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江苜又重新陷入了四年前的難堪境地。不知道會從什么地方竄出來的身影,伴隨著狂叫和癡笑。
江苜時隔四年再次被女病人瘋狂求愛的事很快就在南洲各大高校傳遍了,人們交流談?wù)�,其中夾雜了不少刺耳的閑言碎語。
只有他們業(yè)內(nèi)的專業(yè)人士能較為客觀的看待這件事,這些天,有不少人給江苜打來電話給予安慰和問候。
盛老約了江苜,在南大附近的一家餐廳吃晚飯。
“江苜,事情有些不對勁�!�
江苜抬眼,問:“怎么?”
盛老頓了頓,才說:“其實我前兩天找了黃麗婷的父母,我以為他們是因為經(jīng)濟壓力的原因,才把黃麗婷從精神病院接回家的�!�
江苜沒說話,他知道黃麗婷出院的事是凌霄的手筆。
“所以我向他們提出了一個方案,就是由我和院方共同承擔(dān)黃麗婷的治療費用,讓黃麗婷重新回到醫(yī)院接受治療�!�
江苜看著老師,替他說出了結(jié)果:“他們拒絕了。”
顯然這個方案并沒有獲得黃麗婷父母的認同,否則以老師的性格,處理完這件事之后,是不會來跟自己說這些的。
盛老點頭:“嗯,我看出來他們明顯猶豫了,但最后還是拒絕了。我說事情不對勁是因為我又發(fā)現(xiàn)一件事,黃麗婷的父母前兩年又生了個兒子�!�
江苜閉了閉眼,這就說得通了。
盛老又說:“這就很奇怪不是嗎?他們又添了一個孩子,按說經(jīng)濟壓力更大。而且把黃麗婷接回家,對孩子的影響也不好。他們?yōu)槭裁匆芙^我的提議呢?我實在想不通�!�
盛老不知道凌霄的事,所以猜不到這其中的關(guān)竅。
但是江苜一聽,就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了。如果沒有這個兒子,黃麗婷的父母可能還不會做這種事。
江苜沉思了片刻,說:“老師,這件事你別管了,我能處理好。”
盛老想到了什么似的,問:“江苜,她的父母是不是以此逼迫你,問你要錢了?”
江苜搖搖頭,說:“沒有,但是我知道怎么處理�!�
盛老問:“你打算怎么處理?”
江苜沒說太多,只說:“我先去找黃麗婷的父母�!�
他真的很想問問黃麗婷的父母,為了錢,為了兒子的將來,把女兒交出去被人這樣利用,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
江苜根據(jù)地址找到了黃麗婷的家,那是一個很老的小區(qū),又臟又舊,像南洲的盲腸。
江苜進了黃麗婷的家,仿佛進到一個黑白的世界,一切看起來都舊,明明很干凈卻像蒙了灰。站在這里,有一種看無聲電影一樣的哀傷。
黃麗婷的父母接待了他,他們才五十不到,可是頭發(fā)都已經(jīng)花白了。他們看江苜的眼神帶著一種心虛,又因愧疚不敢和他對視。
江苜被招待著坐了下來,喝了一口黃麗婷母親遞過來的水。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覺得黃麗婷家的水,都比別處的要苦一些。
這時里面的一間臥室里突然傳來一聲啼哭,黃麗婷的母親聞聲站了起來,匆匆往臥室去了。
江苜往臥室那邊看了一眼,說:“你們家又添丁了。”
黃麗婷的父親干巴巴得笑了,說:“添了個兒子,兩歲多了�!�
江苜點點頭。
江苜大約猜到他們收了凌霄的錢。
那應(yīng)該是好多錢,而他們要做的事僅僅只是出門的時候不鎖門,再把黃麗婷的束縛帶捆得松一點。
江苜有些想不通的事,現(xiàn)在坐在這里突然就想通了。
江苜這些年看過太多,自己又有切身體會,因此他深知一個精神病患者對一個家庭來說就意味著滅頂之災(zāi)。
他們養(yǎng)了黃麗婷這么多年,所有身家都填了這個無底洞,黃麗婷的父親才四十多,背就已經(jīng)佝僂了。
江苜看著他們花白的頭發(fā)和過于早生的皺紋,再聽著隔壁臥室的幼兒啼哭聲,心想還能指責(zé)他們什么呢?
那要怪誰呢?
怪正在哭的那個幼童嗎?
如果不是他的存在,黃麗婷的父母也許不會為了錢而做出這種事。
可他生來也是要受難的!
等這個孩子長大,他的父母也該年邁得不像話,他要贍養(yǎng)兩個老人和一個精神病的姐姐。
他是不是已經(jīng)預(yù)知自己即將開始的是怎樣艱難的一生,所以才哭得這么厲害?
還是怪現(xiàn)在被捆在床上的黃麗婷?
姣好的面龐變得扭曲,年輕的身軀被束縛帶捆住。她隔著門縫看到江苜,突然失聲狂叫:“老公!老公!”
她在笑,笑得瘋狂,眼中的情感熾熱但是雜亂無章,猶如瘋長之后枯焦的荒草。
什么樣的畜生,會忍心利用這樣的人?
江苜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所有的苦難在深夜中沉默,人世間的事情往往都是這樣收場。
黃麗婷的父親起身把黃麗婷房間的門關(guān)上了。
門板隔絕了她的面容,卻沒有隔絕她的聲音。她看不見江苜之后,發(fā)出細長如絲的哀泣。
“放開我。。�!�
“我要去找他。。�!�
江苜自己可以不理會閑言碎語,他甚至可以強迫自己習(xí)慣黃麗婷的突然襲擊,但是卻無法對她身上和某人相似的影子視若無睹。
他作為心理醫(yī)生,有著過強的同理心,這其實不是一件好事。
就像現(xiàn)在,江苜坐在那捧著一杯苦澀的水,聽著耳邊交織的啼哭和狂笑,突然就忍不住落淚了。
黃麗婷的父親見狀蹲了下來,他的背佝僂到了近乎猥瑣的程度。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捂住臉,也無助得哭了起來。
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深的沉默。
一個因愧疚說不出話,一個因憐憫不忍斥責(zé)。
兩個男人在客廳哭,女人在臥室哄孩子,年輕的瘋女孩兒被捆在床上癡笑。
電影也拍不出這樣扭曲荒誕的情節(jié)。
江苜還沒有忘記自己前來的目的,等黃麗婷的母親把孩子哄好回到客廳之后,和他們在客廳聊了一個多小時。
第6章
江苜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凌霄正在分公司跟人談事。他直接把自己的位置發(fā)給了江苜,等著他送上門。
凌霄心里忍不住得意,等著看江苜屈服的樣子。
他身處一個擁有無限自由和資源的世界,可以無視許多規(guī)則,道德有時候也難以約束他們。利用權(quán)利和手段,挖掘深層隱秘,再花點錢達成目的。
如此便捷而高效,無形又有力的方法,怎么能不讓人上癮?掠奪的慣性使他們的文明和良心都變得淡薄。
江苜很快就到了,他路上趕得急,被帶到凌霄面前的時候還在微微喘氣,刀刃般銳利的眼神看起來極為駭人。
因為工作原因,凌霄穿得很正式,西裝革履皮鞋锃亮。江苜看著他,隔著那層光鮮的西裝皮看到了一個卑劣的靈魂。
凌霄在他這樣的注視下輕輕蹙眉,明知故問道:“江教授,找我什么事?”
江苜看了眼他身邊的幾個下屬,他們正用好奇的目光看著自己。他收回視線,重新看向凌霄,說:“我有話跟你說�!�
凌霄領(lǐng)著江苜進了自己在分公司的辦公室,門關(guān)上后,里面幾乎是立時就響起了打斗的聲音。
周助嚇了一跳,走過去敲門叫了一聲:“凌總?”
過了一會兒,凌霄才在里面回應(yīng):“沒事�!�
屋內(nèi)。
凌霄臉上掛了彩,嘴角也破了,正往外滲血,江苜被他以一個擒拿的姿勢摁在辦公桌上。
他壓低聲音氣急敗壞道:“真他媽以為我不舍得動你?以為我不會還手?”
江苜主動送上門在他看來就是屈服的表現(xiàn),他覺得自己甚至有機會在辦公室和他親熱一下,先收點小利息。
誰料他這邊剛把門反鎖了,一轉(zhuǎn)身就迎上了江苜的重拳。
那拳頭都他媽帶風(fēng)了,可見勁兒有多大。
江苜沒說話,來的路上他思考了很多。他當(dāng)然想過凌霄會還手,甚至想過他會加倍奉還。他冷靜得推測了無數(shù)個可能,預(yù)計了自己要承擔(dān)的全部代價。
結(jié)論是,還是要揍。
什么也不能阻止他揍凌霄。天塌地陷,銀河墜落,宇宙爆炸都不行,都得等他揍完了再說。
“說話�!绷柘鲆а赖�。
江苜這才開口:“利用一個精神病人,凌霄,你就該挨這頓揍�!�
“你真的惡心到了極點�!�
凌霄相信他說的是心里話。
因為江苜看他的眼神充滿了不屑,冰冷鄙夷。那分明不是看人類的眼神,而是在看什么惡心的臟東西。
比如陰溝的蛆蟲,隔夜的剩飯,墻角的霉斑。
江苜那雙眼睛,平常看人尚且總給人一種被看透的感覺。如果他用這種厭惡的眼神看你,你簡直會生出一種,自己祖上十八代干過的丑事都被他知道了的那種惶恐。
江苜目如釘?shù)帽埔曀�,問:“瘋女人是不是很好用啊?�?br />
凌霄抹了抹嘴角,看著他笑而不語。
江苜又問:“看著一對父母為了錢,讓女兒被人拿來當(dāng)一條嚇唬人的惡犬是不是很得意��?”
凌霄這次沒笑,不知道是不是被江苜的質(zhì)問逼出了一絲良知。
“反正她已經(jīng)這樣了�!绷柘鲺久�。
江苜直直看進他的眼睛里,輕聲說:“反正�!苯又种貜�(fù)了一遍:“反正?”
江苜從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這么討厭這兩個字。它帶著一種強烈的語氣和逼迫感,還有希望被贊同的意識。
甚至還有一種不講理的野蠻和黑白不分的黏著。
即使這兩個字后面帶的是喪失人性的惡毒和骯臟污穢的盤算,但好像這兩個字一出口,就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反正她已經(jīng)瘋了,我們這樣不算欺負人�!�
“反正她什么都不知道,報警也不會�!�
“反正她都已經(jīng)戴了環(huán)。。。”
因為她已經(jīng)瘋了。
反正她已經(jīng)瘋了。
所以就你們可以枉顧她的人權(quán)、意愿、尊嚴嗎???
江苜的目光有一瞬間變得非常嚇人,他的目光刺透十幾年的光陰,扎進凌霄的眼睛里。
凌霄忍不住皺起了眉,在這樣沉甸甸的注視下先虛了,他松開手站起來,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說:“我會把她送出國去接受治療,再給她父母一筆錢,讓他們每年可以去看她。”
“這樣總可以了吧?”
江苜看著他,沒再說話。
“那咱們的事怎么論?”凌霄在辦公桌后椅子上坐下來,不懷好意得看著江苜。
江苜淡淡道:“咱們之間什么事都沒有,黃麗婷父母的退款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賬了�!�
退款?凌霄眉頭一皺。他把周助喊了進來,周助當(dāng)著他的面查了一下,果然昨天晚上收到了來自黃麗婷父母的退款。
他們把那筆錢退回來了,一分都沒少。
周助出去后,凌霄這才看向江苜,眼睛微瞇。合著江苜今天不是來服軟的,是他媽專門來揍他的!
凌霄氣極反笑,忍不住呵了一聲,說:“你挺厲害啊。那么多錢,你是怎么做到讓他們自愿還回來的?”
昨天江苜花了一個小時說服黃麗婷的父母,讓他們把黃麗婷重新送回精神病院,這對江苜來說并不難。
因為昨天盛老提到,他向黃麗婷的父母提議他和院方共同承擔(dān)黃麗婷的治療費時,黃麗婷的父母猶豫了。
雖然他們最后還是拒絕了,但是江苜十分敏銳得抓住了這個點。
這個猶豫很重要,說明天秤在搖晃。
當(dāng)時江苜就意識到,凌霄的錢在天秤的另一邊算不上壓倒性的籌碼。
凌霄的那筆錢金額確實不小,但是天秤的兩邊也不是只有錢才可以當(dāng)做籌碼。
隨著那筆錢而來的是對女兒的愧疚,以及面對江苜時良心的譴責(zé)。
并且昨天在黃麗婷的家,聽著孩子的啼哭,江苜又想通了一些事。
黃麗婷的父母看似是生了一個兒子,其實本質(zhì)上他們是在給黃麗婷生一個弟弟,一個他們死后可以繼續(xù)照顧她的弟弟。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這說明黃麗婷的父母內(nèi)心并沒有真正舍棄自己的女兒,只是生活的重壓讓他們不堪承受。最后只能通過傷害女兒的方式,為女兒換來一點金錢上的保障。
黃麗婷這種情況,錢能多一點是一點。
凌霄太過相信金錢的能力,也想象不到黃麗婷的父母每次都是以什么樣的心情,把黃麗婷放出去的。
缺乏同理心,這是江苜對凌霄的又一個判斷。
江苜擅長行為和心理的分析,他很快就想通了黃麗婷父母行為之間的邏輯,看出了他們內(nèi)心真正的渴求。
他按盛老的原定提議解決了黃麗婷的住院治療費用,接著又提出愿意資助黃麗婷弟弟成年前的所有教育費用。
他提出的解決方案,遠比凌霄的錢更加讓黃麗婷的父母心動。當(dāng)頭澆不如長流水。這是性價比最高,且從長遠來看最穩(wěn)妥的做法。
最重要的是女兒可以繼續(xù)接受治療,他們也不用再遭受良心上的譴責(zé)。
心里的兩座大山頃刻間被盡數(shù)搬走,他們當(dāng)場就把錢退還了。
江苜沒打算給凌霄任何解釋,錢退了,人揍了,他就離開了。
凌霄看著他的背影,眼睛微瞇,內(nèi)心的征服欲空前高漲,他覺得江苜這人可太有意思了。
這事兒怪他,他對江苜就不該這么迂回,直接打暈扛回家不就行了?
江苜總獨來獨往,想找他落單的時機簡直太容易了。
又是一天深夜,又是和盛老分別后寂靜無人的小路。
又是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險逼急時的本能直覺。
又是來不及回頭看就被打中后頸,陷入一片黑暗中。
江苜暈倒前,腦海中閃過對凌霄的新判斷。
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毫無新意。
惡魔終于如愿以償,笑著露出了獠牙。
過了半個月,江苜才銷假重回學(xué)校工作。
凌霄折磨人的手段層出不窮,他們在屋子里待了好幾天,江苜事后直接去醫(yī)院住了一個多禮拜。
江苜出院后第一天回學(xué)校上班,凌霄白天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江苜都沒接。
晚上凌霄回到了自己住的龍宮小區(qū),進了門,屋里一片漆黑,原本該在這等著他的人也不見蹤影。他再次拿出手機撥電話,這下好,那邊直接關(guān)機了。
他喝了酒不能開車,司機被他抓住加夜班。秋風(fēng)瑟瑟,深夜路上少行人,司機開著車,載著凌霄就往南洲大學(xué)去抓人了。
到了江苜的宿舍門口,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多,凌霄才不管擾民不擾民,哐哐哐敲門。
過了一會兒,屋里傳來動靜,門從里面被打開了。
江苜睡眼惺忪,穿著睡衣,睡得衣領(lǐng)都歪了,看到他微微一愣,臉很快就冷了下來。
凌霄發(fā)現(xiàn)江苜比第一次見時瘦了,睡衣應(yīng)該還是以前的,此時空蕩蕩掛在身上。
凌霄比他高出半個頭,渾身沾滿了深秋夜里的寒意,此時冷冷睥著他,問:“你是教訓(xùn)沒吃夠?還是醫(yī)院沒住夠?”
江苜捏著門把手,臉色蒼白,看著他一言不發(fā)。臉是真的好看,也是真的冷淡。
凌霄湊著走廊昏暗的燈光看了他一會兒,問:“自己跟我回去?還是我把你綁了扛回去?”
江苜仍是沒有說話,那雙好看的眼睛看著凌霄,里面裝滿了反感和厭惡。
凌霄倚著門框,語氣輕柔,卻笑得滲人:“還是你想重溫一下那幾天的事?”
江苜聞言,本就蒼白的臉上更是一絲血色不剩。他微微偏頭看了眼走廊,這個宿舍樓里住的都是校內(nèi)的教授和教職工,再鬧下去,就該有人出來問了。
凌霄就是算準了這一點,知道他不敢跟自己橫。
果然,江苜低聲說:“我換衣服�!�
回去的車上,凌霄懶洋洋道:“你以為跑回學(xué)校就沒事了?你跑一次,我就來抓你一次,只要你不嫌累�!�
江苜垂眸,一言不發(fā)。
車子行駛到一條種滿梧桐的林蔭道,路燈的燈光透過細密婆娑的樹影照進車內(nèi),在江苜臉上打下閃爍的陰影。
凌霄偏頭看了他一會兒,接著說:“你可能還不了解我,以后你就知道了。我這人耐性不好�!�
江苜嘴唇發(fā)白,手指放在膝蓋攥緊。
前面駕駛座上的司機全程安靜地開車,就像什么都沒有聽到一樣。
我們很難評價一段性.關(guān)系的開始意味著什么,但是任何一段性關(guān)系,哪怕里面充滿了脅迫、暴力、糾纏。
但是一旦性的關(guān)系完成,任何界限總會變得模糊曖昧。
可是凌霄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在江苜身上并不存在,江苜幾乎不會因為身體的親密接觸而產(chǎn)生一絲多余的正面情緒。
因此凌霄再一次肯定自己的判斷沒錯。江苜冷心冷清,是個捂不熱的人。
所以他如此雷厲風(fēng)行采用最高效率的手段,而不是選擇正常追求,也是正確的。
這個認知,足以讓他把對江苜本就不多的憐惜而耗盡。
仿佛他成了一個這樣不擇手段的壞人,都是江苜的錯。江苜怎么能讓自己這么喜歡他,卻又只肯給自己世間最深厚的漠視和冷待。
江苜坐在他身旁,對他這樣的想法一無所知。否則他就會告訴凌霄,他的想法毫無邏輯,十分情緒化,并且缺乏理性。
臥室。
江苜洗完澡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他哆哆嗦嗦得在床邊穿衣服,眼眶紅得嚇人。
剛才的事讓他很難挨,江苜只能發(fā)出窒息般的凝噎,但始終還是吊著一口氣,沒有壞掉。
上天對人的體能差異的造就,簡直偏心到過分。凌霄也是一夜未睡,仍是神采奕奕。
“你不睡?”凌霄問他。
江苜沉默著穿好衣服,一言不發(fā)就要走。
凌霄拽著他的手,問:“你他媽又想跑?我說的話你忘了?”
江苜聲音沙啞,說:“去上班�!�
“請假吧�!绷柘霰е难阉Щ卮采�,用命令的口氣說:“陪我睡會兒。”
江苜不肯,甩開他的手就要起身。
“你他媽怎么回事?”凌霄也惱了,摁著他不準他起來。
“上班�!苯俦砬槔淠�,還是那句話。
凌霄煩躁地撓撓頭,問:“你一個月工資多少?我不是給了你一張卡嗎?你干脆把工作辭了算了�!�
江苜聞言,眼里生出譏諷,像寒流過境,逐漸凝出了冰。
兩人僵持不下,凌霄在他那樣眼神的注視下竟然先虛了,最后還是他退讓了一步,說:“那你去上班吧,這事回頭再說�!�
江苜起身就往外走,看都不看他一眼。
凌霄有一種纏綿過后就立刻被打入冷宮的感覺,在他身后補了一句:“門口有車鑰匙,你挑一輛開著去學(xué)校�!�
凌霄睡醒已經(jīng)是大中午了,他洗漱完也出了門。進到地下停車場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一輛沒少。
江苜沒開他的車。
下午五點半,江苜從辦公樓里走出來,站在門口和保安不知道在說什么,聊了好一會兒。
凌霄認為自己大部分時間下是比較好說話的,比如江苜跟一個保安大叔說幾句話,這種事他就挺能挺包容的。
凌霄坐在車里欣賞江苜的身影,一點不耐煩的感覺都沒有。
然后過了十來分鐘,才遠遠的看著那人穿著一身黑走過來,他腦海里閃過窈窕二字。
他第一次見一個男人身上可以用到這個詞,也第一次見一個男人能把一身黑穿的這么有風(fēng)情。其實江苜的外貌和行為舉止都不女氣,起碼不會有人覺得他性別模糊。
甚至因為他淡然的氣質(zhì),更多時候給人的是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杉词惯@樣,仍掩蓋不了他身上那種韻味,仿佛造物主的仁慈,只為了告訴人們一個男人能好看到什么程度。
江苜坐上副駕駛后,凌霄嘴上仍嫌棄道:“天天穿一身黑,跟個寡婦一樣�!闭f完就覺得自己嘴太快了,這不自己把自己給咒了。
果然江苜聞言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冷笑,冷笑也是笑啊。
于是凌霄又想,算了咒就咒吧,反正老子命硬咒不死。
他打著方向盤掉頭,問:“想吃什么?還沒好好請你吃過一頓飯呢�!�
他們不算多的相處稱不上愉快,其實凌霄是挺愿意好好對他的。
“隨便�!苯倏粗矍暗牡缆�,沒什么情緒。
“可沒有隨便這道菜,快說!到底吃什么?”凌霄很不滿意他這副不配合的興致缺缺的態(tài)度。
江苜上了一天班似是很累,不想引起爭執(zhí),說:“我不會挑館子。”
凌霄偏頭看了他一眼,確實不像個懂吃喝玩樂的,倒像個吃花瓣喝露水的主。于是沒再說什么,驅(qū)車帶江苜去了一家日本料理。
“生的吃嗎?”凌霄仔細的看著菜單,頭也不抬的問他。
“吃�!�
“油炸的吃嗎?”
“吃。”
“貝類吃嗎?”
“吃�!�
凌霄看了他一眼,點好菜交給服務(wù)員,說:“你還真的是不忌口�!�
江苜看著面前桌上的大麥茶映出的燈影,沒說話。
包間一時陷入沉默,兩人有一會兒都沒說話。
凌霄皺了皺眉,平時都是別人捧著他,除非他不想搭理人,否則根本沒有冷場的時候。找話題他更不擅長了,因為從來沒做過這種事。
于是沉默了半天,他冷不丁問了一句:“還疼嗎?”
江苜有些詫異的抬頭看他,然后扯出一個譏諷的笑,把臉轉(zhuǎn)向一邊沒說話。
凌霄等不到回應(yīng),臉一下就沉了下來,冷笑道:“我看你是還不夠疼�!�
江苜偏開臉,拿起大麥茶喝了一口不搭理他。
吃完飯回去,江苜進門之后就徑自去浴室洗漱,然后換上睡衣進了書房。
凌霄坐在客廳,用筆記本處理了點工作,又回了幾封不算緊急的郵件,眼睛時不時得往書房門口瞟。一直到了十點多,他終于忍不住起身往書房走了過去。
他走到門口,隔著門聽到里面說話的聲音,江苜不知道在和什么人通電話,講的是蘇南家鄉(xiāng)話,吳儂軟語,腔調(diào)和咬字都軟軟的。聽他語氣似乎在安慰電話那頭的人,耐心很好的樣子。
凌霄輕輕推開門,看到江苜背對著門,拿著手機貼在耳邊。他講電話太過投入,以至于沒有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直到凌霄的手按到他的肩上。
江苜嚇了一跳,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一下就冷了。他軟聲軟氣得又和電話里說了兩句,就掛了電話。
凌霄透過電話隱約聽到那邊是個女人的聲音,問他:“你跟誰打電話呢?”
江苜沒理他,把手機放好,側(cè)身甩掉他的手。
“問你話呢�!绷柘黾又亓苏Z氣。
江苜看都不看他,問:“跟你有關(guān)系嗎?”
凌霄冷哼一聲,拿起他的手機又拽著他的手,強硬得用他的大拇指解開了指紋鎖。翻到通話記錄,看到剛才的那條通話,是和一個備注叫梅姨的人。
既然是姨,那應(yīng)該是長輩。凌霄輕哼一聲,把手機還給他。
江苜冷冷掃了他一眼。
凌霄心里警報解除,心情好了不少,問:“你講家鄉(xiāng)話的時候都那么軟嗎?”
江苜沒理他。
他又說:“你用你的家鄉(xiāng)話跟我說兩句�!�
江苜轉(zhuǎn)了下椅子面向他,皺眉冷聲道:“想聽樂子找別人去。”
“我就想聽你說�!绷柘霾贿_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又說:“你不肯說是吧?那我現(xiàn)在用你的手機給這個叫梅姨的打過去,讓她聽你叫點別的�!�
這個“叫點別的”是什么,江苜用腳指頭想都知道。他的手搭在桌面上,坐著不動也不出聲,默默和凌霄僵持。
凌霄坐到書桌上,耷拉著兩條長腿,雙臂抱胸低頭看著他,等他開口。
僵住的氣氛大約維持了幾分鐘,江苜把臉側(cè)向一旁,嘴里小聲說了句蘇南話。
凌霄直了直后背,問:“這句話什么意思?”
江苜扭身把轉(zhuǎn)椅轉(zhuǎn)開,冷臉對著電腦,說:“我不管翻譯。”
凌霄也不惱,他起身拽起江苜,把他抗到肩上就往外走。
江苜驚叫道:“你干什么?”
“你啊�!�
當(dāng)晚臥室的動靜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才漸漸停歇,江苜又一次不負眾望的昏睡過去。
凌霄抱他去浴室處理干凈,回到床上,摟在懷里睡了過去。
其實他挺想事后跟江苜走心的聊聊天,再溫存溫存的,奈何這人到了最后總是人事不知。他在心里感嘆,只能怪自己太厲害了。
夜深人靜,有微弱的光透過窗簾。當(dāng)身邊傳來平穩(wěn)的呼吸聲時,江苜在一片黑暗中睜開眼睛,他先摸出枕頭下正在輕微震動的手機,關(guān)掉了提前訂的鬧鐘。
然后輕輕動了動身體,確認身后人沒醒。接著慢慢起身,走出臥室進了書房。
他重新打開被關(guān)閉的文檔,繼續(xù)瀏覽。他看的認真,仿佛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想放過。許久之后打開抽屜拿出煙,點上一根。深吸一口,以手撐著腮在煙霧中沉思。
窗外燈火通明,深夜的天空透著寶藍色的光,夜云大片大片的堆積在一起,書房內(nèi)是濃得化不開的沉郁。
他打開郵箱,發(fā)出一份郵件。然后關(guān)閉文件,退出自己的賬戶,刪除瀏覽記錄。做完這一切,他才關(guān)掉電腦起身回臥室。
凌霄沒醒,窗外透出來的一點亮光照在他沉睡的臉上,他睡著之后那股桀驁的戾氣都收了起來,看起來甚至還有幾分大男孩的稚氣。
江苜看了他一眼,在離他遠一點的地方躺了下來。
而城市的另一個角落,狹小凌亂的房間里,一個人坐在電腦旁,身邊煙灰缸和泡面桶堆成山。
電腦屏幕右下方彈出一個提醒:您收到一封新郵件。
那人打開郵件,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李欽,南大研究生。
第7章
第二天早上五點多,凌霄被浴室洗漱的聲音吵醒。他瞇著惺忪的眼睛摸出手機看了看時間,簡直要瘋了,起身沖到洗手間。
“你修仙啊?起這么早?”
江苜正在刷牙,聲音有些含糊不清,減輕了那份冷清。“要上班�!�
“那也不用這么早吧�!绷柘霰緛砭痛蛩憬裨缢退W(xué)校的,專門定了六點半的鬧鐘,不到一個小時的路程,加上洗漱吃早飯也夠了,誰知他五點多就起來。
江苜漱了漱口,道:“不早,堵車�!�
凌霄送完江苜就得直接去公司,所以穿的比較正式。西裝革履的看起來豈止是人模人樣,簡直能直接去走T臺了。他身量高,有一米九,身材很好,穿什么都好看。
就是有人不識貨,江苜看都不看他一眼。
凌霄對著穿衣鏡打領(lǐng)帶,眼睛往江苜那瞟�?攘藘陕�,命令道:“過來幫我打領(lǐng)帶�!�
江苜正在收自己的數(shù)據(jù)線,聞言抬頭看了他一眼。
那個眼神,怎么說呢,凌霄感覺他真過來的話,可能會用領(lǐng)帶把自己絞死。他的領(lǐng)帶確實給過江苜很多不好的體驗,捆過他的手腕,勒過他的嘴。
于是他想了想,也不勉強,剛想說算了。江苜就拿好東西頭也不回的出了臥室,連個余光都沒給他。好嘛,人家壓根就沒想搭理他。
夜已經(jīng)拖著疲憊的星星離開了,整個南洲市都籠罩在一片燦爛的晨光中,大街小巷都蒸騰出一股輕霧。馬路上如螞蟻的車輛來回穿梭,這是整個城市最擁擠的早高峰時段。
江苜坐在車里吃早餐,是他在樓下早點鋪買的包子。
凌霄一貫討厭別人在他的車里吃東西,但是如果這個人是江苜的話,好像就沒關(guān)系,甚至想和他一塊吃。
“誒,給我一個�!彼_口對江苜說。
江苜提起裝包子的袋子,往他那邊一丟。
凌霄看了他一眼,說:“我開車騰不出手,你喂我�!�
江苜怎么可能喂他,他動也沒動,說:“等會兒你就能騰出手了�!�
凌霄不明所以。上了高架橋之后才知道,堵車了。
凌霄伸手拿了個包子,咬了一口,豆沙的。他最煩這種甜不拉幾的包子,皺著眉兩三口吃完。又問:“有喝的嗎?”
江苜置若未聞。
凌霄自己揀了杯豆?jié){拿過來,喝了兩口。
豆?jié){倒是不甜,香濃的豆?jié){沖淡了嘴里甜膩的味道。凌霄往那邊看了一眼,皺眉道:“你是把人家包子鋪搬空了嗎?”
江苜沒搭理他,又拿出了一個麻團小口小口的吃。
“你怎么愛吃這種娘們兒唧唧的東西��?”凌霄早起沒睡飽,心情不大美麗,就想找茬。
江苜的咀嚼停頓了一下,然后說:“食物本身不對應(yīng)性別,口味也不是衡量男子氣概的標準�!�
“那什么是衡量標準?”凌霄問他。
“我覺得是風(fēng)度。”江苜咬下最后一口麻團,說:“不對別人的飲食習(xí)慣指手畫腳的風(fēng)度�!�
凌霄瞇起眼睛斜著瞅他,這是在說他沒風(fēng)度呢。他正要說話,江苜開口提醒:“看路�!�
原來前車起步了,凌霄跟上,走了沒幾十米,又堵住了。
轉(zhuǎn)眼一看,江苜已經(jīng)又拿了一個奶黃包吃了起來,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郁的香甜奶味。
江苜吃東西很安靜,動作算得上斯文,沒什么多余表情。但能感覺他品嘗得很認真,最起碼不會讓人想為食物叫屈。
事實證明江苜沒胡說,六點多的首都早上堵的那叫一個水泄不通。凌霄堪堪在八點之前把人送進南州大學(xué),看著江苜走進辦公大樓,在門口處停下和保安在說著什么。
江苜長的很好看,是讓人眼睛發(fā)暈的那種好看。每個人都樂意和他說話,他若態(tài)度再溫和一些,便能讓人對他掏心掏肺。
那個保安還是昨天那個,年齡有五十出頭,頭發(fā)花白,滿臉的溝壑里都藏著人生的苦澀,一看就是那種一生都很苦的人。和人說話的時候神情瑟縮,帶著不由自主的討好。
江苜把手里的東西遞給了他,凌霄認出那是江苜多買的包子和豆?jié){,然后不知道和他說了什么,那個保安撓著頭不好意思的笑了。
凌霄一個人坐在車里,看到江苜走了進去再也看不到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