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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他本人也加入真空教,不惜斥巨資捐了個“香長”�!跋汩L”算是教內(nèi)的二級頭目,之下是一般教眾,之上有“傳頭”,再往上就是教主。

    教主尊容他從未見過,但三位“傳頭”其中的一位,他遠遠見過一次,對方身披紅袍,臉覆面具,難辨男女老少。

    這般形容與阿追的描述不謀而合,讓蘇晏想起了一個人——七殺營營主。

    而七殺營與真空教的關(guān)系,也越發(fā)清晰起來。

    萬鑫是個人證,一方面可以證明白紙坊爆炸案的背后另有黑手,另一方面可以證明衛(wèi)家與七殺營、真空教有關(guān)聯(lián)。但他在教內(nèi)地位太低,所知甚少;而衛(wèi)家那邊只需犧牲衛(wèi)浚的妻族,“一概不知、痛心疾首、大義滅親”三連發(fā),就能洗脫干系。

    總之分量還是不足,證據(jù)也不夠確鑿。

    石檐霜與韋纓發(fā)起愁來。

    蘇晏道:“愁什么。像萬鑫這種市井商賈出身的人,在教內(nèi)對上不夠資格,對下還不打成一片?千百教眾就是千百商機呀,換作我是他,能把每個教眾都忽悠瘸了來買拐杖�!�

    “忽悠瘸了”的梗,兩位千戶不明白,但蘇大人的意思他們聽懂了——上層夠不著,就往下挖,教眾們的確是嘍啰,但也是一教的根系。

    對萬鑫的審訊繼續(xù)進行,按照蘇晏的話說,“軟硬兼施,把他靈魂都掏空了”。

    得到了許多雜七雜八、狗屁倒灶的情報。

    擅長情報甄別與分類工作的沈同知在家養(yǎng)傷,蘇大人只好親自上陣,按重要級別分為了三類。

    其中一條看似不起眼的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萬鑫曾奉教內(nèi)指令,花錢從禮部的祠祭清吏司,購買了一張法名“繼堯”的度牒,給一個初抵京的和尚,時間在三年多年。

    ……妖僧繼堯也是真空教的人?

    三年多前繼堯來到京城,在靈光寺站穩(wěn)腳跟后,找到了進宮的契機,又憑借好皮相與一手幻術(shù),攀上了太后這艘大船。

    要不是他急功近利,要將自己打造成“活

    佛降世”,被沈柒拆穿了靈光寺求子的真相,從而命喪北鎮(zhèn)撫司,搞不好連太后的船舵都會被他帶偏掉。

    到那個時候,繼堯會如何在宮中興風(fēng)作浪,想想都瘆人。

    ——同時也意味著,除了朝野內(nèi)外,真空教還盯上了后宮,早已將暗樁給釘進去了!

    ——幸虧七郎拔得利索!

    ——難怪真空教會如此恨沈柒,派了一眾血瞳殺手來圍攻他,把他打到重傷。

    蘇晏把前后的事聯(lián)系起來一想,茅塞頓開。

    這又是一個真空教圖謀不軌的鐵證。

    另外還有不少關(guān)于教眾的雞毛蒜皮,蘇晏也從中找到了突破點,挑選了一批名單,交給兩位千戶。

    韋纓看著名單,說:“大人,這些……都是平民百姓啊,真能派上用場?”

    蘇晏道:“真空教在民間秘密結(jié)社,廣泛傳播,靠的就是這些身為平民百姓的教眾。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你們應(yīng)該懂�!�

    韋纓抱拳道:“卑職曉得了。這就去尋人。”

    蘇晏叮囑:“千萬別動粗,好好說道理,說不通就以財物相授。他們都是受蒙蔽的苦主,是受害者�!�

    韋纓與石檐霜點頭:“蘇大人放心�!�

    如此數(shù)日后,各方面都安排妥當(dāng)了,蘇晏以“專案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的名義,在京城最繁華的東市街口,搭設(shè)高臺。又滿城張貼告示,通知百姓們前來參觀“公審大會”,說要揭露白紙坊大爆炸的真相。

    這件從名稱到做派都異常新鮮的稀奇事,迅速激發(fā)了京城百姓的好奇心。

    百姓的娛樂生活實在匱乏得很,平日里但凡官府有什么動靜,無論是進士游街,還是死囚砍頭,都能引發(fā)萬人空巷來瞧熱鬧。

    這次的“公審大會”,更是在預(yù)定開始時間前的一個多時辰,會場周圍就被百姓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全靠五城兵馬司的兵卒們辛苦維持秩序。

    儀仗隊鳴鑼開道,官轎入場。主審官蘇晏蘇大人與另兩名副審官在臺上入了座,萬眾矚目的“公審大會”終于開始了。

    奇怪的是,說是公審,卻不押出嫌犯,而是在清理出的一大片空地上搞起了花樣。

    木料上糊以白紙做成的碧紗櫥,就像四面半透明的落地屏風(fēng),在空地中央圍成了個兩丈見方的立方體。然后兵卒們進入碧紗櫥,往地面傾倒了厚厚一層白色粉末。

    有好事者大聲問:“那什么東西?”

    兵卒用指頭挑起來舔了舔,又抓起一把遞給他。那人嘗了嘗,笑道:“是面粉!”

    頓時有不少百姓索要。蘇晏示意兵卒們分別給十來人嘗試,證實的確是面粉。

    在“多可惜啊,好好的面粉,怎么就直接倒地上了”的惋惜聲中,兵卒們倒完了好幾麻袋的面粉,又在碧紗櫥的中央放了一盞點燃的油燈。

    接著,在碧紗櫥的頂上再糊以一層白紙,形成了個相對封閉的內(nèi)部空間。

    民眾們越看越好奇——夏天納涼用的圍欄式家具,連頂上都蓋住了,那還怎么納涼?里面又是面粉,又是燈火的,是要做飯?

    誒,怎么人都撤出來了,碧紗櫥的底部還連通了一根管子,一直連到好幾丈外的打鐵用的大風(fēng)箱……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么藥?

    百姓們正議論紛紛,鼓手敲了三聲鼓,場內(nèi)外頓時一片肅靜。

    蘇晏從主審官的座位上起身,揚聲道:“本官給諸位父老鄉(xiāng)親提個醒,一會兒風(fēng)箱鼓動,便會有霹靂降臨,還請大家做好心理準(zhǔn)備,可別嚇得抱頭鼠竄�!�

    不少人哈哈大笑,有說“只聽說求雨、求晴的,大人莫不是要求雷”,有說“哪個膽子小的打雷都怕,又不是奶娃娃”,還有的說“不可能,要真能呼風(fēng)喚雷,還當(dāng)什么官兒,早升仙去了”。

    副審官一個是刑部郎中,一個是都察院御史,聽眾人越說越不像話,皺眉正要命人喊話制止,被蘇晏用眼神安撫住。

    蘇晏朝人群大聲道:“都看清楚了?碧紗櫥內(nèi)只有面粉與燈火,開始鼓風(fēng)了,所有人都往后退,當(dāng)心做了虧心事被雷劈。”

    眾人又是哈哈一通笑。兵卒們盡職盡責(zé)地將人墻向后推移,直至退至場上事先劃出的油漆紅線之外。

    幾名壯漢賣力地鼓風(fēng),呼哧呼哧,呼哧呼哧,氣流通過管道沖進碧紗櫥,逐漸將地面的面粉吹起,紛紛揚揚彌漫了整個密閉空間,像在里面下了一場人工小雪。

    到底是要做什么……眾人十分好奇地屏息凝神。

    一片安靜中,驟然炸出了一聲驚人霹靂!

    碧紗櫥內(nèi)猛地爆炸,火光沖天,紙屑與薄木條四分五裂地向周圍濺射,落在地面上還燃燒著火苗。

    “——爆炸了!”民眾驚叫起來,下意識地以袖掩面,恐慌地向后退去。

    又是幾聲沉重的鼓響,兵卒們以哨棍頓地,齊聲反復(fù)喊道:“鎮(zhèn)定!鎮(zhèn)定!平安無事!”

    見只是碧紗櫥炸個稀爛,空地周圍還好端端的,百姓們也逐漸恢復(fù)了冷靜,匪夷所思地互相議論起來。

    有個儒服方巾的老者忍不住排眾而出,向臺上的蘇晏欠身拱手,說道:“碧紗櫥內(nèi)并無火藥,只面粉與燭火,如何一鼓風(fēng)就爆炸?莫非大人真有通天之力,能以神威引來霹靂不成?”

    蘇晏拱手道:“并非本官有奇能異術(shù),其實這是一場小型塵爆�!�

    他將塵爆的原理與造成的后果,深入淺出地解釋了一通。百姓們似懂非懂,但事實擺在眼前——大量粉塵彌漫在密閉或半封閉空間,遇到明火就會爆炸,威力巨大。

    蘇晏道:“一個小小的碧紗櫥尚且如此,如果是火藥局的庫房呢?

    “的確,御史們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是無人進入過火藥庫,更不可能點燃庫存火藥。故而流言四起,說白紙坊的爆炸乃是天降霹靂以兆大劫。而本官今日也造出一個‘霹靂’給大家伙瞧瞧,看看究竟是天意,還是人為!”

    儒服方巾的老者似乎在鄰里間頗有聲望,代表眾人再次發(fā)問:“大人的意思是,白紙坊爆炸也是這塵爆引起的?”

    蘇晏道:“很簡單,只需潛入鄰近火藥庫的空房內(nèi),制造一場比這大十倍、二十倍的塵爆,從而引燃火藥庫,就能造成連環(huán)爆炸。你們那天晚上聽見的爆炸聲,是不是第一聲并不太響亮,第二聲最是震耳欲聾,緊接著一連串爆炸聲逐漸減弱?”

    眾人回憶起來,紛紛點頭稱是。

    “因為第一聲爆炸就是塵爆,緊接著火藥庫百噸庫存被引燃,所以后面的爆炸才聲振數(shù)里,最后的一串小爆炸是主庫之外的零散庫存也被牽連到。”

    “……大人分析在理。”老者捻須頷首,“如此說來,白紙坊爆炸是人為的了,究竟什么人如此歹毒,做下這等涂炭生靈的惡行?他又是為了什么?”

    “那就得先問問案發(fā)前大量購買面粉的這些人了�!碧K晏命人將栓成一串的糧商們帶上來,在臺上并排而立。

    糧商們喊冤,說自己只是替人做了筆生意,拿錢買面粉而已,其他一概不知情。

    “替誰做生意?”

    “通濟錢莊!”

    “錢莊的大老板又是誰?”

    “是萬鑫,萬老板……衛(wèi)侯爺?shù)膬?nèi)弟�!�

    第202章

    就劈這朵紅蓮(下)

    衛(wèi)侯爺!京城衛(wèi)家兩位侯爺——咸安侯、奉安侯,那可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膰荩趺礌砍哆M爆炸案里去了?百姓們嘩然了。

    蘇晏板起臉,厲聲道:“好哇,全無證據(jù),也敢胡亂攀扯國戚,可知這是掉腦袋的大罪!”

    糧商們叫苦連天:

    “小人說的句句屬實,大人明鑒哪!”

    “的確是從通濟錢莊取的錢,寶鈔上還有鈐記呢,實打?qū)嵉淖C據(jù)!”

    “小人當(dāng)真不知爆炸案是怎么回事,或許萬老板也不知情呢?”

    “有道理,究竟萬鑫知不知情,恐怕還得找他本人來問一問。”蘇晏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沉吟道,“可這萬鑫畢竟是奉安侯衛(wèi)浚的內(nèi)弟,本官若是傳他來審問,只怕要得罪奉安侯……”

    離高臺較近的部分民眾聽見了他的“自語”,不知哪來一股血氣在胸中涌動。

    許是因為奉安侯在民間肆意掠美,臭名昭著,引發(fā)了不少公憤;而這位年紀(jì)輕輕的蘇大人在京城聲名赫赫,敲過登聞鼓為恩師鳴冤,都說是一片忠肝義膽。百姓們不明朝堂上的勢力糾葛,也不在乎,他們只認(rèn)一個樸素真理——強搶民女的是狗賊,忠勇雙全的是好官。

    故而有大膽的后生叫起來:“大人!可是‘御門擊鼓雪師冤,懲惡除奸十二陳’的蘇大人?素聞蘇大人不畏強權(quán),可不能因為衛(wèi)家勢大,就不了了之�。 �

    “說的對!要是連蘇大人都退縮了,還有誰敢拔那頭惡虎的胡須?”

    “既然查案,就要查到底,也讓大家伙都知道白紙坊爆炸案的真相。”

    “大人要為草民在爆炸案中死去的家人做主��!”

    “求蘇大人為民做主……”

    “蘇大人……”

    民情洶涌,民心如火,蘇晏感動得雙目濕潤,拱手承諾:“本官必不辜負(fù)諸位父老鄉(xiāng)親的懇托,縱有千難萬險,也絕不退縮!”

    臺下一片叫好聲。

    副審官的桌案后,刑部郎中左光弼翻了個隱晦的白眼,對都察院御史楚丘說:“我算是看明白了,今兒我們是來干嘛的�!�

    楚丘年不過三旬,是個山眉水眼的俊雅模樣,六年前一甲進士出身,先入了翰林,后來放著清貴前程不要,自請去都察院擔(dān)任御史,至今仍是七品。他聞言說道:“來干嘛的,近之兄倒是把話說個明白�!�

    左光弼道:“來當(dāng)陪襯的唄�?催@臺上臺下一出出戲唱的,蘇十二的聲望又要往上漲了�!�

    “……你這是影射他籠絡(luò)民心,市恩賈義?”

    “難道不是?”

    楚丘輕哂:“那也得有恩可市,有義可賈。今日這場公審,蘇清河與衛(wèi)家的仇怨真正上臺亮相,不死不休,連同太后那邊,也算公然得罪了。近之兄可愿意冒著同樣的風(fēng)險,去向平民百姓市一市這個恩?”

    左光弼被他反問得有些窘然,漲紅了臉:“靈川兄,這樣可就沒意思了。他蘇清河與你不過幾面之緣,有我同你親厚?”

    “親厚自然是比不過的。不過近之兄,看到那獬豸了么?”楚丘朝蘇晏后背的官服補子抬了抬下巴,“他穿的是言官的袍服,也就意味著是以御史的身份辦的案。此案若能載入史冊,就是給我朝言官的功績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公義大于私情啊,近之兄。”

    言官們有著強烈的群體意識,素愛抱團,這點左光弼是知道的,但依然感到不滿:“也不見得這蘇晏就當(dāng)自己是言官一員了,要不前幾日怎么在朝會上突然揭發(fā)賈公濟賈御史,致其被撤職查辦?當(dāng)心他也在背后捅你刀子。”

    楚丘忽然心生反感——這左近之不知是在官場上混久了還是怎么的,竟也變得妒賢嫉能,令他感覺面目可憎。

    他忍著不快,語氣生硬地說:“言官團結(jié)一致,非為群體利益,而是為了更加堅定地履行監(jiān)督與糾察之職,前赴后繼,正本清源。似賈公濟那般,將職責(zé)作為個人沽名釣譽的工具,實不配稱為‘言官’!就算蘇御史不發(fā)難,我楚靈川遲早也要參他一本!”

    左光弼被打了臉,悻悻然閉嘴,再不理會昔日友人。

    故友離心,對此楚丘也不太介意,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他能自愿從培養(yǎng)“儲相”的翰林院出來,甘心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御史,走的本就是一條尋常官員不能理解的路——不羨青云,只持風(fēng)骨。

    蘇晏不知自己與臺下民眾互動的這當(dāng)兒,身后兩位副審官友誼的小船差不多已經(jīng)翻了。

    他順?biāo)浦郏屽\衣衛(wèi)拿了駕帖去通濟錢莊傳喚萬鑫,實際上是去詔獄把人提溜出來,帶到公審大會上。

    要說萬鑫此人也是趨利避害的一把好手,原本死也不肯上臺作證,唯恐激怒乃至坑害了衛(wèi)家,連累他再無好親戚可以攀附。石檐霜本欲對他動刑,蘇晏阻止道:“這種人,凡事只為自己打算,就算此刻畏刑屈服,等上了臺搞不好要變卦。就得把利害關(guān)系給他整明白了,他才會主動配合�!�

    于是萬鑫“意外”從兩名錦衣衛(wèi)的私下交談中,得知了不慎透露出的案件內(nèi)情:衛(wèi)家要反!被真空教利用著犯君刺駕,是誅九族的大罪!且不說皇帝龍顏震怒,太后那邊就算有秦夫人的關(guān)系在,也絕饒恕不了謀逆者。

    萬鑫本就懷疑,那場大爆炸和衛(wèi)家、和真空教脫不了干系。誰曾想是真昏頭,竟然要謀逆!如此一來,為了自己不被牽連到抄家滅族的境地,除了配合專案調(diào)查組,再也沒有第二條活路可走。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對蘇晏表態(tài),說要將功折罪,只要能把他從這案子里摘出來,留他家里老小一條性命。

    至于姐姐、姐夫,事到臨頭也顧不得了。況且是他們隱瞞在先,自己總不能為他們的瘋狂與荒唐行為陪葬。

    蘇晏恭喜他做出了正確的選擇,然后讓石檐霜給他耳提面命了一番。

    于是在公審大會上,錦衣衛(wèi)將萬鑫帶到。

    萬鑫在蘇晏的連串審問下,先是狡賴一通,最后“被逼無奈”供出了指使者。

    ——即便是事先談好的條件,他還是留了個心眼,絲毫沒有提及衛(wèi)家,只說全是受真空教的脅迫行事。

    “真空教”這三個字,就這么以廣大百姓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現(xiàn)在爆炸案公審大會的現(xiàn)場。

    許多人震驚失語,面面相覷,在人群中形成一股股竊竊私語的潛流。

    蘇晏一看這副情形,就知道京城百姓信奉真空教的不在少數(shù),且中毒頗深,并不相信萬鑫的證詞。

    但是無妨,所謂迷信,就是用來一步一步打破的。

    或許第一下敲擊,只能微微震動,緊接著第二下、第三下……許多下,持之以恒地敲擊,總有負(fù)荷不住、驟然碎裂的時候。

    蘇晏皺眉朝萬鑫喝道:“真空教早在建國初年就被官府取締,哪里又來的什么真空教!莫不是你假托一個空頭教派,妄圖脫罪?”

    太祖皇帝曾經(jīng)下令禁止真空教傳道,百姓都是知道的,故而只敢私底下信奉,明面上絕不敢說。

    蘇晏這一問,竊竊私語聲更小了,現(xiàn)場陷入了詭異的沉靜。

    萬鑫大聲叫:“草民冤枉!草民就天大的膽子,黑心爛肺,也做不出炸死數(shù)千人這種罪大惡極的事來啊!真的是教內(nèi)‘傳頭’的授意,草民有……有香長令牌為證!”

    他撲通跪下,從懷中掏出一枚正面刻著八瓣蓮花與“香長”二字,背面刻著“大劫在遇天地暗,紅蓮一現(xiàn)入真空”兩行字的牙牌,呈給蘇晏。

    蘇晏接過來翻看完畢,又讓錦衣衛(wèi)手持令牌,沿著人群邊緣展示了一圈。

    人群中有人低聲道:“的確是圣蓮令……我在其他香長手中也見過,一模一樣的。”

    “你也是‘大眾’?”

    “是啊,看來都是教友……你們說,爆炸案真的是、是教主的意思?”

    “不能吧!經(jīng)書寶卷上不是說,我教破的是黑暗,殺的是邪魔,救的是眾生,怎么反把白紙坊上千無辜百姓給炸死了呢?這不可能……”

    “都說這場爆炸來得離奇,是天譴,是紅陽大劫到來的預(yù)兆。可剛才咱們也看到了,分明是那什么塵……塵爆引發(fā)的。似乎與天譴沒什么關(guān)系啊?難道都是騙人的?”

    “可不敢胡說!別忘了如果本心動搖,非但不能免劫,死后還回不了真空界,要永生永世淪為畜生�!�

    “也許是哪個‘傳頭’敗壞了,擅作主張,陷教主于不義?”

    “有可能……可是也不對,教主若是連這點伎倆都看不破、制止不了,又如何自稱‘佛陀現(xiàn)世,引領(lǐng)眾生’?”

    一時間眾說紛紜,許多百姓陷入了真假難辨的迷霧中。

    蘇晏把牙牌收進證物袋,又說道:“光憑一面牌子,卻也不是什么確鑿的鐵證。你指認(rèn)一個不存在的教派是爆炸案的真兇,未免荒謬。且不說別的,要真是真空教所為,動機何在?”

    萬鑫背了半天的稿子,這會兒派上用場,當(dāng)即回答道:“為了印證讖謠��!白紙坊一炸,可不就是‘霹靂兆大劫,天地皆暗,日月無光’么?”

    人群中有個孩童用清脆的聲音,跟著唱起來:“‘真空救苦難,紅蓮現(xiàn)世,混沌重開’。

    孩子嘻嘻哈哈地說:“阿娘,剛才碧紗櫥也炸出了一朵好大的紅蓮呢!是不是也算大劫的預(yù)兆�。俊�

    周圍民眾紛紛轉(zhuǎn)頭看他。孩童的母親嚇一跳,連忙捂住他的嘴:“別亂說話!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

    那孩童不高興了,掙扎著掰開娘親的手掌,大喊大叫:“我沒亂說!你們大人也是這么說的,說那天晚上的大爆炸是天譴。那天的是,今天的爆炸怎么就不是了?”

    仿佛一語驚醒夢中人,好些人面上露出了駭然、懷疑、憤怒乃至羞慚的神色。信徒們有驟然清醒的,有冥頑不靈的,有捶胸頓足的,有當(dāng)場暈厥的,有罵的,有反罵的,亂哄哄地吵成了一片。

    蘇晏見局面逐漸失控,連忙命兵卒維持秩序,鼓手把大鼓接連敲了十幾通,暫時壓制住了亂潮。

    “本官見大家各有各的想法,既然誰也說服不了誰,何不交由老天爺來評判?看這個被官府取締了的真空教,究竟真是替天行道,還是假借天命行人事,故意制造爆炸,用來印證他們編造出來的謠言。”

    蘇晏說完,就有人高聲問:“如何評判?老天爺就算開口,我們凡夫俗子也聽不見哪!難道真會派個神人,從天而降么?”

    “本官聽聞,天意往往托于神跡。這樣吧,本官就在這高臺之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問一問天意。”

    兵卒們拿來兩根長長的竿子,綁住一方寬幅白布,又請了幾名工于書畫的先生,照著令牌上的圖案,在白布上用朱砂繪制了一朵巨大的八瓣紅蓮。

    蘇晏親自抄起拖把似的大筆,用黑墨繞著紅蓮?fù)苛艘淮笕�,圈�?nèi)再寫上一個碩大的“騙”字。

    竿子豎起,挑著白布展開,紅蓮印記上的黑圈和“騙”字格外顯眼,百丈外都能看見。

    蘇晏把大筆一擱,揚聲道:“據(jù)說真空教的圣蓮印記乃是上天賜予,本官褻瀆圣蓮,老天爺有靈,必會降下雷霆,燒毀這塊被污染的白布,懲罰本官。

    “本官就在這臺上等兩個時辰,等到入夜后的戌時。倘若真有天雷來劈、天火來燒,那就是老天爺在為真空教正名。倘若風(fēng)平浪靜,無事發(fā)生,就說明老天爺對真空教不屑一顧,或是要借本官的手,來懲戒這個假教。

    “大家以為如何?

    “那位‘佛陀現(xiàn)世’的真空教主,究竟能不能發(fā)大威能,感通天地,引來雷霆,咱們拭目以待——”

    場外百姓們鬧哄哄的,說什么的都有。蘇晏撂完話,不管下面怎么鬧騰,回到案桌后面喝茶歇息。

    兩個副審官都盯著他看,左郎中臉色陰晴不定,楚御史蹙眉若有所思。

    蘇晏笑道:“我這邊還得枯坐兩個時辰,二位大人若是另有公事,可自便。”

    楚丘想了想,說:“我有些好奇,蘇大人以天意為刀槍,向真空教的這份宣戰(zhàn),將會如何收場。敢請奉陪到底�!�

    左光弼本已起身要走,聽完又坐了回來:“既然楚御史這么說了,那么本官也不妨耐著性子等一等,看天雷最后劈到誰。”

    三人各自喝茶、看書、寫寫畫畫,彼此間也不交談。

    場中百姓有不耐久等,漸漸散去的;也有聽到奇聞,陸續(xù)從四面八方趕來看熱鬧的;更有回家吃個晚飯,帶著板凳、花生、瓜子、茶水,又來現(xiàn)場占個好位置,等待結(jié)果的。

    石板路上、沿街大門外的臺階、井欄間,甚至連屋檐上都攀上去不少人,就想著爬得高,看得清楚。

    夜色逐漸降臨,時間一刻一刻過去,從申時到酉時,又到了戌時。

    風(fēng)清氣和,月朗星稀,一點要打雷的跡象都沒有。

    蘇晏掏出西洋琺瑯懷表看了看,八點多快九點了,于是起身宣布:“看來老天爺對真空教和它的教主真的是不屑一顧,連簇小火花都不愿顯靈——”

    話未說完,但見人群中有個少年指著西方天際驚叫:“快看!流星——”

    蘇晏猛地轉(zhuǎn)頭,余光瞥見一道流光劃破夜空,向高臺急速飛來,不知是何物。

    “不是流星,是天火!天火要來燒了!”

    “是神跡!”

    ——果然來了!可惜,困獸之斗而已。蘇晏大喝一聲:“弓箭手!”

    當(dāng)即眾矢齊發(fā),但都沒有射中那團流光。

    眼見流光向著高臺上的白布墜落。人群邊緣,身著便服的豫王不屑地一笑,手上的三石強弓松弦放箭。

    箭矢飛射而出,在半空中與那團流光相遇,但并未將其擊散,而是扎進它的邊緣,帶著它牢牢釘在了街口牌坊的木橫梁上。

    這份強度與精準(zhǔn)兼?zhèn)涞墓α�,簡直神乎其技,令蘇晏咋舌。

    眾人呆愣之后,紛紛向牌坊圍攏過去。兵卒們攔著人墻,排開一條通路,讓蘇晏進來。

    左光弼和楚丘從愕然中回過神,坐不住了,也跟著進來看究竟。

    所有人都在抬頭看,被箭矢釘住的,是個大烏鴉形狀的奇怪物件,背部與翅膀上粘的火油布,仍在冒著火光。腹部綁著兩管火藥筒。那只準(zhǔn)頭驚人的箭,完美地避開了火藥筒,穿過烏鴉的翅膀釘在了木頭上。

    看到火藥筒,民眾嚇得連連后退。

    蘇晏失笑,轉(zhuǎn)頭對人群說道:“都來見識一下,這是我大銘軍隊使用的火器,叫做‘神火飛鴉’�?俊鸹稹耐屏Γ瑢w鴉射至百丈開外,飛鴉落地或者觸物時,內(nèi)部裝填的火藥被點燃,引發(fā)爆炸。爆炸時的響聲,可不就像雷劈么?

    “——求不到神跡,就用‘神火飛鴉’來冒充。真空教真是用心良苦�。 �

    短暫的沉默后,不知誰大叫了一聲:“騙子教!”

    頓時響應(yīng)聲此起彼伏:

    “假教!”

    “邪教!”

    “害死了那么多人,殺千刀的真空教!”

    “騙子教!”

    “騙子教!”

    “騙子教”這三個字,最后匯成了整齊劃一的聲音洪流,在東市街巷上空久久回蕩。道路兩側(cè)燈籠的光芒,映亮了一張張憤怒的臉。

    蘇晏的視線越過牌坊后方,在臺階旁的石獅子邊上,看見豫王挽弓的身影。豫王朝他晃了晃手中的強弓,揚起劍眉,懶洋洋地一笑。

    裝逼!蘇晏在心里點評。

    ……不過,裝得還挺帥氣。

    第203章

    一刻都不耽擱

    這場上了次日邸報頭條的公審大會,前后歷經(jīng)三個時辰,直到蘇晏當(dāng)眾宣布,會對白紙坊爆炸案的最大嫌疑犯——真空教徹查到底,將一干主腦緝拿審訊,而其余從犯,哪怕是權(quán)貴勛戚也絕不姑息,才在百姓如雷的呼聲中落幕。

    高臺沒有馬上拆除,但降下的白布被一部分民眾扯去,在地面上踐踏泄憤,紅蓮印記與墨字上踩滿了污漬。

    蘇晏見到這一幕,思維忽然跳躍,想到街巷墻根隱蔽處的那些紅蓮印記,以后怕是一畫出來,就會被人同樣圈出、斜桿劃掉,或是依葫蘆畫瓢也寫個“騙”字,就像后世的拆遷隊涂墻一樣,頓時忍俊不禁。

    “蘇御史�!庇腥藛玖寺�。

    他轉(zhuǎn)身,見刑部郎中左光弼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了,出聲的是都察院御史楚丘,便也招呼道:“楚御史。”

    楚丘道:“蘇御史勇氣可嘉,可想好接下來如何應(yīng)對報復(fù)與反擊?衛(wèi)家有太后撐腰,真空教盤根錯節(jié)又隱于市野,這明槍與暗箭都齊活了�!�

    蘇晏想起景隆帝也曾說過,他這是把自己架在柴堆上燒,于是頷首:“多謝楚大人提醒。然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這一句援引得恰到好處,楚丘聞之肅然,拱手道:“公為我同道中人。”

    蘇晏入朝為官一年,因為身兼御史,對都察院的情況也有所了解,認(rèn)為這位楚御史是真正具有清流風(fēng)骨的言官,故而以調(diào)查組的名義將他抽調(diào)過來參與辦案。此番接觸之后,觀感更好,于是正色回禮:“聞道有先后,楚大人是我前輩�!�

    楚丘道:“不過稍長幾歲,‘前輩’二字不敢擔(dān),喚我表字‘靈川’即可�!�

    蘇晏笑道:“那靈川兄也叫我‘清河’吧�!�

    相逢雖一揖,意氣已千秋。兩人相視而笑,算是交上朋友了。

    百姓們盡皆散去后,蘇晏也不乘官轎了,就坐馬車,由侍衛(wèi)護送著回府。

    片刻后,豫王騎馬追了上來。

    蘇晏生怕他又要來守夜,再次表達謝意后,推說今日十分疲勞,想早點回家睡覺,沒有精力再待客了。

    豫王哂笑:“這逐客令下的,頗有些過河拆橋的味道�?上П就醪⒉幌肱c皇兄派來的那群侍衛(wèi)去爭你臥房外間的床位,清河多慮了。”

    蘇晏鬧了大紅臉,心道你不是又來撩騷,那攔我的馬車做什么?

    豫王仿佛聽見了他的腹誹,俯身低聲道:“我只想提醒清河一句——黃華坊在北面,毗鄰我王府所在的澄清坊。可你的馬車卻是往西趕,想必是車夫不識路,南轅北轍了。”

    蘇晏本想先去小時雍坊的沈府,探望沈柒后再回家,此刻心思被戳穿,面子上有些過不去。又擔(dān)心豫王跟去攪局,刺激到傷勢未愈的沈柒,只好吩咐:“車夫,前面右拐,去黃華坊的蘇府。”

    豫王目的得逞,臉色好看得很,把蘇晏護送到家門口,見他帶著幾名侍衛(wèi)進入院子,方才道了聲保重,調(diào)轉(zhuǎn)馬頭離開。

    蘇晏想生氣,又氣不起來,畢竟豫王今夜幫了大忙,雖然故意攪黃他與沈柒的約會,但也沒像以前那樣死纏爛打,反倒顯得頗有風(fēng)度。

    他只好笑罵一聲“心機狗”,讓小廝去沈府遞條子,說今日有事未了,明日再去探望。

    結(jié)果到了“明日”,他忙起公事來,又給拖到了入夜之后。

    都說乘熱打鐵,輿論戰(zhàn)也一樣。

    公審大會只是個開始。在蘇晏的策劃下,京城五個城區(qū),由各自的兵馬司具體操作,在鬧市搭建“真空教受害者報案專區(qū)”,當(dāng)眾受理起了訴狀。

    一開始百姓們都在瞧熱鬧,就算有冤屈,也沒人敢當(dāng)出頭鳥。

    蘇晏事前讓石檐霜和韋纓去找尋的那些苦主就派上用場了。萬鑫果然如他所料,骨子里是個生意人,接觸過大量教眾想要開發(fā)商機,所以提供的證詞瑣碎但真實。

    譬如某香長以傳道為名騙奸女信徒啦;某百姓發(fā)了癔癥的家人被教眾當(dāng)做邪魔,活活燒死啦;哪些哪些教眾,為了治病消業(yè)砸鍋賣鐵,最后弄得家破人亡啦……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這些苦主求告無門,又畏于真空教的“法力”,只能打落牙齒肚里咽。不想來了一批錦衣衛(wèi),各種勸說,又拿出錢財做什么“勇于揭發(fā)黑惡勢力獎勵金”,連訴狀都幫忙寫好了,讓他們?nèi)ノ宄潜R司設(shè)置的專區(qū)報案。

    終于有幾個苦主被說通,去遞了訴狀,并按要求當(dāng)眾描述了真空教的罪行,果然事后拿到了獎金。

    見別人嘗到了甜頭,但凡受過害的,無論是不是教眾,都來告狀了。

    只見報案專區(qū)的高臺上,這邊的婦女哭哭啼啼告教徒強奸,那邊的翁媼老淚縱橫哭喊兒子快回魂,更有些丟了板凳、鍋鏟、看門狗的,也都賴在真空教的頭上。

    各種黑料一傳十十傳百,在京城與近畿地區(qū)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成了真空教禍國殃民的鐵證。

    世事往往如此,一旦口碑崩盤,人人落井下石,就再難起復(fù)。

    各種揭發(fā)的紙條、舉報的信息,錦衣衛(wèi)們更是清點到手軟。

    于是越來越多的民眾聞風(fēng)趕來,你擠我搡爭著告狀。更有剽悍習(xí)武的漢子,直接綁了真空教的小頭目過來請功,領(lǐng)取專案組設(shè)下的第二類獎金——“國民見義勇為獎勵金”。

    被抓的真空教小頭目們,十分倒霉地率先承擔(dān)了百姓的憤怒,不由分說先挨一通臭雞蛋爛葉子的狂轟濫炸。

    這情形,真叫一個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最后只落個空蕩蕩一地雞毛。

    “看到了吧,這就是民眾的力量。正所謂,將敵人淹沒在人民戰(zhàn)爭的海洋——”蘇晏剛下馬車,就不慎踩到地上的爛菜葉,險些來了一記滑鏟,幸虧旁邊的石檐霜眼明手快,一把給薅住衣領(lǐng)。

    站穩(wěn)后整理衣襟的蘇晏有些尷尬,干咳一聲,轉(zhuǎn)移話題:“那個,昨日公審大會你們安排的那幾個托兒不錯,神情自然,臺詞合理……”

    “不好意思,蘇大人,”石檐霜訕訕地打斷了他的話,“其實,那幾個不是托兒,真的是百姓。錦衣衛(wèi)的確在人群中安插了暗探,結(jié)果沒想到當(dāng)時民眾被大人的情緒感染帶動,個個說話無心插柳。我們的人只率先喊了幾聲‘騙子教’,也沒派上什么大用場……”

    蘇晏愣�。哼@配合度真是,神了!不愧是京城,天子腳下,老百姓的思想覺悟就是高。

    也不知二月初二那天,同樣發(fā)生爆炸的其他府城,又是什么情況。得趕緊把這套輿論戰(zhàn)的模式整理上報,讓皇爺盡快發(fā)往各地,大力推廣。

    今天他為了這事兒沒上早朝,但自有人給他通風(fēng)報信。昨天鬧出那么大的動靜,連衛(wèi)浚的內(nèi)弟都下獄做了污點證人,衛(wèi)家不可能不知道,今日朝會上竟然風(fēng)平浪靜,衛(wèi)氏一黨沒有一個官員上疏抨擊他,甚至連談及此事的都沒有。

    蘇晏認(rèn)為,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妖在哪里,又會在什么時候突然跳出來給他致命一擊,目前尚未可知,只能自己提高警惕。

    倒是都察院這邊,以楚丘為首的一干御史,彈劾奉安侯衛(wèi)浚指使內(nèi)弟萬鑫,勾結(jié)被朝廷取締的真空教,是白紙坊爆炸案的從犯。

    衛(wèi)浚因傷殘不能上朝自辯,便托兄長咸安侯衛(wèi)演給皇帝上了封血書,果然如蘇晏所料,“一概不知、痛心疾首、大義滅親”三彈連發(fā),求朝廷秉公直斷,把他內(nèi)弟給正法了�?傊侨f鑫的錯,與他衛(wèi)家無關(guān)。

    萬鑫在詔獄中被告知此事,氣得破口大罵“吃完包子就咬人的斷臂老豬狗”,并對蘇晏表示:“我極盡全力不牽連衛(wèi)家,只舉證真空教,他卻要把我棄卒保車?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義!他以為我眼里只有銀子,什么都不知道?衛(wèi)家那些腌臜事,光是指頭縫里漏出的,都夠他衛(wèi)浚上三次斬首臺�!�

    蘇晏笑瞇瞇答:“就算你報復(fù)了衛(wèi)浚,還有衛(wèi)演、衛(wèi)貴妃,伸個指頭都能把你像碾螞蟻似的碾死�!�

    萬鑫大哭道:“看在小人將功折罪的份上,蘇大人救小人一命!”

    蘇晏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其實我挺喜歡生意人,利來利往,明明白白,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可愛多了。眼下對你而言,詔獄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你暫且待在此處,我命獄卒善待你。關(guān)于衛(wèi)家,你把知道的一切寫下來給我,我保證你能活命�!�

    萬鑫此時除了相信他、寄望他,再無別的活路,只好按蘇晏說的,絞盡腦汁去寫衛(wèi)家的罪行惡跡。

    蘇晏知道光憑這些,還不足以從根子上打垮衛(wèi)家,非得要拿出鐵打的證據(jù),證明其有不臣之心、行謀逆之舉,讓太后斷了對他們的支持才行。

    這個任務(wù),想想還是得落在真空教身上。

    只要能抓住教主,把真空教勾結(jié)衛(wèi)家,指使繼堯誆惑太后、行刺儲君、火燒坤寧宮、散布謀反流言等等舊賬全翻出來,衛(wèi)家就徹底完了。

    如果我是真空教主,辛苦經(jīng)營多年的基業(yè)在京城被連根拔起,會不會想把那個叫蘇晏的罪魁禍?zhǔn)自椎�?答案是必然的,碎尸萬段的心都有!

    我手下有七殺營,那么多刺客傾巢出動,隔空放冷箭;飯菜里下毒;喬裝成守夜侍衛(wèi),讓他半夜上個廁所,馬桶里都能扎出一把刀來……殺人方法多的是。

    蘇晏換位思考后,起了一身白毛汗,覺得從今開始,自己的每一口呼吸都可能吸進致命毒霧。

    所謂刀尖上跳舞、懸崖上走鋼絲,不外如是。

    不知怎的,蘇晏就想到了沈柒。想他當(dāng)初決定扳倒馮去惡時,是否也是這樣的心情。

    沈柒會緊張,會害怕嗎?

    在受梳洗酷刑的時候,會后悔嗎?

    一個那么拼命活下去、努力往上爬的人,是怎樣克服求生的本能,愿意放棄所有,去保另一個人的性命前程?

    蘇晏發(fā)出一聲揪心的嘆息。

    他在子夜時分的臥房內(nèi)獨自怔忡片刻,從心底涌出一股極強烈的沖動——

    他想見沈柒。一刻都不能耽擱的,奔向七郎身邊去。

    第204章

    蘇大人又失蹤

    蘇晏匆匆披上一件不起眼的藏青色斗篷,出了房門去馬廄牽馬。

    守夜的御前侍衛(wèi)被驚動,隊長忙問:“大人深夜去哪里?”

    “去西城。”蘇晏道,“點三五個人,換身布衣跟著我,盡量不要引人耳目。”

    侍衛(wèi)隊長想勸他多帶些人,剛要開口,蘇晏湊到他耳畔,低聲叮囑了幾句。隊長聽完點點頭:“一切聽從大人吩咐。”

    夜色深重,街巷空蕩蕩的,馬蹄聲踏過石板地面殘留的水洼,濺起串串水花。

    四名緹騎,將一名身披斗篷的人護在中間,向西策馬飛馳。

    黃華坊與小時雍坊之間,隔著大半個皇城,無法走直線。只能先向西,橫穿澄清坊與南薰坊,到皇城外的東安門,再沿著玉河拐到皇城正南的長安門大街,繞過西苑的圍墻,才能到達小時雍坊。

    平日街上人來人往,馬車只能慢慢溜達時,蘇晏都沒覺得不耐煩,今夜快馬暢行,卻感覺往沈府的這條路格外漫長。

    仿佛飛馳了許久,蘇晏忽然勒馬緩行,問身邊侍衛(wèi):“怎么還沒到?”

    其中一名侍衛(wèi)答:“就快到了。大人左手邊是大時雍坊,右手邊這道宮墻內(nèi)是西苑的太液池,再往前行一段路,就到小時雍坊了。”

    “大時雍坊……”蘇晏沉吟,“之前太子殿下遇刺,似乎就在大時雍坊的小巷中�!�

    “是的。大人為何忽然提及此事,可是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

    蘇晏轉(zhuǎn)頭望向黑黝黝的坊間巷道,阡陌縱橫,都隱沒在一片沉寂的夜色中。他輕聲道:“龜公的證詞說,這京城內(nèi)通往地下‘明堂’的密道入口有好幾處,他只知道其中兩處。公審大會之后,有教徒幡然醒悟,又舉報了另外幾處教內(nèi)集會的地下窩點,散布在五城各坊。

    “我仔細(xì)看過北鎮(zhèn)撫司匯總的情報,唯獨不見提到大時雍坊,你知道為什么?”

    侍衛(wèi)一臉茫然地看他,似乎不解話中未盡之意:“卑職愚鈍,還請大人明示�!�

    蘇晏暗嘆口氣。

    他有時思維過于活泛,導(dǎo)致言語上有些跳躍,跟不上節(jié)奏的人聽了,就難免覺得莫名其妙。但換作是七郎、阿追,哪怕是豫王,都能一點就透地明白他的意思,甚至還能舉一反三。

    還有皇爺,他總覺得與皇爺交談就如弈棋,對方似乎永遠比他多想了一步,多藏了一招。所以有些話他甚至都不用說出口,對方就能心領(lǐng)神會。

    而太子朱賀霖,雖然因為年紀(jì)小,心性未定,經(jīng)常想一出是一出,但那種天馬行空、無拘無束的氣質(zhì),是在等級森嚴(yán)的深宮里難得能養(yǎng)出的奇珍。

    ——總而言之,他是被這幾位養(yǎng)刁了胃口,才挑剔起了與其他人之間的默契程度,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蘇晏有點沒精打采地自問自答:“因為它是漏網(wǎng)之魚唄。大時雍坊內(nèi)必有真空教的據(jù)點,而且還是普通教眾和下級頭目接觸不到的層次,所以才沒有被揭發(fā)出來�!�

    侍衛(wèi)詫然:“既如此,此地危險不宜久留,大人還是盡快回府罷。等明天白天再來,安全些�!�

    爆炸案后,京城加強了巡夜力度,不但五城兵馬司,連京軍也組隊出來巡邏。他們方才這一路,就遇到了四次阻攔盤問,出示了大理寺的印信才過的關(guān),而七殺營或是真空教的余孽想要滿城流竄,難度可謂不小。

    盡管如此,四名侍衛(wèi)依然不敢放松警惕,聽到蘇晏說他們這會兒就踩著獸巢的邊緣,無不面色凝重。

    “繼續(xù)往前走,還去小時雍坊。”蘇晏笑了笑,“送到嘴邊的肉,他們還沒露出獠牙撲上來,大概在琢磨這是不是個圈套。讓他們琢磨去吧�!�

    他重又揚鞭催馬,向西疾馳,侍衛(wèi)們無法,只得打馬跟上。

    不多時過了皇城與西苑,進入大、小時雍坊交界的巷子。前方是一座石拱橋,蘇晏正要下馬牽行而過,旁邊一名侍衛(wèi)驀然叫了聲“小心”,縱身將他撲倒——

    從橋洞下無聲無息射出的一支冷箭,箭頭漆黑,擦著蘇晏的身側(cè)飛過去。要不是侍衛(wèi)反應(yīng)敏銳,及時出手,這一箭怕是見血封喉。

    其余三名侍衛(wèi)紛紛拔刀,護著蘇晏撤離。卻見二三十個人影,從橋洞下、附近屋脊上、道旁林木間鬼魅般躥出。人影均身穿黑色勁裝,黑巾蒙面,手中劍刃帶起一股森冷的殺氣,向侍衛(wèi)們刺來。

    這幾名侍衛(wèi)見對方人數(shù)多,劍招刁鉆毒辣,彼此間配合默契且無一個字廢話,顯然是訓(xùn)練有素的刺客,心下凜然。

    但他們能侍奉御前,本身武功就出眾,也是經(jīng)過風(fēng)浪的,即便敵眾我寡猝然應(yīng)戰(zhàn),也不至于慌亂。

    撲倒蘇晏的那名侍衛(wèi),抱著他縱身上馬,毫不猶豫地朝著來時路飛馳,只要沿著長安門大街來到皇城附近,必然有守軍可以求救。

    而另外三名侍衛(wèi)則死死拖纏住追擊的刺客,拼著受傷殞命,也要給他們爭取求援的時間。

    蘇晏不是初次遇險,但這種下一秒劍光掃過,死亡降臨的感覺,依然讓他胸口揪緊,心臟狂跳。他深深吸氣,從懷中摸出一枚錦衣衛(wèi)專用的煙火,迅速點燃。

    煙火帶著尖銳的哨響,直沖云霄,一團紅光在黑夜中極其醒目。

    幾支黑箭從后方激射而來,侍衛(wèi)俯身把蘇晏緊壓在馬背上,避過箭矢后,將韁繩塞進蘇晏手里,在呼嘯的夜風(fēng)中大聲說:“萬一卑職落馬,大人不要驚慌,就這樣趴在馬背上繼續(xù)朝東跑,很快就能遇到守軍!”

    “——你聽!”蘇晏說道。

    侍衛(wèi)聽見了馬蹄聲……不僅來自身下的馬匹,而是無數(shù)蹄聲的重疊,如驚蟄時節(jié)天際滾動的悶雷,連帶石板地面也震顫起來……

    “是援軍!”侍衛(wèi)欣喜若狂地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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