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心有戚戚地躺回去,看著言川因忍痛而微微蹙緊的眉宇,忽然特別想知道,我那天不顧一切甩手把他拋下,一個人逃之夭夭的時候,他究竟會想些什么呢?
他必定不會主動提及,這個問題我可能永遠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我小心翼翼蹭進他懷里,手臂虛摟住他的腰腹,低悶地說:“懷著它……很辛苦吧?你最開始明明可以不留下它的,現(xiàn)在也不用受這種罪……”
“你又后悔了?”他睜開眼,沉在黑暗中的眼眸定定凝視著我,熠熠如霧里的星子。
我連聲否認:“不是不是�!�
言川箍著我的手臂在倏然間收緊,恍若未聞地低聲告誡:“你現(xiàn)在點了頭,就絕對不能后悔……”
我被他決絕嚴肅的語氣驚得心頭一跳,馬上跟他保證:“不后悔,我當然不后悔……”
其實本來也沒多少后悔可言,懷孩子的人是他,遭罪的人也是他,我又能做什么?基本上等同于白撿一個孩子。
“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現(xiàn)在它才丁點大就這么磨人,以后生的時候……可怎么辦?”想到那個危險駭人的場面,寒意驟然攀上我的脊背,讓我?guī)缀跽f不下去。
言川一陣默然,半晌之后,微微斂下眉眼,“既然有了就留著好了,想那么多做什么,況且我答應(yīng)過……”他將手覆在小腹上,想起什么似的牽起一絲模糊不明的笑,“生孩子也不是那么難……”
我徹底沉默下來。
“寧寧,你摸摸它吧……”一片昏暗中他的聲音輕飄如同浮在空氣中的羽毛,“無論如何,你都是它的媽媽,除你以外,永遠不可能有別人能替代……”
也許是床頭燈暖融融的光線給了我溫情的錯覺,又或許是他不設(shè)防的姿態(tài)造成了誘導般的假象,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作祟,我就這樣聽從地將手輕輕探入言川的衣襟里。
他的體溫低的嚇人,小腹也是溫溫涼涼的,指尖碰上的一剎那我便遽然如觸電般倏地收回手,不敢再妄動分毫。
“你很怕它?”他輕聲笑話我:“它是你的孩子,又不是洪水猛獸�!�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也許正因為它和我血脈相連。
我本身就是一個排斥與他人建立聯(lián)系的人,尤其是血緣這樣慎之又慎的聯(lián)系,一旦形成就無法被斬斷,那種無形之中的牽引,讓人不由自主地望而卻步。
感知到我的畏縮猶豫,他不容分說地抓著我的手搭上腹部,這里不久前肌理還是緊致平坦的,腰線漂亮分明,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略微隆起一個還不太顯眼的弧度,摸上去的觸感有點點柔軟,我不敢亂動亂揉,只是把手心覆在上面悄悄地感受著。
摸著摸著我又有點納悶,“不是說孩子在肚子里的時候都會動的嗎?它怎么不動一動呢?”
言川懶懶一抬眼:“那至少得等四個月以后�!�
“哦哦,”我差點被自己這毫無常識的問題蠢到,呆了一下又有些好奇:“你有想過它會是男孩還是女孩嗎?”
“你更喜歡男孩還是女孩?”他閉上眼睛又把問題拋給我,聲音輕如細絲。
更喜歡男孩還是女孩?這是我從未考慮過的問題。
時至今日我依然沒有什么實感,可這里切切實實孕育著一個孩子,一個已然成型且與我和言川血脈相連的孩子。
它是我和言川的結(jié)合,無論男孩女孩以后都應(yīng)該會是個很漂亮的小家伙,再過一段時間這個小人兒還會捏著細細軟軟的嗓音脆聲喊爸爸媽媽,伸出藕節(jié)般白嫩的小手臂求親求抱。
“哎其實我都……”我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覺得有些奇妙,沒克制住又多摸了兩下,抬眼就看見他明顯比原先清瘦分明一些的下頜線,低聲咕噥著說:“要不還是女孩?聽說女孩會乖一點點,不那么鬧騰,應(yīng)該可以少受些罪……”
但這回言川倒是沒打起精神理會我,他呼吸平穩(wěn),已經(jīng)沉沉睡去。
我沒出聲吵他,抬手將睡眠壁燈亮度熄滅。
就在數(shù)月前,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僅僅只有一紙協(xié)議書文,被這樣荒謬釀造的意外扯去了一層冰冷的外衣里頭還能剩下什么不得而知。
對于言川身上的事我不敢冒稱全然清楚卻也絕不算毫無頭緒,多年的相處我?guī)缀蹩梢匀鐢?shù)家珍地報出他的各項喜惡厭好。
譬如討厭甜食,衣服只穿純色從不穿拼接撞色,對木質(zhì)沉香調(diào)香水情有獨鐘。
你看,完美的舉止往往誕生于徹底的冷淡,可即便如何禮數(shù)周到笑容盈面也掩蓋不了骨子里的涼薄。
他熟睡的模樣多像一個溫順無害的孩童,他的探究欲和好奇心也同用放大鏡觀察路旁螞蟻的孩童般殘忍無常,永遠游戲人間,永遠隔岸觀火的殘忍。
可這樣一個永遠不沾膻腥、冷酷精準的時機操縱者怎么忽然就動起了懷孕生子的念頭。
思來想去得不到答案,我最終還是抵不住倦意地睡過去。
這一覺我睡得很沉,醒來時身旁早已空空如也,無一絲余溫,電子鐘里顯示的時間堪堪七點整。
我一邊揉著頭發(fā)坐起一邊慨嘆言川這人苛刻到變態(tài)的時間管理,一點懷孕的自覺都沒有,昨天池景的警告全都自動成了耳邊風。
這個行動派一大早就差人將我公寓里的東西打包一番送了過來。
我端著水杯打了個呵欠,攏攏居家袍的領(lǐng)口坐在木地板上隨意翻動著疊在最上層的幾個置物箱。
平日里常用的抱枕、眼罩、香薰蠟燭、紀念版黑膠唱片甚至于喝水用的兔耳馬克杯都在其中,我合理懷疑他這是將我整個公寓的家當都搬空了。
跟著一起前來的新人生活秘書裴語在一旁嘻嘻偷笑,“晞寧姐和言總這是打算正式安定下來,步入婚前同居的階段了嗎?”
我訝異地提高聲調(diào):“婚前什么?”
她疑惑道:“婚前同居呀,言總不是連婚戒都備好了?”
這步子邁得太大有點跟不上,我猝不及防嗆了一口水,一通猛咳,疑心是自己昏了頭。
她連忙懊惱地捂住嘴:“我是不是不小心多嘴了?”
我記起郝露薇先前打了根銀鏈掛脖子上恨不得天天秀的那枚定制婚戒,干咳了兩聲頭痛地扶額解釋:“這其中應(yīng)該有什么誤會,他是備了婚戒,但不是給我……”
裴語滿臉不可置信:“不可能啊,那枚LuLo
Rose粉鉆指環(huán)尺寸都是特地叮囑照著晞寧姐你的來訂制的,我們表面上不說,私下里都心照不宣,悄悄賭他什么時候會向您求婚呢�!�
我默默消化完她話里巨大的信息量,打著哈哈敷衍,“那大概是我的尺寸比較大眾化吧�!�
“啊!我知道了,”裴語聞若未聞,忽然一拍腦袋頓悟般驚叫起來:“你們是不是在效仿法國人那種新潮的靈活伴侶關(guān)系,打算先要孩子不領(lǐng)證,”她眨巴著眼睛像掌握了一手八卦般興奮,“畢竟這樣的新聞傳出去影響會很爆炸,不能聲張,要低調(diào)行事對不對?”
我簡直無語凝噎,這姑娘的腦回路放飛得十分天馬行空,和池景一樣問都不問一句就直接默認我是孩子母親,甚至敢將玩笑開到言川頭上。吃R⑦1零⑤⑧⑧⑤@⑨零
要知道言川雖然肆性不羈慣了,任憑那些緋聞八卦纏身,一副我自巋然不動的架勢,對待公事卻有種不近人情的冷漠,平時從不縱容手下的人在工作時間嚼上司舌根,以至于他身邊的人個個行事規(guī)矩,口風極嚴。
這年輕小姑娘終歸心眼尚淺,被我一試探就交了底。
原來言川有孕這件事關(guān)系同他較近的人都是知情的——本來他也沒有要刻意避人耳目的意思。
據(jù)裴語描述,這個孩子到來的前兩個月都是悄無聲息的無人察覺,直到數(shù)周前的凌晨,他乘私人班機從波爾多的酒業(yè)商行回國,才剛落地不久就被發(fā)現(xiàn)昏倒在辦公室沙發(fā)里不省人事,驚慌失措的幾個人七手八腳著急忙慌地將他送往醫(yī)院,幾經(jīng)診斷后得出這么個令人瞠目的結(jié)果。
我隱約記起幾周前那通草草收場的通話,他拐彎抹角的試探大抵就是出于這個緣由,從干咳中緩回來,我聲音澀然地問:“當時……他……情況很糟糕?”
小裴愁容滿面地點頭:“可不嘛,我和小林姐當時都嚇壞了,臉白成那個樣子,又流了那么多血,孩子也差點就沒保住,最后是靠著每天三劑藥物注射支撐才勉強穩(wěn)定下來�!�
說著,又皺巴著臉一陣苦艾,“池醫(yī)生三天兩頭讓我們敦促他減少工作量,注意休息,還說正值危險期身邊不能缺人,可誰不知道言總那逢人就打太極繞彎彎的性子,嘴上應(yīng)一套,照做沒多久就又故態(tài)復萌,聽說前兩周大半夜的時候還叫過一次醫(yī)生……”
“池醫(yī)生反復強調(diào)他繼續(xù)這樣下去遲早大人小孩都會出問題,人又不是鐵打的,怎么禁得起這么折騰,”她抬起頭,目光切切充滿囑托地看向我:“不過現(xiàn)在有晞寧姐在我們就放心多啦,姐您搬過來之后真得好好勸勸言總,您說話可比我們管用,一句至少頂十句�!�
我無言地張了張嘴,半天也沒弄明白她是怎么得出“我說話管用”這個結(jié)論的,糾結(jié)著點點頭終究還是沒告訴她,令言川大半夜叫醫(yī)生的那個罪魁禍首此刻就站在她面前。
送走裴語之后,我猶豫再三又撥了一個電話給池景。
池景倒也沒有刻意跟我隱瞞,回復的內(nèi)容和小裴所說大差不差,言川的體質(zhì)其實并不適合懷孕,再加上他那段時間日程排得太滿,身體透支嚴重,昏倒送醫(yī)時各項指標都極其糟糕,在瀕臨終止妊娠的線上徘徊,但無論怎么勸說他都固執(zhí)己見,最后多遭了不少罪硬是把孩子保了下來。
他顯然不是個讓醫(yī)生放心的人,無論輕話重話當下都輕描淡寫地點頭應(yīng)著,心思卻一天換一個花樣的變,比貓溜耗子還教人血壓飆升,如果放任自流,誰也不能肯定壓垮駱駝的稻草會在什么時候添上。
這通電話的結(jié)果是我被池景指揮著辨別了一堆花花綠綠的藥瓶,又從茶幾的橫格里翻出一本部頭頗重的精裝版孕期百科。
好家伙,連包裝都還沒有拆過,塑封上已經(jīng)蒙了一層細灰。
Chapter
16
檸檬樹草
言川這里有24小時隨候的家政服務(wù),收拾行李箱庭的事倒不用我操心。
說是家政,鑒于這個日理萬機的工作狂魔平時就像臺連軸轉(zhuǎn)不停擺的機器,國內(nèi)國外滿世界打轉(zhuǎn),落腳最多的地方不是辦公室就是飛機艙座,根本不�;貋�,從前家政也只是定期來打掃衛(wèi)生。
因為腳傷的緣故,這段時間的行程通告都暫且擱置,童畫告知我這個消息的時候給我發(fā)了好幾個同情的表情包,過了幾秒后又盡數(shù)撤回,神秘兮兮對接頭暗號似的問:大魚這是咬鉤了?
我問:什么大魚?
她回:還蒙我呢,我就說你怎么這么沉得住氣,合著是早就生米煮成熟飯,這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直接登堂入室,玩得實在是高,小的心服口服。
這修的是哪門子道度的又是哪門子倉,我啼笑皆非,暗猜她大概是聽到了什么風聲,也沒多問。
草草用完早餐,我不愿窩在扶手椅里無聊躺尸,起身晃去了玻璃天頂?shù)穆杜_。
露臺南邊是一小片玻璃制的溫室花房,養(yǎng)了不少花草,我心事重重逛進去,意外發(fā)現(xiàn)去年送給言川的生日禮物——幾叢朱麗葉玫瑰也在其中,用木柵欄特地圈了一塊地養(yǎng)著,此時正值含蕊時節(jié)。
這個法子還是童畫提的,她的邏輯是:對言川這類人而言,送任何新奇事物都已稀松平常不足掛齒,指不定哪天就束之高閣,不如整些需要費心照料的東西,譬如花草盆栽這類,時不時要人侍弄養(yǎng)護一番倍有存在感,我聽后當即就被她說服。
給金主大人的東西自然不能怠慢,要挑就挑最好的,我?guī)缀醴閲鴥?nèi)外各大花草莊園的官網(wǎng),千挑萬選訂下這玫瑰品種中的“珠穆朗瑪峰”,價格和它的品種一樣也堪稱同品珠峰。
那時的心思現(xiàn)在早已不大記得,付賬下單的時候倒是豪氣萬千,真正收到時卻直接傻了眼。
不為別的,就為這花的培育條件過分挑剔,對光照、水分、溫度都有著極其苛刻的要求,需經(jīng)專人看護。
合著我整這么出送的不是禮物,而是位祖宗。
萬幸最后將花擺到言川面前時,他并沒表現(xiàn)出什么煩怠的樣子,抬手一揮很是干脆利落地收下,戲侃我百八十年不見得一次的財大氣粗。
我連連擺手,非常謙虛地說:哪里哪里,以前有古人贈花博美人一笑,今天我也算千金送花博言總一樂嘛。
別的不說,他當時笑起來的模樣真是晃眼,比起這幾十重瓣雕飾的切花玫瑰有過之而無不及。
古語說的千金買一笑真不是毫無道理。
我著實沒想到這花時至今日還好好地養(yǎng)著,就沖言川對無用之物棄若敝屣的三分鐘熱度,本以為它們早不知被他扔在哪個犄角旮旯里讓蟲蛀了,反正送他年年禮盒堆疊如山,送花的更是不在少數(shù),也不差我這幾朵。
不過現(xiàn)在看起來這花和他簡直相配無比,一樣的矜美帶刺,尋常人觸碰不得。
這樣行也無聊,坐也無聊消磨了大半日,本想中午打個電話督促人幾句好好吃飯,結(jié)果手機一直提示忙音。
我估摸著他身邊那幾位行事靠譜,應(yīng)該是能把人看顧牢的,也就不再執(zhí)著撥下去,索性叼了根波板糖坐進放映室里,打算借電影打發(fā)接下來的時間。
翻找影庫時,偶然看到一部很多年前看過的電影,《愛樂之城》,仔細算算已經(jīng)十余年沒有重溫過。
平時大多都是在跑通告接代言參加各種典禮和慈善晚宴,已經(jīng)很少有這樣閑暇的時間能靜心坐下來看完一部電影。
十多年前的情人節(jié)和祁敘坐在電影院里時,我們身邊坐了另一對情侶,影片最后的無聲蒙太奇片段放映完畢后,情侶中的那個女孩為影片里男女主愛而不得的感情哭的稀里嘩啦,摟著男朋友的脖子不肯撒手。
那段時間我深受各類武俠浸染,喜歡快意恩仇,詩酒江湖的故事,尤其酷愛英姿颯爽愛憎分明的恣意俠女,把手里捧著爆米花吃得吧唧響,內(nèi)心十分看不上這種哭哭啼啼的矯柔姿態(tài)。
在我心中真女人當如古龍筆下的風四娘,騎最快的馬,玩最利的刀,殺最狠的人。
俠女怎么會為情所困呢?她們永遠灑脫隨風,來去自如。
只是那時我還不明白,那句“騎最快的馬,玩最利的刀,殺最狠的人”緊接著的下一句就是“可她心里卻始終放不下一個人”。
影片的畫面定格在幻想結(jié)束后燈光昏暗的舞臺,男主角坐在鋼琴前的側(cè)影靜默而哀傷。
當年的我用放在身側(cè)的手輕輕捏了下祁敘,用只有我們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同他說:“你覺不覺得你和塞巴斯蒂安很像?你看你們都能把鋼琴彈的這么深情,這么招女孩子喜歡�!�
“可是在他的心中真正的聽眾其實只有米婭一個人,”他立即懂得我的意思,反手回扣著我的掌心,漆黑的眼睛在暗幕下灼然發(fā)亮,“你會是我唯一的米婭嗎?”
我給他的答案是一個落在唇角邊小心翼翼的吻。
手機適時地震動了一下,將回憶驚醒,一條新聞彈窗跳入眼簾:新落幕的ICPC國際鋼琴大賽冠軍今日揭曉,最年輕的蟬聯(lián)者名至實歸。十年愛情長跑修成正果,鋼琴才子情歸何處?
我按滅屏幕的手陰差陽錯地一抖,誤點到鏈接上。
那是一段采訪視頻。
視頻中的人身穿純白的燕尾禮服,胸前別一枚紫色的薰衣草胸針,背頭梳得漂亮齊整,露出美好的眉目。
他面對鏡頭微笑,侃侃而談,談?wù)撘魳�,談�(wù)撲撉�,神色溫和地接下褒獎,不染塵垢的模樣一如往昔。
有首歌里唱得沒錯,時間是讓人猝不及防的東西�?杉词故抢淇崛缭S的時間也會對有的人格外容情。
視頻里主持人的話頭說著說著就轉(zhuǎn)向沒營養(yǎng)的情感話題,旁敲側(cè)擊地詢問他是否有想過將這首曲子獻給某個特別的人。
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說有,語氣篤定而無半分猶豫,說著就露出一絲懷念的笑,恍如少年般的青澀。
“這首曲子我只想彈給一個人聽,”他的手指按上琴鍵,眼神似水波溫柔動人,“獻給我的米婭�!�
我順手就將屏幕按滅。
銀屏投下的光塵如粉撲上的細灰,在沒有光亮布及的陰影里,站著十八歲的祁敘,沒有聲息,只是個幻覺般安靜的虛影。
一片悄然無聲的黑暗中,他福至心靈地轉(zhuǎn)過身,溫柔含笑的少年郎,清澈悠長的眸光是透明如水的梔子花,一簇簇怒放后一簇簇凋謝,潺潺的琴音傾瀉下來,像一場比七彩泡泡還要輕盈的夢境。
我十六歲時,尚且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中二少女。
那一年某家品牌打出一條風靡一時的廣告營銷標語——“每個女孩在少女時代都會愛上一個穿白襯衫的男生”。
春天時走在大街上,無端多了許多穿白襯衣的男孩,手臂挽著笑靨如花的女孩,步履輕靈走路帶風。
十六歲的生日我許了兩個愿望,第一是希望在暑假兩個月里瘦到一百斤以內(nèi),能剛好穿進經(jīng)典款紅色木耳邊連衣裙里。
第二則是希望找一個穿白襯衫頂好看的男生做我男朋友,當然,如果這個人是祁敘那更是再好不過。
我對他的覬覦之心由來已久,大概從他第一次從我身邊途經(jīng),那一聲輕輕柔柔的“不好意思,同學,借過一下”過于直擊心靈要害,白襯衣上暖棉的馥奇調(diào)清新如陽光親吻露水。
耳機里的歌曲恰好播到“身穿白襯衫的少年,像風一樣路過,我希望他為我駐足,我希望他是我的”。
摘下耳機后,我的少女情懷前所未有地泛濫高漲,自覺遇上了生命中的第一春,暗地里發(fā)誓給我三個月的時間,他一定會被我收入囊中。
在我就讀的那所以國際高中里,祁敘算是名頭極大的那一類,圍繞他的傳聞有很多。
名人嘛,總有些風言風語纏身,除了惹眼的長相與成績還有他令人稱道的音樂天賦之外,傳得最多的是他的身世以及他母親和言氏當家人剪不斷理還亂的牽扯。
據(jù)說這位言先生為了迎他們母子進入言家不惜和老丈人大動干戈,正鬧得不可開交,給八卦小報貢獻了不少談資,是輿論的中心焦點。
有夸他深情不悔平步青云后仍不忘舊情,也有將他批得狗血噴頭,說他當初裝作深情款款入贅言家只為上位,將言氏千金逼得香消玉殞后一對狗男女企圖里應(yīng)外合謀取言氏家業(yè),一時間各類流言甚囂塵上。
當然,那時我眼中半點沒裝下這些陰謀陽謀,心思全都地被祁敘這個人占據(jù),和所有春心蕩漾的同齡女生擠在教室外狹長的走道里,撐著下巴悄悄觀望那個坐在松樹底下纖秀的背影。
蘇格蘭調(diào)的格子襯衣搭藏藍線衫,袖口齊整地挽著,彎彎繞繞的耳機線從胸前延伸進衣袋,在思考時,手指會無意識地輕輕在石階上敲敲點點,通透好看的指尖在陽光下有著珍珠般瑩潤的底色。
我的少女時代沒干過什么轟轟烈烈的驚天偉業(yè),見到祁敘便猶如干渴之人得見綠洲,一頭栽進愛河。
起初是從他人那里打探情報,再三問得他每周四下午都會在音樂部琴室逗留。
在我第十次物色好時機,有意無意穿著裙擺火紅大開大合的連衣裙,蹬著方跟小皮鞋招搖蕩過琴室門口,他柔聲將我叫住。
我心頭一顫。按照原本的計劃,這時候我應(yīng)該驚起卻回頭,給他留下一個飄飄遠去引無限遐想的背影,最好驚艷到讓人一見難忘,從此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但這個計劃在實施過程中出了岔子,我著急忙慌間把裙邊勾進了花枝里,低頭整理的時候,頭發(fā)也隨之和枝葉糾纏不清。
琴房窗前有一樹白櫻,微風細細,搖落一枝碎雪,他在紛紛花雨里越走越近,將我遺落在地上的絲巾拾起遞過來,聲音也像花雨般潤澤柔亮:
“同學,我經(jīng)常在這里看到你,是對鋼琴很感興趣嗎?”
我的姿勢卡在半空中,一邊撥弄著被花枝勾纏成花姑子的頭發(fā),一邊抿著唇角回給他一個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微笑。
這個表情管理在腦海里構(gòu)想過許多回,不能太露骨會把人給嚇到也不能太露怯會顯得很傻帽,我僵硬地將嘴角的弧度調(diào)整到一個介于二者之間的位置,用矜持的口吻問他,“對彈鋼琴的人感興趣,也可以嗎?”
陽光如柔軟的塵屑灑落,他清澈的目光是光河里最明亮的那盞燈枝,將我的心怦然照開朵朵花來。
這場以一條絲巾為開頭的拉鋸持續(xù)到一個月后,他終于發(fā)現(xiàn)我對鋼琴除了能分清琴鍵黑白之外一竅不通,是個不折不扣的音樂白癡。
彼時我倚靠在三角鋼琴蓋上,喪氣地用手指叩動琴鍵,十分慚愧地同他哀嘆:“你說咱們這要是在一起是不是有點浪費,好端端的音樂天才基因,讓我勻掉一半,這不得拉低平均值?”
“不會�!�
我手上的動作停了停,向他看過去,“什么?”
“不會浪費的,”他輕聲說,聲音堪比寂靜的空氣里啪嗒綻開的一個花骨朵。
我的手敲亂了一個音:“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還是我想多了。”
這下他半掩在格紋圍巾下的耳朵尖微微紅了,眼睛卻亮如天上星子,“那我只好努力一點,把你缺少的那一半也補上吧�!�
那一瞬間星辰垂曳而下,引力拉扯潮汐,仿佛有漫天星雨砸在心頭,綻放成簇簇絢爛的煙花,他用那雙遠勝繁星的眼睛看著我。
我知道我已經(jīng)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接下來,他將對我笑,然后我們會有一個甜蜜的吻,和千百年來所有愛情佳話那樣迎來happily
ever
after的尾聲。在我貧瘠如斯不足稱道的前十六年生命里,恐怕不會再有比這更美妙快樂的時刻。
唯一不足的是,這場焰火盛放在白日里,只有白光,沒有璀璨,不合時宜,無疾而終。
Chapter
17
迷醉維納斯
我做了一場夢,巨大的石英鐘顯示時間停留在十八歲,我收到來自祁敘的請?zhí)巴惶幩饺送@參加交誼成人晚會,我欣然赴約到場,宴會里衣香麗影,酒水盛沫,我逛了滿場卻沒有在來客中瞧見祁敘的身影。
直到眾目睽睽之下,那位從頭發(fā)絲到指甲蓋都打扮得艷光四射的姜小姐被簇擁著端端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我才終于察覺這是一出假借名頭的鴻門宴下馬威。
她撥弄著耳畔打理精致的發(fā)鬈,輕飄飄地在我面前擲下一張面值不菲的支票。
“早聞你的大名,我沒有為難人的愛好,但是盛小姐,人貴有自知之明,這些拿去消遣,希望你不要再糾纏祁敘了�!�
姿態(tài)驕矜,高高在上,同傳說中一般美麗驕傲,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粒芥子,或是撣去一抹灰塵。
誰能想到這種小言情節(jié)能真實降臨在自己頭上,連威逼利誘都能表達得這么優(yōu)美含蓄,這就是他們這樣的人與生俱來的資本,一點施舍就足以讓人感恩戴德。
過去我媽就是個十分講究浪漫情調(diào)的女文青,香水只用綠葉花香調(diào),玩攝影酷愛用懷舊調(diào)濾鏡,在左岸咖啡館品拿鐵都要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在她的言傳身教之下我也不可救藥沾染上不少清高文藝病。
我用手指捻著那張支票,在她勝券在握的注視下,輕薄的紙片散成滿天飛屑,“他自己難道沒有嘴,說話需要別人替他轉(zhuǎn)達?”
意見不合,她冷冷盯住我,下達逐客令:“這里是我的場子,現(xiàn)在,我想請你離開�!�
一片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里,我推開玻璃旋轉(zhuǎn)門徑直走出舞廳。
有些爭端其實從想要贏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輸了,我并不喜歡將感情這種東西擺上砝碼盤。
宴會廳外天色黑沉,濃云傾覆,雨水不斷砸落。
我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想也不想,一頭扎進雨幕里。
一片迷蒙灰黯的無邊水汽里,有個纖挑的身影踩著平穩(wěn)的步調(diào)姍姍而來。
他攜來一身清新濕潤的雨意,禮服的廓形筆挺,即使沾上濕氣也絲毫不顯凌亂,綽綽遮隱的面龐就像是哈森筆下《雨夜》里色調(diào)沉暗的輪廓線。
我下意識以為那是祁敘,抓著裙擺輕快地奔向他。
那人一步步走近,一手執(zhí)傘,停在我的眼前,飾著羽毛的假面從臉上褪下,露出被雨水淋得盈然發(fā)亮的眉眼,比所有淡褪成黑白的背景色都要明晰,像一個魔術(shù)師大變活人的拿手好戲。
“抱歉,是我來晚了,”他說。
我腳步頓住,連驚異的本能都喪失了,只是愣愣將他看著。
雨霧里那雙光彩蜿蜒的眼瞳朦朧而美麗,爍亮如星,明晃晃倒映出一個滿身狼藉表情呆愕的我。
竟然是他。
我曾在言家見過這個人,那里有一大片玻璃玫瑰園,他就立在葳蕤枝影里同我搭話,身后是整面如火如荼的花墻,漂亮得活像個玫瑰花精魄化形的精怪。
“這是讓人家的下馬威震傻了?”他微笑著娓娓道,“那位姜慧慧小姐從十歲起就籌劃著要當祁敘的新娘,你在她那里恐怕還得排個先來后到。”
我渾身濕透,裝束一塌糊涂,說出來的話也不很文雅,“我的就是我的,狗屁的先來后到。”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圈,“所以你這是什么新穎的出場方式,小美人魚上岸?”
我定定注視著揉成一團的裙邊,水珠順著一綹綹發(fā)絲向下淌:“有時候小美人魚即使擁有人類的雙腿也融不進人類的世界�!盦Q】更﹐本文
傘骨微微傾斜,透明的水簾從傘面上傾落而下,傘后現(xiàn)出的眉目雋秀如畫笑意流轉(zhuǎn),他朝我遞來一只手:“冒昧問一下,濕淋淋的人魚小姐,在雙腿化成魚尾之前,想跳支舞嗎?”
我本可以有很多理由拒絕他遞過來的手,比如舞步拙劣,比如興致不佳……
可我沒有。
雨絲昏暗織成一張無所遁形的細網(wǎng),抬頭時直直撞入一雙收納了水汽的眼眸,冰涼的,深暗的,月光潮汐般漲落,猶如海洋深處的漩渦風暴,黑星將光亮都吸進去。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抓握住攤開在眼前的那只手,五指白凈,相觸時濕涼沁骨。
沒有舞曲伴奏,沒有圍觀人群,沒有大理石明凈剔透的臺面。
只有一支舞的時間,這是成年前夕的最后一個美夢,在零點的鐘聲敲響之前。
我們在彌漫如玻璃頂?shù)纳钏{色雨幕里盡情旋轉(zhuǎn),腳步?jīng)]有章法,不知疲倦,像兩條被海浪沖上岸的人魚,滿天星星都化作雨水鋪天蓋地地砸落將世界淹沒成汪洋。
透明的水珠淌過他線條清晰的側(cè)顏,浸潤了水澤的唇猶如雨中濕棠,禮服上的鍍銀紐扣在霧氣中閃閃發(fā)亮,如星如露。
怎么偏偏是他?我不動聲色盯著他,想了許多年也沒能想通。
我明明對舞步一竅不通,在夢里卻像個純熟的舞者,輕盈裊然如一只展翼的蝶被他托于掌中,身心都漂浮著飛出天際。
鼻尖隱約可以聞到他身上若有若無的木質(zhì)調(diào)沉香,玫瑰與焚香木的后調(diào),是場涉過煙火燎然而來的瑰麗迷夢。
夢到此處,我咂咂嘴巴乍感迷惑,做夢難道也存在嗅覺?咂著咂著我就清醒過來,入眼是吊燈傾瀉而下的暖光,一個人正坐在明暗交界處,半是清光,半是陰影。
聽到動靜,他的眼睛從手中的財經(jīng)報上移開,抬頭朝我看過來,眸光明滅間與夢中的某個場景重合。
“醒了?”
我一個激靈匆忙翻身就要坐起來,結(jié)果忘記自己身處在躺椅上,差點就要當場給人表演個五體投地。
言川眼神一凝,看出他是想起身扶我,我連忙抬手止住他的動作示意自己沒事。
掙扎兩下我跌跌撞撞地站起來,下意識摸了摸嘴角,確認不存在某些會讓我出糗的痕跡才放心下來。等到站穩(wěn)之后又覺得自己有些多此一舉,這么多年下來,我還有什么狼狽難堪是沒給言川見過的?
我用手梳理好散亂的長發(fā)又擺正睡歪的衣領(lǐng),抓起身旁的水杯灌了幾口白開水,扯出一抹悻悻的笑:“是你把我抱過來的?”
“好心挽救一下你岌岌可危的頸椎,”他不置可否,手里的紙張又翻過一頁,狀似不經(jīng)意地說:“做什么夢高興成那樣?手舞足蹈的,怎么抱都抱不住�!�
“是呀,夢到和一百只大白鵝一起跳《天鵝湖》,那場面壯觀的很�!�
多一事自然不如少一事,我信口就開始胡謅,訕訕地湊過去抱住他的胳膊,“我人不清醒沒輕沒重的,不會傷到你哪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