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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眼中恨意翻涌,冷冷道:“劍未飲血,不能歸鞘!”

    “或許不是不能,而是不甘�?丛谖覐腻\衣衛(wèi)手里救了你的份上,能否告知尊名?”

    那人垂下眼瞼,慢慢道:“吳名�!�

    少年笑了笑,并不點(diǎn)破這個顯而易見的化名,只道:“我叫蘇晏,你可喚我表字,清河�!�

    吳名猛地轉(zhuǎn)過頭來:“你是蘇晏?那個在金鑾殿上冒死直諫,彈劾狗官衛(wèi)浚的新科進(jìn)士蘇晏?”

    蘇晏愕然。該怎么向所有人解釋,那其實(shí)是個陰差陽錯的誤會?

    吳名掙了掙,似乎要從層層紗布中直起身來,最終還是頹然傾倒,暗啞著嗓子道:“蘇大人仗義執(zhí)言,雖未能鏟除衛(wèi)浚那老賊,也算是為受害百姓出了口惡氣�!�

    “聽你所言,像是與那衛(wèi)浚有仇�!�

    吳名咬牙:“血仇不共戴天!”

    “可否說與我知?”

    “……我自小父母雙亡,只一個親姐姐,含辛茹苦撫養(yǎng)我長大,后來嫁與京城里的私塾先生為妻。姐姐得遇良人,我才放心孤身浪跡江湖,做些拿錢買命的行當(dāng)。

    誰料今年元夜逛燈會,姐姐被那老賊看上,強(qiáng)買未遂,便捏了個理由將姐夫下獄。她為救丈夫,只得忍辱含垢進(jìn)了侯府,還隱瞞不說,唯恐連累我。

    不久后,得知姐夫在獄中不堪折磨而死,我姐姐悔恨交加,懷揣剪子想要為夫報仇,卻被老賊察覺,一根衣帶將她活活勒死,更將尸體曝曬荒野,任由野狗啃噬……”

    “等我趕去給姐姐收尸時,甚至找不到一根完整的骨頭!”毒恨與殺氣幾欲破胸而出,吳名直直望向屋頂,怒睜的眼角竟?jié)L下一顆血淚。

    蘇晏愴然無語。

    放在書中,或許這只是個時過境遷、失去顏色的故事,可身臨其境地聽來,卻是說不出的無奈悲涼。

    這個時代無法掌握自己命運(yùn)的人實(shí)在太多太多,他們的悲辛與勞苦,鮮血與白骨,聚沙成塔地壘在一起,奠成一代代歷史恢闊的城基。

    許久的緘默后,蘇晏緩緩問:“那夜你是否去了奉安侯府行刺?”

    “是。只恨老賊走了狗運(yùn),身邊又有個絕頂高手護(hù)衛(wèi),致使我功敗垂成。”

    “我昏迷這兩日,估計奉安侯遇刺的消息已在京城中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錦衣衛(wèi)出動緝捕,只怕你寸步難行。干脆就在我家里養(yǎng)傷,待到警戒略松,我助你逃出城去�!�

    吳名決然道:“仇人未死,我出城做甚。待我傷好,勢必再入仇門,叫他血濺三尺�!�

    蘇晏蹙眉:“衛(wèi)浚吃過一次虧,府中戒備必然萬分森嚴(yán),你再去豈不是自絕生路?”

    吳名冷冷道:“我還有旁的路可走么!”

    “復(fù)仇的方式有很多,不獨(dú)以命換命一種�!�

    “我是個殺手,也只會這一種。”

    蘇晏道:“我因為殿試之事開罪衛(wèi)浚,此番險些殞命,料想與他脫不了干系,難道我就甘心束手待斃?我雖官微言輕,但想要扳倒他未必沒有機(jī)會,只是眼下時機(jī)未到�!�

    吳名不答,一動不動似已睡熟。

    蘇晏嘆了口氣,只得作罷。

    第十四章

    板磚掀他前臉

    “砰!”茶杯重重砸在地面,名貴的前朝汝瓷四分五裂。

    “廢物!全是廢物!連個刺客都抓不著,我養(yǎng)著這批光會吃飯的守衛(wèi)有何用,還不如養(yǎng)一窩狗!”

    奉安侯衛(wèi)浚怒不可遏地咆哮,牽動剛包扎好的傷口,疼得捂腰跌坐回床榻,氣喘吁吁,“還有北鎮(zhèn)撫司的那些錦衣衛(wèi),平日里自吹自擂,說京城的一草一木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下,可到關(guān)鍵時刻——”

    “——侯爺呀!”旁邊的心腹管家許庸連忙打斷,緊張地做了個“隔墻有耳”的手勢。

    衛(wèi)浚氣頭上口不擇言,被這么一提醒,登時想起馮去惡那張神厭鬼避的臉,以及詔獄深處經(jīng)年不散的哀嚎聲,心生忌憚,后半句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許庸勸慰道:“侯爺莫急。指揮使既然答應(yīng)了此事,就不會輕易罷休,否則北鎮(zhèn)撫司的顏面何存。那刺客身手了得,緝捕起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興許再過幾日,就抓到了�!�

    衛(wèi)浚咬牙切齒:“等抓到,本候親手剝了他的皮!”

    “不過是個亡命之徒,哪值得侯爺弄臟金貴的手,屆時錦衣衛(wèi)的詔獄定會讓他生不如死�!�

    “還有那個老而不死的李乘風(fēng)!整日仗著兩朝元老的身份欺辱于我,真是氣殺人!這棵老樹根深葉茂,現(xiàn)時撼動不得,鋸他幾根枝干,讓他疼上一疼,總能辦到吧?”

    衛(wèi)浚余怒未消地問許庸:“他門下弟子,國子監(jiān)祭酒卓岐,仍縱容監(jiān)生四下誹謗本候,馮去惡那邊還沒有拿下嗎?”

    許庸答:“小的問過了,馮指揮使說,已交由得力干將去辦,國子監(jiān)祭酒畢竟也是個從四品,需做得滴水不漏才好。要不,他那邊小的再打點(diǎn)打點(diǎn)?”

    衛(wèi)浚一揮手:“打點(diǎn)個屁!上次娘娘說情之恩,他還沒還上呢!我有這閑錢,不如去打點(diǎn)藍(lán)喜。

    他身為掌印太監(jiān),整日在皇上跟前伺候,隨便說幾句話,哪怕皇上不在意,時間長了,多多少少也能聽進(jìn)去點(diǎn)什么。我看他和李乘風(fēng)為首的文官也不對眼,面上揣著和氣,背地里還不知怎么互相使絆子呢,若是能把他拉到咱們這條船上,那就穩(wěn)了!”

    許庸連連點(diǎn)頭稱是。

    衛(wèi)浚余怒未消地問:“娘娘那邊怎么樣,什么時候生?”

    “太醫(yī)說,還得兩個多月�!�

    “衛(wèi)家列祖列宗保佑啊,定要一舉得男!”

    -

    轉(zhuǎn)眼過了半月,蘇晏總算可以離榻走動幾步,便張羅著搬張羅漢床放在院子里。

    院中原本有株老桃,一樹薄粉輕紅開得將敗未敗,薰風(fēng)拂過,落英繽紛,殘艷到了極處。

    桃花亂落如紅雨,蘇晏散發(fā)跣足,一身素衣伏在榻上憩賞,覺得清茶喝出了醇酒的滋味,就連傷痕累累的屁股也不那么疼了。

    他一時興起,正想吟兩句應(yīng)景的唐詩宋詞,卻見蘇小京急巴巴一路小跑過來,喘著氣道:“王、王爺來了……”

    蘇晏腦中瞬時跳出一句“關(guān)門,放狗”,忙從羅漢床上勉強(qiáng)起身。

    卻聽得回廊上一陣笑:“莫動莫動,驚了如斯美景�;仡^我便去尋個丹青妙手,作一幅《桃花樹下桃花仙》。”

    蘇晏用寬大的袖口抹了抹臉,擦去堪稱猙獰的神情,這才回頭:“王爺枉駕下官,真是蓬蓽生輝。”

    豫王走到樹下,從蘇晏衣領(lǐng)上拈起一瓣落紅,曼聲吟道:“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清河,你這里真當(dāng)?shù)蒙稀荷思摇淖帧!?br />
    “王爺賜名雖風(fēng)致,下官卻不敢收下,更不敢往大門上貼。”

    “哦,為何?”

    “萬一有尋芳客誤入,下官家中小廝是驢性子,只怕不由分說放狗趕將出去,少不得又要惹出什么麻煩�!�

    豫王眉峰一挑:“清河這話別有深意啊,那個要趕將出去的人,該不會就是孤王吧?”

    蘇晏斜眼看他:“王爺說笑了,下官的家門可是一向?qū)ν鯛敵ㄩ_的,王爺這不是來去自如么�!�

    豫王嘆道:“看來我是得罪清河了,幸而今日略備薄禮,算做賠罪,免得下次真的將我掃地出門。”說罷朝立在廊下的隨從一招手,立時有人端過來一方用宮綢包裹住的物件。

    蘇晏倒是有點(diǎn)好奇,這個滿腹花花腸子的王爺究竟會送什么禮物給他,該不會是春宮圖之類的吧?

    豫王將禮物放在榻上,順勢坐在榻邊解開宮綢,原來是一副精巧至極的西洋棋。

    棋盤由黑白兩色玉石拼接而成,瑩潤光滑得沒有半絲縫隙,棋子雕成車馬、人物的形狀,纖毫處可見毛發(fā),列陣時躍然欲動,栩栩如生。

    他指著黑棋道:“此為富平墨玉,其色重質(zhì)膩,紋理細(xì)致,漆黑如墨,光潔可愛�!�

    又指白棋道:“此乃信陽水精,玲瓏剔透,清澈如冰,日光下能折射出炫目虹彩。”

    蘇晏看得嘖嘖不已。這簡直就是一套完美到令人驚嘆的藝術(shù)品,就算是放入故宮接受萬人贊賞也不為過。

    豫王見他面露悅色,心中暗喜,“當(dāng)日你在東宮叫人制成西洋棋,很快風(fēng)靡宮中,連皇上也頗感興趣,我便依你的描述,分毫不差地做了一副,你看看可喜歡?”

    蘇晏忍不住拈起一枚水晶騎士把玩,“巧奪天工,王爺好雅趣。”

    豫王笑吟吟地道:“你喜歡就好。我們切磋幾盤,如何?”

    蘇晏一時技癢,欣然同意,叫小廝拿來一張櫸木纏蓮紋炕桌擱在羅漢床上,因為帶傷不便端坐,又用厚軟墊子鋪在腰下,單手支頤斜倚著下棋。

    豫王挑了黑棋,有意讓他先手。

    蘇晏也不客氣,把王前兵挺進(jìn)兩格,做了個短兵相接的激烈開局。

    豫王微微一笑,并不直接與他搶占中心,挺進(jìn)相前卒子,在對方跳馬之后,又出了王前兵,為相鋪路。

    蘇晏沒想到對方應(yīng)對從容,竟走成了現(xiàn)代流行布局法之一的西西里防御,頓時眼前一亮,打起了精神。

    兩人走了幾十回合,蘇晏緩眉凝思。

    豫王抽空端詳,見他拈棋的手指晶瑩如玉,尖端透著淡淡的粉色,指甲與半空飄飛的花瓣幾無二致,竟比水晶棋子更瑰麗幾分,不由心神蕩漾,綺念萬千。

    “王爺,該你了�!碧K晏落子半晌,見對方遲遲沒有反應(yīng),不禁催促了一聲。

    豫王如夢初醒:“哦,對�!甭湎乱蛔�,卻在王翼露出了破綻。

    蘇晏嘿然,乘隙追擊,數(shù)回合后果然將對方將死,拎著黑王的尸體暢笑道:“下得好痛快!王爺棋力過人,短短月余竟學(xué)到這種程度,怕是要不了多久,我便要敗在王爺手下了�!�

    豫王驀然捉住他的手指,在掌心輕輕摩挲,柔聲道:“你若喜歡下棋,我每日來陪你下,只要看到你高興,我也便高興了�!�

    蘇晏一怔,警覺地將手往后抽,誰知收得急了,傷口碰在床圍子上,疼得直抽冷氣。

    豫王急忙撲過來探視,托住他的腰身噓疼問痛,忽然意識到斯人在懷,哪里再去找這么好的機(jī)會,心底壓抑的欲火霎時成燎原之勢,翻身壓住蘇晏,手伸進(jìn)衣內(nèi)又摸又揉,口中胡亂道:“清河,你讓我摸一摸……我不做別的,就只親一下……哎,你別亂動,小心傷口……”

    蘇晏疼得冷汗乍出,怒喝:“朱栩竟!你發(fā)的什么瘋!再不住手,休怪我不客氣!”

    豫王舔吮著他的脖頸,浪聲道:“親親,心肝兒,可千萬不要客氣……”

    蘇晏氣得眼前發(fā)黑,也管不了什么犯上大罪了,曲起肘尖狠狠朝他肋骨撞去。

    豫王吃痛,悶哼一聲。蘇晏乘機(jī)推攘,手邊摸到塊硬邦邦的物件,一把操起來,以板磚掀前臉兒的標(biāo)準(zhǔn)姿勢朝他頭上招呼。

    豫王驚見風(fēng)影破空,情急之下往后一倒,堪堪避開。

    炕桌掃落在地發(fā)出一聲鈍響,一干棋子噼里啪啦甩得到處都是。他捂著磕疼了的后腰,惱恨地叫道:“你……你還不快給我放下,這是犯上!”

    蘇晏手握板磚,啊不,是玉石棋盤,瞇著眼睛止不住冷笑:“打著打不著反正都已經(jīng)犯了,干脆掙個魚死網(wǎng)破,下官一條賤命何足惜,只是王爺千金之軀,眼下也休想全身而退�!�

    豫王知道把他逼急了,心底大是懊惱,怎么就一時忍不住,惹得他翻臉。

    正在尷尬間,被他遣出院子的隨從聽到震響,恐有變故,忙趕來保護(hù),卻見豫王冠冕不整,蘇晏衣襟散漫,只道沖撞了王爺好事,戰(zhàn)兢兢拜倒一片。

    豫王滿腹悻然立時掉了個矛頭,朝他們罵道:“喚你們進(jìn)來了么?瞎摸亂闖的想做什么!一群蠢貨!”

    隨從們切切叩首:“小人無知,請王爺息怒�!�

    豫王發(fā)了通邪火,轉(zhuǎn)頭對蘇晏訕笑:“手下魯莽,讓清河受驚了,孤王給你賠個不是�!�

    蘇晏知道豫王是借此機(jī)會服軟,自己也需得給他個臺階下,深吸口氣,“王爺言重了,下官方才睡思漸起,人有些發(fā)懵,也不知口不擇言地說了什么,還望王爺勿怪�!�

    豫王放了心:“不怪不怪,清河既然乏倦,便好好休息吧�!�

    他整了整頭上的累絲嵌寶石金冠,起身走出幾步,又回頭道:“這傷是怎么養(yǎng)的,一身越發(fā)瘦了,回頭我讓人給你送點(diǎn)補(bǔ)品來,可不許推辭�!�

    蘇晏攏好衣襟,神色自若:“多謝王爺厚愛。”

    院中很快安靜下來,風(fēng)動落花紅簌簌,卻是一點(diǎn)聲息也無,岑寂地歸于塵土。

    蘇晏慢慢挪動腰肢,松軟的厚墊在身下硌得他生疼。他用靴尖撥了撥落在地上的棋子,懶洋洋地叫道:“小京,把這些東西收進(jìn)柜子�!�

    “這……這些是什么寶貝!”蘇小京又是驚羨、又是惋惜地在泥土中拾撿棋子,連同棋盤一起珍重萬分地收進(jìn)懷里,腳步異常穩(wěn)當(dāng)?shù)赝堇锶チ恕?br />
    “哪是寶貝,都是居心叵測的人情�!碧K晏嘟囔,懨懨地翻身欲睡。

    耳邊卻忽然聽得一個冷銳的聲音道:“如有不想見到的人,可來找我做買賣,第一次不收錢�!�

    蘇晏略微仰臉,望了望檻窗內(nèi)的陰影,苦笑:“看來今日還真是狼狽不堪。不過買賣還是算了,他雖歪死纏,卻還沒到讓我心生殺意的地步,而且我也不愿你去冒險。”

    那聲音便如幻象般杳然了。

    第十五章

    學(xué)點(diǎn)陰招防身

    皇城正門承天門附近,千步廊西側(cè),北鎮(zhèn)撫司如一頭猛虎巍然盤踞,毗鄰五軍都督府,與東側(cè)六部隔街相望,坐落于國家權(quán)力核心之地。

    手下一名小旗奉命前來時,千戶沈柒正將一紙密報在燭火上點(diǎn)燃,迅速燒成灰燼。

    密報上只有短短兩行字:“傷勢無礙。豫王欲狎之,遭當(dāng)頭毆擊,悻然而走�!�

    灰燼在指間碾成粉末,沈柒漫不經(jīng)心地吹了口氣,問道:“國子監(jiān)司業(yè)于涌之子于成家中,可有安插暗哨?”

    小旗跪地回稟:“有兩個長隨,平日里與西市的混混往來,也受過些兒好處�!�

    沈柒吩咐:“你換上便裝,去暗會此二人,教他們竊取主人家的書信手跡來�!�

    小旗心領(lǐng)神會,奉命去了,不過一兩個時辰,便拿了疊紙稿回來。

    沈柒一張張翻閱,多是家書,間或幾頁小令涂鴉,待看到其中一句“斜月梧桐井,波光躍上朱堇墻”,發(fā)出一聲令人膽寒的輕笑:“便是在這里了�!�

    他取筆在“堇”字旁邊添了個“木”,而后寫了張稟帖,告于成一個“不避圣諱,謗訕君上”,使人投遞與錦衣衛(wèi)指揮使馮去惡。

    原來景隆皇帝名朱槿隚,時人為避君諱,“槿、隚”二字是絕不能用的,須得改字、空字。即便一定要用,也得缺筆,因而“朱槿花”只敢寫做“朱堇花”,或是用別稱“佛�;ā贝妗H绮簧鞣钢M,大則下獄,小亦杖責(zé)。

    未幾稟帖傳回來,果然批了個“捕”字。沈柒當(dāng)即點(diǎn)了二十來個緹騎,呼嘯馳騁去到于府,拿麻繩將于成捆回,枷了三木,直接下到獄中。

    披枷帶鎖的于成沒了世家子弟的光鮮,涕泣交加地喊“冤枉”。

    “好大一棵木,沒的冤了你?”沈柒抖著他的文稿,森然道,“還不止是犯諱�!ü廛S上’,那佛�;ū阍谙铝耍熳幽巳f乘之尊,至高無上,這寫的不是謗君卻是什么!看來不動刑械,你便不識得君威�!�

    要知錦衣獄刑戮之峻酷,天下聞名喪膽,斷脊、鉤背、剝皮、抽腸……名目不下數(shù)十種,光一聽就叫人心膽俱裂,嚇得于成三魂七魄全飛,磕頭如搗蒜。

    沈柒不屑一顧地鎖了牢門,回到堂上。

    不多時,國子監(jiān)司業(yè)于涌連朝服也來不及脫,急匆匆趕來。

    文字獄這種事可大可小,端的看經(jīng)手的人怎么處理,于司業(yè)相信有錢能使鬼推磨,識時務(wù)地帶了兩大箱金銀和寶鈔,來贖兒子。

    可惜,這次的錦衣千戶卻不循常理,錢不收,人也不放,明擺著要置他兒子于死地。

    若是尋常訴訟,哪怕人命官司,于司業(yè)也能賣情面、托關(guān)系,周旋一二。可這犯諱謗君的罪名,誰敢碰手?萬一捅上去便是個判斬的死罪,恐還要株連親族。

    迫于無奈,堂堂正六品文官,給他們既忌憚又不齒的鷹犬下了跪,苦苦哀求。

    沈柒冷不丁道:“卓岐一死,祭酒之職空缺,你這個司業(yè)是不是就該順理成章頂上?”

    于涌震驚:“你、你是說……”

    沈柒俯身,用刀鞘末梢輕輕拍了拍他的臉:“兒子的命和上司的命,孰輕孰重?”

    于涌聲音顫抖:“卓祭酒于我有知遇之恩……”

    “所以你大義滅親時,證詞才更加有力�!鄙蚱庑α耍绾猩嫌持荒ㄐ壤溲�,“你不做,有的是人搶著做。要么還是回家,等著給兒子收尸吧�!�

    于涌呆滯片刻,神情痛苦掙扎,最后伏地大哭。

    -

    臥床修養(yǎng)月余,蘇晏身上的杖傷漸次好轉(zhuǎn),日常行止已無大礙。豫王送的滇藥十分管用,殘留的疤痕變得淺淡,再過一陣子想必就完全消了。

    吳名的傷比他重得多,但因體質(zhì)強(qiáng)韌又身負(fù)內(nèi)功,痊愈速度卻比他快。十余日便可下床走動,自個兒把礙事的繃帶拆了。

    蘇晏那下才看清,對方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身形勁瘦,個頭不算高,目測過去一米七五左右。五官端正堅毅,目光卻冷銳陰暗,像黑暗中蓄勢待發(fā)的尖刺,又像沸騰后歸于死寂的沼澤,使得稱不上英俊的長相極具辨識度。

    吳名沉默寡言,除了同室的那天夜里,向他吐露過行刺內(nèi)情之外,一天說不上五句話。吃飯、用藥、打坐、睡覺,日常行為規(guī)律且枯燥,只求用最快的時間養(yǎng)好傷,手刃殺親仇人,有如被刻骨之恨畫地為牢的囚徒。

    同樣在養(yǎng)傷的蘇晏閑得無聊,忍不住想逗他說話。

    “你真是個殺手?殺個人得付多少銀子呀,客戶又是怎么聯(lián)系到你的?”

    “你們殺手有沒有組織或者幫會,比方說青衣樓啊、幽靈山莊啊……”

    “江湖上有沒有十大殺手排行榜?你排第幾位?”

    “你的武器就是劍嗎?應(yīng)該還有后手和底牌吧,什么奇詭兵器或者師門秘術(shù)之類?”

    “哎,說句話嘛!只要你每天陪我聊會兒天,這段時間的住宿費(fèi)、醫(yī)藥費(fèi)就全免了�!�

    吳名知道蘇晏只是拿他消遣時間,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并不是真想打探他安身立命的手段與隱私,且也是站在與奉安侯敵對的一面,故而格外容忍,沒拔劍讓他閉嘴。

    被纏得不行了,就“嗯、唔”地敷衍兩聲。

    每個男人心中都有個武俠夢,蘇晏又不知足地追問:“你身手如何,能否教我?guī)渍�?就那種不需要內(nèi)力、關(guān)鍵時刻又能傷敵于無形的招數(shù)……”

    吳名無奈地開口:“有�!�

    “真有啊?!”蘇晏大喜,“是什么招數(shù),教教我!”

    “叫‘白日做夢’。”

    蘇晏:“……”

    好吧,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寶劍鋒從磨礪出,道理他都懂。就他如今這副身子骨,整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每日能堅持跑跑步,做做俯臥撐和引體向上,就已經(jīng)夠不容易的了,先把體質(zhì)練上去再說吧。

    吳名見蘇晏露出沮喪之色,不知怎的就想起前些日子,院中桃花樹下的一幕。

    那時他在檻窗內(nèi)窺見,幾乎要拔劍而起,但又意識到對方不是普通的登徒浪子,而是天子的胞弟,當(dāng)朝王爺。若是殺傷了豫王,他自己倒是無所畏懼,魚入海鳥入林,天下之大哪里不能藏身。可蘇晏是朝中官員,勢必被連累得丟官,甚至丟了性命。

    除非蘇晏向他呼救,否則他不會當(dāng)場出手。

    倘若蘇晏想要事后刺殺豫王,那么他便等到大仇得報,接下這樁免費(fèi)的生意,算是報答救命之恩,此后兩不相欠。

    然而蘇晏并未借助他人之手,只憑手中一板棋盤,生生嚇退了豫王。

    這少年官員樣貌昳麗風(fēng)流,言語八面玲瓏,體內(nèi)卻藏著一股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烈骨氣,正如他在朝堂上甘冒奇險彈劾國戚一般,值得敬佩——吳名如是想。

    要是蘇晏能聽到殺手此刻的心聲,一定會拍桌大叫:那種情況下我能不反抗嗎,�。�!他摸我親我!他還要睡我!我他媽好慘一直男,頭可斷血可流,菊花絕不能失守!

    吳名不禁有些擔(dān)憂:豫王若是賊心不死,亦或者又有其他狂蜂浪蝶來打蘇晏的主意,不知他今后該如何應(yīng)對?他……也著實(shí)太招人了些。

    “你出拳打我�!眳敲鋈坏馈�

    “哈?”

    “或者來摟我腰身�!�

    “……��!”蘇晏反應(yīng)過來,這是要教他厲害的招數(shù)了,連忙右手握拳,全力擊向?qū)Ψ健?br />
    吳名右手一伸,攔截住他的手腕,左手在肘下隨時備出。在蘇晏出第二拳時,左手陡然向前,由上向下,朝外分撥他的小臂,右手停于左肘下以作保護(hù)。隨即提左膝掀腳,踢擊他右肋。

    為避免肋骨被踹,蘇晏下意識地向后撤步,吳名則抓住時機(jī),迅速以鴛鴦腿撩踢他的襠部。好在只是演示,足尖在他下身前堪堪停住。

    蘇晏在這瞬間仿佛感受到了蛋碎的劇痛,全身汗毛直豎,蹬蹬蹬后退好幾步,差點(diǎn)沒忍住想去捂褲襠。

    “看清楚了,這招叫‘葉里藏花鴛鴦腿’,毫無武功基礎(chǔ)之人也可以施展�!眳敲栈赝�,冷硬地道,“練好了,一腳能廢掉對方的子孫根,然后你就跑吧�!�

    蘇晏咋舌:“好兇殘……”

    吳名道:“你要記住,這兩記連環(huán)腿須得緊密相連,不可間歇,否則非但不能奏效,反受其害。平日里對著木樁或樹干好好練習(xí)�!�

    蘇晏連連點(diǎn)頭。雖說這招很有些下流陰毒,與他想象中的武功偏差有點(diǎn)大,但也是蠻實(shí)用的一招嘛。畢竟自己是零基礎(chǔ),練好了,能在關(guān)鍵時刻攻其不備,應(yīng)急脫身。

    “還能再教一招嗎?”他貪心不足地問。

    “貪多嚼不爛�!眳敲苯亓水�(dāng)?shù)鼐芙^,“我要練劍了,大人請自便�!�

    蘇晏舍不得走,狡黠笑道:“那你練唄,我就在旁邊看看,不礙事。反正即使你練個百八十遍的,我也學(xué)不會,就不必?fù)?dān)心我偷師了�!�

    吳名住著他的房子,又趕他不走,只得默許。

    如此又過了數(shù)日。蘇晏晨起去吳名房間喊他用早膳時,發(fā)現(xiàn)房內(nèi)空無一人,桌面留了張短箋,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蘇小北內(nèi)外找不見人,心有不甘地埋怨:“這人好沒情理!大人救他性命,又收留他養(yǎng)傷,他卻不辭而別,一個謝字也沒有!”

    蘇晏獨(dú)自用過早膳,整理官服準(zhǔn)備入宮,聞言不已為然地笑了笑:“有些人的謝字是不會放在嘴邊的,你就別瞎操心了。”

    -

    辰時入宮面圣謝恩,內(nèi)侍告知蘇晏,皇帝正在奉天門聽政。他只好候立在不久前挨過一頓苦刑的午門外,無聊地看皇城侍衛(wèi)一隊隊走來走去,站得久了,腳掌心隱隱抽痛。

    兩個內(nèi)侍垂首籠袖,腳步匆促地從側(cè)門出來。蘇晏沒大在意,正埋頭跟自己硬撅撅的官靴底子過不去,只聽旁邊有人慢聲細(xì)氣地道:“蘇大人,上頭有旨意,請隨我來�!�

    蘇晏抬頭一看,那兩個內(nèi)侍正站在面前,說話的約有五十來歲,略有些發(fā)福,卻是個陌生面孔。他小心地道:“公公,這上頭指的是……”

    那內(nèi)侍有些諂媚地笑了笑,“大人隨我來,就知道了�!�

    蘇晏迅速掂量了一下,既然有旨意,許是皇帝要私下見他,便跟著去了。過廡門,轉(zhuǎn)墻根,卻進(jìn)了個滿是花木山石的偏僻院子,他覺得有些蹊蹺,問前面的兩人:“公公,可否告知去往何處?”

    先前說話的內(nèi)侍道:“大人無需多問,很快便見分曉。”

    蘇晏疑竇頓生,停下腳步:“皇宮禁地,不敢輕涉,公公若不說清楚,我還是回午門去候都走到這兒了,想回頭也不成。”那個一直低頭不語的小內(nèi)侍忽然道。

    蘇晏聽他音色明朗,帶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卻也是個耳生的,退了幾步,警惕道:“你們是誰?想做什么?”

    那個小內(nèi)侍慢慢轉(zhuǎn)身,抬起臉,沖他齜牙咧嘴地一笑。

    蘇晏失聲道:“小鬼?”

    太子朱賀霖登時豎眉瞋目:“你才是小鬼!再聽到你這么叫,就罰你去校場跑十圈!”

    蘇晏連忙賠笑:“殿下,太子殿下,是臣失言。多日不見,殿下可安好?”

    朱賀霖嘴角一抖,似乎眼圈也跟著紅了一紅,別過臉吩咐成勝:“你先退下�!�

    第十六章

    奈何十動然拒

    僻靜的假山旁只余兩人,朱賀霖緊緊盯著蘇晏,目光亮得驚人,唇角抑制不住地輕顫。他渾身肌肉一緊,眼看就要飛撲過來,卻在最后一刻控制住了勁頭,只用雙手抓住蘇晏的肩臂用力握了握,喉頭有些滯澀。

    “清河,你……你瘦了�!�

    蘇晏忽然覺得鼻子有點(diǎn)泛酸,掩飾似的微笑:“殿下也瘦了,不過倒長高了不少,嗓音也好聽多了,有如雛鳳清鳴�!�

    朱賀霖挑著眉:“這是什么話,難道我以前的聲音就那么難聽?”

    “難不難聽臣不敢評議,不過也好有一比�!�

    “好比什么?”

    蘇晏一本正經(jīng)地道:“好比公鴨爭食。”

    朱賀霖一拳捶在他肩上,笑罵:“好你個蘇清河,太子爺都敢取笑,那五十杖怎沒把你的利嘴給打禿了!”

    蘇晏一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模樣:“自然是因為臣皮糙肉厚,區(qū)區(qū)五十杖不在話下。”

    朱賀霖卻沉默了,半晌才道:“傷勢如何?”

    “只是些皮肉傷,已無大礙,殿下不用掛心�!�

    “我怎么可能不掛心!”太子突然暴躁起來,臉上漲得通紅,“當(dāng)初那二十杖我都沒舍得讓你挨,如今整整五十杖啊,你身子文弱,萬一打出個三長兩短,我、我……”

    他跺著腳狠狠轉(zhuǎn)了兩圈,卻始終沒有下文。

    蘇晏佻容頓斂,輕聲道:“我知道殿下對我好,心疼我這五十杖挨得冤,但殿下切不可為與臣子的一點(diǎn)私交而觸怒皇上。殿下乃是一國儲君,身份尊貴,目光應(yīng)該投向更遠(yuǎn)處�;噬先缃翊呵锒κ�,殿下還可以放任游玩之心,可將來倘若有日,江山重?fù)?dān)壓在殿下肩上,到那時……殿下做好準(zhǔn)備了么?”

    太子瞪圓了眼睛,雙拳緊握,宣誓般重重地道:“我會做個好皇帝!清河,你信不信,將來,我會成為盛世名蘇晏暗自嘆息:朱賀霖,你會成為一個好皇帝,只可惜……

    他心中異常沉重,曾幾何時,面前這少年已不再是史書上遙遠(yuǎn)而平板的記載,而是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一個多月的朝夕相處,怎么可能沒有感情!只是對于明了對方未來命運(yùn)的他來說,這份感情未嘗不是種心理折磨。

    事到如今,他只能狠狠心,把這些雜念拋諸腦后,假裝自己是個一無所知的普通人,做出普通人該有的反應(yīng)。

    他單膝跪地,慨然道:“臣信!臣一定會竭盡所能,輔佐殿下,助殿下實(shí)現(xiàn)宏圖大志!”

    朱賀霖一把扶起他,“清河,只要有你在我身邊,我便充滿了力量與斗志,仿佛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蘇晏失笑:“說得好像我是興奮劑一樣�!�

    “什么記?”

    “不,沒什么。”蘇晏忽然想起什么,“對了,這一個多月來東宮可有什么事?”

    “沒什么事,我被父皇禁足,除了文華殿哪兒都不能去,只得乖乖在東宮讀書。不過……”朱賀霖深深皺起了眉,蘇晏第一次在這個飛揚(yáng)驕狷的少年臉上看到了惶惑不安的神情,“父皇以前隔三差五地總會來東宮,有時還給我送禮物,可近來他卻好像對我疏遠(yuǎn)了不少,也不常來看我了,倒是經(jīng)常待在衛(wèi)貴妃那里�!�

    他憂慮地抬頭望向蘇晏,眼睛里有種急切尋找慰藉似的幽光,“清河,你說父皇是不是對我覺得失望,所以才——”

    蘇晏打斷他的話:“皇上對殿下的厚愛與器重是有目共睹的,哪怕一時氣惱也是因為深懷期許,殿下萬不可胡思亂想,自亂陣腳。再說衛(wèi)貴妃如今即將臨盆,皇上對她多照顧些也在情理之中�!�

    朱賀霖咬了咬下唇,神色平復(fù)了許多,低聲道:“我只是想起小時候,父皇總是把我抱在懷里寫字,帶我去南海子騎馬射獵,在我搬去端本宮之前,他每夜臨睡前都要來看看我,可如今……”

    “如今太子殿下長大了,需要一個獨(dú)立發(fā)展的空間,皇上知道幼鷹是不能總捂在鳥巢里的�!�

    十四歲的太子凝思片刻,眉宇間慢慢放出光彩來,如旭日初升般奪人雙目。他像個有豪情壯志,又有靈心慧性的成熟男子一般微笑起來,“你說的對,總有一日,我是要一飛沖天的�!�

    成勝從假山小徑轉(zhuǎn)出來,細(xì)聲稟道:“小爺,御門聽政已畢,龍輦將返,您看是不是先回東宮,免得生出什么事端�!�

    太子有些不舍地看了看蘇晏。

    蘇晏忙拱手道:“殿下請回吧,臣還要去乾清宮面圣,回頭逮著空了就去東宮。”

    太子這才露出笑意,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蘇晏望著他的背影,神色逐漸凝重起來,一邊往回走,一邊陷入沉思。

    皇上對有人構(gòu)陷東宮一事似乎有所警覺,可又為何按兵不動,甚至還有意疏遠(yuǎn)太子,莫非真對太子產(chǎn)生了不滿?可他們父子之情親厚,應(yīng)該不會為了這些小事生出隔閡,除非其中還有不為人知的隱情……

    他不由苦笑了一下,無聲地嘆道:從第一次見到景隆帝開始,這個面色恬淡、心思深沉的皇帝究竟在想什么,始終是我猜不透的玄機(jī)啊。

    -

    “臣蘇晏叩見吾皇萬歲�!�

    景隆帝放下手中的折子,默然看著面前叩拜的太子侍讀。

    蘇晏伏在地上,如芒在背,度秒如年,仿佛過了良久才聽到一聲“平身”,已是汗?jié)袷中�,�?guī)規(guī)矩矩地起身立在邊上。

    “……傷勢如何?”

    “多謝皇上垂憫,臣已無礙,可以執(zhí)事了。”

    皇帝又問了幾句,見他答得柔順恭謹(jǐn),正是官員們?nèi)绽锬脕響?yīng)付他的那些套話,乏味至極,頓時心下索然。

    窗外幾縷晴光從格子里透進(jìn),游絲般若斷若續(xù),似乎也被這幽深的殿闕吸去了生命力。

    皇帝忽然道:“蘇晏,陪朕到園子里走走�!�

    五月天漸熱起來,太液池中的芰荷已生得田田如蓋,花苞卻還是不起眼的粉簇簇幾枝。夜里下過一場大雨,出水略高的荷葉被打得翻覆過去,露出背面纖細(xì)而單薄的脈絡(luò)。

    景隆帝若有所思地望著一池翠蓋,低吟:“青荷憐凈碧,宿雨不堪襲……”

    蘇晏在他身后聽得真切,默念了幾遍,心底驀然一顫,卻聽皇帝淡淡道:“蘇晏,你說荷葉心中可有怨?”

    蘇晏立刻答:“應(yīng)是無怨。”

    “為何?”

    “和風(fēng)細(xì)雨固然滋養(yǎng),但若無驟風(fēng)急雨的洗煉,又如何能長成這般亭亭植立�!�

    皇帝看著他明潤的神色,“既然無怨,又為何背上面下,不復(fù)常態(tài)?”

    蘇晏恍然,訕笑道:“或許是因為敬畏天威,干脆就這么趴著,等下次風(fēng)雨來時正好再翻回去�!�

    皇帝啞然失笑,指著他的鼻子:“但見一張貧嘴,哪有半分畏心。且待下次風(fēng)雨,管教你再打翻回去!”

    蘇晏哀叫一聲,只差沒撲過去抱住龍腿:“皇上可別嚇唬臣,臣是真怕了!”

    皇帝笑吟吟地看他討?zhàn)�,分外舒懷�?br />
    君臣二人沿池畔隨意走了一會兒,皇帝方才端容道:“北邊之事,已有些許眉目了�!�

    蘇晏一怔:“北邊……韃靼?”

    皇帝頷首:“可還記得你當(dāng)初小妾扶正一說?”

    蘇晏笑道:“皇上看中了哪一房?”

    皇帝半嗔半笑看了他一眼,“昔年北成兵敗逃竄,至瓦剌部屬地時,瓦剌首領(lǐng)乘機(jī)殺死前北成主及太子,謀奪了汗位。

    后來蒙古本部重新奪回汗位,與瓦剌、往流、窩葉等部數(shù)十年爭斗不休,彼此都消耗了大量戰(zhàn)力。

    而今朕派密使訪問諸部,瓦剌反應(yīng)尤為熱切,祗受平寧王錫號,只要我朝支持他部統(tǒng)一草原,愿自去北成帝號,改稱韃靼可汗�!�

    蘇晏道:“瓦剌看起來確是個合適的選擇,不過,他應(yīng)該不會如此輕易締盟,想必是提出了什么條件吧?”

    皇帝凝色道:“不錯,現(xiàn)任瓦剌首領(lǐng)虎闊力為其長子昆勒求婚,要朕將皇室公主嫁予,以示雙方長期結(jié)好。”

    蘇晏心里咯噔一下,很想抓住龍袖大叫“絕壁不可以!不要忘了你朝祖訓(xùn)啊啊�。 �

    面上卻不露聲色,出言試探:“歷朝歷代,天朝公主遠(yuǎn)嫁北蠻,不論于國于君都是大事,不可輕許。”

    景隆帝目中掠過凌光,斷然道:“豈止‘不可輕許’,是‘絕無可能’!莫忘了我大銘祖訓(xùn)——不和親,不賠款,不割地,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這番話一反他素來淡泊平和的語調(diào),說得擲地有聲,揮斥著金戈鐵馬之氣。

    險些把蘇晏聽了個熱淚盈眶:老子終于親眼見證了,史上最慷慨激昂的王朝宣言!要是再加個最霸氣的“雖遠(yuǎn)必誅”,人生就算圓滿了!

    他低頭掩飾激動的神色,清了清嗓子:“史上漢家和親,多因胡虜勁悍,以銳師侵疆犯境,雙方拉鋸之下戰(zhàn)事慘烈,不堪經(jīng)年,才相約談和,擬以聯(lián)姻暫息邊塵,終非久安之道。

    而今我朝民殷國富,彼族兵力消憊,皇上堅拒聯(lián)姻,對方也無可奈何。就算心生猜疑又如何,開通互市的甜頭還不夠他們嘗的么,竟厚著臉皮肖想公主殿下,簡直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景隆帝幾乎被他逗笑,“于公有祖訓(xùn),于私,朕的三個女兒中,柔裕已有婚配;柔嘉、柔熙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二歲,尚且年幼天真,朕怎么舍得將她們嫁去荒遠(yuǎn)的北蠻,日后最好在京城尚兩個乘龍快婿�!�

    說著正色看他:“蘇晏,你可知何為‘榜下捉婿’?”

    蘇晏一聽,升職決心登時又有些動搖:如果有機(jī)會,娶公主也不錯呀,頂著駙馬頭銜,啥正事不用干,俸祿照領(lǐng),算不算把紈绔給坐實(shí)了?

    皇帝仿佛猜中他的心思,微嗤:“做了駙馬,在朝堂中便只能任虛職,真以為朕會放任你偷懶�;�?想得倒美!”

    蘇晏心知被捉弄了,忙道:“公主金枝玉葉,臣并無高攀之意。本就該留著有用之軀,為陛下當(dāng)牛做馬。”

    “當(dāng)牛做馬就算了,說得朕多么虧待臣子似的。你呀,這是拐著彎兒地罵朕刻薄寡恩?”

    蘇晏知道這是玩笑話,連聲說不敢。

    景隆帝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繼續(xù)沿池畔拂柳而行。

    蘇晏見他神色平朗,正盤計著該怎么旁敲側(cè)擊地問一問東宮之事,又聽皇帝開口道:“蘇晏,朕欲將你調(diào)任吏部郎中,你意下如何?”

    蘇晏一驚,剎時心念百轉(zhuǎn),躬身道:“皇上厚愛,臣感激不盡。食君之祿,擔(dān)君之憂,臣無論身居何職,一樣會為皇上分憂解難。

    只是臣日前剛犯錯領(lǐng)責(zé),皇上非但不貶詘,反升遷提拔,且不論朝臣們?nèi)绾巫h論,臣自身亦愧怍至極,實(shí)在不敢厚著臉皮上任,還請皇上容臣先戴罪立功�!�

    皇帝沉靜片刻,忽然輕笑一聲,“蘇晏,你辭謝不受,莫非是為繼續(xù)侍奉東宮?”

    蘇晏怵然叩首:“臣是為皇上的威信�!�

    皇帝拈起一枝鮮綠柔韌的柳條在指間揉折,慢慢道:“無須惶恐,你不愿升官,難道朕還強(qiáng)逼不成?只望有朝一日,你還記得今日對朕說這番話時的心境�!�

    “臣定當(dāng)謹(jǐn)尊圣諭�!�

    “好了,起來吧,以后沒事少在朕面前跪來跪去,每次看到你的背,朕都想治你家廚子的罪�!�

    蘇晏起身賠笑道:“皇上萬乘之尊,哪會跟個仆役過不去。臣自小是怎么都吃不胖的體質(zhì),倒讓皇上瞧著硌應(yīng)了。”

    皇帝微皺了眉:“哪有好端端的人吃不胖的,回頭叫御醫(yī)給你開個方子調(diào)理調(diào)理�!�

    蘇晏心下叫苦,一迭聲道:“吃得胖吃得胖,臣回家便叫廚子準(zhǔn)備一日五餐,外加點(diǎn)心消夜,保證一個月胖上三斤,不,五斤�!�

    皇帝哂然:“朕一番好意,到你嘴里怎么說得像喂豬……也罷,既然你立了軍令狀,屆時若未添三五斤,朕可要罰你�!�

    蘇晏一臉啼笑皆非:“臣領(lǐng)旨�!�

    景隆帝笑著轉(zhuǎn)身回殿。

    蘇晏隨行其后,見他身姿舒展,行止間仿佛心情悅暢,大是舒了口氣。

    他已下定決心,要成為有力自保的權(quán)臣�;峦倦U譎,越發(fā)要走得既大膽又謹(jǐn)慎,時刻權(quán)衡利弊,進(jìn)退得宜。

    此番推辭升遷,雖損失了個進(jìn)入要害部門的機(jī)會,卻得到了皇帝的信任,由此亦可看出太子圣寵不減,這步棋算是走對了。

    第十七章

    誰料冤家路窄

    回到乾清宮,蘇晏見時已近午,便躬身告退�;实郾居n膳,見他去意切切,像心有所掛,也就作罷。

    蘇晏退出殿門,方走到庭下,只見數(shù)十內(nèi)使宮人簇?fù)碇豁敿t銷金羅繪云鳳紋的步輦徐步而來,知道是后妃鳳駕,連忙避到邊上。

    鳳駕停在階下,宮人扶著個孕珠女子小心地下了輦。

    蘇晏想起太子曾提起過的身懷六甲的衛(wèi)貴妃,好奇地窺覷一眼。只見她身著織金纏枝牡丹妝花繡的嫣紅夾衣,金絲鬏髻上斜插桃心簪,水色裙襕隨步款擺,搖曳生姿,確是個極嬌艷的稀世美人,一時心旌飄蕩,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

    不料卻被隨侍的宮人瞧見,對衛(wèi)貴妃低語了兩句。

    衛(wèi)貴妃停住蓮步:“什么人如此大膽,叫他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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