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蘇晏在拋出這個歷史上早就有的名詞時,就動了在當下時代努力推動自然科學發(fā)展的念頭。
縱觀歷史,國人往往將“智慧”一詞,用在謀略家的身上,而西方卻多用在發(fā)明家身上。雖然國內也出過不少諸如沈括、宋應星之流的科學家,可是從整體層面上,對科學發(fā)展的重要性并沒有更深刻的認識。
在銘之后的那個朝代,更是閉關鎖國、愚昧奴性,幾乎將之前幾百年的科學文明進展毀于一旦。
與之相比,銘朝已經算是頗為胸懷廣闊、海納百川的時代了。
有長逾百米、九桅十二帆、排水量超過萬噸的寶船,在西洋南洋劈波斬浪,所向披靡。
有領先當時世界水平的火器:迅雷銃、五雷神機、抬槍、火炮、火焰噴射器、地雷、水雷……這些熱兵器甚至能組裝成一個神機營,堪稱史上火器發(fā)展的黃金時期。
民間還有能制造放大鏡、顯微鏡的光學儀器專家;有提出時間和空間不能彼此獨立存在的時空觀的物理學家;有能制作氣候變化云圖的氣象學家;有著書立說,用珠算計算平方和立方的數(shù)學家;甚至制作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架天文望遠鏡。
這樣一個光輝燦爛的朝代,欠缺的并非人才,而是官方對人才的發(fā)掘,對科學技術更為系統(tǒng)性、延展性、深入性的研究。
蘇晏向皇帝狠狠灌輸了一通,他對“科技才是第一生產力”的理解,大力宣揚將科技運用在農業(yè)、水利、戰(zhàn)爭等各個領域的巨大好處,最后說道:“假定萬殊之物界為實在,而分門別類窮其理者,是為格物學之觀點。格物不僅是對事物本源的精研細查,還是知識增長的過程,更少不了親身實踐。故而,臣請開‘天工院’,將‘格物學’納入科考門類,招攬?zhí)煜赂裎锶瞬牛写鑼W習,共謀發(fā)展,推陳出新,使我大銘國力更上一層樓!”
景隆帝陷入沉思,半晌方道:“此乃國之大事,朕需與內閣諸位大臣商議,再行定奪�!�
蘇晏知道僅憑他只言片語,就要讓皇帝立下決心,開創(chuàng)前所未有的新局面,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能虛心納諫、研精深思,就已經是具備了極開明的遠見。他只求在這個時代的人們心中埋下一顆向往科學的種籽,慢慢看它扎根發(fā)芽,逐漸萌出新葉,便已心滿意足。
他真心誠意地向皇帝行了個叩拜大禮,說:“吾皇英明�!�
皇帝命蘇晏起身,看著那張意氣風發(fā)的透著喜悅的面龐,忽然無比慶幸,自己那日在寢殿恪守心性,臨崖勒馬。同時也感到無比怨憾——國士與美,難道真的不能兼得?身為肩負江山社稷的帝王,他能得到一切,卻也將失去更多。
他無聲地嘆口氣,朝蘇晏招招手。
蘇晏有些遲疑,因著藍喜的那句“皇爺看上你了”,以及皇帝前日抱著他更衣時,毋庸置疑地抵在他腿上的火熱欲望。
曾經剛入宮時,他怕皇帝發(fā)怒砍他的腦袋、打他廷杖。如今,他面對皇帝時不再心懷懼意,只不想令對方失望——無論從任何方面,他都不想見到皇帝悵然的目光。
皇帝因他的遲疑而臉色沉凝。卻見蘇晏慢慢走到近前,跪坐下來,輕輕伏在他的膝蓋上,神情舉止與先前毫無二致。
仿佛寢殿中的酒意與香氣是一場鏡花水月,那場險些越過雷池的冠禮并不存在。
皇帝抿緊嘴角,忽而又淡淡笑了一下,輕撫他的側臉,低聲喚道:“……清河。”
第六十一章
我比他嫵媚多
蘇晏連夜趕制了一份奏折,從民生、經濟、軍事等各方面闡述“格物致知”的重要性,申請辦新學、開新科,并將銘朝與時下西方各國的科技水平做了對比。
為了引起皇帝和朝堂大佬們的重視,他甚至手繪了一副世界地圖的大致輪廓,點明早在50年前,葡萄牙就已組建遠洋船隊,在非洲西海岸建立殖民據點,進行黃金和奴隸貿易。3年前,葡萄牙船隊繞過好望角發(fā)現(xiàn)了印度,正式打通通往東方的航線。與此同時,西班牙船隊向西航行,發(fā)現(xiàn)美洲大陸。并且估計在20年后,兩國將完成首次人類環(huán)球航行。
反觀大銘,通過朝貢體系在東亞、東北亞、東南亞乃至中亞等地建立了一套以銘廷為核心、四方藩夷拱衛(wèi)的政治秩序,的確一度在海內外彰顯了上國的影響力。然而鄭和之后,再無鄭和,寶船也隨之逐漸消失于東海鯨波,朝貢體系開始瓦解。大銘所注重的宗藩關系、懷柔遠人與厚往薄來的國際秩序主張,如今正被西方所奉行的武力征服、殖民統(tǒng)治與壟斷貿易所取代。
西方諸國從殖民擴張行為中,攫取了巨額利潤,勢必將使世界格局造成翻天覆地的變化,對大銘的上國地位產生巨大威脅。蘇晏在奏折的最后,用未雨綢繆的揣測口吻,如此總結道:
“歐羅巴大陸之波爾杜葛爾(蘇晏備注:舊譯不便發(fā)音,當譯為葡萄牙),以西把你亞(當譯為西班牙),雖彼蕞爾小國,國力遠遜于大銘,然槍炮之利猶在,狼子野心不死,其艦隊窺伺東南洋滿剌加、蘇祿、古麻剌朗等藩屬國,與我大銘終有一戰(zhàn)�!�
翌日,景隆帝在中極殿召見內閣五名輔政大臣兼大學士,拋出了蘇晏上呈的這份圖文并茂的長奏折。
閣老們看完,面面相覷,進而議論紛紛。
有質疑蘇晏年少識淺,從何得知宇內諸國政事?想必是憑空捏造,聳人聽聞。
有自恃天朝上國無奇不有,何必像蠻國番邦一樣,去學勞什子“格物學”。
有心生觸動,但又擔憂新學激進,將會擾亂科舉制度,不利民心穩(wěn)定。
也有掩卷沉思,半晌不發(fā)一言。
皇帝問:“李閣老,如何不說話?”
首輔李乘風輕撫蘇晏手繪的那張輪廓粗疏的世界地圖,反問:“敢問陛下,祖皇帝時,以元末堪輿大家李澤民的《聲教廣被圖》,與元大都司天臺提點扎魯馬丁的《地球儀》為依據,所繪制的那幅《大銘混一圖》,可還在宮中?”
“自然在。如此精細詳盡之地圖,絕不能流出朝廷以外。”
自古以來,地圖因涉及軍事機密,為朝廷專有,民間不得染指。更何況《大銘混一圖》,以大銘版圖為中心,北至蒙古高原,南至爪哇島,東至日本,西至歐洲和非洲,列出了數(shù)百個地理名稱,包括江河湖海,還有一些異國的風土人情、與大銘的距離和當?shù)氐淖匀粻顩r,重要度遠非普通地圖能比。
李乘風又問:“陛下可曾將此圖示于蘇少卿?”
皇帝道:“并無�!�
“請陛下將此圖取出,示于諸位大人。”
皇帝命藍喜前往庫房,取出鎖在柜中的《大銘混一圖》,小心翼翼地鋪展在桌案上。
李乘風將蘇晏的手繪地圖,鋪在《大銘混一圖》旁邊,說道:“請諸位大人對比兩圖,看有何異同?”
閣老們圍成一圈,與皇帝一同對比研究后,赫然發(fā)現(xiàn),在大銘之外,東西南北方向的海洋、陸地形狀頗為吻合,涉及的諸多異國則標明得更為細致。而在《大銘混一圖》所不能及的范圍之外,蘇晏描繪了莫斯科大公國(并備注:即元朝金帳罕國范圍)、南北美洲、澳洲等地域。
李乘風的手指沿著東南海域的爪哇、滿剌加等大銘藩屬國,一路往南,戳在了澳洲的最北端:“老臣記得,三寶太監(jiān)的航海圖中提到此處地方,說當?shù)匾嘤袕臐M剌加漂洋而去的僑民,男女椎髻,身體黝黑,間有白者,唐人種也�!�
次輔楊亭震驚道:“先帝時期,鄭和航海圖失佚,莫非竟流傳到了蘇少卿手上?難怪他能繪出如此精確的地圖�!�
李乘風頷首道:“蘇少卿若是得到三寶太監(jiān)真跡,再去尋訪傳教西僧,打探彼國事務,也許關于波爾杜……杜……”他也覺得夷國名字發(fā)音繞口,干脆直接使用了蘇晏的新譯名,“關于葡萄牙與西班牙艦隊窺伺我朝藩屬國的推測,所言非虛�!�
“由此看來,此子頗有遠見,關于‘格物’一學的推廣,未必不可行�!被实壅f道。
次輔焦陽仍堅決反對,振振有詞道:“祖宗規(guī)矩禮法,豈可輕易廢除更改?如此輕黷祖法,陛下將來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這話便顯得咄咄逼人,有失臣禮了。景隆帝目光一凝,正欲開口,慣會看眼色的次輔謝時燕當即駁斥道:“只是辦個學院,焦閣老扯什么祖宗禮法,未免太過上綱上線。若是覺得科舉不宜妄改,可先辦學,以觀后效,緩緩圖之,何以對陛下出言不遜?”
焦陽只好訕訕地伏地乞罪,皇帝冷淡道:“商議政事,各執(zhí)一詞也是常見,朕不會以此見責。然朕將來殯天后,如何面對列祖列宗,卻并非焦商陽你一人之言可以定論——還是說,屆時你要和朕同去面見祖宗,親眼看一看?”
焦陽因為皇帝綿里藏針的一句話,冷汗?jié)褚�,連連叩首謝罪,口稱吾皇萬壽無疆,罪臣萬死不敢。
皇帝等他磕腫了額頭,方才赦他起身。
如此一來,其他閣老們也不敢再反對。首輔李乘風本就持贊同之意,當即與皇帝大致確定了思路,以朝廷名義創(chuàng)辦“天工院”,隸屬禮部,招攬?zhí)煜赂裎锶瞬拧?br />
至于辦學的具體事宜,并非一兩日可以敲定,首先得選出一名主事官員。
李乘風屬意蘇晏,但也擔心他太過年輕,經驗不足,最好當個協(xié)理,讓禮部尚書來主事。
皇帝卻另有想法。
“研制青霉素與推廣格物學,這兩件事關系緊密,最早是由豫王向朕提及。故而朕欲將此事,交予豫王主掌。至于蘇晏,身為大理寺少卿,協(xié)助主官審理重案大案,掌握全國刑獄,也不清閑,就不必協(xié)理辦學了。”
“豫王?”幾名內閣輔臣一臉詫異。
皇帝知道他們在腹誹什么,微露不悅:“怎么,朕的弟弟擔不起區(qū)區(qū)辦學一事?”
閣老們嘴里連忙否認,心下暗道:讓他主事,辦學招收天下有識士子,其中那些年輕俊美的,可不是送羊入虎口!
李乘風因門下一弟子與這風流王爺有過牽扯,也不想替他說話。
謝時燕,人送諢號“稀泥閣老”,再次打圓場道:“豫王年富力強,才智出眾,于文武上均有建樹,堪當此任�!敝蛔植惶岬滦�,大概也覺得如果夸豫王有德行,完全是睜著眼睛說瞎話,要跌破自己的道德底線。
皇帝為挽救宗室尊嚴,說:“豫王已向朕發(fā)誓要洗心革面,這兩三個月持身以正,再沒有犯過舊毛病,想是真的醒悟了。所謂浪子回頭金不換,諸卿亦當刮目相看�!�
李乘風聽了不放心,退而求其次道:“蘇晏畢竟是提議之人,又對格物理念與天下格局知之甚廣,理當協(xié)同豫王,但只需出謀劃策,暫不必兼任相關職務,以免分身乏術�!�
皇帝聽了更不放心,但明面上又不好說:朕不讓蘇晏協(xié)理,其實另有原因,怕他被豫王騷擾。可畢竟李乘風是柱國之臣,所言又有理有據,天子勉勉強強地默許了。
既然皇帝出言作保,首輔又考慮周到,其他閣老們也只好點頭稱是。
謝時燕甚至心想:聽聞豫王對蘇少卿有意,甘心為其斷絕風月,東苑那個案子之后,兩三個月不曾勾搭官員,實屬罕見。讓他負責辦學,左不過只騷擾蘇晏一個,又能人盡其用,皇爺與首輔大人真是用心良苦。
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
李乘風向皇帝討要了蘇晏的奏折與地圖,說要留在內閣,與幾位大學士慢慢參詳,言語間頗具贊賞,甚至用了“千里駒”一詞,來表達對他能力與潛質的看好。
次輔焦陽與另一名次輔王千禾卻不以為然,互相私下吐槽:蘇晏少年幸進,不知天高地厚,李乘風如此抬舉他,還不是因著他是卓岐的學生,按輩分算,算是李乘風的徒孫。老家伙護犢子而已。
豫王那廂聽說了自己的新差事,有些意外。
倒不是意外皇帝把這麻煩事兒丟給他,而是沒想到,那幾名平日里向他橫眉冷對的閣老們竟然也都同意了。
他琢磨著時局隱隱的新變化,覺得關鍵還是落在蘇晏身上。
……孤王從無辦學經驗,又對治學理論了解不足,自然得時時向蘇少卿請教。豫王戲謔地舉杯遙敬紫禁城,低聲笑道:“多謝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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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熬夜寫了長篇大論,還以他80分的美術課成績,極盡所能地繪制了一幅粗糙版世界地圖,就跟考前通宵一樣,到了次日精神依然亢奮,容光煥發(fā)去上早班。
吳名照例駕車送他,在大理寺門口扶他下車。
身后似乎有目光窺探,吳名敏銳地回頭,看見拐角墻邊露出一帶顏色鮮妍的袍角,不露聲色地送蘇晏入官署后,駕車原路返回。
在路過那道拐角時,他的身影斜掠出去,一下扣住藏身墻后之人,將對方反剪雙手,按在墻壁上,低聲喝道:“什么人!”
“哎呀,好疼!好漢松手,饒了我吧……”那人嬌聲求饒。
吳名一聽這發(fā)嗲腔調就打了個激靈,撤手后退半步,拉開距離。
那人揉著手腕,哀怨地轉過身,果然是西燕。
吳名冷漠道:“能從兵馬司的追捕下逃脫,你也算有兩下子�!�
西燕被他觸痛傷心處,恨然道:“我又跑不快,如何逃得了?這回我可被你害慘了!”
“我看你全須全羽,還有新衣裳換,慘什么�!眳敲粸樗鶆�。
西燕大哭:“抓住我的是侯府家丁。奉安侯見我長得像你那個‘蘇大人’,便將我強行關押在侯府柴房,說留著將來算計人用。他家下人見我天生麗質花容月貌……”
吳名抖落滿地雞皮疙瘩,再次后退兩步。
“……艷若桃李秀色可餐,一個個都對我動手動腳,我實在氣苦不過,只好想法子逃了出來�!�
“侯府守衛(wèi)森嚴,你怎么逃出來的?”吳名質問。
西燕羞慚難言,但又抵不過他鋒利冰冷的懷疑眼神,只得如實招認:“我與后園管事睡了兩次,死磨硬纏,讓他答應帶我出柴房透口氣。然后我用磚頭敲暈了他,換上他的外衣,拿了管事牌子從后門跑了。”
吳名無語,用看白癡的眼神看他:“你因為不想被人揩油,就和人睡覺?孰輕孰重?”
西燕愕然:“……”
惱羞成怒下,跺腳道:“至少我逃出來了��!不用再受奉安侯那老畜生的氣——他有次喝醉了酒,把我當那個人,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頓,我身上到現(xiàn)在還疼著呢!”
“恭喜逃出生天,今后自求多福�!眳敲D身就走。
西燕在他背后叫:“等等!你要殺那老畜生對吧,我能提供情報給你,幫你殺他!”
吳名腳步一滯,恨意與怒火又開始在胸口翻滾,咬牙問:“什么情報?”
西燕上前幾步,湊近他道:“老畜生兩日后要去城西靈光寺,請高僧繼堯大師做法事,替他橫死的老娘祈福消業(yè)�!�
吳名轉頭,眼中仿佛刺出凌冽的利刃,欲分辨西燕所言真假。
西燕承受不住這股凜然的殺氣,嚇得臉色發(fā)白,呆呆看他。
吳名審視了片刻,方才開口道:“要是敢誆騙我,待我從靈光寺回來,便是你人頭落地之時!”
西燕的小尖臉兒于煞白中倏然漲紅,又哭起來:“你害我被抓,我都沒恨你怪你,還給你提供情報,結果你還要殺我?殺千刀的潑皮!惡棍!王八畜生!良心都被狗吃了呀呀呀呀——”
吳名被他“呀”得太陽穴狂跳不止,強忍拔劍的沖動,掠上馬車,揚鞭飛馳而去。
無人看戲,西燕收了戲腔,哽咽道:“全都欺負我一個琦年玉貌的可憐人……”
擦干眼淚,望著大理寺官署的朱紅大門,他怔了片刻,又喃喃地說:“方才那個便是‘蘇大人’,我哪里像他了?一群瞎了眼的寶貨……我可比他嫵媚多了。”
第六十二章
不想你還惹我
“小爺,這樣……不好吧?”富寶囁嚅道。
身著便服的太子一抖手中大麻袋,表情陰森:“好不好,小爺我說了算!”
他招招手,呼啦擁過來七八個少年,都是東宮的小內侍。太子讓兩個人撐住麻袋口,示意道:“就這樣,兩邊撐著,從身后悄悄兒接近,瞅準機會往頭上猛一套,往下一拽,扛起人就跑——明白了嗎?”
“明白!”少年們齊齊道。
太子滿意地彈了彈袋口:“不好好給你個教訓,真當小爺我是吃素的。”
“可是小爺……”富寶還想再勸,被太子怒瞪一眼,只好閉嘴。
一行人潛伏在黃華坊蘇晏家所在街巷的犄角旮旯里,盯著蘇府大門。
其時六月十三,距最新一次被放鴿子,已過去四五日,太子依然嗔怨難平,一心想著給蘇晏個深刻的教訓,好教他日后不敢小瞧自己的厲害。
富寶提議的罰站和罰俸被太子一口否決了,他自己又想了幾個,都嫌不夠別出心裁。最后忽然想起在市井間聽的傳聞,說有拍花黨,專從背后用迷藥迷人,而后拿大麻袋一套扛走。待到事主蘇醒,早已在百十里之外,被賣被淫,俱無可奈何。
太子一捶掌心:妙呀!我就套住他,關進小黑屋,狠狠嚇唬一回。對了,我還要變個腔調,逼問他對東宮究竟忠心幾許,問他倘若皇爺和小爺同時落水,他會先救哪一個……
朱賀霖越想越興奮,見蘇府大門吱呀開啟,蘇晏穿著一身松花底櫻草色紋樣的曳撒走出來。
小廝牽過來一匹馬,蘇晏轉頭吩咐了幾句,便翻身上馬,獨馳而去。
太子愣�。航袢詹⒎切葶迦�,他不是該乘坐馬車,去大理寺點卯?
旁邊一名內侍問:“小爺,怎么辦?麻袋還套么?”
太子如夢初醒,叫道:“快備馬!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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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二夜里,蘇晏收到豫王命人投來的一封手書,說皇帝將開辦新學之事交給他主掌,他這兩日正忙著在京師尋找一處合適的地皮,作為未來“天工院”的建址。聽說城西淺草坡一帶頗為適合,正打算明日去實地勘察一番,邀請?zhí)K晏同去。
蘇晏如今與豫王之間的關系有些微妙。
直到端午節(jié)之前,蘇晏還對豫王表現(xiàn)出的輕佻下流十分看不上眼,既嫌恨對方仗勢逼淫,又礙于地位不能撕破臉,只能敬而遠之,心里實在慪得很。
而經歷了小南院事件后,他承豫王救命之恩,見對方認錯態(tài)度好,又能文能武,并非一無是處的草包紈绔,印象不知不覺有所改觀。甚至還會恨鐵不成鋼地希望對方找點正經事做,活出屬于自己的精彩人生。
如今豫王還真?zhèn)正經做事了,按理說自己該能幫則幫,既是奉旨,也是報恩。但只一個坎兒他怎么都邁不過去——豫王依然對他存有非分之想。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我想和你做朋友,你卻只想操我菊……草泥馬奔騰在馬勒戈壁,萬蹄隆隆震得他腦仁疼。
蘇晏對送信來的王府侍從說道:“明日我還要去大理寺當值,不便告假,還請敬告王爺,恕下官不能奉陪。”
侍從反應得很快:“大理寺那邊,王爺已經幫蘇大人告過假了。畢竟是奉旨請?zhí)K大人為辦學出謀劃策,大理寺卿并無異議,還說倘若王爺那廂事務繁忙,蘇大人這些日子不來點卯也無妨�!�
蘇晏對頂頭上司關畔關大人實在無語了。人家主官都恨不得將下屬攥在手里,天天督促做事,一個人掰成兩個人使。而關畔卻顯得無所謂,從清理錦衣衛(wèi)到如今的協(xié)理辦學都由著他去,從不要求他天天到衙,不知該說是逆來順受的老好人呢,還是實在不待見他這個三心兩意的下屬,干脆眼不見為凈。
上司不給他當擋箭牌,又找不出其他正當理由拒絕,蘇晏只好說:“那好吧,明日辰時,城西淺草坡見。”
侍從道:“王爺吩咐了,明日派車來接蘇大人�!�
“不必勞煩,我自己有車�!碧K晏謝絕好意,心道誰知豫王會不會也跟車而來,還是盡量避免兩人在狹窄空間獨處,以免給對方可趁之機。
他本想拜托吳名駕車送一程,順道當個貼身侍衛(wèi),以防豫王騷擾。沒料到次日一早,吳名留書一封人就不見了。
蘇晏拆開信封,見紙頁上寫著“雖千萬人吾往矣……大恩大德,來世再報�!�
兩句中間一行文字,被墨涂黑了。
蘇晏見這潦草筆鋒中一股訣別之意,不禁凜然一驚。他拈起紙張,對著日光使勁照,怎么也看不清中間被涂掉的字眼,但可以想象出,吳名在落筆時,是如何一氣呵成地噴薄出心底話,臨了裝封時,又猶豫不決,最終出于某種未知心理,涂掉了其中一行。
但比起被涂掉的字眼,蘇晏更關心的是吳名的去向。
他知道吳名被仇恨所束縛,一心只想血刃殺親仇人,此番不告而別,定然又是為了刺殺奉安侯。而“雖千萬人”一詞,隱隱透出對方有所準備,而吳名對此也心知肚明的意思。
這難道是一場自殺式襲擊?蘇晏捏著信紙直嘆氣。過剛者易折,他很擔心這個殺手因為骨太硬、頭太鐵,真把自己給折進去了。
不值當!蘇晏暗罵,一個合該千刀萬剮的老王八,也值得拿你的命去換?一千個一萬個不值當!太傻了!太傻了!
他一邊罵,又一邊后悔:早知如此,自己就該挾恩相逼,強迫吳名立誓,在他扳倒衛(wèi)浚前不得出手。吳名雖身為殺手,卻有俠氣,這種人會信守誓言,哪怕因此對他懷怨在心,也總比為報仇喪了命強。
思來想去,為時已晚,除非能趕在吳名出手前找到他,否則蘇晏也無計可施。只能先叫來蘇小北,囑咐他明日天一亮,就去奉安侯府附近打探,看有何動靜。
翌日拂曉,蘇小北便出發(fā)了。剩下小京為蘇晏更衣備馬,送他出了府門。
蘇晏對小京吩咐道:“吳名若是回來,你得想法子將他死死留在府中,就說這是我的命令。他若不聽,你就告訴他,我要與他恩斷義絕,從今往后再沒有任何關系�!�
他翻身上馬,朝著城西催鞭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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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城西側靠近京郊,有座不甚高大的山,叫靈光山。山坳密林接著緩坡,被中間一條清溪截成東西兩半。
溪畔緩坡綠茵融融,野花點綴,被稱為“淺草坡”,取其“淺草才能沒馬蹄”之意。
豫王下了馬,與蘇晏并肩信步,踏青而行。腳下草葉綿柔,身旁水流丁冬,夏日清爽的晨風拂面如醉,帶給人心曠神怡的愜意感。
蘇晏爬上一塊峭高的大巖石,舉目四望,說:“三山如抱,一水環(huán)腰,此地風水不錯,的確是個建學院的好地方。”
豫王道:“唯獨一點,這塊草坡方圓不足,地基若是只限于此,將來校舍廣場未免有些局促。若是向東西兩側拓展,便要伐林填溪,孤王又舍不得這幾分野趣,想盡量保留下來�!�
蘇晏頷首認同:“王爺有雅趣,不是煮鶴焚琴之人�!�
豫王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孤王非但不會煮鶴焚琴,還十分憐香惜玉,清河以為呢?”
蘇晏見他幾句話不到,又開始出言調戲,心底默默嘆氣,面上卻裝作聽不懂,答非所問:“我以為既然王爺不是東西,那就看看南北兩側,還有沒有拓展的空間。”
豫王一怔。
蘇晏笑道:“哦哦,下官口誤,并非‘王爺不是東西’,而是既然王爺不革東西,那就觀采南北吧�!�
豫王聽完解釋,依然覺得他是在罵人。
這張牙尖舌利的小嘴兒,不知在床上又會是如何風情,是叫罵連連,還是呻吟不斷?豫王哂笑著看蘇晏,心底將他剝光調弄了好幾輪,口中卻不以為意道:“南面卵石灘倒是可以填,但仍嫌不足,北面有座靈光寺,若是能拆除,那就足夠了。”
“拆寺廟?”蘇晏有些意外,“這靈光寺不是挺出名,還有個法名繼堯的主持,據說經常出入宮中?”
豫王是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從來不信蒼天鬼神,只信雄軍長槊,聞言道:“京師人口眾多,百年前不得不辟拓外城,以安生民。這些年外城也漸擁擠,道觀寺廟卻四方林立,出家人不事生產,又占良田為僧田,民怨頗多。拆一座靈光寺又如何,最好讓那些僧侶都去還俗,還能為國增添勞力。”
蘇晏不想太后那么禮佛信道,兒子卻是個無神論者,不由失笑。
豫王招呼他:“看夠了,就下來吧。咱們去靈光寺走走�!�
爬高容易下去難,蘇晏左顧右盼,想在巖石間找出一道好走些的罅路。豫王卻朝他展開雙臂,說:“跳下來,本王接住你�!�
蘇晏搖頭,腳底一點點往下方挪。
豫王手指扣住一小片石屑,悄悄往他軟布皂靴上一彈。
蘇晏外腳踝上突出的小圓骨,隔著靴筒挨了記偷襲。他痛呼一聲,失去平衡跌下去。
豫王伸臂接個正著,緊攬著不肯撒手,嘴唇趁機在他頸間廝摩,又繞著喉結輕吮,幾下就把蘇晏舔了個遍體酥麻,腳下發(fā)軟。
蘇晏見識過人形自走淫獸的厲害,處處提防著豫王揮灑費洛蒙,生怕一個恍神,就跟被拍花似的,中了他的邪。當即橫臂用力推他寬厚胸膛,又使勁踹他小腿,叫道:“放手!再不放手我要操板磚了!媽個比,朱栩竟我警告你,你再這么動手動腳,朋友沒得做不說,我見你一次罵你一次,朝堂上、皇帝面前也照罵不誤。我就不信,沒人治得了你!”
豫王仗著武力,將蘇晏鎖在懷抱中,臉頰貼著他頸側光潔白皙的肌膚,眷戀地蹭了蹭,佯怒道:“你又辱罵太后,當心凌遲處死�!�
蘇晏大怒:“好啊,那就去太后面前評評理,看她老人家是不是也同意兒子肆意狎褻士子,逼奸官員?”
“你這話就言過其實了——孤王如今分明只親近你一個,與其他士子官員毫無干系。再說,兩情相悅之事,怎么能稱為逼奸呢,和奸還差不多�!�
“去你媽的兩情……真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了!”
蘇晏險些氣了個倒仰。豫王張弛有度,見火候差不多了,熱過頭了要焦,便撤除桎梏,改牽他的手腕,一本正經說道:“孤王方才逗你玩兒的,莫要當真。走,我們去靈光寺看看�!�
蘇晏余怒未消地抽手,腕子上卻仿佛焊了鐵圈,身不由己地被拽過草坡。
豫王專挑坎坷的地方行走,蘇晏跌跌撞撞,幾次要摔倒,都被他及時攬住腰身,不是這里摸一下,便是那里捏一把,口中假惺惺關心道:“小心腳下。野路難行,不如孤王抱你過去?”
蘇晏打又打不過,罵又罵不靈,明知他有意調戲,此刻卻無力制約,被各種下三濫的小手段折磨得要崩潰。
這男人簡直是上天扔下來給我渡劫的災難!好不好有個觀音姐姐從天而降,指著他鼻子叱道“孽畜,還不現(xiàn)出原形”��?!蘇晏怒極反笑,呵呵一聲:“朱栩竟�!�
豫王停下腳步,側過臉看他,目光幽亮如深夜螢火,又如當權者的心思般飄忽難以捉摸。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脾氣好、心腸軟,又不記仇,所以怎么戲弄都沒關系?哪怕這會兒把我惹到氣極吐血,回頭再施恩賜惠,我便會心懷感激,把之前所有冒犯都一筆勾銷?”
豫王不說話,只是專注看他。
蘇晏冷笑道:“如果我以往的行為給你這種錯覺,那是因為你還沒踩到我的底線,而我心里對你還存留善意。你試著再進一步看看,把這點善意揮霍完了,便是匹夫一怒,血濺三尺的時候。我雖是個文弱書生,拼盡全力也傷不到你,但玉石俱焚的招數(shù)多得很,你想不想見識見識?”
豫王長嘆口氣,松開手,誠懇道:“不想�!�
蘇晏:“……”
蘇晏:“不想你還招惹我?!”
“這不是招惹,是心意�!�
蘇晏扶額:“我特么不想要!你統(tǒng)統(tǒng)收回去,愛給誰給誰!”
豫王面上陰霾漸覆,沉聲問:“不要我的心意,你想要誰的?”
“我誰的都不要!就想做個快快樂樂的光棍,行不行?!”
豫王嘲諷地冷嗤一聲:“只怕不是做光棍,而是被光棍做,才快樂得很�!�
“你說什么?把話說清楚,不要皮里陽秋的!”蘇晏揚眉厲視他。
豫王陰著臉看他,片刻后忽然輕飄飄地一笑,說:“沒什么。方才是孤王冒犯了,孤王向你道歉,今后定當學皇兄那般自制自律,心火不生�!�
蘇晏知道他的道歉都是狗放屁,回過頭該怎樣還怎樣,又覺得他今日陰陽怪氣,話里有話,懶得和他分辯,甩袖走了。
豫王不遠不近地綴在他身后,頃刻神態(tài)如常,權當之前的齟齬沒發(fā)生過。
兩人一前一后,爬上幾十層的青石臺階,混在熙熙攘攘的香客間,進入靈光寺的山門。
第六十三章
是小妾惹的禍
太子率領一眾內侍少年,馳馬趕到城西淺草坡時,隔著溪流,遙遙看見靈光寺的山門臺階上,人群中兩個鶴立雞群的眼熟背影,雖然都穿著便服曳撒,仍一眼認出是蘇晏和豫王。
四王叔?他和蘇晏來這里做什么……踏青?覽勝?還是燒香拜佛求姻緣?太子悻然想,呸!兩個大男人,求的什么姻緣!必又是四王叔居心不良,強拉著蘇晏作陪。我得把他們攔下來,問個究竟。
他揚鞭催馬,橫越溪流來到山麓,縱身一躍,急急邁上臺階。內侍們趕不上,在后面直叫:“小爺慢點!當心!”
朱賀霖蹬蹬蹬一口氣沖到靈光寺大門,喘著氣左顧右盼,失去了兩人的蹤影,便舉步走向正前方的天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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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與豫王一前一后,步入靈光他們此行是要考察寺廟的占地方圓與維持情況,并非為了燒香拜佛,故而并沒有在諸殿多加停留,進入第一殿天王殿看了一眼,出來在左右鐘樓、鼓樓下兜一圈,又走向第二殿大雄寶殿。
豫王有意緩和氣氛,走到蘇晏身邊,主動說:“你看清殿內供奉的佛像模樣了么?”
他這般好聲好氣說話,蘇晏也不至于公然甩臉子,只是語調還有些冷淡:“金燦燦的一尊,怎么了�!�
“孤王聽聞傳言說,靈光寺有活佛,極為靈驗,信徒只需往佛像臉上身上抹金,便能心想事成。故而這京師百姓,有不少變賣細軟、掏空積蓄,購買黃金融為金箔,來貼佛像金身�!�
蘇晏前世身為見多識廣的網民,頓時嗅出打著宗教幌子斂財騙錢的味道,忍不住吐槽:“什么活佛,拿了金子才肯顯靈,那是嗅嗅吧?”
“嗅嗅?”
“呃,長相如鼴鼠,黑毛扁嘴,專愛偷取金銀財寶,也叫嗜金鼠�!碧K晏半真半假胡扯一通。
豫王信以為真,笑道:“《山海經》里都沒有記載的奇獸,你竟也知道,不愧是二甲第七�!�
“我雜書看得多�!�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幾句,走向大雄寶殿,卻見周圍香客驟然少了許多。殿門廊外站著七八個和尚,每逢香客要進殿,便勸告一句“寶殿正在修繕,不便開放,施主請移步”,若是香客表示要去貼金身,貼了就走,和尚也不強行阻攔,直接放人進去。
豫王從袖中掏出片金葉子,往功德箱一塞,與蘇晏暢行無阻地邁入殿門。
蘇晏一抬頭,幾乎被金燦燦的大佛閃瞎了眼,忙移開視線,環(huán)視四周,見殿內佛龕前一個衣著華貴的老頭正在敬香。他定睛一看,意外地低聲道:“那不是奉安侯?”
豫王瞥了一眼,答:“是他。不想意外撞見這老臜貨,別去搭理�!�
蘇晏見他毫不給國戚面子,失笑:“奉安侯是你姨丈的弟弟,論輩分,你得叫表叔�!�
豫王不屑地嗤了聲:“他也擔得起?什么玩意兒�!�
“怎么,你們不是一脈相承,都是貪花好色的主?”蘇晏因著剛才被調戲,存心報復,“今日巧遇,你倆何不湊作堆交流交流采花心得,我自去考察,不礙事�!�
豫王沉著臉直視他,眼神中竟有些屈辱意味,咬牙道:“你真是這么看我?”
蘇晏心里倒沒把豫王與衛(wèi)浚劃歸一道。畢竟一個是愛撩騷泡良講究兩廂情愿的花花公子,另一個是強奸綁架囚禁五毒俱全的老畜生,天壤之別。但因為還在生氣,他不應答,斜了豫王一眼,嬌傲地撇了撇嘴。
豫王這一刻很想掐死他,又想直接把他cao到暈過去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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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浚敬香的手指在輕顫,偷眼瞟向帷幔后方,心底不由埋怨起出這個餿主意的繼堯大師。
——說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叫他一面埋下天羅地網,一面以身做餌,誘使刺客前來襲擊,好斬草除根,永絕后患。
他也是被仿佛時刻懸在頭頂?shù)倪@柄利劍折騰怕了,牙一咬心一橫,決定接受提議。利用那個被推出來當了替罪羊的戲子,故意把消息傳出去,好引刺客上鉤。
可事到臨頭,又有些忐忑不安起來,擔心重金雇傭來的高手出紕漏,不能確保他的人身安全。
金不嘆率領一眾兄弟,藏身帷幔后、神龕內、橫梁間,將整個大雄寶殿經營成了一個小口大肚的鐵桶,只留殿門請君入甕。
為了縮小目標,他讓和尚在殿外先篩了一遍,以修繕為借口把無關人士趕走,若是非要進殿,不是極虔誠迫切的信徒,便是那個鍥而不舍的刺客。
等了半個多時辰,他正有些不耐煩,忽見殿門口同時進來兩人,一個是俊美的少年書生,行走間下盤虛浮,顯然不是練家子。另一名青年男子,比少年整整高了一個頭,身材偉岸雄健,一舉一動皆有章法,眉目英俊,顧盼神飛,凜凜有兵家之氣。
金不嘆目光率先接觸到這男子的雙手,一見便知這是慣握武器的手,再感受他體內隱藏沉淀的氣息,暗自心驚:這般濃得化不開的煞氣,必是個殺人如麻的魔頭!
這男子不知與少年悄聲說了兩句什么,滿面陰霾,望向衛(wèi)浚的眼神中充滿了鄙夷與敵意,還有一絲掩而不發(fā)的殺機。
這一絲殺機,令金不嘆認定,此人便是那個幾乎要了奉安侯性命的殺手,當即暴起發(fā)難,將安在手臂上的諸葛連弩瞄準對方,十支精鋼箭矢同時激射而出。
這一波箭矢只是先鋒信號,緊接著所有人手臂上的連弩都被發(fā)動,百矢齊發(fā),箭矢細密如雨,帶著破空的罡風朝目標射去,50步內威力極大,饒是金剛下凡也要被射成刺猬。金不嘆“萬雨穿綠林”的江湖綽號,正是由此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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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王驟聞箭矢脫弦之聲,尚未來得及看清情況,戰(zhàn)場上多年廝殺磨煉而出的警覺反應便已自發(fā)啟動。
他毫不猶豫地將蘇晏往身后一護,只手扯出旁邊供桌上鋪設的吊穗金絲絨桌幃,在半空中揮舞成一輪金色滿月,勁風呼嘯,將近身的箭矢盡數(shù)撣落。
金不嘆見點子扎手,咬牙取出一支精心打造的子母箭,裝入弩盒,繞到側方瞄準男子身后的少年,發(fā)射出去。
他深諳拳打軟肋的道理,對方若是回身救護,身法間必會露出破綻。
子母箭射到半空,蛇信般嘶嘶作響,猝然分裂成三股,分別從上中下路,襲取目標。
豫王抖動桌幃,掃落兩支,最后一支子箭已逼近蘇晏眼前。千鈞一發(fā)時,他反手擋于蘇晏面前,一抓一擰腕,卸去箭矢上的力道,將之牢牢扣住。
隕鐵打造的鋒利箭簇,在他掌心切出兩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立刻泉涌而出,滴滴答答灑在地面。
豫王將染血鐵箭擲于地上,厲聲喝道:“哪里來的草寇兇徒,敢襲擊朝廷命官!”
衛(wèi)浚在金不嘆動手的同時,便已貓腰鉆進神龕前的供桌底下,連滾帶爬躲到殿內巨大的金柱后面,一根頭發(fā)都不敢露出來。這會兒聽見厲喝聲,忽然覺得這聲音辨識度極高,很有些耳熟,愣怔過后,大叫一聲:“住手——”
“——統(tǒng)統(tǒng)給我住手!”他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從柱子后探出半個腦袋,看清被包圍住的男子。
可不正是天子胞弟,太后最寵愛的小兒子,當朝豫親王?眼下正血染左手,面色鐵青地怒視著他。
衛(wèi)浚捶胸頓足地暴罵金不嘆等人,又對豫王連連謝罪,罵這班廢物連刺客都能認錯,不慎誤傷了王爺,實在該死!他用人不明,也有錯,當竭盡所能賠償,萬望王爺寬宏大量,別把這事鬧大。
豫王對他本就沒好感,此番莫名其妙遇襲受傷,哪里肯善罷甘休,重話一句接一句地甩出來,砸得衛(wèi)浚抬不起頭,只一味點頭哈腰,只差沒跪地賠罪。
蘇晏受驚過后迅速回神,意識到衛(wèi)浚張網已待的人是吳名。而吳名可能出于某種原因姍姍來遲,導致豫王被誤認為刺客;也可能他已然潛伏在靈光寺中,尋找出手的機會。
衛(wèi)浚這算是打草驚蛇了吧。蘇晏對此有些幸災樂禍,這老王八非但如意算盤落了個空,還將自己的底牌全都暴露給了對手。自己或許還有機會攔下吳名,勸他從長計議,不要貿然行事。
只是豫王莫明遭受這場無妄之災,還傷了手,實在是倒霉透頂。
好歹是因為護著我才受傷的,總不能置之不理,蘇晏想著,從懷中抽出一條擦汗用的干凈帕子,幫豫王包扎手掌上的傷口。
兩道傷口平行橫貫手掌,皮肉被利刃劃得很深,猩紅花瓣似的向兩邊綻開,隱約可見底下的掌骨。蘇晏一邊替他緊扎止血,一邊皺起眉頭,擔心會不會割斷肌腱與韌帶,導致這只手的抓握力和靈活度都會受到影響。
豫王橫眉冷目地呵斥完衛(wèi)浚,又轉頭安撫蘇晏:“沒事,些許皮肉傷,養(yǎng)幾天就好了。”
蘇晏道:“傷口這么深,切莫不當一回事,以免貽誤治療。回去后,你趕緊去請應虛先生�!�
豫王笑著應了。又威脅衛(wèi)浚:“這事沒完!回頭在太后那邊,你好好想個脫罪的說辭,且看她饒不饒你!”
他在衛(wèi)浚面前,故意牽起蘇晏的手,揚長而去。
蘇晏下意識地想掙脫,豫王附耳道:“衛(wèi)浚橫行跋扈,又心胸狹窄。因今日之事,他免不了挨一頓重罰,必懷恨在心。他奈何不了我,卻能找你的麻煩,除非讓他以為你我關系匪淺,他才會有所顧忌,不敢輕下毒手�!碧K晏聞言猶豫一下,放棄了掙扎,隨他走出大殿。
豫王拉著他,走到齋堂旁邊的一間客室,坐下喘口氣,說:“你幫我倒杯水。”
蘇晏給他倒了杯茶水,低聲說:“多謝王爺護我周全,否則那支箭,我是萬萬避不過去的�!�
豫王喝完水,笑了笑:“就當是之前冒犯你的賠罪�!�
蘇晏覺得他要是都能如眼下這般知情達理,兩人之間也不至于劍拔弩張,可惜這位浪蕩王爺于下三路的事情上秉性難移,總是間歇性抽瘋,下次不知什么時候又會犯毛病。
還是繼續(xù)敬而遠之的好。
于是蘇晏不冷不熱地道:“王爺還是回府吧,先找大夫治傷為要�!�
豫王的臉色隨他的態(tài)度而轉冷,笑容中透出一點鋒銳之氣:“倘若受傷的是皇兄,想必你就不會這副態(tài)度�!�
蘇晏一怔:做什么又扯上皇帝?今日這是第二次了。古里古怪。
豫王見他不語,繼續(xù)冷笑:“畢竟你們君臣諧樂得很,一個如魚得水,一個老樹逢春�!�
蘇晏越聽越不對味,皺眉道:“王爺?shù)降紫胝f什么,就不能痛痛快快說清楚?這么含沙射影的,有意思么?”
豫王猛地起身。蘇晏嚇一跳,緊接著被他單手揪住衣襟,上半身后仰,壓在桌面。豫王俯身,陰影如摧城黑云般壓迫下來,罩住了蘇晏的臉。
“你和——”
他剛吐出兩個字,便聽外面響起一聲驚天慘叫,獸嗥似的凄烈無比。
兩人俱是一怔。蘇晏后腰在堅硬桌沿頂?shù)蒙郏牧伺脑ネ鯄涸谒厍暗氖直�,道:“外面像是出事了。你先松手,有話得空再說�!�
豫王盯著他近在咫尺的面容,面色陰晴不定,似乎在盤謀著什么極緊要的事,目光有些發(fā)狠,又有些遲疑,最后像堅冰沉入水底,水面一片平靜寒涼。
他就著這個姿勢,慢慢將蘇晏的上身拉起來,細致地撫平衣襟上皺褶,嘴角掛起疏慵的笑意:“清河說得對,大丈夫行事就該痛痛快快,隔靴搔癢有什么意思。好了,咱們得空再說,先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蘇晏松口氣,整了整衣襟,走出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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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浚想要布網抓人,不想徒勞無功不說,還把豫王給狠狠得罪了。他把雇來的一干好漢噴了個狗血淋頭,金不嘆目露兇光,只看在對方權勢和豐厚傭金的份上,強自忍耐。
撒完火后,衛(wèi)浚決定打道回府,今后再不做什么引蛇出洞的蠢事了,還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好。
他在眾人拱衛(wèi)下出了大雄寶殿,沒走多遠,便看見一襲高挑背影,穿著桃夭柳艷的襖裙,從眼角余光中一晃而過。
——美人!衛(wèi)浚打個激靈,精神霎時抖擻起來。這打扮,這腰身,這步態(tài),光是一個背影,就能讓他篤定對方不但貌美,而且風騷。
他的火氣剛下去,另一股火氣又洶涌地騰燒起來,魂飄神蕩地追著那個妖嬈背影而去。
一群護衛(wèi)緊跟在他身后,不解其意地喚道:“侯爺?侯爺?”
衛(wèi)浚邊疾步而走,邊招呼眾仆:“前方那個穿粉裙的女子,看見沒有?快,攔下她!侯爺我今夜又要當新郎官兒了!”
他走得急,與一名擦肩而過的少年剮蹭了一下,因此刻欲火中燒,顧不上罵人,便輕易放過了對方,繼續(xù)追逐美人。
朱賀霖正四顧尋人,肩頭猝然被撞,又見對方不管不顧,揚長而去,頓時惱火起來,盯著那人背影,越看越覺得像奉安侯。
衛(wèi)浚這老東西,火燒火燎地做什么呢!會不會是看見了蘇晏,新仇舊恨上頭,又想找他麻煩?一念及此,朱賀霖當即調轉方向,也追了過去。
衛(wèi)浚一腔淫欲支撐著老命,氣喘吁吁追到齋堂旁的客室前,終于又看見了粉裙女子的身影,大喜過望,吩咐侍從繞到前方堵她去路,自身沖上去,想要從后方攔腰抱住。
金不嘆看清粉裙女子那張濃妝艷抹、虛假如畫的臉,被雙目中射出的凜冽寒光奪去心神,慢了一步才叫道:“小心——”
于此同時,他使出十成功力,猛地擲出鐵檀木打造的臂弩盒,把驚雷流電般的劍鋒撞偏了幾分。
劍光從衛(wèi)浚肋下向上挑,揚起漫天血霧。衛(wèi)浚齊根而斷的右臂隨之飛起,濺射出的猩紅被風卷挾,灑了追上來的太子滿頭滿臉。
“啊啊啊啊——”衛(wèi)浚捂住血瀑似的傷口,發(fā)出一聲獸嗥般的凄烈慘叫。
朱賀霖伸手抹了把臉,在撲鼻的血腥味中愕然直立。
富寶從后方追上來,震驚地摔在地上,隨即尖著嗓子大叫起來:“小爺遇刺啦——來人呀,快護駕!護駕——”
客室的門打開,豫王乍見劍光如電,劍法詭譎精妙,心底凜然,沉聲喝道:“賀霖過來!”
太子如夢初醒般,跑到豫王身旁,又見蘇晏從房門走出,腦中一時空白,只本能地伸手攔住,不讓他出去。
粉裙女子見第一劍只削斷衛(wèi)浚的右臂,第二劍疾刺而出。衛(wèi)浚身邊的護衛(wèi)團團圍上,交鋒間拼命黏住刺客的攻勢,幾名侯府管事沖上來,將慘嚎不斷的衛(wèi)浚抬向客室,哀求道:“請王爺施以援手,將刺客拿下�!�
豫王本不愿管閑事,但太子就在當場,又淋了一頭血,如若不管,皇帝追究起來不好解釋。
朱賀霖這會兒回過神,興奮地鼓動他:“四王叔,上,上啊!拿住她!我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刺客呢,拿住她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物!”
豫王神情復雜地瞟了他一眼,握拳搶身而上,卻在身形將動時,被蘇晏死死拽住胳膊。
蘇晏一手拽著豫王的胳膊,一手揪住太子的腰帶,面無表情地盯著場中的“女”刺客,懷疑自己下一秒就要心梗發(fā)作。
豫王詫然看他:“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