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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花費近一分鐘時間才按下莊凡心的名字,響了四五聲,通了。

    “莊凡心?”顧拙言叫。怕那邊的人不對,

    即使打通了,

    也怕傳來關(guān)機(jī)抑或不在服務(wù)區(qū)的機(jī)械女音。

    “嗯�!鼻f凡心應(yīng)。

    那份恐懼并未消減分毫,顧拙言掉頭返回宴會廳,

    說:“夏老師發(fā)的信息,給我個解釋�!�

    莊凡心回答:“真的�!�

    顧拙言緊接著追問:“你現(xiàn)在在哪兒?”

    莊凡心說:“在家�!�

    顧拙言掛斷了電話。在理智湮滅情緒崩盤之前,

    他掛斷了,一個問題都不想多問,

    一句話都不想多說。莊凡心擠牙膏似的回答和平淡無波的語調(diào),像極了開刃的刀,慢慢地割,

    最狠最疼,

    也像腦后追來的風(fēng),真他媽冷得透徹。

    顧拙言個子高,筆挺精神,穿梭在宴會廳的人群中頗為顯眼,尤其周遭正推杯換盞,

    裙擺搖曳。他步若流星地經(jīng)過桌席,擱下未飲盡的酒,手腕一慌,高腳杯滾落桌邊摔下,飛濺一片碎晶。

    破裂的聲音很刺耳,身邊一小圈目光投過來,顧拙言無視掉,步伐依舊地朝出口奔去。一只強有力的胳膊抓住他,是顧士伯,問他去哪兒,力道像要捏折他的骨頭。

    顧拙言說:“我要去機(jī)場。”他急躁,莽撞,合該一下子將顧士伯惹怒,然而眸中的委屈太盛,竟叫對方怔忪了一瞬。

    他求道:“爸,我要回榕城�!�

    顧士伯問:“出什么事兒了?”

    顧拙言死咬著牙根,不肯說,因他也想弄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兒,可他等不及了,掙一掙,壓低嗓子威脅:“不讓我走,我只能再犯一次渾�!�

    鉗制他的手掌稍微放松,不待顧士伯說下一句,他猛然抽身向外跑了。沖出宴會廳,司機(jī)們都待在專門的休息室里,他找不到,便一口氣跑到街面上打車。

    今天最后一列航班是十點多,顧拙言在路上訂好機(jī)票,回家取上證件,一口氣沒喘便往機(jī)場飛奔。

    大門前只余一截汽車尾氣,薛曼姿追出來,她從未見過顧拙言這副樣子,慌得遭不住,誰攔便跟誰急,猶如一頭喪失五感發(fā)了瘋的獸類。

    縱然擔(dān)心,可薛曼姿到底經(jīng)的事多,先安排司機(jī)去機(jī)場照看,再聯(lián)系顧士伯,讓對方和顧平芳那邊先瞞住,免得老爺子記掛。都安排妥當(dāng),她理一理情緒給薛茂琛撥去電話,三五句一問,原因自明。

    高架上夜霧繾綣,風(fēng)都吹不散,顧拙言催趕得司機(jī)幾乎發(fā)火,一到航站樓,他摔上車門跑進(jìn)去,迎面屏幕上消息滾動,幾列航班因天氣原因延遲起飛。

    顧拙言看到飛往榕城的航班號,頓時頭痛欲裂,找到服務(wù)臺,扒著臺面擰眉眥目地問,天氣怎么了?延遲多久起飛?!能不能給個準(zhǔn)確時間!

    地勤見慣難纏的旅客,一遍遍說明,卻始終沒按下呼叫安保的按鈕,因為發(fā)覺面前的少年要的根本不是解釋,吵嚷也漸漸變成懇求,他要走,要飛去榕城,多等一刻像是要了他的命。

    顧拙言歇斯底里,東南西北的過客都引頸注目,看他鬧騰,笑話他瘋癲,甚至有人舉著手機(jī)偷偷拍照。家里的司機(jī)趕過來,擋了鏡頭,將人群哄散,攬住他的肩膀朝遠(yuǎn)處溜達(dá)。

    你從小到大,何曾這樣過��!司機(jī)說。

    的確沒這樣過,顧拙言生來就體面,哪怕當(dāng)時一紙情書見了光,那么露骨,他杵在走廊高聲出柜時依然腰桿挺直。被送往榕城,從離家上車至機(jī)場登機(jī),昂著頭都沒低下過半分。

    今晚,方才,他像個無理的、沒素質(zhì)的混混,大吼大叫成為陌生人的笑柄。真夠狼狽的,從頭到腳的狼狽,他這么想。也真夠操蛋的,他有點恨。

    顧拙言的情緒一點點沉淀,在航站樓外立著等,一月末的北方氣溫降至零下,手里的熱咖啡趁人不注意就飄散完熱氣兒。他執(zhí)拗地立著,來往的車輛,遙遠(yuǎn)的夜幕,勞斯萊斯后座上模糊的顧士伯的輪廓,都陪著他。

    十點多的航班延遲一小時,兩小時,凌晨已過去,機(jī)場內(nèi)發(fā)布通知,手機(jī)也收到短信提醒,因霧霾嚴(yán)重,本次航班取消。顧拙言一言不發(fā)地繼續(xù)等,假裝沒有看見,一雙眼不知疲倦地望著遠(yuǎn)處,濃濃的陰霾,為什么偏偏這時候堵著他的去路。

    夜間沒有火車班次,航班夭折,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顧拙言如一尊石雕蠟像,鼻尖凍得通紅,百骸沒了溫度,就那么犟地一直佇立到天明。

    后半夜刮起大風(fēng),鬼哭狼嚎般,摧花撼樹的力道比刑鞭更重,抽打在身上和臉上,侵入喉腔與肺腑,顧拙言揣著羽絨服口袋,垂著眼,沒挪動丁點方寸。

    司機(jī)隔著車窗瞧,替他冷,倒吸一口氣問顧士伯,這樣可不行,要不把他強行拖上車?或者回家取兩件衣服?

    顧士伯說,不用。

    冷就捱著,之后燒了病了也受著,為一個人這樣值不值,先得嘗過,之后再想明白,值得便不必后悔,不值,自己才能記下這份教訓(xùn)。

    一場狂妄的大風(fēng)席卷整座城,枯枝斷裂,落葉殘渣散在柏油路面,勞斯萊斯的車前蓋覆上一層灰塵。晨光熹微時,放晴了,濃霧重霾都被吹開,天光逐寸下至。

    顧拙言的身體是一臺銹住的機(jī)器,動了動,骨骼嘎吱發(fā)脆,邁出第一步時腳踝凍得針扎般疼。航班開始恢復(fù)調(diào)整,他改簽最早一班,過安檢候機(jī),終于有勇氣看看聊天列表。

    夏維通知莊凡心要走的消息后,群內(nèi)炸了鍋,有人不信,有人驚呼,莊凡心措辭輕快地承認(rèn),很假,沒有起到任何安慰的效果。

    除卻這些,莊凡心私下沒有發(fā)來只字片語。

    在如潮的恐慌過后,顧拙言此刻很平靜,能思考當(dāng)下的情況,關(guān)于莊凡心提前出國,還能掂量一番,這道溝坎要怎樣利索地邁過去。

    榕城景致依然,也冷了些,莊凡心早晨出門時裹了件大衣。騎車到學(xué)校,進(jìn)校門時被齊楠奔來抓住車把,當(dāng)著校警門衛(wèi)和往來的同學(xué),質(zhì)問他,你真的要走�。�

    莊凡心點點頭,流露出木然,鎖好車子去教學(xué)樓,齊楠拽著他嚷個不停,進(jìn)入教室,三班的同學(xué)圍上來,絮絮地,殷切地,耳邊高低起伏急緩交錯。

    莊凡心感覺自己死了,大家在圍著他誦經(jīng)超度。

    今天是寒假前的最后一天,發(fā)放成績單,布置假期作業(yè),不到兩節(jié)課便推入尾聲,夏維雙手撐著講臺,格外的啰嗦,同學(xué)們卻格外的耐心。

    話終將說盡,夏維停頓則個,目光游移至第三排落在莊凡心的身上。大家紛紛扭頭,也看向莊凡心,班長跨越過道推他,一眾男生將他團(tuán)團(tuán)擠在中央。

    他曾謊報軍情被圍毆,也曾招來大家欣賞肩頭的文身,無數(shù)次聚成一團(tuán),他們說廢話,玩手機(jī),搶零食,沒想到這一次是告別。

    齊楠哭了,我每天給你帶奶茶,你別走行么?我不抄聽力答案了,以后自己寫還不行么?你走了,我跟誰做同桌啊?

    莊凡心說,我送你的畫在一楠掛著不許摘,要掛好多好多年。

    他與同窗作別,要好的,拌過嘴的,男生女生,與四十三人有四十三段時光。最后的窗邊空空,差一個,第四十四個人沒在。

    同學(xué)們陸續(xù)走盡,莊凡心和老師們道別后去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從辦公樓離開時校園已經(jīng)空了。

    寒假的開頭多像暑假的末尾,經(jīng)過小報告廳,他憶起陪顧拙言來參加考試,那時候他們還不太熟,那一天顧拙言說紅色的校服上衣很襯他。

    從天中離開,莊凡心一路騎得緩慢,街邊的不知名小花,時常光顧的蛋撻店,某條附近稱霸的流浪狗,他全部看了一遭。

    拐入小路口,莊家的大門敞著,花園里有客氣的說話聲,莊凡心不想進(jìn)去,把單車停在墻邊,自己蹲在榕樹下給邦德梳毛。

    “舒服嗎?”莊凡心問,“力道還可以不?”

    邦德仰頭看他,噗呲舔一下他的手背,他忍不住笑,更來勁地說:“按摩要不要,限時的,以后就沒機(jī)會了�!�

    邦德倏地扭開臉,站起來吠一聲,迅猛地朝前狂奔。莊凡心慌忙站起來,正要追,望見路口停著一輛出租車,下來的人是顧拙言。

    反應(yīng)先于意識,莊凡心快步走去,待顧拙言也看見他,卻雙腿浸鉛挪不動了。顧拙言一步步向他走來,面上蒙著一片淡紅,不知是熱的還是什么,近至半臂時,顧拙言在他身前停住,繃了一整夜的身體和神經(jīng)陡然在這一刻放松。

    “我趕回來了�!鳖欁狙哉f。

    這過程多艱難,歷經(jīng)怎樣的煎熬和折磨,他都沒說,只說他趕回來了。邁近一步,他低頭看著莊凡心的眼睛,膽怯又果敢地問:“出國的事兒,塵埃落定了?”

    莊凡心鼻翼翕動,在手機(jī)里能佯裝平和,此刻面對面,他在顧拙言的凝視下開始隱隱崩潰。他點頭,話音輕而顫:“后天的機(jī)票�!�

    顧拙言張了張嘴,磕絆地說:“是、是你爺爺情況不太好?什么病,在哪家醫(yī)院,我爸媽,他們有些關(guān)系,也許能找些專家醫(yī)師看看�!闭f著再近半步,他張手捉住莊凡心的肩膀,“為什么不告訴我,我是你什么人,要從老師的群發(fā)里面知道你要走�!�

    “你想干什么,想趁我沒回來就一走了之?你是不是混賬?”顧拙言低聲咒罵,“你拋下我提前出國就算了,還怕我不夠著急?要這樣試試我的態(tài)度?”

    莊凡心說:“我……”

    “你不是叫凡心嗎?”顧拙言慣會截話,“我看你是狠心�!�

    “對不起,但是——”

    “不需要但是�!鳖欁狙哉f,“不就是提前一年走嗎,天沒有塌,異地一年我也不會變心,你等著我。

    ”

    他們說好一起過年,泡湯了,說好一起留學(xué),也中途生變,顧拙言退后一步又一步,說出口的是責(zé)備,實際做的卻是接連的包容。

    然而莊凡心搖了搖頭。

    從莊家出來四個人,趙見秋送客,另外三個人說房子很漂亮,維護(hù)得也很好,回家商量一下便給答復(fù)。

    顧拙言心頭發(fā)慌:“他們是什么人?”

    當(dāng)時文件袋里的最后一封信,是莊顯煬的辭職信。

    “看房子的�!鼻f凡心說,“我們要移民了。”

    第55章

    哦了。

    回國前莊顯煬便擬好了辭職信,

    父親疾病纏身,

    母親也已年邁,

    他哪里能安心地回國過日子。

    身為人子,他必得在未來不多的幾年中照顧左右,可來回的長途飛行不是辦法,

    單位的工作也沒道理一直耽誤。身為人父,莊凡心從小沒經(jīng)過風(fēng)浪,剛十七,

    即使繼承公司也要先完成學(xué)業(yè),

    只能他這個做父親的幫忙打理。

    于理于情,留下實在不現(xiàn)實,

    去美國更是迫在眉睫。莊顯煬提前和趙見秋商量過,眼前情況緊要,

    也無猶豫拖延的資本,所以夫妻二人便共同決定移民。

    莊顯煬是畫家,

    年輕時游覽過大半個中國,哈爾濱、上海、蘇杭,旅居過的城市不計其數(shù),

    趙見秋在國外長大,

    狀態(tài)亦然。他們結(jié)婚生子后定居在榕城,因著莊凡心念書的緣故沒再挪窩,卻也對“根”的概念沒那么深刻。

    離開,行走,對于藝術(shù)從業(yè)者而言,

    有時更像是蔫花換水,長精神的。

    回國后的那個下午,莊顯煬即刻去美院遞交了辭職信,一切手續(xù)從速、從簡,趙見秋已提前處理手頭的工作,并聯(lián)系了美國方面合作多年的設(shè)計工作室。

    莊顯煬這段時間壓力極大,在深夜的醫(yī)院頹喪萎靡,在父母面前勉強歡笑,與妻兒團(tuán)聚后才一點點充盈些精氣神。今天來人看房子,他陪著里里外外地參觀、介紹,反復(fù)地說明,房子無所謂,但他很舍不得太太精心打造的花園。

    跟在后面將人送出家門,瞧見顧拙言和莊凡心站在外頭,莊顯煬打招呼:“小顧回來啦,聽凡心說你回家參加冬令營?”

    “叔叔。”顧拙言應(yīng)一聲。

    他從未如此憂懼,仿佛幾步之外面對的不是莊顯煬與趙見秋,而是什么索命的妖魔,哪怕這般,他走過去一些,求證道:“叔叔阿姨,你們要移民了?”

    “嗯,后天走�!壁w見秋說。

    莊顯煬露著笑,笑中有三分遺憾和無奈,但余下七分是堅定不移,他道:“原以為是一年后凡心送你,沒想到調(diào)了順序,這兩天你們倆好好道個別吧�!�

    顧拙言仍不死心:“以后還回來嗎?”

    莊顯煬考慮片刻:“誰也算不準(zhǔn)以后,不過大概率是不回來了�!�

    烈日當(dāng)空,實則冷得厲害,莊凡心被涼氣激得鼻腔酸脹,憋悶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不回來了,輕輕巧巧的四個字,就此宣讀了他的刑期。

    莊顯煬和趙見秋回去了,巷子里前后無人,就剩顧拙言和莊凡心沉默相對。顧拙言只覺一陣陣暈眩襲來,晃蕩著,打著顫問:“莊兒,你以后還回來么?”

    莊凡心捂住臉,不待他吭聲,顧拙言用力掰開他的手:“你以后還回來嗎?”

    顧拙言一遍遍地問,一聲聲地重復(fù),卻蠻橫地不給莊凡心回答的機(jī)會。他害怕,怕莊凡心說的不是他想聽的答案,哪怕那答案僅有千分之一的概率,他也怕得不敢聽見半字。

    這不對,一點都不對。

    顧拙言候機(jī)時想,在飛機(jī)上也想,假如莊凡心真的萬不得已提前走,他等就是了,等到一年之后高中畢業(yè),他也過去念書。四五年之后,他和莊凡心一起回國,按照他們原本計劃的生活走下去。

    可莊凡心移民不回來話,要怎么辦?

    顧拙言不再問了,他越過那一道坎,想當(dāng)然地、有點自欺欺人地說:“就算移民,等你爺爺病情穩(wěn)定或者好轉(zhuǎn),你也可以回來,是不是?”

    莊凡心那么輕地回答:“我——”

    “還有假期。”顧拙言不讓莊凡心說完,還是怕,患得患失到極致,“假期我可以飛過去看你,平時打電話,視頻,總有辦法的對不對?”

    胸口一熱,莊凡心走來抱住他,像他以往欺負(fù)人似的,那兩條細(xì)胳膊把他纏縛得死緊。他低下頭,嗅著莊凡心的發(fā)頂,意識忽然被抽空,晃了晃。

    顧拙言高燒至39度,昨夜種下的病根兒,凍得,急得。

    莊凡心將人就近扶回自己家,擱床上,床尾扔著收拾到一半的衣服,地上攤著行李,顧拙言瞥見,燒得說胡話般一直喊莊凡心,反反復(fù)復(fù)地說,別走。

    解開厚重的羽絨服,莊凡心才發(fā)現(xiàn)顧拙言里面是襯衫領(lǐng)帶,一想便知對方趕回來的時候有多匆忙。脫下幾層衣物,莊凡心給顧拙言蓋好被子,擰濕毛巾擦拭顧拙言的臉頰。

    皮膚滾燙,透著病態(tài)的紅,唯獨嘴唇泛白,顧拙言無力睜開眼睛,摸索著,手從被窩里伸出來,用最后一點力氣攥住莊凡心的手腕。

    莊凡心反握住,期間趙見秋端來熱水,莊顯煬從診所請來護(hù)士輸液,在旁人的眼皮子底下他依然沒有松開。

    房間內(nèi)靜靜的,藥液滴答比呼吸還重,莊凡心含一口水,俯身覆上去,一點點渡進(jìn)顧拙言的嘴里。反復(fù)幾次,再昏沉都有了反應(yīng),最后一口時莊凡心被猝不及防地咬了舌頭。

    “疼!”

    “也該叫你疼�!�

    話中怨懟分明,莊凡心沒反駁,蹬掉拖鞋鉆進(jìn)被窩里,緊貼著顧拙言高熱的身軀躺下。他環(huán)住顧拙言的腰,撫摸那小腹,胯骨,又起身時被牢牢地?fù)ё ?br />
    “我給你拿點吃的�!鼻f凡心說。

    “我不想吃�!鳖欁狙圆[著眼睛看他,真切的渴求,赤裸的難舍,全部灌注其中,“我就想要你一句話。”

    你以后會回來嗎?問了那么多遍,不敢聽答案,這會兒手背扎著小針,輸液袋中的液體一滴滴流失,他意識到,分秒同樣在飛快地過去。

    莊凡心一直在想,從莊顯煬告知他要舉家移民的那一刻,到現(xiàn)在,他想得崩潰了無數(shù)次。

    爺爺將公司給他,他學(xué)成之后會成為一名珠寶設(shè)計師,這是他從小的夢想。以后莊顯煬和趙見秋也在那邊,還有奶奶,父母親人,工作夢想,甚至是老人的遺愿,每一只至關(guān)重要的砝碼都落在天平的一邊。

    莊凡心飽受煎熬,他試圖做個混蛋,一走了之再不糾結(jié),可是夏維通知他要走的消息后,他捧著手機(jī),等一份詰問,等責(zé)罵,等來什么都好,他才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灑脫。待顧拙言的電話打來,他接聽,平靜克制之下是抓亂的頭發(fā),咬出血的下唇,還有生生被揪壞的衣角。

    莊凡心一整夜沒合眼,更深露重時,他偷偷走出家門在巷子里站著,那么黑,只能盯著路口透來的光,盯得久了眼前便一片模糊。

    他逡巡徘徊,走到街邊去,探著身子審視每一輛經(jīng)過的出租車,司機(jī)誤以為他要搭乘,停下,看他搖搖頭,駛離前罵他一句有毛病。

    凌晨四點半,往來的車和人越來越少,莊凡心終于招一招手,上一輛出租車奔了機(jī)場。他在機(jī)場大廳四處搜尋,地勤問他是否需要幫助,旅客偷眼瞧他,他無數(shù)次轉(zhuǎn)身、奔跑,卻遲遲等不到歸來的人。

    那一刻,一晚,莊凡心像個走失的瘋子,他想見到顧拙言,想告訴顧拙言他哪兒也不去,孝道,夢想,學(xué)業(yè),他什么都可以不要,然而等到天蒙蒙亮,只有精疲力盡無可奈何,他終于站在機(jī)場大廳失聲痛哭。

    莊凡心打車回家,高速路上能望到遠(yuǎn)方的地平線,太陽緩緩東升,紅得像他的眼眶。一切面臨的擔(dān)子和責(zé)任都沒有消失,理智回籠,如枷鎖重壓在身,他要繼續(xù)這倒計時的一天。

    下了車,從公園晨練回來的薛茂琛站在路口,正好碰上。

    “小莊。”薛茂琛笑著叫他,沒問他大清早從哪兒回來,也沒問他臉上的斑斑淚痕,只道,“胡姐今兒休息,你陪我吃個早點?”

    路邊的小攤檔剛起灶,就他們一老一少兩人,肉燕湯熱氣裊裊,莊凡心垂著手沒動筷子,安靜盯著湯面漂浮的細(xì)碎油花。薛茂琛倒吃得香,小半碗湯喝下去潤潤肺,妥帖了,嗓音都細(xì)膩三分。

    “要走啦?”老頭問。

    莊凡心動一動眼睫:“嗯,我爸媽說手續(xù)陸續(xù)辦,先過去�!�

    “應(yīng)該的,你爺爺那邊要緊。”薛茂琛聽莊顯煬說過大概,雖然筵席終散場,但鄰居這么些年,總是有些舍不得的。他回憶道:“我剛搬來的時候你才是小學(xué)生,丁點大,你爸媽看我獨居寂寞,總讓你給我送好吃好喝的。你呢,一碗湯端過來灑半碗,一盒點心拎過來掉半盒,全養(yǎng)了野貓了。”

    莊凡心抿抿嘴:“您都還記得�!�

    “記得,我都記得�!毖γ≌f,“后來你上初中,到了最難管的年紀(jì),給我送一趟吃的就趁機(jī)溜出去玩兒。那年去鄉(xiāng)下寫生,到日子了就不回來,畫室的老師給你爸打電話,你爸連夜開車把你薅回來的�!�

    老頭細(xì)數(shù)好些,莊凡心聽著,模樣漸漸舒展開,仿佛被攥得發(fā)皺的心肝慢慢地回血。嚼完品盡這么些年,薛茂琛說:“咱們終有一別,你們要回老人身邊去,我老到一定地步也要回兒女身邊去,所以什么事兒我都記著。”

    莊凡心抬起頭,對上薛茂琛蒼老但明亮的眼睛。“小莊,”薛茂琛沖他笑,“人和人,遲早都要靠回憶維系,我的妻子,我很想她,離我很遠(yuǎn)的女兒,我也惦記她,但日久天長乃至生死,見不到的,見不到了,我們就只能想。”

    “爺爺�!鼻f凡心問,“可我想見到呢,想一直能見到�!�

    薛茂琛說:“我想和我的妻子一起晨練,傍晚一起散步,但是辦不到。你爺爺還在病床上躺著,希望他馬上康復(fù),醫(yī)生也辦不到。這世界上許多事兒都辦不到,擇個重的,擱下緩的,人這一輩子哪有不抱憾的?”

    莊凡心滾著喉結(jié)說不出話,他太痛苦。

    可他并不死心:“眼下我爺爺最重要,但以后,很多年后,我愿意為了現(xiàn)在擱下的,放棄所有別的東西�!�

    薛茂琛問:“所以你打算告訴拙言,以后會回來找他?”

    莊凡心驚愕地看著對方,經(jīng)過數(shù)日的折磨,他已經(jīng)遲鈍得難以分辨。薛茂琛擦擦嘴,兩個小孩兒的事情他已知曉,顧拙言轉(zhuǎn)學(xué)來榕城便很奇怪,女兒女婿瞞著他,他也一早向顧平芳詢問過。

    “小莊,你喜歡拙言嗎?”薛茂琛問。

    莊凡心拼命點頭:“我喜歡他,我真的喜歡他!”

    薛茂琛又問:“你說今年陪我過寒假,還算數(shù)么?”

    莊凡心微怔,他后天就要走了,愧疚地說:“對不起爺爺,我食言了。”

    “你應(yīng)該也答應(yīng)了拙言和他一起過年,還答應(yīng)了他高中畢業(yè)一起出去念書,答應(yīng)他以后一起生活,也許小年輕浪漫起來,還會答應(yīng)個一生一世。對么?”

    對,莊凡心承諾許多,一起過年,顧拙言為了留下匆匆回去一趟,他卻要走了。說好一起出國念書,顧拙言為了他多待一年,他卻提前離開。他答應(yīng)告訴爸媽他們的事情,至今仍未言明……

    顧拙言說出做到,克服一切阻礙來圓滿他們的感情,但是他承諾許多,竟一件都沒有完成。

    莊凡心囁嚅道:“我怎么這么壞�!�

    “小莊,這不是你的錯,一切都事出有因,你也無法預(yù)料和改變�!毖γ≌f,“但是,你應(yīng)該明白一個道理,正因為不知道將來會發(fā)生什么,所以不要輕易的承諾�!�

    短短一個月就可能天翻地覆,誰能預(yù)料一年后?幾年后?

    薛茂琛說:“不要再給拙言承諾了,一次兩次,他會包容,但他也會難受。他昨晚在機(jī)場大鬧又苦等了一夜,這次是不遠(yuǎn)千里追回來,那下次呢?為你一句不確定的以后,他會等三五年,惦記三五年,也許不惜再和家里鬧翻甚至是影響前程。萬一你又因種種緣由辦不到,他該怎么辦?他沒有堅強到那個地步�!�

    “小莊,你們的感情還沒有太久,眼下分開,陪伴自己的還有美好的回憶�!毖γ∫参⑽⒀奂t,“如果你們真的喜歡彼此,分開后也念念不忘,那以后各自成熟終究會走到一起的�!�

    莊凡心哭著搖頭,他不知道該怎么辦。

    薛茂琛說了最后一遍:“不確定能辦到,預(yù)想不到未來,就不要對你在乎的人承諾。”

    天徹底亮了。

    “小莊,和拙言分開吧。”

    輸液袋逐漸被抽空,莊凡心坐起來捧著顧拙言的手,揭開幾條膠布拔下了輸液針,顧拙言安穩(wěn)地睡著,呼吸很沉,燒還沒完全退下去。

    莊凡心陪伴在一旁,靜著音看電視,屏幕上在播周星馳的《大話西游》,演到一半,顧拙言慢慢睜開了雙眼。

    他們倆靠在一處看電影,誰也沒有說話,只聽電影里的人說。

    至末尾,至尊寶和紫霞仙子站在城墻上對峙,房中徹底沒了動靜,幸好音樂響起,是那首挺經(jīng)典的老歌,《一生所愛》。

    莊凡心伸手夠床尾扔的衣服,疊好放在腿上,摞起一件又一件,低著頭:“期末沒進(jìn)年級前十,第四十六,也還可以吧。”

    顧拙言心開始慌,捱到現(xiàn)在都沒說,他大概能猜到結(jié)果了。“你這么疊不對,占地方�!彼虿�,將衣服抖開,“我看胡姐都是先對折�!�

    “輸液至少要輸夠三天,藥也記得吃�!鼻f凡心說,“后天去機(jī)場,我爸已經(jīng)訂好車了,你身體不舒服,不用送我�!�

    顧拙言道:“我已經(jīng)沒事兒了,那天幾點走?”

    莊凡心答非所問:“我直接念大學(xué),成你們學(xué)長了,畢業(yè)以后打理我爺爺?shù)墓�,又�?dāng)設(shè)計又當(dāng)老板,估計都沒空休假。”

    顧拙言死死盯著電視屏幕,至尊寶走向紫霞仙子,擁抱在一起:“周星馳最近還拍電影么?雖然我不愛看電影,但他的代表作我都知道�!�

    “認(rèn)識你這半年。”莊凡心說,“我知足�!�

    《一生所愛》唱到高潮,苦海,翻起愛恨……

    顧拙言穿上鞋,拿起羽絨服奔逃:“姥爺還不知道我回來,我回去看看他。”

    不顧一切地朝外走,打開門,莊凡心扭頭看著顧拙言的背影,咽下辛辣酸苦,哽著最后一口鎮(zhèn)定自持:“我們就到這兒吧�!�

    顧拙言邁出步子。

    莊凡心說:“我們分手吧。”

    砰,門關(guān)上。

    歌斷斷續(xù)續(xù)還在唱,天邊的你漂泊白云外。

    情人別后永遠(yuǎn)再不來。

    第56章

    如一場夏夢。

    行李打點好,

    莊凡心昨夜未合的眼睛布滿血絲,

    澀,

    脹,還有點痛,走到陽臺小立片刻,

    仰頸觀天卻得不到什么安慰,倒想起某句詩,無計問行云,

    黃昏空掩門。

    莊凡心洗了把臉,

    趁夜未至去那間珠寶工作室一趟,冠冕他做好了,

    只不過輔料、損耗等雜項剛理清賬目,付了款,

    這才能錢貨兩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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