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這近衛(wèi)首領叫楊忠,據(jù)說還是出自漢人大族的弘農(nóng)華陰楊氏,不過家中是軍戶出身,鮮卑化已久,有個鮮卑名字叫揜于,寓意“猛獸”。
此人是他們在徐州附近救下的軍戶,自稱是被其他將領裹挾南下輾轉(zhuǎn)逃出的,不愿歸順梁國,希望能投效北海王,便被收留了下來。
這人身材魁梧,武藝過人,難得還有一副好皮囊,元顥死后,元冠受對他父親以前用過的老下屬有抵觸,便提拔了這個儀表堂堂的漢子當自己的隨身護衛(wèi),而楊忠也不負他的期待,一路忠心護主,更難得腦子也很靈活,知道他需要什么,從來沒辦錯過差事。
所以在他“稱帝”后,元冠受便封了他一個“驍騎都尉”的官職。
“揜于,你鬼鬼祟祟躲在角房干什么?”
即使是心腹,被看到自己發(fā)火的樣子依然很不爽,元冠受皺著眉質(zhì)問。
“啟稟陛下,臣在城中見到了幾個特殊的‘客人’,不敢讓陳將軍他們知道,只能偷偷帶來這里見陛下……”
楊忠不慌不忙地回答:“臣不是有意跟隨陛下,只是臣是陛下的護衛(wèi),不敢遠離陛下范圍�!�
這也是他能讓元冠受重用的原因,元冠受雖然還是有些不悅,但也勉強接受了他的說法,擺擺手問道:
“什么‘特殊的客人’?”
“是梁國來的使者�!�
楊忠輕輕道。
“梁國人?梁帝派來的?”
元冠受先是一怔,而后意會過來,如果是梁帝派來的,斷然沒有躲避著白袍軍悄悄來見他的道理。
待那幾個人被楊忠?guī)蟻�,自報了家門,元冠受更是吃了一驚。
“先恭喜陛下,我等到了魏國,才聽說陛下在睢陽‘登基’了�!�
來人是個中年文士,白面微須修養(yǎng)極佳,一看便是士族出身。
“在下是梁國東宮詹事,奉太子之命,前來與陛下商議要事。”
第466章
誰渡世人
白袍軍攻破睢陽,
不僅在魏國是驚天大事,就連在梁國朝堂上,都驚起了驚濤駭浪。
消息傳回魏國時,睢陽還沒投降,即便如此,
白袍軍以七千破數(shù)萬,
連續(xù)拿下滎城和徐州十幾城,
足以震驚朝野內(nèi)外。
當初梁帝派七千騎兵送北海王回國,本來是抱著“渾水摸魚”的打算去接回兒子的,別說想要攻破城池,
就連打贏都不報希望,當初對馬文才和陳慶之反復叮囑的也是“以安全為先”,希望他們能接著黑山軍熟悉魏國情況的優(yōu)勢,早點潛入洛陽附近,
借著騎兵的機動性找到兒子并把他帶回國。
誰知道陳慶之動作這么大,一路攻城略地,眼看著江淮地區(qū)全部都收歸了南朝,怎么能不讓人驚駭?
陳慶之是皇帝的心腹,是從幼時起就跟隨蕭衍的府人,
所以陳慶之數(shù)戰(zhàn)成名立下赫赫的功績,朝中上下也聞弦歌而知雅意,抓住這個身份大夸特夸,
將陳慶之率領的七千白袍軍本部兵馬都夸成是皇帝治軍的功勞。
再加上無論是當初建立白袍軍還是后來要護送北海王入洛都是皇帝力排眾議拖動的,
此時有這樣的功勞,
自然是皇帝“慧眼識珠”加“深謀遠慮”的結(jié)果。
蕭衍亦是覺得陳慶之的白袍軍能獲勝皆因如此,再加上陳慶之戰(zhàn)果越大,接回蕭綜的可能性就越大,自然也是喜不自勝。
馬文才向梁國朝廷遞交的戰(zhàn)報寫的簡略,從戰(zhàn)報上并不能看出陳慶之令人驚嘆的指揮才能,但連下十幾城的功績卻不是虛妄的,更別提還有鐘離的軍隊被派出去收復了沿河的渦陽等城,總不會整個北境一起撒謊。
而北海王遞送給梁帝的戰(zhàn)報,為了讓皇帝增兵,沒有把白袍軍的力量夸大,而是大書特書陳慶之利用士氣、天氣和馬的特性如何攻占滎城,又如何利用滎城為據(jù)點攻破其余十幾城的事情,將陳慶之描述成一個“智將”而非“猛將”,再哭一哭兵力不足所以只能以智取勝,想要梁帝多加增援。
然而蕭衍自己便是軍中出身,一生大小戰(zhàn)役也不知經(jīng)過多少回,怎能看不出陳慶之的厲害?
不提別的,就憑以多勝少、還是攻城戰(zhàn),白袍軍能不畏艱難迎難而上,就在這點上,梁國大部分將軍的治軍之能都不及陳慶之。
于是就在朝堂上對馬文才送回的戰(zhàn)報持有懷疑看法,更有人覺得陳慶之就是吹牛皮時,比旁人知道更多細節(jié)的蕭衍當即在殿上申斥了這些人,并且大力夸贊陳慶之說:
“慶之本非將種,又非豪家,觖望風云,以至于此。可深思奇略,善克令終。開朱門而待賓,揚聲名于竹帛,豈非大丈夫哉!”
由皇帝親自蓋棺定論的“夸獎”,說他是“大丈夫”,還有誰敢說陳慶之是騙子?更別說又沒過幾天,陳慶之以七千騎兵一日之內(nèi)連下三營、攻破睢陽的消息傳了回來,整個梁國都沸騰了。
睢陽可不是江淮地區(qū)的那些小城,它已經(jīng)離長江以南的梁國很遠,接近中原腹地,又是梁郡(古梁國)的首府,即使在魏國也是拱衛(wèi)京師的重鎮(zhèn)。
睢陽被拿下,無異于梁國的鐘離、朝歌被拿下,梁國朝堂上頓時掀起了一股莫名的樂觀,有些天真的甚至以為陳慶之再這么打下去,甚至能把魏國打下來!
陳慶之剛拿下渦陽、淮陽、滎城等城時,蕭衍當然是極其高興的,這些地區(qū)都離梁國很近,派兵接管十分容易,兩地風土人情也相差不遠,容易歸化當?shù)氐陌傩�,擴張梁國的領土。
但真打下睢陽,情況就完全不同了,何況朝堂上還充斥著一種盲目樂觀的氣氛,恨不得立刻發(fā)兵挺進洛陽,這就違背了蕭衍的初衷。
于是這位皇帝對朝堂上各種增兵的覲言并不回應,只將此戰(zhàn)最大的兩個功臣陳慶之和馬文才一個封為“關中侯”、一個封為“武康縣侯”,快馬加鞭送去賜封詔書,并且命人在京中為這二人新建侯府,算是恩賜極厚了。
這恩賜一出,朝中有些嗅覺靈敏的就發(fā)現(xiàn)了情況的不對。
聽起來,“關中侯”好似榮耀無比,比馬文才的“武康縣侯”要大的多,畢竟“東自函谷關、西至隴關,二關之間,謂之關中”,關中是極大的一塊地,而且也代表了皇帝對陳慶之拿下魏國中原地區(qū)的一種嘉獎。
但也因為這塊地很大,實際上這塊地和侯爵名號的封地沒有任何關系,只是一種虛封的爵位,沒有餉祿,僅僅是種榮譽,若不是皇帝給他開府,他能不能立侯府都要暫論。
反倒是馬文才的“武康縣侯”,有食邑兩千石,并不僅僅是虛爵。
而且武康縣在吳興郡內(nèi),是吳興的大縣,世人皆知馬文才的父親是吳興太守,如今正客居在吳興郡中。封馬文才為“武康侯”,除了取字面意思嘉獎他的武勇,更多的是皇帝刻意的榮寵,將馬文才的封號封到家鄉(xiāng),有“衣錦還鄉(xiāng)”之意。
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主將只得了“關中侯”這樣的虛爵,反倒是居中調(diào)度、節(jié)度軍事的參軍典簿得了兩千石的縣侯,只要這旨意一下去,但凡陳慶之是個器量狹小的,必定要對馬文才生出嫉恨來。
對于在外領軍的陳慶之,這種賞賜更不像是嘉獎,而是警告了。
那些政治經(jīng)驗豐富、眼光毒辣的朝臣,在皇帝的封賜下來后便不在慫恿著繼續(xù)增兵,而是對增兵是否能擴大戰(zhàn)果持懷疑態(tài)度。
再之,陳慶之是寒門出身,被梁帝破格提拔全看在他領的是皇帝本部兵馬的名份上,如果現(xiàn)在讓他執(zhí)掌大軍北伐,倘若真的成功,這對高門來說有極大的威脅。
朝堂上流的官員多半是高門出身,便對陳慶之要求增兵的條陳也持有拖延的態(tài)度,希望再看看局勢。
可惜陳慶之創(chuàng)下的戰(zhàn)績太過于精彩,自劉宋元嘉北伐之后就沒有過這樣的佳績,整個南方勢力挺進淮北、進駐中原的戰(zhàn)果實在是太振奮人心,朝野上下還是有極大的呼聲,希望皇帝能增兵北上。
面對這樣的呼聲,就連因群龍無首而蟄伏著避免與皇帝起沖突的東宮官員們,都坐不住了。
***
“皇兄,你難道就要眼睜睜看著他們把那個野種接回來?!”
面對著不言不語、閉目念佛的長兄,蕭綱眼神有著重重的失望。
“陳慶之都快打到洛陽了!”
這已經(jīng)是他這個月第十次來同泰寺,前九次他的皇兄都沒有見他,這次他沒讓僧人通傳,硬生生闖入的禪室,總算見到了在這出家的兄弟。
但面對他的肺腑之言,蕭統(tǒng)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誰都知道陳慶之和白袍軍是去做什么的,老二自己都認賊作父了,父親還不死心……”
蕭綱一想到自己的母親連死后都不能葬在父皇身邊,就對蕭綜恨之入骨,“皇兄這時候不坐鎮(zhèn)東宮,要是老二被迎回梁國,還有我們兄弟的安寧之日嗎?!”
蕭統(tǒng)置若罔聞,仿佛面前有的只是空氣。
蕭綱像是一只焦躁的野獸般在蕭統(tǒng)的禪室中走來走去,搜腸刮肚地想要找到能打動自己兄弟的話。
蕭統(tǒng)以太子之尊出家為僧,可是皇帝并沒有允許為他下度牒,同泰寺內(nèi)外也沒有人稱呼他的法號,依舊以“太子”尊稱,更沒有人限制他的行動自由,只要他愿意離開,隨時都可以。
蕭衍甚至還擔心兒子在寺中的安全,將他在東宮時的近衛(wèi)都派了過來,隨時聽候他的調(diào)遣。
只是蕭統(tǒng)似乎真的一心修佛,將心神全部放在了修行上,從來沒有調(diào)動過那些近衛(wèi)做什么,對他們的保護也不理不睬。
他的妻子、他的兒女都曾來哭求過他,請他回去挽救這個即將岌岌可危的家庭,然而在這一點蕭統(tǒng)卻十分心冷,做出了的決定,無論如何也不愿更改。
所有人都來求過他,除了他的親生父親。
于是蕭統(tǒng)便好似什么人都沒有來過,依舊在同泰寺里靜靜做他的僧人。
可是蕭綱卻快撐不住了。
太子出家,整個東宮就失去了核心人物,其余皇子年幼,東宮的文官集團自然而然地就將重心偏向了和太子一母同胞的蕭綱,因為若是太子不能登基,在二皇子北投的情況下,無論是嫡長還是年紀,只有三皇子有當上太子的可能。
然而蕭綱卻不是從小被當做太子培養(yǎng)的,無論是他的父母還是朝臣培養(yǎng)他的方向很都明確,那就是“賢王”。
他最擅長的是文學和詩詞,也許有從小在父兄身邊養(yǎng)成的眼光和格局,卻缺乏決斷的信心和能力,而東宮的官員太過強勢,在面對太子時可能還恪守著君臣的禮儀,到了這個三皇子面前,幾乎就是咄咄逼人了。
而且東宮里的臣屬處處將他與太子比較,動不動便是“太子昔日如何如何”,這樣的比較和壓力也讓這位少年產(chǎn)生了難以言喻的苦悶和壓抑,偏偏所有的重擔都壓在他的身上,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僅僅代表著自己,還要維護兄嫂和侄子侄女、以及弟弟蕭繹的地位與生活,完全由不得他退卻。
為了不表現(xiàn)出自己的懦弱,他連個訴苦的地方都沒有。
到了這一刻,他雖不是太子,卻理解了長兄的難為,也理解了皇兄能在東宮和父皇兩方面的重壓下堅持了這么多年是有多了不起。
可惜明白的太晚,一切都來不及了。
陳慶之的勝利來的太快、太漂亮,來自于二皇子蕭綜的壓力就如同懸在他頭上的劍,讓他無時無刻不坐如針氈。
朝中增兵北伐的呼聲一日高過一日,狂熱的情緒也煽動了不少武將蠢蠢欲動的心,很多有意建功立業(yè)的武將都在私下里互相接觸,想要推動這一次北伐的促成,好借此分刮來自徐州、雍州的魏國地盤。
如果陳慶之真的迎回了蕭綜,這支北伐的聯(lián)軍勢必要聽從陳慶之的調(diào)動,也就是聽從蕭綜的調(diào)動……
蕭綱不敢多想,東宮也不敢多想。
他隱隱有一種預感,若是蕭綜真的能還朝,還有沒有東宮存在都未可知,更別說還有沒有他們兄弟幾個的位置。
然而想要游說其他朝臣、將領中止北伐的念頭,就憑他一個未有寸功的皇子是沒有用的,除非已經(jīng)出家的太子重新出山、親自以太子的名義活動,方才有一爭之能。
那些立場搖擺的朝臣未必就歡迎蕭綜這樣的皇子回朝,若是太子有心爭奪,那些還在搖擺的勢力就會立刻支持到太子這邊。
只要太子能夠支持……
所以蕭綱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求見自己的兄長,他甚至不惜冒著被父皇厭惡的危險硬闖了太子的禪房,就是想要痛陳利害。
眼看著太子端坐如鐘,神態(tài)好似佛像一般安詳,蕭綱長久以來的壓抑一下子就爆發(fā)了。
“你就知道念佛!佛能救你我嗎?佛能救你的妻子兒女嗎?”
他發(fā)了瘋一般地推倒了太子房內(nèi)的佛龕、塑像,將供養(yǎng)在佛前的凈盆和蓮花推倒在地,沙啞著聲音低吼著:
“當僧人救不了世人,只有當皇帝才可以!”
此言一出,蕭綱心中似乎有什么猛獸被放了出來,這種兇猛而充滿陌生感的欲望讓他又懼又怕,又充滿了某種難以對兄長言語的羞恥。
在這股復雜的情緒驅(qū)動下,還未等到被破壞了禪室的蕭統(tǒng)變色,蕭綱倒先對著太子蕭統(tǒng)跪了下來,放聲大哭。
蕭綱哭得既委屈又痛苦,滿是惶惶不可天日的忐忑和不堪重負的宣泄,連氣息都急促到幾乎要暈厥過去的地步。
如同他年幼時無數(shù)次做錯了事,跌跌撞撞地跑向東宮后那般。
面對這樣的弟弟,太子蕭統(tǒng)的表情變得柔軟又無奈。
任由蕭綱哭訴發(fā)泄后,太子撿起已經(jīng)斷了頭的佛像,手指在無頭的裂口處輕輕拂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比我想的明白,所以有些事你也許能做成,我卻不能�!�
蕭統(tǒng)慢條斯理地扶起佛龕、佛臺,將那沒有頭的佛像放入佛龕之中,手掌卻輕輕探入佛龕頂端,拿出一方印鑒。
他轉(zhuǎn)過身,面對著伏地痛哭的弟弟,跪坐而對,將那方印鑒遞了過去。
“弟弟,去做你想做的吧�!�
蕭統(tǒng)看著怔愣的弟弟,露出和“摩訶薩青”相似的笑容。
“而我,會承擔我該承擔的�!�
第467章
兩桃殺三士
東宮退隱,
有很多事情東宮的官員可以做,
有些卻不能。
哪怕他們能做的比太子還好,
沒有那一方太子的印鑒,
就代表沒有太子的授權(quán),
他們畢竟是東宮的屬官,是為太子服務的,
而不是太子為他們服務的。
因為受了太多東宮官員“擅�!钡目�,蕭統(tǒng)“出家”時,
也帶走了那枚太子的玉龜鈕,
導致東宮先是群龍無首,后連代行的權(quán)利的都失去了。
東宮官員都清楚太子會走到這一步和他們分不開,尤其是徐勉,在太子出家后因為“勸諫不利”連連貶官,
最后連位列朝廷都沒有了資格,
倒讓東宮的徐擒、張烈等官員冒了頭。
這些官員皆年富力強,
卻有年輕人通有的毛病——政治經(jīng)驗不夠豐富。
東宮勢弱,
太子又出了家,這些年輕人空有一腔謀略計策,卻不得不蟄伏起來,但蟄伏絕不等于委曲求全,
他們并不懂這個道理,很多時候被一逼再逼卻無法以示弱為自己牟利,
最后就被逼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
蕭綱帶回了那枚太子之寶,
一定意義上解決了他們的燃眉之急,
卻也讓之前壓抑后的反彈更加劇烈,東宮那些官員在蕭綱得到了太子印后幾乎迫不及待的就開始動作了起來。
這樣的訊息讓很多人錯誤的以為了太子有要“復出”的跡象,比起尚且稚嫩的蕭綱和身有污點的蕭綜,在太子位上掌握平衡了幾十年的蕭統(tǒng)自然更得人心,于是在內(nèi)外之力的推動下,反對北伐的聲音也慢慢傳了出來。
自從浮山堰一戰(zhàn)后,蕭衍其實已經(jīng)失去了北伐的雄心,對于勞民傷財攻下魏國的領土能維持多久也報以悲觀的看法,甚至覺得這種行為得不償失。
陳慶之的勝利固然是振奮人心,但也只是這樣的,作為一場以小博大的賭博,他已經(jīng)獲得了勝利就夠了,卻沒必要接下來將所有的籌碼都放在賭桌上。
但這種“頹喪”的心境卻無法向臣民們言明,于是在東宮上躥下跳著活動想要阻止北伐時,蕭衍并沒有阻止他們,甚至默默的在背后推波助瀾,將北伐的呼聲壓了下去。
有了皇帝的默許,無疑是對東宮官員的一劑強心針,對他們來說,這就是皇帝還沒有放棄太子的最好證明!
唯有蕭綱,冥冥之中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并不如東宮其他官員那般大喜過望、歡欣鼓舞。
就在皇帝一系和太子一系古怪又奇特的默契下,睢陽大捷后梁國的第一次優(yōu)勢,就這么失去了。
***
遠在睢陽的陳慶之和馬文才,當然并不知道朝中的那些刀光劍影,也許馬文才能從大局中窺見一二,卻不能想象未至暮年的蕭衍就已經(jīng)失去了為君者的銳氣,甚至不敢生起與這個腐壞的魏國一爭高下的心思。
在他們的眼前,目前擺著比攻滅睢陽之前還要嚴峻的形勢:元天穆的大軍對抗青州的過程中節(jié)節(jié)獲勝,已經(jīng)分兵進攻河南地區(qū),準備來解決白袍軍了。
魏國目前能夠動用的朝廷軍力一共近三十萬,七萬人馬在睢陽,七萬人馬分別駐守虎牢關和滎陽,剩下的十五萬大軍由元天穆率領,去討伐青州的邢杲起義。
原本陳慶之是抱著“逐個擊破”的計劃,先解決七萬睢陽的軍隊,再攻破滎陽,再借著滎陽的城防之利回擊元天穆的十五萬大軍,在擊退元天穆后乘勝追擊,集中兵力解決掉魏國這支最強盛的兵力。
他的計劃自然沒問題,但是他卻錯誤的估計了邢杲的實力。
說到底,邢杲率領的青州兵并不是六鎮(zhèn)兵馬那種能征善戰(zhàn)的職業(yè)軍人,不過是一群被欺壓的農(nóng)民之流,元天穆大軍一至紛紛抵擋不住,有些就地潰逃,有些輾轉(zhuǎn)隱匿,雖然朝廷的圍剿并沒有造成毀滅性的打擊,可是卻失去了大部分有利的形式,給了元天穆騰出手的機會。
而河北地區(qū)的葛榮軍也正面迎擊上了爾朱榮率領的本部兵馬,陷入了鏖戰(zhàn)之中,勝負隨時都能現(xiàn)出分曉。
一旦六鎮(zhèn)起義的兵馬也敗了,所有的壓力就會全部傾瀉到白袍軍身上。
“必須要速戰(zhàn)速決了!”
陳慶之立刻做出了決定,“若是等幾方兵馬合圍,我們這些人保住睢陽都不夠,更別說進攻洛陽!”
他看向元冠受,微微躬身:“還望陛下下令整軍,隨時做好準備隨我進攻滎陽。滎陽一克,則虎牢、軒轅可下!”
然而原本一直唯唯諾諾的元冠受,卻少見了沉默了一會兒。
“不等貴國的援兵了嗎?”
他猶猶豫豫地問:“既然將軍已經(jīng)向梁國求援,也許沒幾天,梁國的援兵就到了。到那時候集齊兵馬,一起攻打滎陽,豈不是更有勝算?”
“不能等了!”
陳慶之回答的很堅決。
“如今敵我兵力相等,還有一戰(zhàn)之力,等元天穆和其他兵馬的援軍到了,我們就只能內(nèi)外交困了�!�
一旁的馬文才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附和道:“更何況攻城之戰(zhàn)本就曠日持久,我們攻城多靠睢陽的士卒,士氣不會高漲,不會如之前攻破睢陽那般勢如破竹,還是早做打算為好。”
參會的元鑒父子,以及睢陽不少守將都紛紛表示同意,畢竟誰也不愿意同時被十幾萬大軍圍攻。
在敵人以為他們還要休整時提起發(fā)起進攻,至少攻破不下時還有退回睢陽的可能,如果時機不對,很可能被包圍。
已經(jīng)成了“魏帝”的元冠受雖有疑慮,但也知道現(xiàn)在不是爭辯的時候,只猶豫了一會兒就立刻命左右“下詔”。
就在此時,突然有人通傳梁國來的使者到了。
“快快請進來!”
陳慶之算了算時間,此時過來的使者應該帶來了滎城被攻克后請求援兵的回信,頓時精神一震,嘴角咧出一抹笑容。
“真是來得及時�。 �
他們正準備攻打滎陽,回信就到了!
堂中的元鑒父子與元冠受隱蔽地對視了一眼,元鑒父子眼中頗有疑慮。畢竟梁國再增兵的話,打下來的土地到底姓元還是姓蕭就難說了。
元冠受倒是眼神淡定,甚至還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悄悄擺了擺手。
等到那幾個梁國使者入了內(nèi),為首的身著一身宦官服侍,讓陳慶之和馬文才都是一愣。
現(xiàn)在睢陽以南的土地皆被白袍軍攻克了,元冠受稱帝后下的第一道詔令就是在他的“領地”內(nèi)梁國人可任意通行,這本是為了增兵和信使來往方便而下達的命令,但是因為境內(nèi)并不太平,一直以來來往的還是以軍中的驛使為主,這還是第一次見宦官。
但梁國是絕不會用宦官來傳遞軍令的。
一時間,陳慶之表情復雜,上前迎接。
“怎么是王內(nèi)侍親自到了睢陽?”
他是天子近臣,天子身邊的內(nèi)侍幾乎都認識,這位中年宦官是梁帝身邊的得力助手,不似一般宦官那么羸弱,不但身體強壯還擅長外交,曾經(jīng)還出使過藩國。
王內(nèi)侍見了陳慶之,目光卻從馬文才身上掃過,這才笑嘻嘻地說:“給陳將軍、馬參軍道喜了!下官是來給陛下宣旨的,兩位接旨吧�!�
一陣兵荒馬亂后,陳慶之好不容易做完了接旨前的準備,和馬文才一起領了那道“封爵”的旨意。
聽聞梁帝派了使者過來,不少睢陽城的官員和將領都過來看熱鬧,等到這王內(nèi)侍宣完旨,場上居然靜了一靜。
“陳將軍被他們的皇帝封侯了?關中侯哇,那是多大的王侯?”
花夭身后的幾個黑山軍沒見過世面,還傻兮兮地壓低了聲音羨慕著,“是不是關中以后都歸他管了?”
“哎,馬參軍就只是個縣侯�?h侯聽起來就不氣派�!�
“這也正常吧?畢竟指揮作戰(zhàn)、排兵布陣的都是陳將軍,馬參軍只是個監(jiān)軍啊!”
“噓,少說廢話!”
花夭臉上難得有了嚴肅之色,眼神也凌厲異常。
幾個竊竊私語的黑山軍頓時不敢胡言亂語了。
接了旨意的陳慶之面色從容地“謝了恩”,仿佛那被賜了一個沒啥用的爵位的人不是他似的。
倒是一旁起來的馬文才誠惶誠恐,對著王內(nèi)侍連連追問,似乎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
“馬侍郎,你這一去多日,陛下在京中常念叨你呢�!�
王內(nèi)侍笑瞇瞇地將圣旨交予白袍軍的兩位將領,又說了一番皇帝在京中為兩人修建了侯府、白袍軍凱旋之日接受封賞之類的勉勵之言,便沒有再多表示了。
至于陳慶之等待的援軍、物資和糧草等等,一概沒有下文。
到了這一步,陳慶之哪里還能不明白什么,心中長嘆一聲,卻還要恭恭敬敬地接待這位王內(nèi)侍,安排接風。
但也不知道這位王內(nèi)侍是怕魏國打起來回不去,還是皇帝急著他回去回報白袍軍的情況,他只是跟著陳慶之等人匆匆在睢陽城轉(zhuǎn)了一圈,便帶上了元冠受和陳慶之等人給皇帝的書信便離開了。
離開前,王內(nèi)侍大概是出于和陳慶之多年“同僚”的情義,小聲地提點安撫了他一番:
“你這輪番大捷,雖然看起來情勢一片大好,可是朝中還是有很多人不相信你立下的功勛,覺得這些戰(zhàn)報都是假的,目的是假借這樣的名義向朝廷要兵,要在外擁兵自重……”
陳慶之雖然也猜到了一點,但被王內(nèi)侍這么直白的說出來,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
“所以陛下派我來宣旨,也不乏讓我來看看軍情的意思。其實我能一路平安順利的直達睢陽,就表示白袍軍的功績絕不是假的。”
王內(nèi)侍既然有“賢臣”之名,自然知道什么更重要,給了陳慶之一個“你安心”的眼神。
“況且我也看到這睢陽城的士卒人數(shù)眾多,你們白袍軍確實以弱勝強,待我回到京中后,會如實向陛下和各位公卿使君們回報的�!�
“那就有勞王內(nèi)侍了!”
馬文才在一旁松了口氣,又送出早就準備好的金子。
“您這一路辛苦,略備了些程儀,回去時就不要那么艱苦了……”
王內(nèi)侍知道馬文才替皇帝主持賽馬身價不菲,也不推辭,笑呵呵地接了那些“程儀”。
“王內(nèi)侍,要不要我派幾個士卒護送你們回建康?”
馬文才提議道,“邊境畢竟不太安全……”
“不必了,別小看這幾個侍衛(wèi),這些都是陛下挑選出來的好手,而且都曾在徐州待過,熟悉徐州的道路。”
王內(nèi)侍不愿和領兵在外的將領扯上關系,三言兩語拒絕了馬文才的“好意”,這才領著三兩個侍衛(wèi),匆匆而去。
馬文才其實不太放心,他囑咐了幾個白袍軍的將士,悄悄跟著王內(nèi)侍幾人,護送他們走了大半程,直到他們在汴水旁上了船,才不得不想辦法等待下一趟船,好繼續(xù)護送。
汴水上。
王內(nèi)侍替皇帝宣完了旨意,歸心似箭,一心想要將魏國南方的局勢匯報給梁國的朝廷。
他雖是個閹人,卻也有一腔為國之心,他離開建康時朝中正為要不要增兵吵成一片,還是有不少人不相信滎城的大捷是真的。
但他和陳慶之認識多年,知道此人性格謹慎內(nèi)斂,絕不是個會夸下海口的性子,所以才欣然領命,親自前來宣旨,順便提陛下打探前線的情況。
王內(nèi)侍胸中望著滔滔河水,想著陳慶之在汴水旁一日之內(nèi)連下三城的壯舉,不由得躊躇滿志,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梁國北方安定之日已在眼前。
就在此時,船艙里傳來一聲慘叫!
王內(nèi)侍身邊的幾個侍衛(wèi)立刻警覺了起來,迅速向他靠攏,并且拔出了身上藏著的武器。
王內(nèi)侍也是見多識廣之人,加之幾人水性都不錯,思忖著跳水也能逃生,便壓低了聲音對左右說:“若是為了財,將錢都給他們,保命要緊�!�
他以為是自己在路上不小心露了馬文才給的“程儀”惹出了麻煩,左右侍衛(wèi)一聽,也以為是如此。
誰料從船艙里跳出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一看便不是在水面上討生活的矮小水賊,王內(nèi)侍原本鎮(zhèn)定的神情也陡然變了。
“你們是……啊!”
他話音剛落,身上便中了一箭。
王內(nèi)侍不敢置信地看著面前那人手中持著的弩機。
“你們,你們是……”
nu是軍中之物,即便是白袍軍也沒有,魏國人好強弓,不愛用弩,故而nu的生產(chǎn)工藝粗糙,也不是軍中常備的武器,只有守城時才會使用重nu,但那種nu十分笨重巨大,不可能埋伏在舟上。
有這樣近距離的殺器在手,王內(nèi)侍連“談判”的機會都沒有便殞命,他手下的幾個侍衛(wèi)有人見機不對立刻跳河,背上連中了幾箭,一入了水就沉了下去,顯然是活不了了。
其余幾人試圖反抗,卻無一幸存。
第468章
退無可退
送走了宣旨的天使,陳慶之臉上愁云慘霧。
“援軍短期內(nèi)不會來了�!�
他自然明白皇帝的旨意和王內(nèi)侍的“安慰”代表著什么,
愁道:“沒有多少時間給我們浪費了,
明日大軍便盡快開拔,
趕往滎陽吧。”
陳慶之有一眼看破敵人弱點的天賦,
然而面對滎陽這種規(guī)規(guī)矩矩守城的戰(zhàn)局,實在沒有什么可以攻破的可趁之機。
除非滎陽城守腦子壞掉,
和元鑒一樣分兵筑造營寨。
但睢陽敗的這么慘,絕不會有魏軍敢在陳慶之面前分兵了。
“先生有幾成把握攻破滎陽?”
馬文才按下心中隱隱生出的不安,
私下探問。
“若給我十萬兵馬,又沒有魏國的援軍,我有七成把握�!�
陳慶之嘆道,“就是攻城之戰(zhàn)耗日持久,就算能攻下來,
也不知道是何時了�!�
“那現(xiàn)在呢?”
馬文才心里一涼。
“現(xiàn)在……?”陳慶之苦笑,
“三成吧。”
他沒有說,
即使這“三成”,還得看老天給不給運氣。
馬文才聽聞陳慶之如此描述,就知道還能像之前那般一路勢如破竹是無望了。睢陽守軍都是魏國人,攻打魏國自己的城池士氣一定低迷,
想要攻城還得靠白袍軍。
可是如果白袍軍消耗太大,
就正中了元冠受的下懷,
他巴不得白袍軍被消耗殆盡,
徹底擺脫傀儡的身份。
至于黑山軍,
如今雖有五千可用之兵,
但只能作為奇兵使用,卻不能正面攻城。說到底黑山軍和白袍軍一樣都是騎兵,長于機動而非攻城,何況現(xiàn)在的黑山軍人員組成復雜,士氣和軍心可不可用的兩說。
“沒有援兵,難以再進啊�!�
陳慶之唉聲嘆氣,“只盼王內(nèi)侍回國的速度能快些,好早日打消朝中的疑慮,為我們送來援軍吧�!�
對此,馬文才卻不抱什么信心。
“陛下封您為關中侯,我覺得意思已經(jīng)很明顯了……”
他知道此事不攤開來說,遲早要成為兩人心里的一顆釘子。
“負責節(jié)制兵馬的我得了縣侯的食邑,而立下汗馬功勞的您卻只有個虛爵,我認為,這是陛下并不想北伐、也不想大張旗鼓奪得魏國的意思�!�
陳慶之錯愕。
“何出此言?如今陛下建立不世之功勛,完成北伐大業(yè)的最好時機啊!”
想起皇帝在旨意里夸獎他“本非將種,又非豪家,觖望風云,以至于此”的話,陳慶之就忍不住熱血沸騰。
他在皇帝身邊三十多年,年近不惑才有了這樣的機會,怎么能看著它眼睜睜溜走?!
“陛下并非不想增兵,只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國中怕是已經(jīng)無錢可用了。”
馬文才挑了個陳慶之容易接受的理由。
“要是庫中物資充足,立下這樣的大功,為何不犒賞白袍軍上下,而只是封侯的賞賜?”
他又道:
“之前陛下舍身出家,贖身錢就花費了上億,這錢都是國庫里出的。何況先生是寒族出身,要派援軍,多半也是寒族將領。歷朝歷代的帝王都警惕在外的將領擁兵自重,公卿大臣們不愿寒族將領執(zhí)掌重兵,多半是要反對增兵的�!�
陳慶之眉頭緊蹙,顯然不太愿意接受這樣的“猜測”。
見陳慶之還有妄想,馬文才心中嘆息一聲,不得不點醒他。
“而且,先生是不是忘了,我們白袍軍會擴建,為的是什么?”
這一句振聾發(fā)聵,立刻驚醒了陳慶之。
是的,皇帝重建白袍軍,本來就不是為了開疆擴土、攻城略地……
他從頭到尾的目的都很明確,那就是接回兒子。
陳慶之并不是目光短淺之輩,馬文才將他點醒,他便立刻從那種“立不世之功勛”的虛妄中警醒了過來,背后不由得冷汗淋漓。
難怪皇帝要封他個“關中侯”警告他。
他要再求援軍,皇帝恐怕就要懷疑他到底是梁國的臣子,還是偽帝元冠受的將軍了!
“可若我不能攻城略地,又如何能入洛陽?”
陳慶之一清醒,馬上就意識到了其中的悖論。
“整個魏國的兵馬,都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我們?nèi)肼尻柊 !?br />
“所以先生現(xiàn)在的局勢很危險�!�
馬文才目露同情之色,“陛下命您領七千兵馬護送北海王,未必就能料想會有這樣的大勝。在他的想象中,我們多半是要借著黑山軍對魏國道路的熟悉進入徐州,再憑借北海王的名號招兵買馬混淆視聽,混入洛陽之中打探蕭綜的消息。這七千人與其說是護送北海王的援軍,不如說是接應蕭綜出逃的策應……”
所謂的增兵,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現(xiàn)在又怎么可能倉促發(fā)兵?
“對外,沒有援兵,我們就很難憑借現(xiàn)有的優(yōu)勢一直獲勝,之前還能靠對方的輕敵和對先生的畏戰(zhàn)之心以弱勝強,但越到后來這樣的破綻就越少,先生現(xiàn)在‘不敗之軍’的名頭太響,一旦有一次兵敗,便給了朝中反對之人懲治您的把柄�!�
馬文才步步為營,為陳慶之營造出某種急迫感:“對內(nèi),元冠受并不是甘心做傀儡的人,一旦有機會,很有可能背叛我們,給我們背后一擊,所以我們必須還要防備來自同陣營的暗算……”
陳慶之撫須的動作越來越頻繁,向來細心修剪的胡須都被他撫下來了好幾根卻不自知。
警告完,馬文才干脆地說:
“所以,先生還是早做打算,為自己找好退路吧�!�
“退路?”
陳慶之笑容苦澀。
“談何容易?”
面對十倍于他的大軍,陳慶之尚且沒有露出這樣的苦澀表情,然而馬文才只不過幾句話,卻讓他生出了草木皆兵之感。
他甩甩頭,將這些紛擾的情緒甩出腦后,強打起精神道:“事已至此,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眼前唯一要考慮的,是如何攻破滎陽、抗拒隨時可能到來的元天穆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