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可為什么明明知道,還要先寫一遍折子呢?
其實是蕭遲不大樂意去和皇帝見面。
不但這個不樂意,所有事情他都不樂意,他就是不愿意去紫宸殿。
蕭遲十分煩躁把折子扔下。
站起在值房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了幾圈,他還是繃著臉出了戶部大院,登輦往中朝去了。
紫宸殿在中朝和內(nèi)朝的交界處,三重大殿,前殿處理朝政,后殿皇帝起居。
今天是陰天,厚重的烏云自東邊而來,層層堆疊遮掩了整個天幕,天光有些昏沉,矗立在三層高的白玉臺基上的巍峨宮殿依舊宏偉,一排排帶甲禁衛(wèi)執(zhí)矛,氣氛井肅和平時一般無二。
蕭遲下了輦,卻有些不愿進(jìn)去,在陛階前徘徊一陣,見有個小太監(jiān)端著托盤過見他忙躬身見禮,他就問了問。
小太監(jiān)說,陛下下朝后就召了顏閣老李尚書等人議事,正忙著。
蕭遲最后決定先回去了,小丫頭那邊還有些時間,反正不急,他打算明天再來。
蕭遲轉(zhuǎn)身,才要登輦。
“三殿下,三殿下!”
卻是張?zhí)O(jiān)扶著帽子從階梯頂上疾步而下,他一探頭見蕭遲貌似要走,匆匆一口氣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下來,帽子都快顛脫了,忙一手扶住。
“殿下,殿下您等了一等!”
張?zhí)O(jiān)終于趕上來,躬身一禮,氣喘吁吁:“三殿下,陛下召見呢�!�
蕭遲蹙眉:“父皇不是正忙么?”
“是,是,方才是正忙著�!�
張?zhí)O(jiān)笑:“這不聽小太監(jiān)說您來了,陛下便叫顏閣老幾個先回去了�!�
是么?
張?zhí)O(jiān)邊說邊作請的姿勢,蕭遲抿了抿唇,抬步上階。
后面張?zhí)O(jiān)跟著笑吟吟:“殿下來得正巧呢,您即便是不來,陛下這兩日怕也要召的。”
蕭遲瞥了張?zhí)O(jiān)一眼,這是有什么事嗎?
不用他問,張?zhí)O(jiān)已笑著繼續(xù)說:“殿下年歲到了,陛下記掛您婚事,昨日才又提過一回。”
原來也是這事嗎?
蕭遲斂目,那正好。
作者有話要說: 現(xiàn)在月月于小遲而言,一個特殊位置大概類似朋友吧,他之前并沒有過朋友。他會和她分享自己的見聞和情感狀態(tài),潛意識里月月和他是平等的。
第37章
沿著長長的漢白玉臺階一路往上,
登上須彌座臺基的最頂端。
朱紅色的廊柱一根接著一根,
長長的廊道望不見盡頭。秋蟬一下子就消失了,空曠曠的,
寂靜無聲,蕭遲的心就像這陰天,來前的諸多情緒漸漸就低沉了下來。
他立了片刻,
才沿著廊道慢慢往御書房行去。
仿佛很遠(yuǎn),
又覺太近,
走半盞茶到了,蕭遲在殿門外停了半晌,
才舉步入內(nèi)。
寬敞大殿肅穆安靜,
御案一側(cè)的兩排隔扇窗大敞,
甚是明亮,
“遲兒來了?”
皇帝看著有些疲憊,
扔下折子正用手捏鼻梁,不過精神頭倒還不錯,
見到蕭遲來很高興,
起身招手讓他過去。
蕭遲就走了過去。
皇帝伸展了一下手臂,
攜兒子到次間的羅漢榻坐下,
父子倆中間就隔了一個小小炕幾,
張?zhí)O(jiān)忙指揮人上茶端早點。
小巧精致的白瓷碟子放了七八樣,是平時皇帝慣用的例。他并不鋪張浪費。不過今日顯然他覺得很不足,不待小太監(jiān)放齊,就催促再添些來,
還特地點了幾樣要松子酥杏仁佛手和鴛鴦卷。
這些都是蕭遲從小愛吃的。
“近日在戶部如何了?公務(wù)順不順?”
茶香裊裊,皇帝給蕭遲夾了一塊松子酥,邊問。
蕭遲瞥了眼那小塊金黃糕點,不大想吃,塞進(jìn)嘴里沒滋沒味的,他很簡單“嗯”了一聲作答。
“那便好,若有不懂,多問問陳尚書,陳尚書領(lǐng)戶部多年,雖年邁但干練�!�
“嗯�!�
半上午的御書房東稍間,這對天家父子就這么一問一答。說了一陣子話,皇帝就談起另一件正事來。
是蕭遲的婚事。
“左副都御史鄭濤的嫡長女鄭氏,年十六,德容兼?zhèn)�,性溫恭良;太常寺卿羅信璋的嫡次女羅氏,年十五,賢良溫順,孝心可嘉;還有通議大夫梁汾嫡女梁氏,年十六,品貌上佳,溫婉淑德;……”
“你十八了,不小了,正該修身齊家,先前那事不過是恰巧,你很不必放在心上�!�
蕭遲一聽這話題,下意識就一陣厭煩。
他今年十八了,才物色正妃談及婚娶,在皇子里頭是很遲的。蕭逸十六容妃就給他選中了人,前兩年就大婚了。
照理皇帝這么看重蕭遲,不應(yīng)該啊!
這里頭說來還有一個典故,蕭逸和蕭遲年歲差不了多少,前者一提起,皇帝自然就要給蕭遲留心,然后風(fēng)傳皇帝看中當(dāng)時的右都御史孔箜的嫡出獨女孔氏。
這孔箜雖只是三品官,但他卻有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出身。他是山東曲阜孔圣人后裔,素以板正不阿聞名,養(yǎng)出來的女兒最尊禮法謹(jǐn)守女則,簡單點說就是活著就是本教科書,思想行為絕不肯越雷池半步。
要裴月明說的話就是學(xué)歪了,當(dāng)然時人并不覺得她歪,反而稱贊有加非常佩慕。有傳言就說皇帝看中了她,就打算用她不銹鋼般的出身和品行去填補三皇子的天生缺憾。
然后這姑娘非常剛烈自盡了。
沒留下只字片言,家里對外也只說病故,可這節(jié)骨眼誰不知她是寧死也不愿與蕭遲這等亂.倫常之子相配。
哪怕蕭遲是個皇子。
不提皇帝怎么掃興,驟不及防遭此侮辱的蕭遲當(dāng)時是何等暴怒,他簡直深惡痛絕,從此他的婚事就耽擱下來。他本來就不想娶妻,后來更厭極了這個話題,誰提也不行。
皇帝也想著過兩年不遲,等這事淡了再說。
于是口諭命禮部和十二監(jiān)準(zhǔn)備三皇子大婚諸物以備取用,人選卻按下暫不議。
直到今天。
皇帝重提這事,又安慰他,做好準(zhǔn)備好好談話說道理的,誰知他才說第一句,蕭遲就點了頭:“好。”
輪到皇帝驚訝了,他一詫,反應(yīng)過來就是高興,一連說了幾個好,招手讓張?zhí)O(jiān)趕緊把畫像都取過來。
“遲兒你看看,你喜歡哪一個?”
張?zhí)O(jiān)領(lǐng)著小太監(jiān)忙不迭忙著解開絲繩,精心描繪的仕女像橫七豎八擱了一桌一榻,這活兒其實本該歸妃母的,可皇帝都攬在身上并辦得十分認(rèn)真仔細(xì)。
這些畫顯然他都看過了,并反復(fù)忖度過姑娘家世品貌,因而十分熟稔,一下子就揀出五幅放在蕭遲面前:“父皇覺得這幾個不錯,你看如何?喜歡不喜歡?”
蕭遲抿著唇:“不喜歡。”
“那看看這幾張,張輔良!把左邊三幅拿過來�!�
“父皇!”
蕭遲突然出聲打斷皇帝的動作,皇帝不解看來,他抿了抿唇,說:“我有看好人選了�!�
皇帝一愣,隨即欣喜:“哦?是誰家閨秀?”
“松江知府裴敬遷獨女�!�
裴敬遷?
這人是誰?
皇帝愣了愣。
他是個勤政的皇帝,朝堂京官就不提,外放的,不管文武,但凡四品以上他都親自召見問詢過,每天考評仔細(xì)過目,因此哪怕外放官員他都會有印象的。
松江知府正四品。
可這裴敬遷卻沒什么印象,不過說完全沒有也不大對,皇帝念了一遍,是有那么一點點時曾相識。
他看張?zhí)O(jiān),張?zhí)O(jiān)干的是御前大總管的活,京外有名號人物和外放中上品官員的姓名職位正是他要做的功課。
張?zhí)O(jiān)也卡了殼,好一會,他終于想起來了,“啊”一聲,脫口而出:“是五年前卒于任上的松江知府!”
他偷偷瞄蕭遲,表情很驚愕和一言難盡:“當(dāng)時,當(dāng)時陛下說裴大人勤勉克儉,還給追贈了從三品的大中大夫,賜金厚葬�!�
“……”
皇帝想起來了,他也頓住了,他一時不知該說什么,蹙眉,這……這裴敬遷的遺女不是該扶靈返鄉(xiāng)嗎?怎么會在京城,又怎么……
“二年后她又母喪,親族無靠,她赴京城投親,現(xiàn)今身在陳國公府,是薛家的表姑娘�!�
好吧,很言簡意賅又足夠清晰明了,但皇帝眉心皺得更緊了:“這裴氏女怎堪為皇子正妃?”
這裴敬遷的女兒區(qū)區(qū)一個孤女,也不知是怎么和他兒子認(rèn)識的,他第一反應(yīng)就是不喜。
“你若看著喜歡,抬進(jìn)府就是了,正妃當(dāng)擇賢德之女�!�
抬進(jìn)府?
那就是妾。
蕭遲眉心當(dāng)即皺起,他直覺裴月明肯定厭惡,而他嘴里雖整天嫌棄她出身不好,卻從沒想過侮辱她。
所謂姬妾之流,實則就是個玩意兒,居高臨下以輕蔑態(tài)度待之則可。
他從來沒想過。
蕭遲一聽就不樂。
“我和她相識并沒有父皇以為的不堪!”
蕭遲頓了頓:“我在京郊遇險,幸得她冒險施與援手,一開始她并不知我是皇子!”
至于怎么一個意外法,不管皇帝怎么大驚追問他都閉嘴不肯詳談。
這說法吧,皇帝倒沒懷疑,蕭遲時常微服甩脫侍衛(wèi)跑馬他知道,最重要蕭遲性烈驕傲,他是不會肯撒這類謊的。
“反正我也不想聘旁人!”
蕭遲厭惡瞥一眼桌面榻上的橫七豎八的仕女畫,這樣也好,把小丫頭撈出來了,他也正好解決了這個問題。
蕭遲也知道自己年齡到了不大婚肯定不行的,正好,他也松一口氣。
但這事要成肯定難,偏見沒了但裴月明家世還是硬傷。她父親要是活著倒問題不大,可惜現(xiàn)在她父母雙亡。好在裴敬遷臨死前還追贈了個從三品,明面上也不是不能配的,他還有堅持的余地。
蕭遲已做好心理準(zhǔn)備一咬定了,預(yù)備要持久戰(zhàn)。
但誰知,很出乎了他的預(yù)料,最后皇帝居然一次同意了。
“你是很心悅她吧?”
蕭遲頓了頓,沒吭聲,落在皇帝眼中就默認(rèn)了。
他輕輕一嘆,果然,他這個兒子,若非上了心,豈會這般硬拗著要娶,還不肯委屈半點。
“她是怎么樣的?”
蕭遲稍頓,說:“她品行上佳,行事光風(fēng)霽月,從不自怨自艾,平日甚愛讀書,聰穎好學(xué)。”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為人溫良恭順,柔嘉慎淑。”
裴月明一點都不溫良,恭順更是沒有影子的事,前兒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一通�?墒掃t知此事不易,于是撿著皇帝先前每個介紹都有的詞匯往她身上套。
他微抿唇角,下意識繃直腰背握起雙拳,他準(zhǔn)備好激烈反抗并堅持,一場拉鋸戰(zhàn)的帷幕即將拉開。
“好�!�
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蕭遲,皇帝微微沉吟一陣,竟直接說了個好字。
這是,允了?
蕭遲一愕,驀抬起頭。
他對上皇帝一雙溫和的眸子。
皇帝微微抬頭,似在回憶些什么,眉目間閃過隱約一絲類似傷痛的神色,須臾他低頭,一雙眼角紋路細(xì)細(xì)的眸子看著他,笑容溫暖又和熙:“……父皇都知道,父皇希望你能幸福。”
他很認(rèn)真地說,很輕很輕的一句話,因他這份鄭重添上了一種說不出的重量。
皇帝抬手,落在蕭遲的發(fā)頂,他慢慢摩挲著,厚厚筆繭的碰觸到皮膚,有些疼,也有些癢。
心尖像被什么掐了一把,酸酸的,澀澀的,另一種不知名的滋味慢慢涌上心頭。
“好好過,莫讓父皇擔(dān)心了,可曉得了?”
午后的御書房東次間,天光自大敞的檻窗投進(jìn)來,中年男聲溫熙和緩,蕭遲低頭許久,“嗯”了一聲
……
從御書房出來,立在紫宸殿高高的漢白玉臺基上,天灰蒙蒙的,遠(yuǎn)遠(yuǎn)有風(fēng)驟起,天邊云層正急劇涌蕩。
蕭遲回到戶部值房,坐了很久。
王鑒偷瞄了很多眼,主子從御書房出來后并未見露喜色,回來后又獨坐不語這許久,他不禁有些擔(dān)心:“殿下……殿下,可是事兒沒成?”
蕭遲回神:“嗯?沒事,成了�!�
他動了動回頭,自己拉開抽屜取出一張便箋,寫了兩行短信,“行了,給她傳信罷。”
王鑒忙應(yīng)了,將那些許疑惑撇下,接了信匆匆出去。
……
紫宸宮,御書房。
東次間靜悄悄的,皇帝坐在榻梢上盯著菱花窗上的某一點。
目送蕭遲海藍(lán)色的身影轉(zhuǎn)出,他欣然又有些恍惚,兒子都這么大了,都要娶妻成家了。
仿佛,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記憶里那個嗷嗷待哺的小嬰兒還非常非常清晰。
系著杏黃絳子的大紅襁褓,一張哭得紅彤彤的小臉蛋兒,他小心翼翼地從她的懷里接過來,踱步哄著。
小嬰兒努努嘴,抽抽噎噎停了哭聲,他欣喜側(cè)頭,她額頭系著紅巾子,正微笑看著他們,……
“陛下,陛下!”
張?zhí)O(jiān)小小聲喊,皇帝怔了怔回神,側(cè)頭看過來,張?zhí)O(jiān)忙稟:“稟陛下,現(xiàn)已是午后了,這午膳……”
午后了嗎?
一看滴漏已經(jīng)未時,皇帝發(fā)愣不知不覺一個時辰,午膳時辰早就過了,最后還是張?zhí)O(jiān)看著不行,這才小心翼翼喊人。
“未時了?”
片刻皇帝站起:“那就傳膳。”
羅漢榻和圓桌上還橫七豎八擱著仕女圖,皇帝揮揮手,張?zhí)O(jiān)趕緊指揮人收拾下去,打開提盒快手快腳布膳擺盤。
皇帝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匆匆?guī)卓诰土塘丝曜�,張�(zhí)O(jiān)趕緊吩咐收拾,他捧上一盞清茶。
碗蓋輕刮的聲音,張?zhí)O(jiān)垂首肅立,一般這個時候,皇帝就會吩咐下午要召見的人,然后讓他傳諭。
可今日等了半晌,皇帝也未見語言,他正有些好奇,卻聽皇帝說:“……備輦,去洛山行宮�!�
“是!”
有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感覺,張?zhí)O(jiān)反應(yīng)迅速,一詫后立即應(yīng)是,趕緊出去安排。
皇帝慢慢行至東邊的檻窗前,他推開窗扇,一股悶熱帶潮的風(fēng),他能眺望到東城門上城樓高高翹起的檐角。
從東城門出去,繼續(xù)一路往東,即是洛山行宮。
……
進(jìn)了秋季,白日開始變短,今天天陰,酉正時分天就黑下來了。
洛山行宮說遠(yuǎn)不遠(yuǎn),說近也算不得近,皇帝輕車簡從出了宮門,到抵達(dá)妙法觀山門下,天早黑沉了。
他站在湖邊靜靜仰望,良久,一步一步拾級而上。
“娘娘,陛下來了�!�
她看到了。
段貴妃聽見腳步聲,斂了念經(jīng)聲,緩緩回頭,一抹寶藍(lán)色帝皇常服的身影映入眼簾。
他就立在門邊,正看著她。
兩人的目光對上,相隔的距離又似從指間漏過的時光,一瞬感覺很近又遙遠(yuǎn)。
但很快,段貴妃睫毛顫了顫,她垂下眼瞼。
宮人扶貴妃起身,皇帝緩步入內(nèi),二人在榻上坐下,很安靜,宮婢走路都仿佛沒了聲音,輕輕將兩個茶盞擱在炕幾上,無聲退下。
“你來做什么?”
他一直凝視她,貴妃偏了偏頭,微微蹙眉。
當(dāng)初他說過,不會打攪她的清凈。
“哦?是這樣的�!�
皇帝立即解釋:“我有要事告訴你,是遲兒要大婚了�!�
貴妃立即側(cè)過頭來,“真的嗎?”
她眉目流露出一抹欣喜,一疊聲:“是哪家的姑娘,多大年紀(jì)了?性情如何?”
皇帝忙告訴她:“姓裴,是陳國公府的表姑娘,已故大中大夫裴敬遷家的嫡出獨女,……”
表姑娘?
已故大中大夫?
段貴妃臉色登時就變了,一瞬變得非常非常難看,她瞪大眼睛看皇帝,“你!”
素來溫婉的人霍地站起身,“哐當(dāng)”一聲茶盞被猛碰翻,“你,你……”他竟然還特地來告訴她?!
段貴妃氣得渾身哆嗦,驀一拂袖要轉(zhuǎn)身,被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不是的,你先聽我說完!”
皇帝急急解釋:“不是我指的,是遲兒自己挑的,他特地來尋我給他指婚!”
接著便把蕭遲那套說辭拿出來說給貴妃聽,并強調(diào)蕭遲那意外沒事并且孩子保證不再犯了,將前因后果一一說了清楚,貴妃這才緩和下來。
“原來竟是他自己要的嗎?”
貴妃有些恍惚,孩子長大了,都有自己喜歡的姑娘,想要娶回家了。
一燈如豆,靜室幽寂,皇帝也嘆:“是�。 �
“這姑娘出身是有些欠缺,只是我想著遲兒這孩子倔,他親自來開口了,必定是很歡喜很歡喜的了�!�
“我想著,他日子過得順心便是好的,……身世差些就差些了,不妨事的……”
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幸福,順順利利,他曾經(jīng)歷的苦痛不希望孩子再過一次了。
皇帝聲音漸低,最后尾音,有說不出的惆悵和遺憾。
貴妃垂目,慢慢捻動手里的念珠。
皇帝側(cè)頭望她,她白皙下頜在瑩瑩燭光下線條秀美,他輕聲問:“遲兒要大婚了,你回京里觀禮嗎?”
貴妃捻珠的動作一頓,她盯著一點橘黃燭火不知想什么,良久,她垂眸,繼續(xù)捻動手里的珠串,“不回了�!�
“讓他們夫妻來問安就是�!�
一瞬皇帝掩不住失望,她只作沒看見,“夜深了,陛下請回罷�!�
素淡鶴氅摩挲,她站了起身,轉(zhuǎn)身離去。
門扉咿呀,纖細(xì)的身影隨著宮燈漸行漸遠(yuǎn),漸不見。
空蕩蕩的一進(jìn)大殿,空蕩蕩靜室,余音猶在,佳人杳杳。
皇帝怔怔的。
幽靜的宮室里,一燈如豆,他并沒有走,靜靜坐著,等著。
轟隆一聲驚雷起,閃電劃破灰霾了一陣天的陰云,嘩啦啦暴雨傾斜而下。
這一場瓢潑大雨整整下了一夜。
皇帝也整整枯坐一夜。
直到拂曉,張?zhí)O(jiān)很小很小聲:“陛下,陛下,這……寅時了,……”
這早朝。
其實這個點已很晚了,得騎快馬才能及時趕回,如果想正常早朝的話。
皇帝如夢初醒,“……寅時了?”
一夜未眠聲音有些啞,他動了動,望向半敞的窗扉,淅瀝瀝瀝的雨,天際隱約一小抹魚肚白。
他站起身,枯坐一夜動作有些緩,張?zhí)O(jiān)趕緊上來揉按膝腿,“……告訴貴妃,朕先回去了�!�
皇帝抬頭,從這個角度能望見二進(jìn)殿正脊最頂端的鴟吻,巨大的獸首在夜雨澆灌下動也不動,庭院黑漆漆不透一絲燈火,“朕……改日再來看她�!�
許久,他才收回視線,“備馬罷�!�
“是!”
……
二進(jìn)正殿。
天黑人靜,殿內(nèi)僅燃了一支長燭,風(fēng)夾雨吹進(jìn),燭火搖曳,老宮婢趕緊回身把門關(guān)上。
殿內(nèi)很安靜,上首三清像莊嚴(yán)端坐,供桌前,貴妃跪坐蒲團(tuán),垂眸捻動念珠。
老宮婢輕輕上前。
貴妃眼睫動了動,睜開眼睛:“他走了�!�
“是�!�
雷聲隱隱,夜雨淅淅瀝瀝,殿內(nèi)重歸安寂。
貴妃沒再說什么,也沒其他反應(yīng),靜靜垂目,繼續(xù)念經(jīng)。
作者有話要說: 誒,總體還是好的,事兒成了。
第38章
轟隆隆一夜的大雨,接著又淅瀝瀝斷續(xù)下了兩個晝夜,
這一場瓢潑雨水把整個京城都澆了個徹底,
秋老虎退走,拂面的風(fēng)染上一絲絲秋涼。
一大早,
桃紅就把秋衣翻出來熨直熏好,
裴月明穿上才要夸她兩句,便聽外面一陣腳步聲,
一侍女進(jìn)了里間,稟:“表姑娘,
夫人打發(fā)人叫您,
說客人都到了�!�
她身后還跟著一個正院的跑腿婆子。
裴月明一陣不耐煩。
在寶蓮寺拖了一日,由于隨行的管事嬤嬤再三催促,第三日一早她就回國公府了。
盧夫人噓寒問暖之余,就是給她洗腦,不單一個人洗,
還請了一些親朋好友來一起洗。
基本每天都有,有時甚至上下兩場。
她簡直煩不勝煩。
現(xiàn)在吧,雙方面上看著倒還和諧,只是許多小細(xì)節(jié)都和以前不一樣,
譬如,
面前這個進(jìn)她內(nèi)室稟事的侍女。
過去裴月明混得如魚得水,
下面的人也樂得清閑,她說喜靜只留桃紅在里屋伺候,旁的國公府侍女便不會進(jìn)來。
但一夜間,
這些國公府侍女變得恪盡職守起來了。
裴月明也沒說什么,侍女謹(jǐn)守崗位你能說什么?況且這里是陳國公府,薛家的地盤不是?
她淡淡說了一句,我知道了,將人揮退。
雨后的青石甬道濕漉漉的,道旁的垂柳隨風(fēng)輕輕擺動,水珠滾落下來,落在臉上沁涼沁涼的。
裴月明到正院的時候,里頭立即笑聲一片,略略聽,都是夸贊薛瑩命好尊貴,到時要給她重重添妝的。
盧夫人抬頭見裴月明,邊笑邊招手:“快來,你蘇家和汪家姨母�!�
薛瑩對面坐了兩個富態(tài)的中年貴婦,裴月明都認(rèn)得,都是她親戚,不過比盧夫人還要更遠(yuǎn)一些。
“方才說到哪啦?”
臉圓圓的蘇家姨母哦了一聲,接著再說:“……這女人,最要緊的就是子嗣和娘家,子嗣出息,晚年有靠。當(dāng)然了,娘家也是少不得,有娘家在,不管去哪腰桿子都硬!”
“你說的是理兒!”盧夫人意有所指看了裴月明一眼。
裴月明微笑。
如她所料,話題說著說著就到了她身上了,那方臉汪姨母也發(fā)表了一番高論,接著對裴月明嘆:“你啊,就是命好,雖說……好在如今還有國公府��!”
盧夫人拍拍她的手,看一眼左邊的薛瑩,又看裴月明:“兩個都是我女兒�!�
“誒,你盧姨母最是個慈心人!”
“可不是么?”
裴月明微微笑,附和了這兩位姨母的話,還頷了頷首,不管語調(diào)神態(tài)動作都極溫婉,挑不出半點毛病。
盧夫人看著,唇畔微笑卻斂了斂。
不疾不徐的言行,如沐春風(fēng)的態(tài)度,看似軟和得很,實際滴水不漏。從平江侯府回來都好些天了,裴月明一點軟化馴服的跡象都不見。
心下微沉,盧夫人不再信心滿滿,她開始感覺,或許她這甥女未必會識相。
她心底冷哼一聲,一個孤女,也敢不識相?
想來,大約是她太溫和了吧?
今日的小聚散得格外早,巳時就散了,盧夫人扶著薛瑩的手回了正房,坐下后,她刮了刮碗蓋,垂眸吹著:“莽撞的孩子總是要吃虧的,譬如你汪姨母家庶女,還記得她嗎?”
盧夫人啜了口茶,抬眼看她笑了笑。
光軟的不行,那就敲打敲打。
可是出乎盧夫人意料,裴月明未見什么驚慌,甚至連站在她身后的小丫頭桃紅都鎮(zhèn)定得很。
桃紅當(dāng)然鎮(zhèn)定,王鑒遞來的手書已接到了,三殿下親筆,事兒成了。
有了兜底的,小丫鬟一掃先前的忐忑惶惶,頗有幾分氣定神閑。
這不對�。�
盧夫人眉心微蹙,可不待她細(xì)思什么,忽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正院大門疾奔至廊下,她登時不悅:“這是干什么?還有沒有……”
不待她說完,來人高呼:“夫人,夫人!有圣旨到��!大管事請夫人速速去前院接旨!”
薛公爺在衙門,府里最大就是盧夫人。
“什么?!”
盧夫人一驚霍地站起,詫異又顧不上多想什么,“趕緊的!備香案,通知各院,快快去前庭接旨�。 �
圣旨降,香案跪迎,滿府上下有一個算一個,萬萬錯漏不得,盧夫人顧不上多說其他,帶著人呼啦啦往外去了。
桃紅握住裴月明的手,小小聲:“主子,是……”
裴月明拍拍她的手,主仆二人跟了上去。
除了心中有數(shù)的二人,陳國公府從上到下俱是疑惑不解,圣旨是隆寵不假,可怎么會?大姑娘入東宮當(dāng)側(cè)妃娘娘的旨意已經(jīng)下來了啊,且大姑娘這旨意也只是中宮懿旨。
等趕到前庭,大管事又稟了一個消息,“是張輔良張公公�!�
張輔良是誰?
紫宸宮御前大總管是也,一般情況下他不傳圣旨的,除非是非常重要。
盧夫人緊張又壓著喜,莫不是,莫不是自家老爺?shù)昧烁呱筚p。
她婦道人家又不能去套近乎,忙指揮大管事再包一個大紅封過去,不想,張?zhí)O(jiān)卻沒接,只笑瞇瞇擺擺手,目光往女眷一塊看去。
“大中大夫裴敬遷獨女,你們府上的表姑娘何在啊?”
尖細(xì)嗓音一落,滿庭一寂。
所有驚愕的目光突兀往一點聚去,張?zhí)O(jiān)循著望去,卻見沉靜一身穿天青色披帛襦裙的年輕姑娘緩步站了出來,她站定,提裙擺跪在香案前。
“大中大夫裴敬遷之女裴氏元娘,接旨�!�
鵝蛋臉,柳葉眉,膚質(zhì)光潔如白玉,生得極貌美的一個女孩,氣質(zhì)卻如春風(fēng)拂柳,溫婉而清新,娉婷而立,從容優(yōu)雅,姿儀不遜宗室貴女。
張?zhí)O(jiān)不禁點了點頭,家世差了點,但人看著出色,還好,他能向皇帝交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