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秦淮收拾好出來,陳可南正在穿鞋,沖他一招手,“穿衣服,我順路送你去地鐵站�!�
他頓住了腳步�!拔覜]說要回去啊�!�
陳可南莫名其妙,“難道你還要在我這兒過夜?”
秦淮一愣,像是被這句話問住了,默不作聲地盯著他。直到陳可南問“怎么了”,他才走過去,一把抓起外套和圍巾。忙亂中一只手套掉在地上,立馬被他抓起來,在手里捏成一團。
“你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
“真不用我送?”
“不用�!鼻鼗蠢_大門,“今天麻煩你了,謝了�!�
陳可南聽了這話,不由得微微擰起眉頭,又覺得好笑,扶著大門看秦淮越走越遠,馬上就要拐進電梯間,突然叫住了他。
秦淮停下腳步,沒有回頭。陳可南鎖好大門跟上去,秦淮還在原地,聽見他走到身邊,就問:“干什么?”
“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在等我叫你�!标惪赡先炭〔唤�,“想去酒吧是吧?”
秦淮眼睛瞪得滾圓,耳朵尖也紅起來,“陳可南你找打是吧!”撲上去掐他脖子。陳可南笑出聲來,一邊又去抓他的手,頓時在電梯間里鬧成一團。
陳可南費了好一番力氣,終于逮住他兩只手,“好了!別鬧�!�
秦淮這才安靜下來。兩人對著電梯門各自整理衣服,秦淮捏了捏自己泛紅的耳朵尖,問:“電梯壞了?還不來�!�
過了好一陣,旁邊伸過來一只手,按了向下的按鈕�!吧底��!�
秦淮看著他在電梯門里的倒影,“你剛才也沒發(fā)現(xiàn)吧�!�
陳可南不說話,手抄在口袋里,看向旁邊的垃圾桶。
秦淮嗤笑一聲,“大傻子�!�
兩人走到地鐵站,陳可南以為秦淮只是鬧脾氣,沒想到他真鐵了心不回去。兩人沒好好說上兩句,秦淮就翻了臉,一屁股坐在地鐵站的臺階上,一點不管冷風對著他直灌。
陳可南不耐煩地原地走了兩步,“你不回去,行。要跟就跟著吧�!�
他只顧悶頭往前走,穿過街口,上了橋,經過長長的勝口路。路燈的光線從高處灑下來,使眼前空無一人的蜜色世界透露出沙漠般的荒涼。
陳可南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秦淮落在十幾步開外,慢慢地走著,一看見他回頭,立刻站住了,左環(huán)右顧,兩只手揣在口袋里,不停地低下頭,用鼻尖去夠圍巾,似乎想把它拉上來蓋住鼻子。影子在馬路上投得很長,像一只巨大的正在啄食的鵝。
陳可南無聲地嘆了口氣。半空里騰起白霧,在風里轉瞬即逝,稀薄得如同清晨醒來前的最后一個夢。隔著霧氣,秦淮似乎望了他一眼,又別開去,踢著從路邊綠化帶里冒出頭的野草。過了幾分鐘,他似乎是覺得索然無味了,就背過身子,望著馬路上風馳電掣的汽車。一聲聲的,拖得極長,像極了什么動物的嚎叫。
“你真不回家?”陳可南聽到自己的聲音被風扭曲得奇怪,像一個陌生人。
秦淮對著馬路不吭聲,吸了吸鼻子。
陳可南掏出打火機,在大風里折騰了將近半分鐘,終于點燃了一支煙。煙霧像女人纖細的手指,從他頭發(fā)間穿過�!澳愀襾��!�
第27章
他們走過勝口路,在與撫浦路的交匯口,有一個上了年頭的破舊的商業(yè)廣場,是市區(qū)最早的夜生活中心。秦淮跟著陳可南走上寬寬的鐵梯,磨得白亮的邊沿和薄薄的積雪混在一處,滿眼都是陰沉的刀光,踩上去就猛地一沉,發(fā)出冷硬銳利的呻丨吟。秦淮沒敢去摸那條黑蟒似的扶手,潮濕的空氣里全是血的味道。
各式招牌全都暗著,必須走到跟前,才能借著不知道哪里來的昏光勉強辨認上面的字。寒風像出籠的餓獸一樣在過道里穿梭,秦淮聽到風吹動自己的汗毛,發(fā)出干枯稻草般的聲音。
他看見一家店孤零零的亮著燈,陳可南走過去,推開了玻璃門。頭頂?shù)娘L鈴一響,像一條冰滑進的后頸子�?諝饫锔又鹗硿啬伒南銡�,秦淮聽到女人的笑聲,然后是腳步聲,一個女人走出來,溫柔地招呼他們。
“你在這兒坐著,等我散場送你回去。”陳可南說,“或者你想自己回家?這是一百塊,你打車回去也夠了。”
秦淮不說話,也不去接,陳可南望了他一會兒,把錢用老板娘端來的檸檬水壓住,站起身來。
秦淮看著他衣服下擺,直盯得眼眶發(fā)酸,那人還是一動不動。秦淮別過眼,看向窗外。
“你怕貓嗎?”陳可南忽然問,似乎是含著一點笑意。
秦淮不解地看向他。
“到了家里給我打電話�!标惪赡现徽f了這么一句,走了出去。
秦淮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那里,只聽風鈴又落下一聲,一塊冰順著他的脊骨滑下去,打個寒戰(zhàn)。
“妮妮,不準亂跑,客人要討厭你了。”
秦淮抬頭,一只大黑貓?zhí)仙嘲l(fā),伸直脖子,瞪著黃綠色的圓眼鏡打量他。女老板走過來,一把抱起它,沖秦淮笑了笑,“不好意思,它亂跑慣了�!�
秦淮心不在焉地說沒關系。管她要來菜單,卻也只是胡亂地翻,從頭翻到尾,又翻回去。滿眼花花綠綠,叫人頭昏腦脹。老板娘一點不催促,自己坐在高腳凳子上擺弄杯盤,跟著店里隱約的法語小調輕輕地哼。
秦淮知道這首歌,他母親也喜歡,時不時地哼,還教他用鋼琴彈。當然,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后來沒人管束,他學琴越來越疏懶,搬家時秦旭宏就叫人把那架鋼琴拖走賣了。秦淮偶爾還想起那個下午,陽光直灑到黑亮的鋼琴上,如同一片雪亮的刀刃,而他像個夢魘的人,久久不能睜開眼睛。
他又想到那天他跟陳可南在電影院看的《南國往事》,女人坐在窗邊彈鋼琴,男人故意抽走樂譜,琴聲卻沒斷,她早已背得很熟了,為這別有心思的捉弄露出會心的笑容。男人倚在窗邊看樂譜,外面是陰沉的天,后來慢慢下起了雪。
秦淮又望向窗外。露天的鐵樓梯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不知道什么東西的影子傍在那里,仿佛是陳可南下樓的背影被凍住了。不一會兒,風吹翻了一幅廣告,斜蜷在影子旁邊的墻上,好像一個瘦削的女人終于找到了倚靠。
他捂住了額頭,連眼睛一起。他說不出來,他想大概是有些頭疼,或者是別的什么地方。早起總讓人不舒服,那個該死的度假酒店。
“妮妮!那是爸爸的圍巾,不許亂抓!你想爸爸了?他這會兒正忙呢,酒吧里人多,那個地方你可受不了�!�
秦淮拿著菜單走到柜臺,“不好意思,我沒什么想點的。”
“沒關系呀,”女老板放下了貓,“坐坐也行,你是等你朋友吧?”
秦淮含糊了兩句,問:“請問樓下是有酒吧嗎?”
“對,就在一樓,往里面的方向走�!彼f著,又指向旁邊一道布簾,“你可以從這邊下去,不然走外面好冷的�!�
秦淮道了謝,走下樓去。
一樓總共有三家店亮著燈,都是酒吧,另外兩家在稍遠的地方。秦淮猶豫一番,用力地推開了面前的門。
燈光下的歌手忘我地閉著眼睛,秦淮從他的歌聲里聞到一股汗味,就像做了那種讓人渾身潮濕的夢后被窩里的氣味。窗邊的座位狹小,他草草轉了半圈,吧臺后的調酒師朝他看來,他立刻在最近的一張高腳凳上坐了下來。
“你好。喝點什么?”
“我看看。”
秦淮接過酒單,手心微微出汗,一窩窩的小蟲子從掌紋里爬出來啃他的肉。涌動的人聲如同黑夜中的暗礁,而他是夜行的孤船。
“金湯力�!彼辶饲迳ぷ�,聲音幾乎淹沒在歌聲里。
陳可南顯然不在這里。人們三五結伴地圍坐,都是朋友小聚,并沒有什么寂寞男女。秦淮含著一口酒,舌頭牙齒被辣得微微刺痛,久久咽不下去。他的內臟像長在一棵樹上,不知道從哪里跑來一頭熊,肆無忌憚地樹干上用力地蹭,內臟全都收緊成一團,唯恐從樹梢上搖落下來。
忽然掠來一陣香風,一個女人在他旁邊坐下,撩起頭發(fā),露出樣式復雜的耳環(huán),熟稔地同調酒師打招呼。談話間隙,她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秦淮,繼續(xù)說自己的事,說起年前在勝口路的夜店碰到的幾個可笑的男人。說著,她舉起酒杯小口地喝,手指頭仿佛跟粉色的酒液融為一體,只剩下涂著黑指甲油的指甲跗在玻璃杯外,是被這夢幻的顏色吸引來的瓢蟲。
秦淮皺起了眉頭。
女人換了個姿勢,手臂的影子斜投到秦淮面前,仿佛一大群瓢蟲成群結隊地向他爬來。秦淮的心臟猛跳,仿佛有一大塊干硬粘稠的東西堵在了喉嚨口。他舉起杯子,顧不上烈酒辛辣,幾大口喝干了,頓時像一盆滾燙的鐵水倒進胃里。
這舉動引起了女人的注意,她又朝秦淮看過來,一只手支著下巴,打量了他幾眼,唇角微微翹著,卻沒有絲毫笑意,仿佛她那紅潤的嘴唇天生長得這副討人喜歡的模樣。
秦淮又要了酒單,這次一點沒有猶豫,直接念出了最先看見的名字�!艾敻覃愄��!彼f。
女人又朝他望來。他知道,可他連頭也沒有往那邊偏一下。
他丨媽的。秦淮心想,這是他來過最糟糕的酒吧,不過他不在乎。他現(xiàn)在什么也不在乎。
陳可南從安全通道的樓梯下來,差不多已經十一點。
他惱火地推開門,一陣風從背后猛灌進去,整理東西的服務生嚇了一跳,慌亂地說“歡迎光臨”。
秦淮歪在吧臺上,像在睡覺似的,腦袋垂著,頂心的頭發(fā)正好被射燈的光線照亮,變成毛茸茸的金褐色。陳可南徑直走到他背后,不輕不重地推了他一把。
秦淮扭過頭來,眼神渙散,瞇起眼睛端詳片刻,才慢吞吞地說:“你喝完了?”
陳可南冷笑了一聲,“我來趕你的場子。”
秦淮似乎沒聽懂,扭過身體正對他,咕噥著說:“我錢不夠�!�
“你可真有出息。起來,回去�!�
秦淮按住他的手,“你坐下,”他胡亂扯住陳可南搭在臂彎里的外套,緊緊揪在手里,“坐下。聽我說�!�
“你喝醉了?”陳可南湊近了些,端詳他的臉色。
“你會不會覺得煩?”秦淮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自顧自地說,望著他的眼睛,“你說每天這么過有什么意思?有時候我走在路上,真希望走著走著就讓馬路把我吞了,或者一直這么走,但是我哪兒也不去�!�
陳可南沉默了一會兒,微微一笑�!澳愫茸砹��!彼终f了一遍,這次是篤定的語氣。
“我沒有�!鼻鼗吹吐曊f。
幾分鐘過后,他又重復了一遍,稍微抬高了聲音,仿佛有人在跟他爭論。然后他開始不斷地重復這三個字,越說越大聲,吧臺那頭的調酒師好奇地看過來。正當陳可南準備出聲喝止,他卻突然收聲,喉嚨里擠出一絲哽咽,淚水頓時滾滿了眼眶。
陳可南一下子愣住了。
秦淮的眉頭皺得死緊,還睜大了眼睛瞪他,似乎在極力克制,耳朵漲得通紅,但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砸,甚至都沒來得及順著臉頰慢慢流淌,一大顆一大顆地滾下來,濺在他自己卡其色的褲子上。
“別哭,別哭。”
陳可南伸手到外套口套里拿紙巾,調酒師走過來,默不作聲地把一疊紙巾遞到了手邊。他拿起一張?zhí)媲鼗纯槪鷣y擦了兩下,伸手到他背后替他順氣,秦淮直挺挺地坐著,更加嗚咽起來。“好了好了,”陳可南寬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腦勺,把秦淮毛茸茸的腦袋按到自己肩膀上,“別哭了�!�
秦淮劇烈地喘息著,幾乎上氣不接下氣。陳可南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背,低聲自言自語道:“我的天,你喝多了怎么是這德行……”
他出了一會兒神,任由秦淮哭哭啼啼,同時含糊不清地咕噥著什么。他一句也沒聽清,只在秦淮停頓喘氣的時候偶爾附和一聲。忽然,他往旁邊一瞥,發(fā)現(xiàn)調酒師正一邊擦杯子,一邊奇異地打量他們。陳可南鎮(zhèn)定自若地跟他對視,又摸了摸秦淮的后腦勺,說:“我弟�!�
調酒師訕訕一笑,轉頭看向別處了。
第28章
秦淮掙扎了一下,被陳可南按住后腦,安慰道:“行了行了,沒事兒�!彼@才安靜下來,但仍然急促地喘息著,背上的肌肉痙攣般地微微抖動。
“我爸連我上幾年級都不知道�!彼鋈粵]頭沒腦地說了這么一句。
陳可南被逗笑了,又怕被他聽見,別過頭轉向一側,秦淮毛茸茸的頭發(fā)擦過他的下頦,秦淮忽然不由自主地抽噎了一下,一股熱氣從衣服領口鉆出來,撲上陳可南的鼻尖。他聞到隱約的香氣,大約是洗發(fā)露或者衣物柔順劑。
秦淮終于慢慢冷靜下來,吸了吸鼻子,推開了陳可南。陳可南收回手臂,發(fā)覺秦淮還維持著剛才弓著背的姿勢一動不動,睫毛上凝著殘余的淚水,直直地盯著自己的肩膀。不由問:“怎么了?”
秦淮拿起一張紙巾,胡亂抹了抹臉,捂著鼻子甕聲甕氣地說,“鼻涕蹭上去了�!闭f著又拿了張紙巾,在他肩膀上擦拭起來。
陳可南沉默了,深深吸了口氣,擠出一句謝謝。
秦淮似乎清醒了些,握著紙團坐在高腳凳上望著他,那神態(tài)像極了馬戲團里坐在凳子上等待號令的老虎獅子。調酒師拿來賬單,沖秦淮笑了笑。秦淮看見了,忽然湊近上身,嚴肅地說:“他騙你的。我不是他弟,他是我老——”
陳可南立刻捂住他的嘴,對調酒師說:“喝多了,喝多了�!崩鹑送词珠g走。
他叫秦淮洗臉,問他想不想吐,秦淮不回答,迷迷瞪瞪地把水龍頭抬起又按下,饒有興味地來回做了好幾遍,突然又說他要上廁所,拉著陳可南走到便池邊,一定要他跟自己一起。陳可南費力地從他懷里抽出自己的手,走出了洗手間。
過了一會兒,秦淮搖搖晃晃地扶著墻走出來,左右不見人,不由叫起陳可南的名字。拐角處傳來答應的聲音,秦淮轉過去,看見陳可南正把煙頭按滅在垃圾桶上,一個女人沿著過道走回卡座。
“洗臉沒有?”陳可南走上前,端詳他的臉。
“我會洗臉�!鼻鼗床桓吲d地別過頭,不讓他看。
“走吧。”陳可南拍了拍他的背,轉身從垃圾桶前走過,不動聲色地把一張揉成團的紙巾拋了進去。
秦淮立刻發(fā)覺了,“什么東西?”
“沒什么。”陳可南拉住他要走,卻被他掙開了。秦淮走回垃圾桶前,彎腰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見,于是他伸出手去,但立馬被陳可南逮住了手腕。
“別翻垃圾桶,”陳可南按住他的肩,像是拼命拉緊牽引繩不讓自家狗闖禍的主人,用一種勸慰的語氣說,“好歹過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