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深不可測的劍潭之底上空是變幻莫測的寒池水。
楚非歡青眸倒映寒光,睫毛直長,隨后緩緩閉上了眼。
千紙鶴在指尖化為星輝。
這一刻他的感官被無限放大。
所有感覺都變得細碎又冰涼。
見漣漪漫過長河。
見微風(fēng)拂過白骨。
見月光自九天之上落下,穿過紅塵人間,照深深處。
閉上眼就能感知到的
是風(fēng),和月。
瓔珞殿,漫天紅線紙鶴。
林鏡伏在桌子上睡著了。
等醒來時,系統(tǒng)已經(jīng)在他身邊了。
系統(tǒng)說:“口水擦擦。”
林鏡面無表情抹了把臉:“干什么?”
系統(tǒng)說:“你不是喜歡看戲嗎,我只是想提醒你,又一個大的劇情點到了。”
林鏡一愣:“什么。”
系統(tǒng)是個沒滿一歲的人工智能,傲嬌道:“不信就算了,我走了。我要管的又不是只有你這一個副本�!�
林鏡懶得拆穿它——得了吧,你對這個副本的操心程度簡直是絕無僅有!
林鏡來到九陽劍宗后,也總算知道了系統(tǒng)說的大劇情點是什么。
是魔念。
占星樓的少樓主再次動用靈力,覺察最后一絲魔念。
解開黑綾,睜開神之瞳,最后手指冰冷,遙遙指向了九陽劍宗的方向。
九陽劍宗。幽絕之獄。
——楚非歡居然是魔!
整個天下為此震驚。
兩百年前魔尊禍害天下的場景,現(xiàn)在還如同揮之不散的陰影覆蓋在整個修真界上方。那時哀鴻遍野、血流成杵,恐懼和絕望緊緊攥著每個人的心臟。
沒有人愿意去回想。
如今占星樓給出指示,所有人臉色蒼白,瑟瑟發(fā)抖,并堅定了信念。
殺了他——必須殺了他,永絕后患!
外面風(fēng)云涌動,而楚非歡還一個人在幽絕之獄底安靜坐著。
顧相思是第一個為楚非歡站出來的。
她跪在掌門殿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卻始終被九陽劍宗掌門避門不見。
這位以清麗明艷著稱修真界的少女,磕頭石階前,一下又一下,額頭都要溢出鮮血來。
路人看了紛紛心生愛憐。
他們嘀嘀咕咕,“楚非歡真的是命好,得此絕世佳人真誠相待�!�
“只可惜他是魔啊,不然不然我都要為這份情誼感動了�!�
林鏡嗤笑:“我也要為他們的愛情感動了�!�
可是魔。體內(nèi)有魔念就一定會成魔嗎?到底是誰定下的規(guī)則?判斷一個人的善惡,原來那么草率嗎。
瓔珞殿里萬千紙鶴在空中隨風(fēng)搖晃,碰撞摩擦,發(fā)出清脆又悅耳的聲音。
上官無涯進來的時候,林鏡在蓮湖前洗手,他的小拇指總會隱隱作痛,需要浸泡。
“阿卿最近身體感覺怎么樣?”外人面前威壓冷漠的凌霄派掌門在愛女面前,只是個儒雅隨和的父親。
林鏡想起了楚非歡的事,偏頭有些奇怪地問:“爹,有了魔念就一定會成魔嗎?”
上官無涯神情一僵,柔聲道:“阿卿怎么今天問起這個?”
林鏡編了個理由說:“我看書看到了仙盟設(shè)立的來由,有些疑惑而已。魔念入體,真的就一定會成魔?”
上官無涯搖頭,以一個出竅期大能的角度給出解釋:“倒也未必,魔念就同心魔一般,只是一種來自心底干擾人思維的雜念。若是那人道心清凈,也未必會成魔。”
林鏡:“那仙盟為什么要如此趕盡殺絕�!�
上官無涯看著女兒清澈的眼眸,對女兒的單純既是愛憐又是無奈,笑著說:“阿卿,修真界沒必要給自己埋下一個巨大隱患,能斬草除根的事不需要去賭�!�
雖然殘酷,卻也可以理解。
林鏡小拇指上面?zhèn)鱽黻囮嚨耐矗p輕點頭:“爹爹說的是�!�
一定會成魔嗎。肯定不一定啊。
否則這個游戲的設(shè)定根本就沒有存在意義。
林鏡再沒有給楚非歡寄過千紙鶴。
他繼續(xù)安安靜靜出現(xiàn)在他身邊,看他遇到的所有好人壞人,看他遇到的所有愛恨情仇。
顧相思最后還是舍棄一切,打開了幽絕之獄的門。
她不知道從哪里偷的令牌,甚至為了掩人耳目,一把火點燃在劍潭上方,火光重重,濃煙滾滾。
水藍衣裙的少女沖進去,聲嘶力竭大喊著:“楚非歡!”
真感人。
林鏡什么都不能做,就在旁邊看著這兩亡命鴛鴦。
顧相思跌跌撞撞,眼眶血紅沖到了楚非歡面前,話一句都不多說,直接牽住了他的手。“走,楚非歡,我?guī)阕��!彼煅手�,眼淚已經(jīng)聚在了眼眶里,楚非歡抬眸看著她,青眸冷靜,微微一笑:“顧師姐要帶我去哪里�!�
顧相思淚水落下,說:“我?guī)汶x開。”
林鏡嘆口氣。
唉,名場面啊。
當(dāng)初帶你回家,現(xiàn)在帶你離開,不顧一切,護你一世。
顧相思真的拿的是女主劇本啊可是,她是惡人牌啊。
林鏡目光有些復(fù)雜看向了楚非歡。
所以最后愛恨顛倒又會是怎樣慘烈的場景呢。
林鏡玩這個游戲能玩到榜一,對于某些東西的敏銳程度就已經(jīng)到了極致。
他繼續(xù)跟著這兩人。
出了幽絕之獄,果然是暴怒而來的宗門長老,還有黑壓壓一堆的劍宗弟子。
他們舉著火把,一聲一聲大叫著除魔衛(wèi)道,神色猙獰又扭曲。
顧相思護在楚非歡面前,手指顫抖握著碧靈劍。
“相思,你不要在執(zhí)迷不悟了。”
另一位女性長老就是顧相思的師父,看著愛徒神色憂愁,輕嘆口氣:“你現(xiàn)在自己去戒律堂認罪,還能從輕發(fā)落,其余的就不要插手吧。”
顧相思淚流滿面,顫抖地說:“不!師傅,楚非歡,他不是魔!他不是魔��!你們相信我!”
男長老怒意沖天:“不是魔修?占星樓都已經(jīng)給出了指示,你居然還在為他說話!今日我連你一起殺!”
“相思放手吧”
林鏡坐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上,風(fēng)吹得裙上做裝飾的千紙鶴輕輕搖晃。
他把玩著一片葉子,突然覺得這戲似乎也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精彩。
太慘了,真的太慘了。
他看著濃煙滾滾萬箭齊發(fā),看著血流成河刀光劍影。
看著沒有修為的楚非歡如何被打斷雙腿跪在泥地里。
看顧相思如何殊死拼搏,用肉身為他擋下外界的偏見風(fēng)雨。
眼淚和鮮血一起落下。
最后千鈞一發(fā)之際,又有人沖出來為他們擋劍。
“問情?連你也要摻和這件事嗎?”
是薛問情。
這位修為底下病弱的少主張開雙臂,站在了那對男女面前。他身上的血窟窿止不住,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眼神卻是哀傷的:“長老誅魔的事,還是交由仙盟處理吧�!�
這一夜九陽劍宗火燒了半邊山。
這一夜無數(shù)的愛恨情仇因果結(jié)下。
后面又來了很多人,來了難得一見的劍宗掌門。
他們聲嘶力竭,他們吵鬧爭論,他們在生和死里情深義重,深恩難全。
可這一切都與林鏡無關(guān)。
風(fēng)很冷繞著他的指尖,林鏡偏頭,目光清凌凌遠望楚非歡。
看著這個在孤寂幽閉的石室呆了足足三年,一出來又是血海深仇的男人。
黑袍上的鶴翎已經(jīng)被血浸濕。
他也曾年少風(fēng)流,仗劍行千山,他也曾光芒皎皎,星夜救佳人。
只是如今,三兩句話讓世界天翻地覆,等待他的是永夜無邊。
林鏡不由想,楚非歡現(xiàn)在在想什么呢。
只可惜楚非歡發(fā)冠墜落,青絲如瀑,遮住了一切神情。唯有那雙握劍的手,冰冷又僵直。
林鏡把玩著那片葉子,突然間有了些難過。
不知是難過楚非歡現(xiàn)在的遭遇,還是難過那些未揭開的真相。
楚非歡啊,你今日是不是會對顧相思情根深種。
可是故事還沒到最后啊。
林鏡輕輕嘆了口氣,往后一靠,心煩意亂,把葉子塞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吹起曲子來。
依舊是那一首他當(dāng)初自己瞎琢磨的曲,吹給自己聽,讓自己分散注意力。
曲聲輕緩,他白色的裙裾和上面系掛的千紙鶴一通翻飛,在煙云霧繞里,如同蝴蝶,又如同大鳥。
只是吹到一半,林鏡心更亂了,隨手從腰間解下一只千紙鶴,把它攤開可是最后又不知道寫什么。
闔眸,匆匆折上,任它自由飛去。
等他再次把視線落到九陽劍宗劍潭之上時,發(fā)現(xiàn)楚非歡已經(jīng)被顧相思拉著墜崖了。
走途無路,死里求生。
林鏡當(dāng)然可以飄下去看他們怎么樣。
但他覺得索然無味,閉上眼,重新從瓔珞殿里醒來。
第89章
挽風(fēng)挽月(七)
林鏡有段日子沒去看楚非歡,
他所處的是凌霄派最靈力充沛和鐘靈毓秀的落霞峰,黃昏晚景冠絕天下。
有時候?qū)嵲跓o聊了,林鏡就去懸崖邊坐下看風(fēng)景、吹葉子,
跟系統(tǒng)斗斗嘴。
這么調(diào)整了幾天心情后,他心里的那絲難過終于散了,
又變成了那個游離世外縱觀全局的玩家。
顧相思和楚非歡墜崖當(dāng)然不可能死。
他們落水后被神醫(yī)救了,
神醫(yī)是個老爺爺,
守著一個桃花林。楚非歡沒有受很重的傷,反倒是顧相思經(jīng)脈寸斷、丹田半毀、需要無數(shù)世間難求的奇珍草藥調(diào)養(yǎng)身體。
神醫(yī)脾氣古怪,
他救顧相思的代價,是要楚非歡的心頭血。楚非歡當(dāng)然給了,一劍刺入身體,
血流如注,臉色蒼白如紙依舊眼都不眨。
取走心頭血后,
神醫(yī)列出了一條長長的草藥名單,要楚非歡一年內(nèi)全部給他找出來,
不然就等著給顧相思收尸。
然后從此林鏡就跟著楚非歡,
看了他一整年的紅塵打滾摸爬。
楚非歡被奪了春水劍、又被廢了修為,現(xiàn)在連凡人都不如。他給自己削了根木劍,別在身上。
神醫(yī)列出每一種草藥都是天級靈草,
但楚非歡到底是天才,
天資出眾,根骨重塑后,
握著一把木劍也殺出一條血路來。
他沒日沒夜地修行歷練,
跋山涉水,
無數(shù)次九死一生。
“玄光砂,紫凰竹,
絕情花,銀光天蓮”
前面都是生長在絕境,由妖獸鎮(zhèn)守的靈草,雖然兇險卻也可以尋覓蹤跡。
可銀光天蓮,是已經(jīng)滅絕于兩百年前的傳說�,F(xiàn)在世上已經(jīng)徹底沒有了它的音訊,幾乎是一個不可能找到的東西。
楚非歡為了真假不知的消息,出入惡鬼城、生死境。整個天下都在通緝他,他還得像陰溝老鼠一樣隱姓埋名,躲躲藏藏。
林鏡看著他成為乞丐,混入玨城斗獸場,與千人廝殺,供權(quán)貴觀賞取樂。
楚非歡從血海中站起得了第一名,如愿以償?shù)昧顺侵鹘右�。城主是個滿身肥肉的淫邪之人,見他的第一眼骯臟齷齪的心思就根本藏不住,楚非歡面無表情,掙脫鎖鏈,一劍砍下城主的頭。跌跌撞撞到密室,費盡全部力氣、流盡鮮血,終于找到了外界傳的沸沸揚揚的花。
可是,他顫抖地摸上蓮瓣,卻發(fā)現(xiàn)是假的蓮花是假的。
林鏡就站在他旁邊,靜靜看著這個血海廝殺出來的男子再也支撐不住,木劍插地,黑發(fā)披落,一口血噴了出來。
密室里的人魚燭安靜燃燒。
楚非歡緩慢抬起頭,不知道是看天還是看命,曾經(jīng)燦如珍寶的青色瞳眸,沒有了任何光。
林鏡都以為他要死了。
但是楚非歡沒有,顧相思還在等著他救,他不敢死,也不能死。
一襲黑衣的青年垂眸,擦干血,布滿傷口的手又重新拿起劍,在黑暗中搖晃踉蹌摸索前行。
林鏡閉上眼,回到了瓔珞殿。
古書對銀光天蓮的記載是,白色,蕊有星輝,極寒之物,遇水則凝冰。
林鏡往前走,衣裙拂過潔白光滑的地面,到了池邊。
池中琉璃九轉(zhuǎn)爐云霧繚繞,爐上玄鶴周而復(fù)始盤旋。
水里數(shù)不勝數(shù)的白色蓮花在綻放。
林鏡彎下身,拔開蓮蕊,當(dāng)看到那星星點點的光輝時。
他居然覺得好笑,也真的笑了出來。
真好笑啊。
荒謬到可笑。
楚非歡,你看,你尋尋覓覓拿命去賭的東西,到底是個什么呢?
太慘了,太慘了臭小子
林鏡從池中取下了一朵蓮花。
它靜悄悄地躺在他掌心,溫柔蜷著葉子。
楚非歡從玨城逃出來后,流落到了楚國鏡內(nèi),陰差陽錯就在溪水村的附近。
林鏡將蓮花放在一個盒子里,不知道怎么遞給他。
他暫時是不想和楚非歡紙鶴通信了。
如果林鏡是玩家,現(xiàn)在是個刷正義值的絕好機會。
畢竟在這樣絕望黑暗的時刻有個飛鶴傳音的好朋友,帶來深淵唯一的光,該是多么讓人記憶深刻啊。
可是。
林鏡低下頭,嘆息說:“你不需要�!�
楚非歡,其實你不需要救贖,不需要感動,也不需要多余的恩情和溫暖。
對于你來說,愛和恨,到最后背負的越少越好。
林鏡招來一個侍女,想了想說:“你給我把這個放到楚國溪水村的一個破廟內(nèi),恩,藏得隱秘一點,不要讓人一眼就能看到知道嗎。最好給它營造出一種,很厲害很珍貴,需要偌大機緣才能碰到的感覺。但也不要太難,我怕他找不到。”
侍女:“”我的大小姐,你在說什么?
林鏡和她大眼瞪小眼。大小姐也不知道。
上官無涯安排給他的侍女?dāng)R在任意小宗門里都是隱世長老的存在,送著這么一個小盒子到溪水村自然輕而易舉。她牢記大小姐的吩咐,苦惱地看了半天,最后視線落到了佛像下面一堆早就風(fēng)干很多年的骨骸身上,走過去嘆口氣,按照古怪小姐的叮囑將盒子藏在了白骨背后。
林鏡有一搭沒一搭和系統(tǒng)聊天:“好人呢。怎么現(xiàn)在沒好人出來了�!�
系統(tǒng):“你看你的戲,管那么多干什么。”
林鏡:“但他現(xiàn)在成魔的可能性很大啊。”
系統(tǒng):“不至于,還有顧相思啊,為了她他也不會成魔。”
林鏡:“你懂的居然還挺多�!�
系統(tǒng)分析數(shù)據(jù),說:“你們?nèi)祟惱锊欢寄敲磳懙膯��!?br />
林鏡輕笑:“是啊,我本可以成魔,但是為了你,我愿意壓抑魔性。你想說這個?好感動哦�!�
他小時候就在精神力研究所長大,父母都是主要人員。跟著系統(tǒng)熟了后,就如自家傻兒子對話似的。
系統(tǒng):“”
它又被懟得啞口無言,氣得溜了。
夜雨霖鈴。
林鏡跟著楚非歡后面,重新回到了那個寺廟內(nèi)。
一晃十多年,寺廟的屋檐依然破舊,茅瓦漏雨,滴答滴答濺到青石板上。
龕前積滿了灰和蛛網(wǎng),佛像金箔斑落,半面漆黑如鬼煞,蠟燭燃燒殆盡,僅有月光森冷照進來。
林鏡以魂體坐到了案上,饒有興趣摸著那個簽筒,潔白裙裾垂落,瓔珞搖晃。
林鏡等了一會兒,楚非歡就進來了。
雨洗干凈了楚非歡臉上的血,露出俊美冷冽的五官。眉飛入鬢,鼻梁高挺似玉山。青年黑發(fā)凝著水珠、滑過淡色的唇。他握著木劍逃亡至此,渾身上下都是傷。
楚非歡剛經(jīng)歷過生死廝殺、緊繃的精神讓他不管不顧往前走,走進這間寺廟的時候他只想著找個地方止傷休息,并沒有想其他。
身體太虛弱了,他視線虛幻,走到了稻草堆旁,在佛像前盤腿坐下,運氣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