這才留了一命，只是被捆在九龍墟上泄憤而已�！�

    “九龍墟？不是困龍堤嗎？”

    一個百姓聽得津津有味，突然聽到陌生的名字，好奇地問。

    “本來只是困龍堤，可是這幾年沒了蛟龍，每年都不曾風(fēng)調(diào)雨順，為了讓蛟龍回水里，這幾年雨是一年下的比一年大，甬江也年年泛濫，這些貴人們怕困龍堤截不了江流，所以想多修幾道萬無一失�！�

    漢子笑道，“那基樁之前都已經(jīng)起了，結(jié)果梁縣令把龍放跑了，現(xiàn)在都成了無用功啦！”

    “他們哪里來的人手修九龍墟？”幾個百姓遲疑道，“現(xiàn)在可是農(nóng)忙時候，又不是官府修堤，能征調(diào)力夫，這就剩幾個月就到汛期了……”

    “誰知道呢。”

    漢子擺擺手，“這些貴人們的想法，哪里是我們摸得清的，約莫是有什么其他的路子招到力夫吧。”

    縣令被縛，有許多人都來外面打探消息，其中就不乏一些“聰明人”。等聽完前因后果，不少人都陷入了深思，面上露出了然之色。

    難怪急著要催糧，寧愿讓農(nóng)人欠官府的糧食，也不讓他們欠士門的。

    “那蛟龍上了天，今年是不是不鬧水災(zāi)了？”

    一個年紀(jì)較大的老農(nóng)更關(guān)心的是這個。

    “聽說龍都管行云布雨，哪里下多少，下多少天，都是龍管的哩！要說我們這年年淹是蛟龍不在，現(xiàn)在蛟龍歸位了，應(yīng)該不會再淹田地了吧？”

    “我看今年不會下了�！�

    漢子跟著點(diǎn)頭�！熬退銜���，等困龍堤被拆了，有那塊地分流，水也大不到哪里去！”

    “困龍堤要被拆？”

    不少人吃了一驚。

    “可不是，那地方的龍一跑，風(fēng)水就變成了水枯澤困，祖墳在那里，子孫一輩子都不能上進(jìn)！可不要趕緊遷走呢！”

    漢子笑瞇瞇地。

    “等沒有了那些貴人的墳地，困龍堤上又沒有人再把守，你看著，不出幾日，肯定有想要種田的百姓把那里給扒了！”

    “今年不會再淹了，我們得回去插秧去�！�

    好幾個在城中干活的年輕漢子商量著說，“家里還有好幾畝好田，廢了可惜。等那些貴人把墳遷走了，堤被扒了，日子就好過了�！�

    “我也是，我家今年田就種了一半，就怕又被淹，不敢使力氣�！�

    “我也是，我也是……”

    說話間，不少人打定了主意要回去侍弄家里的農(nóng)田，說不得到了秋收還能有點(diǎn)收成。

    沒有了田在城里糊口的，和流民也差不多，說出去人人都瞧不起。

    但凡有一點(diǎn)希望，誰也不希望靠討飯過日子。

    等看熱鬧的、聽新鮮事的走了個干凈，那“跑碼頭”的漢子也背著漁網(wǎng)吊兒郎當(dāng)?shù)毓杖肓藥讞l小巷之中，一下子就沒了蹤影。

    不過半個時辰的時間，剛剛還打扮成漁夫樣子的漢子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官服，出現(xiàn)在了府衙里。

    “有勞都使了�！�

    幾個佐吏面露不安。

    “只是這么做，能有什么用處？”

    “我也不知道。”

    那位都使搖了搖頭，“這都是你們梁縣令吩咐楊厚才帶回來的話，我們也只是照做而已。不過往好處想，至少大部分百姓開始相信今年不會再發(fā)水了。”

    這種傳播流言的事情，就不能找熟面孔做，這些太守府來的都使和官差們正合適。

    太守府的人在當(dāng)夜替梁山伯阻攔了片刻，后來趁夜散入各處，沒有被當(dāng)場抓住。

    那楊厚才藏在梁山伯身后不遠(yuǎn)的高處，因?yàn)槿巳硕甲⒁獾搅荷讲�，倒沒發(fā)現(xiàn)楊厚才，在混亂大起之前，梁山伯就已經(jīng)想好了計(jì)策，吩咐楊厚才先藏起來，之后從原路跑了回去，將消息帶了回來。

    現(xiàn)在整個鄞縣因?yàn)槔�龍升天的事情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這些士門再怎么大膽，也不敢在這個風(fēng)頭上讓梁山伯死，最多靠折磨他出一出氣。

    說起來，梁山伯什么也沒做，就是往地上澆了一罐子水而已。

    “我們天天給梁縣令送水送粥，旁邊幾家的守衛(wèi)對我們是虎視眈眈，就算我們想要強(qiáng)行把他從柱子上解下來，對方人多勢眾，我們也無能為力。”

    一個佐吏恨聲道：“要是傅歧或是馬文才在這里，帶著家將部曲要人，哪里有這樣的事情！”

    幾個都使都是會稽人士，俱都聽過這幾位“天子門生”的名字，就是不知道這新任的鄞縣縣令和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

    聽說那幾位都是士族出身，照理說不會和他們這樣的吏門寒生有交情。

    就在幾人議論紛紛間，突然有門子來報，說是衙門外沖進(jìn)來好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梁山伯抬了回來，往大堂里一丟，就走了。

    這下子，眾人駭然。

    等他們沖到大堂里，只見奄奄一息地梁山伯躺在地上，只有出氣，沒有進(jìn)氣，喘得像是拉破了的風(fēng)箱。

    “梁縣令！”

    “令長！”

    幾個都使遲疑不定地看著地上的梁山伯，將他攙扶了起來。

    “勞煩，勞煩諸位，去把楊勉、劉主簿諸人捉拿歸案，追還這幾年被貪墨的糧草……”

    梁山伯氣若游絲地吩咐著。

    “我，我這里無事。要再拖下去，我，我怕他們要跑了……”

    “還管什么糧草，先找醫(yī)者要緊！”

    幾個都使大驚失措，連忙喊人去找醫(yī)者。

    “他們絕想不到我都這樣了，還想著這個�！�

    半躺著的梁山伯一邊咳嗽，一邊搖頭，死死攥著一個都使的手。

    “去，去抓人，除惡務(wù)盡……”

    那都使驚訝地看著他，沒想到一個看起來下一刻就要斷氣的人，力氣能這么大。

    除了意志過人，找不到其他理由了。

    他敬佩地看著梁山伯，重重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放心，世子讓我們協(xié)從你行事，在你還能理事時，我們必定盡力相助！”

    梁山伯眼中露出欣慰的笑容，還未說話，先劇咳了一陣。

    待掩著口鼻的袖子移開，那袖子上已然一片血跡。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你放心，世子讓我們協(xié)從你行事，在你還能（沒）理（有）事（死）時，我們必定盡力相助！

    N久以后。

    累成狗的差官們：（狐疑）媽的，我們都要累死了，他個病秧子怎么還沒死？！

    第249章

    長相疑云

    公主祠外，

    提著幾瓶酒的傅歧扭扭捏捏，死活都不愿意進(jìn)去。

    “你搞什么？”

    孔笙看了眼身前的褚向，壓低了聲音問他。

    “不是說好了一起祭拜晉陵長公主嗎？”

    “要去你們?nèi)ァ！?br />
    傅歧看著公主祠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小娘子、老婦人們，

    頭皮一陣發(fā)麻。

    “我不想和一堆女人擠。”

    那邊的馬文才瞟了他一眼，

    知道他腦子里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索性從他手中拿過“秋香”，

    先抬腳進(jìn)了公主祠。

    這座祠堂只是民間百姓建的，

    按理應(yīng)該并不華麗，

    祠里也應(yīng)該充滿了民間的慣有審美——例如披著紅紅綠綠衣衫的神像，以及各種俗不可耐顏色堆砌在一起的木雕等等。

    可出人意料之外的，整座公主祠的風(fēng)格清靜雅秀，那座主祭的神像雖然面目模糊，

    卻也看得出眉目端麗身姿婀娜，

    應(yīng)該不是出自什么鄉(xiāng)野木匠之手。

    而且無論是頭上的發(fā)型發(fā)飾，還是身上的衣著披帛，均是京中貴婦的慣有打扮，神像上衣衫的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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