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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臨川王府那本賬簿里喬冒之人,有大半倒是和他有關(guān)的。

    當(dāng)年他尚且年幼,并不能主事,他與母親在宮中舉步維艱,身后又不似其他國戚那般權(quán)勢驚人,連足夠打點宮人的財帛都沒有,那些人通過褚夫人的路子湊上來時,他的母親根本無法拒絕這樣的誘惑,便接受了那些人的投靠。

    只是前朝一場血洗,有些人家破人亡,有些人貶為庶人,有些人隱姓埋名,有些人身負家仇,皆是無法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的人,而他那時候只是個未長成的皇子,要想讓投靠的人信服,便只能互惠互利。

    于是那些人借著臨川王貪財又蠢笨,一點點的接近、一點點的滿足他的貪欲、手把手的教著他如何用這種方法生財。

    這些人在前朝時便是用這種方法謀利,如今輕車熟路,臨川王手眼通天又得皇帝信任,也是一點便通,于是這路子就這么鋪了起來。

    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不能見光之人也早就習(xí)慣了行走在陽光之下,留在陰影之中的也有了一擊得中的實力,他也漸漸長成,開始有了自己的封地和人手……

    就在這個時候,卻被人將根都掘了,掘的干干凈凈。

    “殿下,那邊傳了話,已經(jīng)提前傳了消息出去。有些已經(jīng)帶著人遁走了,京中派出去的人只能撲個空,但還有些如今已經(jīng)有了家小,不愿就這么放棄……”

    時過境遷,當(dāng)年愿意獻出性命的,現(xiàn)在未必就能再狠下心。

    那宦者壓低了聲音。

    “夫人的意思,若是不愿棄車保帥的,是不是干脆就處理了,以免把您攀咬出來�!�

    十余年的經(jīng)營,兩代人的心血,就被梁新的一本冊簿、臨川王府的幾本賬本,就這么毀了個干干凈凈。

    毀了的不禁是他們的心血,也是他們的希望。

    那宦者也是從小看著蕭綜長大,可謂是他身邊最受信任之人,見他這憤氣填膺的樣子,顯然是心中已經(jīng)怒急,不由得哀嘆一聲。

    “殿下,這豈不是天意?恰在這時出了事,也許也是好事。陛下對殿下情深意切,未必知道后就……”

    “不,我不能把命系在別人的恩惠上。”

    蕭綜吐出一口氣,搖了搖頭。

    他眼中已經(jīng)有了決然之色。

    “去聯(lián)系蕭寶夤,我這里情勢有變……”

    蕭綜話剛說到一半,突聽得遠處有人在門外呼喊。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王妃派人來報喜,后院的偏室李氏誕下一子,母子平安!”

    第366章

    分岔之路

    聽說蕭綜有了后代,

    哪怕只是庶子,

    幾個幕僚和心腹依然很是興奮。

    幾個皇子成婚都早,

    蕭綜也不例外,

    他的嫡妻袁氏和他已經(jīng)成親數(shù)年,

    卻一直未曾有孕。蕭綜對子嗣之事并不那么熱衷,無奈袁氏一直無子,

    宮里宮外各種議論不斷,

    袁氏迫于壓力,最后選擇了親自為蕭綜納了姬妾。

    她雖然迫于子嗣讓蕭綜納妾了,但選的都是雖然絕色但出身低的女子,

    打的便是一旦有了兒子,便抱在膝下的主意。

    雖說士族的庶子毫無地位可言,但在皇家,庶子與否倒沒那么重要,蕭衍自己的皇后就無子,

    就連太子的母親也是妃嬪的份位,袁氏打的這個主意,

    也算是情理之中。

    最近一切都不順利,

    這個孩子是男孩,又是長子,哪怕蕭綜再怎么不上心,也去看了看。

    這男孩長得很漂亮,

    眼睛很大,

    下巴尖尖,

    和蕭綜長得肖似,但蕭綜只看了一眼就不喜,更希望孩子長得像蕭衍或是太子。

    蕭家?guī)讉皇子都是四方臉,只有他和蕭綱像母親,是尖下巴。

    雖然蕭綜并不是很喜歡這個孩子,但袁氏還是將孩子當(dāng)做了寶貝。在這個孩子出生之前,外界總傳聞是蕭綜不能生育,如今看來有問題的恐怕是她。

    蕭衍是個非常重視家人的皇帝,只要她對這個孩子足夠重視,宮中也會認可他的地位。

    出于這樣的想法,雖然只是個妾室生的孩子,二皇子府上還是準備大操大辦,袁氏給各處人家都送了帖子,連平時交情泛泛的也不例外。

    臨川王蕭宏犯了事,皇帝心情不好,這個孩子又不是正妃所生,京中上下都小心翼翼生怕觸了皇帝的霉頭。拿到帖子的人家都在觀望著宮中的情況,直到宮中賜了東西下去,賀禮才一個個送到,但去的人還是不多。

    馬文才離京,是祝英臺收到的帖子,雖然好奇為什么不是辦滿月宴而是這么小就辦宴席,但是她還是寫了一幅祝福的字畫,作為賀禮送到了二皇子府上。

    也許是這個孩子和臨川王相克,就在蕭綜府上為長子辦洗三宴時,一直以來都得了“風(fēng)寒”的臨川王在前一天突然告危,說是病情嚴重恐不治,蕭衍之前再怎么恨這個弟弟,卻還是遍尋宮里宮外的名醫(yī)和御醫(yī),全送到了蕭宏的府上,各種珍貴的藥材如流水般賜到了臨川王府。

    于是當(dāng)祝英臺等人參加這孩子的誕生宴席時,就見得宴廳中稀稀拉拉沒有幾個人,而且大多是她一樣品階不高的閑臣。

    人不多,他們自得其樂,女眷都在后面看孩子,他們就在前面賞賞梅花,看看風(fēng)景,準備把這場宴席混過去。

    沒多久,蕭綜也來了,臨川王不好了,皇帝讓幾個兒子都去探望,他剛從臨川王府回來的,連衣服都沒換,便來前面招待賓客。

    本應(yīng)是和樂融融的場面,然而沒有多久,就見到后院有管事匆匆趕來,神情慌張地向蕭綜說著什么。

    蕭綜聽完那管事的話立刻起了身,徑直往后院而去。

    “發(fā)生了什么事?”

    祝英臺好奇地問旁邊的傅歧,“怎么二皇子走了?”

    傅歧是代表他父母過來的,聞言派家中的侍從去打聽了下,大概是發(fā)生在后院的事情有不少人知情,沒花多久,那侍從就打探了回來。

    前面在宴席時,后面正在辦洗三,現(xiàn)在正是冬天,雖然屋子里點著暖烘烘的炭盆,又有不少奶娘和奴婢照料,可是孩子還是有些不妥。

    聽說就在添盆時,被抱到房間里的孩子突然憋紫了臉,還沒等洗完,全身都紫了,來添盆的婦人們嚇了個半死,當(dāng)場混亂起來。

    袁氏也沒養(yǎng)過孩子,連忙給孩子穿了衣服,抱到后面照顧,一面派人去請?zhí)t(yī),一面去前面找蕭綜。

    見孩子出了事,那些被邀來的官員家眷們也不好再留在后院,又見里外亂成一團,都悄悄退了出去,只有幾個和袁氏交好、又生兒育女過的婦人在一旁幫忙。

    出了這樣的事,再好的宴席也吃不成了,傅歧和祝英臺商量了一會兒,剛準備向二皇子告辭,卻聽聞二皇子府上一位管事命人關(guān)了四門,又派了人把守,不準人離開。

    “這是為何?”

    傅歧皺眉問道:“既然主人家有事,我們做客人的就該回去!”

    “我也是奉命行事。”

    那管事是位宮中賜下的宦官,似笑非笑。

    “麻煩各位使君和夫人在此稍等。”

    有人不愿意惹事,聽說不能離開,干脆就繼續(xù)吃那已經(jīng)涼了的宴席,但有些人心中忐忑不安,非要離開,兩方拉扯之下,就和守衛(wèi)起了沖突。

    蕭綜御下極嚴,那些侍衛(wèi)把守住門戶,絕不準任何人進出,到后來甚至拔了兵刃。

    祝英臺眼尖,看到侍衛(wèi)里有一人極為眼熟,再一看,正是他們從臨川王府帶出來的燕舞。

    當(dāng)時從王府里救出來的有兩人,冷翠跟了三皇子,聽說現(xiàn)在成了侍童,十分受寵,燕舞則去了二皇子府上學(xué)習(xí)武藝和兵法,因為感念二皇子收留之恩,就做了府中的侍衛(wèi),手底下領(lǐng)著幾十個人。

    祝英臺認出了燕舞,稍微猶豫了下,悄咪咪摸了過去,向他打探消息。

    “是你。”

    燕舞也認出了祝英臺,意外地問:“你怎么也在這里?”

    祝英臺和燕舞聊了一會兒,摸回席上,對傅歧說:“二皇子的孩子在后院出了事,好像是中毒,二皇子懷疑是去慶賀的婦人們帶了有毒的東西添盆,所以正在查驗。查驗未完之前,二皇子禁止府中之人離開�!�

    傅歧聽傻了。

    “那也是不準那些婦人離開啊,為什么我們也不準走?”

    “好多婦人是跟著他們的夫君一起來的,只留下女眷不會有人同意的。如果一部分人走了一部分人沒走,矛盾更會激化,所以索性全留下了�!�

    祝英臺心中也為那孩子擔(dān)心。

    “聽說宮里的太醫(yī)都去了臨川王府,王妃沒請到醫(yī)者,府里的家醫(yī)不知道是中了什么毒,不敢下手�!�

    孩子才出生三天,太小了,就算是施針用藥也沒辦法。

    “徐之敬呢?徐之敬今天沒來?”

    聽說沒有醫(yī)者,傅歧下意識就去找徐之敬,“他以前不是豫章王的常侍嗎?沒給他下帖子?”

    聽到傅歧的話,祝英臺眼睛也是一亮,突然想起這府里還有個擅長醫(yī)術(shù)的。

    她和傅歧一起找到了燕舞,托他去找之前和褚向一起離席的徐之敬,又說明了徐之敬醫(yī)術(shù)高明,也許能查出中的是什么毒。

    今日宴席,徐之敬和褚向也來了,不過他們連宴廳都進不了,只能在外間留著。徐之敬性格高傲,又見褚向不自在,他們干脆就沒吃什么宴席,就在不怎么緊要的地方說說話。

    事情發(fā)生時,徐之敬和褚向都不知道出了事,只是看到府里下人行色匆匆,還以為是宴席開了席,兩人甚至都在商量等會兒離席后去哪兒填飽肚子。

    就在商量時,二皇子府上的侍衛(wèi)找到了徐之敬,突然請他去后院救人。

    徐之敬在褚向擔(dān)憂的眼神中,完全摸不著頭腦地跟著侍衛(wèi)去了后院,還未到后院就聽到一片哭聲。

    待那侍衛(wèi)對內(nèi)通傳時,就聽見二皇子在屋中大聲怒斥:

    “這不孝子已經(jīng)去了,要什么醫(yī)者!來這世間一趟,除了讓雙親傷心,他什么都沒做到,要了有何用!”

    說罷,突然從屋子里扔出來個襁褓。

    徐之敬站在廊下等候通報,卻一抬眼看到窗子被人猛地打開,從里面丟出來個襁褓,下意識伸出雙手將它接住,低頭看了一眼。

    這一看他嚇了一跳,襁褓里躺著個小小的嬰孩,只是面目發(fā)紅雙眼緊閉,連動都不動,再想到之前二皇子說的話,顯然已經(jīng)死了。

    徐之敬習(xí)慣使然地扒開襁褓,將孩子整個提出來,用耳朵貼著心臟位置聽了會,立刻將他的嘴巴打開,讓頭后仰。

    屋里的蕭綜將孩子丟出了屋子,卻沒聽到落地聲,屋中袁氏已經(jīng)哭得肝腸寸斷,撞開屋門就也跟著沖了出來,沒見到孩子被摔死,卻見到一個年輕的后生將孩子從襁褓里拉了出來,當(dāng)即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于是一時間,屋里屋外都亂成一片,寒著臉的蕭綜從屋子里出來,見徐之敬在外抱著孩子,愣了下,蹙著眉說:

    “既然他已經(jīng)去了,就不勞費心了�!�

    “王子只是沒了氣息,卻沒死。如果立刻將他埋入冰水之中,我再繼續(xù)施救,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徐之敬抬起頭,問蕭綜。

    “殿下府中應(yīng)該有儲冰,可否命人送些冰來?”

    “這孩子沒福氣,身上還有余毒,就算救回來,也是個體弱的。”

    蕭綜低頭看著廊下的徐之敬和孩子,眼神復(fù)雜。

    冷風(fēng)中,小小的嬰孩被徐之敬珍而重之的抱在懷里,雖雙目緊閉,卻能在他的面目中看得出自己的影子。

    就在剛才,他也如這般將這孩子抱在懷里,親手摸了他的脈搏,什么都沒有感覺到。

    這孩子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候出生,伴隨著天大的不幸降臨到這個世上。

    如今臨川王病危,如果他活著,只要父皇一看到他,就會想到蕭宏的死,更會對他產(chǎn)生不好的印象……

    如今根本請不了醫(yī)者,唯一在意他的袁氏也暈了,這都是天意,只要他再拖一會兒……

    這孩子也不算白死,上次褚向帶回來的東西已經(jīng)糟朽,根本用不了,這孩子正好……

    一瞬間,他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念頭,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猙獰、越來越掙扎。

    徐之敬本就不是“仁心仁術(shù)”的醫(yī)者,會施以援手已經(jīng)是看著孩子太小,心有悲憫,救不活還要給自己惹禍,見二皇子猶豫了這么久,他心中也大致明白了這位殿下的想法,并不勉強。

    他們梁國的皇帝對骨肉血親算得上溺愛,若是為了自己孩子的安危,便是割肉流血都是肯的,可生下來的二皇子卻如此涼薄,親子就在眼前,卻也不肯試一試。

    徐之敬嘆了口氣,雙手將那小小的孩子捧著,遞與蕭綜。

    孩子微微發(fā)涼的皮膚貼在了蕭綜的手上,臉色古怪的蕭綜被這么一觸,卻像是被燙著了一般,驀地往后倒退了幾步,瞪大了眼睛看著被遞上來的孩子。

    “殿下……”

    這到底是要,還是不要啊?

    徐之敬眉頭皺得更深了。

    總不能把孩子丟在地上吧?

    “來人!”

    蕭綜死死盯著那孩子,就像是盯著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可口中卻大聲呼喝著:

    “立刻去取冰水來!”

    第367章

    難有意外

    在這個時代,

    一氧化碳中毒并不能完全被人正確意識到,

    所以有很多身體孱弱的孩子,反倒是因為父母的愛護而喪了命。

    徐家也并不能了解什么是“一氧化碳”中毒,

    但他們能通過血液和氣息的變化察覺出是“吸入了過量的炭氣”,再按照治療窒息的方法盡量續(xù)命。

    但這個孩子畢竟是被耽擱了太長時間,

    從一開始找御醫(yī)尋而不至,再到徐之敬來孩子被扔出去,早就錯過了救治最關(guān)鍵的那段時間,雖然徐之敬將他埋在冰水里、又用針石強迫打開了他的氣道,

    但他還是在掙扎半天后,與夜晚失去了生機。

    因為徐之敬的解釋,蕭綜知道了并不是有人下毒,

    所以來赴宴的客人都得以回去,只有擔(dān)心徐之敬和孩子的祝英臺、傅歧與褚向等人還留在王府中,等待消息。

    在這段時間里,蕭綜寸步不離的陪著那個孩子,直到他最后睜開眼看了這位父親一眼,然后終于無力地離開了人間。

    剎那間,蕭綜突然明白了郗徽皇后為什么會在喪子后郁郁而終,

    哪怕那只是個不會說話的孩子,當(dāng)他睜開眼全心全意地看著你的時候,即使是再鐵石心腸的人,

    也能從那雙稚嫩的眼睛里感受到孺慕和求救的信息。

    這就是血脈的力量,

    是根植于身體中的信號,

    是最初也最純粹的呼喚。

    而自己,并沒有救回他。

    女人總是比男人更能承受的住打擊,更別說這個孩子根本不是袁氏親生的。從最初的痛苦和不甘中脫離開后,袁氏也想明白了:她雖然可能身體有恙,但其他姬妾卻是沒有問題的,既然能有第一個孩子,就能有其他孩子,只要二皇子能寵幸別的姬妾,遲早還有兒子。

    于是她打起精神,做出體貼堅毅地樣子,用這樣的理由安慰著自己的丈夫。

    蕭綜本就性格怪異,聽完妻子的安慰,竟露出一個扭曲的微笑:“哦?我還能和姬妾們再生幾個?想不到王妃如此‘賢惠’……”

    袁氏剛揚起唇角,蕭綜便一把把她推搡了出去。

    “原來王妃也不過將我當(dāng)做馬場里的種馬,要為了你的榮華富貴不停交媾、直至產(chǎn)子?”

    袁氏大驚失色,剛想要撲上去解釋,蕭綜已經(jīng)忍無可忍地怒吼了一聲:

    “滾!你們都滾!”

    徐之敬抱著冰涼的孩子,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雖然他連頭都沒有抬,但作為一個外人親耳聽到了夫妻吵架的家事,十分的不自在。

    蕭綜叱走了所有的人,徐之敬也想跟著離開,卻被蕭綜喝留了下來。

    “殿下還有什么吩咐?”

    徐之敬心中有些忐忑,擔(dān)心他因為醫(yī)治不利而秋后算賬。

    蕭綜撈起已經(jīng)去了的孩子,小小的身體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色,但他卻似毫無所覺,只一下又一下的撫摸著。

    看到蕭綜這個樣子,徐之敬也有些心軟。

    “殿下既然如此疼惜這個孩子,為何之前又要將他拋出去,哎……”

    他話出口就知道自己多管閑事了,低垂著頭不敢再言。

    蕭綜捏著兒子小小的臂骨,似是在猶豫著什么,最終一咬牙,說道:“我懷疑這個孩子不是我的�!�

    “什么?”

    徐之敬受到驚嚇般抬起頭。

    “我和袁氏多年無子,娶了姬妾沒多久就有了孩子,我覺得太湊巧了�!�

    蕭綜臉上無悲無喜,像是再說著其他人的事情。

    但他口中說著的話,讓徐之敬更是驚嚇,甚至有些微微顫抖。

    “本來我準備等這個孩子去了,就刮去他的血肉,取出一截骨頭來,用我的血滴之,看看能不能融入骨中。如果真不是我的孩子,就說明后宅需要整頓了,這些人為了我的子嗣,恨不得欺上瞞下,恐怕就算說袁氏抱了個跟我沒關(guān)系的孩子,我都不會吃驚,反正她們只是想著自己的地位和富貴�!�

    蕭綜面容陰鷙地說:“皇室血脈,不容混淆,我原本以為這孩子命該如此,可終還是心軟了。如今想來,天意如此�!�

    他抬起頭,問面前的徐之敬。

    “徐之敬,我聽聞你是東海徐氏這一代最有天賦的嫡系,想必應(yīng)該知道這‘滴血認親’之事……”

    “此事荒誕至極!”

    徐之敬聽完始末,雖然心驚與蕭綜的多疑,可還是秉持著醫(yī)者的自尊,大聲地反駁了他的觀點。

    “什么滴血認親、削骨認親、都是后宅里搞出來的勾當(dāng),是心虛者為了證明身份的無稽之談!”

    “怎么可能?這是一灼然高門傳出來的秘術(shù),聽說前朝宮中也用此法,我曾求教過褚皇后,確有此事……”

    “即是后宮所出,自然要互相包庇。我徐氏一族從漢時起,族中子弟每代皆有人歷任太醫(yī)令之職,族中卻從未用這種方法驗證過血脈,難道不能說明此法之無稽嗎?”

    徐之敬擔(dān)心蕭綜真的愚昧到褻瀆這個嬰孩的尸骨,極力勸阻:“人的骨頭或致密、或稀疏,在地下埋葬的骨頭質(zhì)脆而稀,莫說人血,就是雞血、牛血也能融進去。像這樣剛剛故去的孩子,什么血都融不進去,除非埋在地下一年半載,鮮血才能相融……”

    也就是說,如果現(xiàn)在削骨而融,這孩子就必定“不是”他的血脈。

    可真是如此嗎?

    “如果殿下不信,大可用義莊和亂葬崗的無主尸骨來試。王府的廚下應(yīng)該也有牛骨、豬骨,您拿鮮血試試,說不定還能和人血相融�!�

    徐之敬嗤之以鼻,“您所說的皇家血脈不容混淆是真,可如果用這種方法來試,恐怕宮里都是豬狗馬羊之子了!”

    “你放肆!”

    蕭綜大喝。

    徐之敬本就是狂傲之人,話出口后才想起來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士族,也不是東海徐氏之人,當(dāng)即跪下。

    “殿下,也許我言語無狀,但字字屬實,切不可因此毀壞小王子的尸骨,這是有損陰德之事!想想陛下,陛下最重孝道,最愛惜子女骨肉之情,如果聽聞殿下如此行事,該如何失望傷心?!”

    聽到徐之敬提到自己的父皇,蕭綜才終于瑟縮了一下,定定看著懷中早逝的幼子,流下兩行清淚來。

    “如果不是沒辦法,誰愿意如此?”

    他低喃著,“名不正則言不順,鳩占鵲巢天理難容,難道要等他長大了,再來懷疑嗎?那時候的父子情分,又豈是能拋就拋卻的?”

    徐之敬一面心驚與他的多疑,一面又心驚與他的多愁善感,見他神態(tài)癡狂似乎已經(jīng)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便不敢多勸,只能低著頭什么都不再看。

    蕭綜輕輕碰了碰兒子的面頰,終于長嘆了口氣,將他重新放回了屋中的搖籃里。

    早夭之子視為不孝,不能有名字,也不能葬入家族墓地,更不能享受祭祀和香火,所以連蕭衍要紀念自己早去的兒子“佛念”,都只能用供奉寺廟的名義悄悄起一座偏殿。

    “罷了,你說的話我聽進去了,我會去試一試。如果你說的不假,我會將這孩子火化,將骨灰放入佛寺中供奉,讓他去陪長輩……”

    蕭綜說完這句話,似乎是放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如釋重負般席地而坐,沒有形象地對他擺了擺手。

    “麻煩了你一天,想來你也累了,你去吧�!�

    徐之敬是蕭綜的常侍,也算是蕭綜的家臣,主公召喚本就是天經(jīng)地義,沒有救回王子被責(zé)罰已經(jīng)是大幸,他如臨大赦,低著頭就想離開。

    正準備離開,蕭綜卻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頭來,又喚。

    “徐之敬……”

    徐之敬一愣,往后退的腳步停住。

    “徐氏是出了名的醫(yī)家,你說你家中有族人歷任太醫(yī)令,那想必也很了解后宮嬪妃之間的陰私。如果,我是說如果……”

    他猶豫了一會兒。

    “如果后宮有美人與其他人有孕而受幸,該怎么分辨這個孩子是別人的,還是……”

    蕭綜的眼神里有難以言喻的緊張和痛苦。

    徐之敬只怔愣了一下,突然間就明白了他問什么。

    剎那間,一股寒氣帶著刺骨的冷意,直刺入他的四肢百骸,什么“幼子非吾子”、什么“滴血入骨”的借口,都變得可笑起來。

    二皇子擔(dān)憂的根本不是這些,他擔(dān)憂的是更……

    徐之敬的父親徐雄就曾在宮中任職,他也曾聽說過一些對于這位二皇子的排擠閑談,二皇子長得不太肖似幾個兄弟,有著尖尖的下巴,也曾是他們用來笑話他的原因。

    說到底,不過是因為蕭綜的生母只是一個低賤的宮女出身,比不上那些士族貴女出身的妃嬪而已。

    他們從來都把這些傳聞當(dāng)做是可笑的構(gòu)陷之言,因為……

    “殿下,你說的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fā)生的。”

    徐之敬低下頭,一字一句地說著。

    “所有受幸與君王的美人,事后都有太醫(yī)處理膳食。如果君王要留下子嗣的,則膳食中會有大補之物;如果君王不要子嗣的,則膳食中會有大寒之物。而無論是大補還是大寒,如果當(dāng)時有子,都會滑胎�!�

    這是后宮中保證血脈純凈的一貫做法,可謂一舉兩得,為了不引起后宮女子們的反感和應(yīng)對,這種做法一般只有太醫(yī)監(jiān)和皇帝知曉。

    蕭綜聞言,眼神中有什么豁然亮起,徐之敬即使沒有抬頭,也能感受到他投射在背后的灼然目光。

    “因為是藥膳,這種‘補養(yǎng)’對身體并沒有太大損傷,即使是落胎,也不會出血不止,不會妨礙之后受孕。而這些受幸者的身體變化,一般在太醫(yī)局里都有記錄,有專門伺候的宮人提供�!�

    徐之敬心中嘆氣。

    “以殿下的身份,要入太醫(yī)局不是難事,可以查找下昔年的案宗�!�

    其實有沒有那些案宗都不打緊,他只不過是給了蕭綜一個相信自己的契機。

    在宮中,想要有“意外”太難了,更別說蕭衍對東昏侯恨之入骨,都已經(jīng)到了要鞭尸的地步,想要在這種情況下得到“意外”,更是無法想象。

    徐之敬是不相信宮中那些傳聞的,但難保有些誤會因為“無知”而產(chǎn)生,連當(dāng)事人自己都不自知。

    他是二皇子的常侍,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還想重回徐氏,不想被他拖下水,陷入萬丈深淵之中。

    徐之敬說完這番話,叩首繼續(xù)后退。

    他知道二皇子聽懂了,二皇子也自然知道他聽懂了。如今兩人才算是徹底在一條船上的人,有了比旁人更緊密的默契。

    徐之敬后退至門前,推開門。

    最后一眼,是二皇子仰面躺倒在的地毯上,發(fā)出低低的笑聲。

    第368章

    同心同德

    有時候,

    一個念頭的興起只是一瞬,

    而一個念頭的湮滅也就是一瞬。

    徐之敬沒有救回蕭綜的兒子固然可惜,但他的兒子,

    卻間接的救回了蕭綜的人生。

    有了明確的方向,原本一直在掩耳盜鈴的蕭綜像是重新擦亮了雙眼、重新正視起自己的內(nèi)心,

    并且以驚人的行動力驗證了起來。

    他毫不吝惜地割向自己的手臂,拿王府里的牛骨和羊骨做實驗,如果是新鮮的便滴不進去,如果是放了幾天的,

    便能輕松滴入。

    而后他又試了義莊里無名尸體的骨頭、亂葬崗中埋葬多年的尸骨。到最后,他從書房的暗格里取出一截已經(jīng)枯黃的殘骨,滴了一滴狗血上去。

    那狗血,

    完全的滲入進去了。

    “果然是豬狗不如之人嗎?”

    蕭綜掩著臉,狂笑不止。

    雖然沒有去翻閱太醫(yī)局的案宗,但他對徐之敬的話,已經(jīng)相信了八成。

    這具殘骨的主人,曾經(jīng)殘忍殺害了他的祖父、他的伯父,也曾是他母親心心念念卻碰觸不到的“良人”。

    她曾一遍又一遍地向他形容他的外貌,他的容貌是如何俊美,

    他的氣質(zhì)是如何風(fēng)流,他如何和他一般有著尖尖的下巴與細長的眼線,在她卑微又仰慕地遠遠眺望著他與潘妃神仙眷侶般相處時,

    如何恨不得成為他腳下的泥塵。

    那些在他童年時成為夢魘的形容,

    使得他像是個瘋子般掘開了他的墳?zāi)�、挖出他的尸骨�?br />
    看到那尖尖的下巴,也拿到了這枚殘骨。

    滴血后得到的結(jié)果,更讓他在漫長的時間中崩壞、扭曲、變成自己也不明白的一個怪物。

    他們給他“塑造”了一個有關(guān)“兒子”的謊言,而如今,他的兒子卻讓一切謊言都灰飛煙滅。

    蕭綜滴完狗血后,便將那枚原本珍而重之的殘骨隨手拋到了書房窗下的蓮湖里,嘴角露出一抹輕蔑的笑容。

    “你這樣的畜生,不配有我這樣的兒子。”

    ***

    蕭綜喪子后,又是自殘、又是出入義莊和亂葬崗,自然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但好在他多年無子,突然有個孩子剛想大張旗鼓就遇到幼子早夭,如今舉止怪異,只是越發(fā)讓人同情。

    而他那些古怪的舉動,也被傳為“二皇子想要為兒子招魂”這樣的怪談。與此佐證的,是他遲遲都沒有將兒子下葬的行為。

    就在蕭綜又是“招魂”、又是“自殘”后沒幾天,曾經(jīng)怯懦貪鄙、奢侈過度,沉湎聲色的蕭宏,終于在纏綿病榻后離開了人世。

    在他終于要離開人世的最后時刻,蕭衍才明白過來他是真的重病,而不是什么苦肉計,甚至離開宮中,親自駕臨王府探望數(shù)次。

    可蕭宏本來就不是什么堅強的人,他的財產(chǎn)被自己全部捐了出去,他最心愛的寵妾在王府驚變時被下人綁著燒死,他的兒子們大難臨頭時各奔東西至今未歸,他孤家寡人被軟禁在臨川王府里,又憂又懼、又冷又病,根本就不可能熬過去。

    蕭宏死時,蕭衍悲拗過度,連著幾日都沒有上朝。因為他的子嗣全部逃逸,蕭宏連服喪行孝之人都沒有,蕭衍又命眾皇子穿了孝服,親來吊唁。

    也就是在蕭宏死的時候,蕭衍才發(fā)現(xiàn)老二蕭綜并沒有和他的兄弟們一起前來。

    蕭衍失去親弟,本就形容消瘦心情喪亂,見著蕭綜沒來,當(dāng)即唾罵出聲:“這孽子,怎能不來吊唁親叔!”

    “父皇,怪不得二弟�!�

    他怒急出聲,幾個皇子都不敢觸霉頭,唯有關(guān)心弟弟的太子蕭統(tǒng)替弟弟開口解釋:“二弟府上的小王子剛剛?cè)チ�,他心情悲痛形容有損,不敢來見父皇。”

    “去了?”

    蕭衍是知道這個孩子的出生的,當(dāng)時他十分高興,還賜了不少東西下去。

    只是后來蕭宏病重,他幾乎大部分時間都在宮中和臨川王府之間來回奔波,就沒繼續(xù)關(guān)注這事。

    如今聽到蕭綜的兒子死了,蕭衍心中也是一痛。

    “阿綜,現(xiàn)在可還好?”

    他終是更偏心兒子一點。

    “父皇,他不愿意來,其實還有別的原因。”

    蕭綱已經(jīng)有了孩子,聽到這件事也有些觸動,“聽說那位小王子原本是可以救回來的,只是那幾天宮里的太醫(yī)和京中的名醫(yī)全給招到臨川王府來了,皇兄和嫂嫂四處求醫(yī)無門錯過了醫(yī)治的時間,后來雖然得了徐家那個徐之敬全力施救,也沒有活過來。”

    其實他和太子的母妃那些天也有些不適,只是病癥還算輕,母妃也不愿在這個關(guān)頭去請什么太醫(yī),這病情就拖下去了。

    但那小王子才出生幾天,哪里拖得了呢?

    所以一切因果,皆因臨川王而起,蕭綜這時候不愿以宗親的身份來為蕭宏戴孝,也格外能讓人同情。

    雖說是王叔,可在明面上,這位王叔生前算的上作惡多端,實在算不上什么仁慈的長輩。

    死后也在拖累別人,更是令人討厭,只有父皇還心心念念后悔不已。

    聽到蕭綱的解釋,蕭衍啞然。

    “聽說二弟很舍不得這個孩子,又劃傷了手臂取了自己的血給這孩子喂了,又是去各處招魂,希望這孩子能活過來。平時看他冷心冷情,沒想到也有這樣的一面�!�

    太子也沒想到老二竟然對一個夭折的孩子如此情深意切,只能將其歸結(jié)于他多年無子上了。

    “既如此,讓二郎在府上好好休息,回頭下葬時,再來為阿宏送行吧。”

    蕭衍猶豫了片刻,只能嘆息。

    因為蕭統(tǒng)兄弟的話,蕭衍當(dāng)日主持完了弟弟的奠禮,心里卻像是打了個結(jié),即使回了宮里,卻怎么也無法釋懷。

    上朝時,他力排眾議,追封了蕭宏侍中、大將軍、揚州牧,又以極高的規(guī)格假黃鉞,給溫明秘器,還定了一個挺好的謚號“靖惠”。

    要不是看在蕭宏死之前將全部家財捐了出來,光憑這個謚號,多少大臣都要死爭到底。

    處理完蕭宏的喪事,蕭衍心中實在放不下兒子,命人召了蕭綜前來。

    蕭綜一入殿中,蕭衍便細細打量兒子。

    他確實瘦了很多,越發(fā)襯的眸子深黑,精神還算不錯,卻又像是有些病態(tài)的那種亢奮,連行動都帶著飄蕩之意。

    蕭衍見過不少悲痛過度之人,也見過悲痛之下情緒失常了的,生怕兒子也是如此,一見到他來,連忙對他招了招手,讓他過來榻邊。

    蕭綜乖順地上了前,跪坐在蕭衍的榻下,緊緊依著父親。

    看見兒子連平日里的尖刺都收起來了,蕭衍心中更是難過,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兒子的背。

    “你我父子二人,都是一樣的可憐人�!�

    蕭衍靜靜地開口,“我原配無子,三十余歲膝下無人,都已經(jīng)做好了抱養(yǎng)你王叔之子為嗣的準備,卻意外得了一子。可那個命薄的孩子,終是沒有那個福氣活下來……”

    知道他說的是先皇后的孩子,蕭綜默然。

    “如今你雖然和我一樣沒了孩子,但那畢竟是姬妾所生,你的年紀也沒有我那時那般大。我三十多歲還能生下你們兄弟幾人,你如今才二十出頭,以后有的是孩子,不要太過傷心�!�

    蕭衍又說。

    “兒臣知道�!�

    蕭綜低垂著頭,啞著聲音道:“但以后再有別的孩子,也不是那一個了。”

    蕭衍扶著他后背的手一頓,似是也陷入了回憶之中。

    “是,再也不是那一個了�!�

    半晌后,他嘆息著。

    “是兒臣不好,惹父皇難過�!�

    蕭綜似乎也有些后悔,不再提孩子的事。

    但蕭衍卻像是終于找到了抒發(fā)的時機,如同絕大部分慈父那般,用自己過去的經(jīng)歷為兒子開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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