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湯婷婷發(fā)給林知夏一顆愛心。
段啟言有樣學樣,也發(fā)了一大堆“哈”字,湯婷婷卻區(qū)別對待他:“哈什么哈,你不是在上課嗎?”
段啟言答道:“我剛上完一節(jié)課,在辦公室改作業(yè)�!�
湯婷婷沒再講話。
他們的微信群陷入冷場。
如今的段啟言是省立一中高中部的數(shù)學競賽教練。他通過三輪面試,經(jīng)歷重重選拔,方才拿到了這一份珍貴的工作。
段啟言每月的稅后收入將近兩萬,省立一中還給他分配了一套九十平方米的兩室一廳住宅,這套房子距離學校很近。段啟言的生活變得極有規(guī)律——他每天七點起床,在樓下晨練跑步,回家洗個澡,換身衣服,就去學校上班了。每逢工作日,他的早中晚三餐都在學校食堂解決,到了周末,他會和湯婷婷出門約會,請她在外面的餐館吃飯。
段啟言和湯婷婷談了幾個月的戀愛,兩人的發(fā)展并沒有他想象中順利。偶爾碰到一些棘手的問題,他還要請教江逾白,畢竟江逾白是他好友圈里第一個訂婚的人。
江逾白教給他四字箴言:“溫柔體貼�!�
對于這四個字,江逾白也沒有多做解釋,只讓段啟言自行感悟、自行領會。
段啟言對自己的悟性很有信心。
上周六,段啟言把湯婷婷叫到家里來,親自下廚,給她做了一桌菜,她剛吃了兩口,就說:“老公,你做飯挺累吧?我給你擦擦汗。”
她一邊用紙巾擦拭他的額頭,一邊盤算道:“你手藝真挺好的,很有兩把刷子嘛,以后咱倆結(jié)婚了,你就負責買菜做飯,我公司事多,回家能吃現(xiàn)成的�!�
段啟言聽完這話,隨口接了一句:“我學校事情也多�!彼麖娬{(diào)一句:“我又不是混子�!�
湯婷婷勾住他的肩膀,揶揄道:“老師能有多忙?咱倆上高中的時候,哪個老師整天待在學校啊,教務處都沒讓老師坐班�!�
段啟言拿他們共同的朋友舉了個例子:“林知夏也是老師,她一天到晚忙得跟個軸輪似的�!�
湯婷婷抬起筷子:“你跟她比干什么?她是大學教授,有專門的課題組,帶了好幾個研究生,負責國家級的大項目,還要攻克公司的技術難關……”
段啟言從喉嚨眼里擠出一聲冷笑。
那天,他發(fā)火了。
他發(fā)火的表現(xiàn)形式就是不洗碗。
湯婷婷壓根沒注意到這一點。
湯婷婷坐在沙發(fā)上,和他一起看了一部愛情電影《假如愛有天意》,電影里的男女主人公被命運捉弄,相愛卻無法相守。湯婷婷被深深地感動了。她哭得稀里嘩啦,最后倒在了段啟言的大腿上,抽噎著說:“好慘啊,男女主都好慘啊,男主竟然瞎了,女主嫁給男二了,我好心疼他們……”
段啟言喃喃自語:“你怎么不心疼我……”
他嘆了口氣:“我是真人�!�
電視的背景音嘈雜,湯婷婷沒聽清他的話。她撩起他的衣裳下擺,沒心沒肺地問他:“你嘟囔什么呢?”
段啟言沒有回答。
從那天起,他整整四天沒聯(lián)系過湯婷婷。湯婷婷也沒有主動找他。他們兩人陷入了一場莫名其妙的冷戰(zhàn)。為此,段啟言特意找江逾白咨詢了一下,江逾白的回答簡直讓他絕望。
江逾白說:“沒關系,四天而已。對方工作忙,你多體諒。”
江逾白到底是什么狗頭軍師!
他身上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豪門貴公子的驕傲和狂狷。
他解決夫妻糾紛的手段就是直接認輸。
他做生意明明很有一手——江科軟件的發(fā)展越來越好,白騏基金的利潤持續(xù)走高,量子科技公司的業(yè)績蒸蒸日上,但他顯然不是一位合格的情感咨詢師。
段啟言不再請教江逾白。
趁著林知夏在微信群里冒泡,段啟言連忙與林知夏私聊:“我有個朋友,他女朋友四天沒睬他……”
林知夏馬上反思自己。
她最近確實又忙起來了。
她的量子科技公司得到了業(yè)內(nèi)的一致認可,與公司合作的政府、企業(yè)都相當滿意,學術界和工業(yè)界對她的關注度很高,相關研究如同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她的論文引用量在短時間內(nèi)瘋長。
這,就引發(fā)了一個良性循環(huán)。
學校對林知夏越發(fā)重視,還有一群本科生、碩士生希望能拜入林知夏的門下,林知夏甚至收到了同行博士發(fā)來的郵件,詢問她是否能提供博士后的工作崗位。
最近這幾天,林知夏一直在面試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
為了擴大課題組,提升團隊的質(zhì)量,林知夏必須確保今年入組的學生們具備扎實的功底、穩(wěn)定的心態(tài)。她一如既往地全身心投入工作,暫時冷落了江逾白——這種忙碌的狀態(tài)剛好持續(xù)了四天。
于是,林知夏為自己辯解道:“女朋友不是故意的,家庭與事業(yè)需要平衡,她正在調(diào)整�!�
段啟言心想:真不簡單,天才就是天才,她一眼看穿我在講湯婷婷,還幫我勸了湯婷婷。
段啟言不禁有些感動。他回復道:“謝謝�!�
林知夏發(fā)送一個問號。
段啟言發(fā)來一個“柴陽鞠躬”的表情包。
*
當天傍晚五點多鐘,江逾白下班了。他的各項業(yè)務都步入正軌,這幾天的任務量減輕了不少。
司機送他回家的路上,他看向窗外,黃昏的風景如畫,落日的燦爛余暉渲染著高樓大廈,他的秘書瞧不見他的神情,試探般地低聲喊道:“江總�!�
江逾白的左手很隨意地搭在皮椅的扶手上。他戴著一塊極其昂貴的機械手表,表盤呈現(xiàn)出深黑的色澤,申秘書定睛一看,報出時間:“快到六點了�!�
江逾白問他:“你今晚有什么安排?”
申秘書微微低頭,推高了鼻梁上的眼鏡:“檢查第一季度的報表,重讀一遍經(jīng)理們的批注,確認下周的行程安排……”
他正準備說“等待您的電子審閱”,江逾白就打斷了他的話:“國際經(jīng)濟指標變了,新政策發(fā)布,投研組改了結(jié)構模型,下周一我得參加組會。周二我出差香港,你留在公司,第一時間提交本季度的盈利分析成績表�!�
申秘書連連點頭。
轎車平穩(wěn)地向前行駛,江逾白又囑咐道:“你適當休息�!�
申秘書毫不拖泥帶水地答應道:“江總,我周末休息。”
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什么,略微坐直了身體,手掌貼在雙膝上:“江總,聶天清那邊的事,我們大致摸清了�!�
講到這里,他話音一頓。
黃昏變幻的光影照在江逾白的側(cè)臉上,申秘書這才發(fā)現(xiàn)他幾乎沒有表情。他依然平靜道:“你繼續(xù)說�!�
申秘書如實匯報:“聶先生家里開了一個小工廠,原先是從銀行借貸,后來銀行抽貸,工廠資金斷鏈,他的父母借了民間貸款,三分利四分利都有,房子抵押給了債主。聶先生從‘桃源江畔’搬到了‘安城小區(qū)’,家境一落千丈……”
“桃源江畔”是本市最著名的富人區(qū)之一。
至于“安城小區(qū)”,則是一座建成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式民宅,也是林知夏一家人以前居住的地方。
江逾白從沒聽林知夏談起聶天清,她應該也不知道聶天清曾經(jīng)是她的鄰居。江逾白頗感玩味,而申秘書還在兢兢業(yè)業(yè)地敘述:“聶先生家里的小工廠……連帶著原材料、專利權、自主研發(fā)的設備,賤賣給了……”
江逾白猜測道:“達美建筑公司?”
達美建筑公司的董事長,正是江逾白的母親。
申秘書并攏雙膝,以一種公事公辦的口吻說:“是的,江總,現(xiàn)在那家工廠的專利權,都屬于達美建筑�!�
江逾白的母親掌管著多家公司,她廣泛涉足于服裝、鋼鐵、建材、房地產(chǎn)等行業(yè)。江逾白隱約想起來,聶天清第一次拜見他母親時的表情就不太自然,他原本還以為是他母親長相太過年輕的緣故,看來是他當初想得簡單了——不過,他當年才剛滿十歲,人生遭遇的最大挫折就是強迫自己接受林知夏的天賦碾壓,缺乏一定的商業(yè)敏銳度也算是情理之內(nèi)。
他接著問道:“聶天清和柴陽有什么牽扯?”
申秘書用最正直的語氣談論別人家里的私事:“聶先生大學交往過一個女生……您知道,柴總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柴總的太太就是聶先生的前女友,她懷孕七個月,正在北京最好的私人婦產(chǎn)醫(yī)院待產(chǎn)……柴總不清楚太太和聶天清的關系,聶先生不該把火氣發(fā)到柴總的頭上。”
柴陽結(jié)婚的那天,江逾白還在英國念書,而申秘書已經(jīng)是集團的光榮一份子,因此,申秘書參加了柴陽的婚禮,也見到了新娘子。
申秘書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婚禮現(xiàn)場非常熱鬧,伴郎們表演了三個節(jié)目……”
江逾白抬起左手:“這些你不用講了�!�
申秘書總結(jié)道:“我們通過多方信息渠道,私下了解到了大致情況。”
江逾白并未發(fā)表任何評價。
汽車停在了豪華住宅區(qū)的正門之外,微淡月色隱入夜幕,路燈的柔光照亮了一條長街,江逾白獨自一人走在街上,修長的影子劃過一片茂盛草叢,他在這一刻聽見林知夏的聲音:“我剛好走到你家門口。這幾天我太忙了,沒有給你打電話……但是,你要相信,我總是在想你�!�
他仍在沉默,但他無聲地笑了。
他的右手伸到背后,抓到了林知夏探過來的左手。
他們十指相扣,掌心相貼,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
踏進家門之前,林知夏有意無意地說:“我今天一下班,就想來找你……”
林知夏話音未落,江逾白提著她的腰,直接把她扛了起來。她雙腿懸空,連忙抱住他的肩膀,就像一個布袋一樣被他運過門檻。
隨著“啪”的一聲重響,正門被關得嚴嚴實實,玄關木柜上的一只玻璃花瓶蕩起水紋,燈光在透明的水色中漾開,玫瑰花的香氣四溢,林知夏小聲說:“你放我下來。”
江逾白卻說:“再等等�!�
林知夏不禁感慨:“你今天玩得好野�!�
江逾白單手摟緊她的雙腿:“這就算野?”
“不然呢?”林知夏有理有據(jù)地說,“平常我們玩什么你都會讓著我的。”
這可不一定。江逾白暗想。
每當林知夏和江逾白玩益智類的游戲,江逾白都很想贏。他總是盡力謀劃,從沒故意輸過一次,無論小時候,還是長大以后……但他一直沒有當過贏家。
江逾白把林知夏帶進了書房,她坐到了一張寬闊的辦公桌上。江逾白還沒走出一步,林知夏忽然扯住他的領帶,指尖交替上移,最終,她輕輕地點在他的喉結(jié)上。
他吞咽了一下,才說:“我有禮物送你�!�
“什么禮物?”林知夏歪頭,“這么神秘�!�
江逾白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取出一只檀木雕成的厚重盒子。他打開木盒,展示了一排晶瑩如琉璃般的琥珀,每一顆琥珀的成色都很自然,包括淺紅的“瑿珀”,朱紅的“血珀”,以及罕見的“藍珀”,其中又包裹著肉眼可見的昆蟲與花草,林知夏果然被深深地吸引了。
她抓住一只琥珀,放在手心:“這種昆蟲可能生活在大約一億年前的白堊紀,屬于膜翅目青蜂科�!�
她低著頭:“這是鞘翅目隱翅蟲科,也是白堊紀的活化石……”
盒子里的琥珀從未被公開曝光過,多年來流轉(zhuǎn)于全世界的各個藝術家、收藏家之間,如今又落到了林知夏的手里。
林知夏握著它們把玩,還拿放大鏡仔細探究。她饒有興致地說:“你看這一個,可能屬于原鞘亞目,它體型小,前胸有側(cè)板,體表附著鱗片,跗節(jié)全節(jié)是五節(jié)……”
講到此處,林知夏后知后覺:“你從哪里弄到了這么多琥珀?”
江逾白告訴林知夏,前不久,他參加了一場名為“自然歷史”的拍賣會。他家里也有許多藏品。經(jīng)過一番挑挑揀揀,他恰好收拾出一整盒。
“你是怎么挑揀的呢?”林知夏隨口一問。
江逾白簡潔地描述道:“挑最大的,看得清楚。”
林知夏笑了起來。她仰頭親他的側(cè)臉,順便扣緊木盒的蓋子。她的后頸被他輕撫,呼吸交纏時,他稍微俯身,蜻蜓點水般吻過她的唇角,她就偏過頭,伸出粉嫩的舌尖,意猶未盡地舔了舔自己的唇瓣。
中央空調(diào)的溫度偏高,林知夏有些熱。她脫掉外套,依然坐在桌上。風衣環(huán)在她的腰間,束起一條纖細腰線,她身上穿著的那件淺白色襯衫在胸前繃得很緊,弧度很美。
江逾白擰開一瓶礦泉水,連喝兩口,像是一副渴了很久的樣子。他左手斜插進褲兜里,右手緊握礦泉水瓶,就著眼前那一副美景,他喝水都喝出了品酒的架勢。
江逾白含蓄地表態(tài)道:“我們有一周沒見面了�!�
林知夏瞬間領悟。她用一種含笑的語氣說:“去臥室嗎?”
礦泉水瓶被江逾白捏出“咔嚓”的輕響,塑料向里凹陷,兩側(cè)相貼。他正準備說“我去洗個澡”,林知夏就說:“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江逾白下意識地把礦泉水瓶塞進了抽屜,心里那些不干不凈的念頭也被他暫時摒棄。林知夏的態(tài)度越發(fā)鄭重:“是這樣的,你送我的琥珀盒子,我特別喜歡。我看過一些古生物學的書,幾億年前的琥珀是非常珍貴的研究來源……”
江逾白猜到了她接下來的話。他說:“把它們捐給科研機構吧。機構要是發(fā)了論文,你再拿著論文,教教我古生物的發(fā)展史,林老師。”
江逾白如此體貼明理,林知夏反倒一個字都講不猜出來了。她抱起盒子,繼續(xù)辨認琥珀里的動植物,又問了江逾白幾個問題,確認這一批珍品的所屬權,她仍然有一點不放心:“你真的舍得讓我把它們都捐了?”
“這一塊,”江逾白揀出一只藍珀,“里頭沒有生命體,只有一個氣泡愛心。沒有生物研究價值,留著吧。”
林知夏在他掌心畫出一個愛心:“好的。”
她從風衣口袋里掏出手機:“我們學校的地球科學學院有一個古生物實驗室。古生物學的學科帶頭人就是沈負暄的爸爸,也是沈昭華教授的女婿。我把琥珀捐到他們的實驗室,也許能發(fā)現(xiàn)地球白堊紀的新物種……”
她為琥珀拍照,存進手機。
江逾白幫她把琥珀分類,方便她拍照。她第一萬次感嘆江逾白真是溫柔善良、理智冷靜、賢惠體貼、落落大方……他們共同協(xié)作,忙了十幾分鐘,圓滿地完成了任務。
林知夏的心情很好。她離開書房,跑進臥室。
江逾白跟在她背后進門。他坐到床邊,暗示林知夏靠近他,她二話不說就坐上他的大腿,他又親了她的唇角——那并不是一個熱烈的吻,只是一次若有似無的輕碰。
林知夏被他勾得心癢難耐,偏偏端起一副嚴肅的態(tài)度:“我想說……”
“什么?”江逾白反問道。
林知夏有意戲耍他。她開始轉(zhuǎn)移話題:“古生物學是地質(zhì)學的基礎,琥珀里的生物反映了古環(huán)境的信息,有助于尋找各種各樣的礦產(chǎn)資源……”
“我明白了,”江逾白打斷她的話,“林老師�!�
林知夏即興扮演起老師的角色:“老師剛才的那些話,都是反復強調(diào)的重點,期末考試要考的,你現(xiàn)在走神,不認真聽,老師真的沒辦法了�!�
江逾白附到她耳邊:“我走神是因為……”他的指尖劃過她領口:“看到了你的襯衫扣子�!�
林知夏被他激發(fā)一陣戰(zhàn)栗的微癢。
她不講話,他就問她:“怎么了?”
林知夏搭住他的手背,他自言自語道:“果然還是扣子系得太緊�!�
他像是一個很好心的學生:“我?guī)湍惆芽圩铀砷_……”他描述道:“會比現(xiàn)在舒服�!�
江逾白以前不是這樣的。他曾經(jīng)是一個聽兩句好話就會臉紅的男孩子。這些年來,他確實成長了不少……林知夏越細想,心口越熱。而她向來不會壓抑自己的情緒,她索性扯著江逾白倒在床上。
*
林知夏在江逾白的家里度過了一個周末,兩人的生活可謂蜜里調(diào)油。
林知夏也通過沈昭華教授的關系,聯(lián)系到了何遠騫——何遠騫是沈負暄的爸爸,也是國家級的古生物學教授。他收到林知夏發(fā)過去的琥珀照片,隔天就回復了她。
何遠騫說,那一批琥珀極其珍貴,有些物種是尚未發(fā)現(xiàn)的。林知夏可以把琥珀借給他們研究四年,四年之后,論文成功發(fā)表,他們就會返還琥珀。這種研究模式在大學和科研機構里比較常見——古生物學的專家們與收藏家們合作,簽訂合同,約定期限,時間一到,就把收藏品原封不動地返還。
林知夏又問了一遍:“真的不需要永久捐贈嗎?”
周一早晨,何遠騫用郵件答復道:“林教授您好,建議考慮永久捐贈博物館�!�
博物館是林知夏最喜歡去的地方。她小時候就有一個心愿,她想和江逾白一起轉(zhuǎn)遍全世界的博物館,何遠騫的建議落到了林知夏的心坎上。
當天下午,林知夏抱著琥珀盒子,親自去了一趟地球科學學院。她簽署了一份為期四年的琥珀研究協(xié)議書,又見到了何遠騫教授本人。
何遠騫約莫五十歲左右,身量瘦高,發(fā)鬢微白,戴著金絲邊框眼鏡,頗有一股文人書卷氣,眉眼又與沈負暄有七分相似,林知夏與他對視片刻,仿佛見到了五十歲的沈負暄。
何遠騫是個隨和而健談的人。
他戴著一雙手套,一邊擦拭琥珀,一邊與林知夏聊起沈負暄。他說,沈負暄剛從基層調(diào)回來,目前在省城工作,早出晚歸的,蠻有事業(yè)心。
沈負暄立志從政的消息,早就傳遍了整個朋友圈。
林知夏聽聞他的近況,絲毫沒感到意外。
何遠騫教授卻說,為了感謝林知夏的慷慨援助,他想請林知夏吃一頓飯,順便叫上沈負暄,還有他課題組里的研究生們——每年四月,何教授都會組織一場聚餐,因為,四月一過,天氣轉(zhuǎn)暖,他就要帶著學生們外出考察。
林知夏謝絕了何遠騫的好意。她明天就要出差香港,晚上必須收拾行李,她還要在香港待上兩周,等她返回省城,何教授和他的學生們早就趕去省外的研究基地了。
*
當晚的月亮很圓,光暈鑲嵌一圈銀邊,恍如一輪玉雕的圓盤。
林澤秋相當高興。
他盤腿坐在地上,動作麻利地疊衣服。
窗簾隨風浮動,月光流入室內(nèi),林澤秋壓緊行李箱,又掏出手機,看了一遍“香港旅行攻略”。隨后,他點開微信,編輯了一條朋友圈:“明天開始,香港出差兩周�!�
香港是一個靠海的城市,而林澤秋從未親眼見過大海。正如他的妹妹林知夏一樣,他對海島城市有一種隱隱約約的天然向往。
但他猶豫片刻,終歸沒有發(fā)出那條朋友圈。他一年都頭都不怎么發(fā)動態(tài),除了給商家集贊打折——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大約是個窮酸的人。
林澤秋的思索片刻,林知夏就闖進他的房間:“哥哥�!�
他回應道:“你有事?”
林知夏說:“明天早晨,江逾白來樓下接我們,然后我們一起去機場。我有個同學會和我們一路,他在省立一中做競賽老師,特意請了公休假……”
林澤秋有些印象:“是不是那個叫段啟言的?”
“是的�!绷种拇鸬�。
林澤秋微微點頭。他殷切地囑咐妹妹:“你學校沒什么事吧?出差兩周,先把研究生安頓好。”
“這個你放心,”林知夏與他閑談,“我早就做過計劃。學校里風平浪靜,基本沒事……”
她坐到了林澤秋身邊,陪他一起疊衣服:“前天江逾白送了我?guī)讐K琥珀,今天早上,我把琥珀帶進了古生物實驗室……”
林澤秋雙手一頓,接話道:“那種包了蟲子的琥珀?”
林知夏立馬掏出手機。她才打開相冊,林澤秋便說:“江逾白就送你這些玩意兒?死蒼蠅,死甲蟲,死蝸�!嬖摼杞o實驗室,擺在家里也膈應人�!�
林澤秋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從小到大,他都極其討厭、憎惡、害怕昆蟲。他曾經(jīng)被蜈蚣咬過,從此恨上了所有蟲類。他上中學時,林知夏抓來一只甲殼蟲,都能讓他摘下高冷傲慢的面具,在家里的客廳哇哇大叫。
往日的情景清晰浮現(xiàn)在林知夏的腦海里。
她捂著嘴笑了起來。
林澤秋斜眼看她。
她馬上繃住面部表情,還拍了拍林澤秋的肩膀:“微信群里有一份出行人員名單,你檢查一下,明天早晨六點起床,別睡懶覺,好了,我交代完了,要回房了。,哥哥�!�
林澤秋不情不愿地敷衍道:“�!�
林知夏一手托腮:“你就不能叫我小名嗎?”
林澤秋扣上行李箱的鎖:“整天讓人叫你小名,你是二十二歲,還是兩歲?”
林知夏走到門口,又折回一步,挑釁道:“明早見,秋秋�!�
林澤秋被她堵得啞口無言。
*
次日一早,天邊下了一場小雨,雨水氤氳出一層薄霧,高樓大廈都沉浸在茫茫霧色里。
沾了水霧的空氣似乎格外清新,林知夏拎著行李箱,站在樓下,做了一次深呼吸。她詩興大發(fā),就念了一首白玉蟾的《江樓夜話》:“江霧秋樓白,燈花夜雨青,九天無一夢,此道付晨星�!�
這首詩里,又有“江”,又有“白”,還有“秋”,林澤秋瞥了她一眼,她只望向遠處:“江逾白來了�!彼麚]了兩下手,飽含一如既往的熱情。
江逾白的司機開來一輛商務車,足夠容納林知夏、林澤秋兄妹二人的行李。林澤秋跟著妹妹一同坐在后排,他的座位剛好正對著江逾白,車輛在寬闊的馬路上一路飛奔,林知夏還調(diào)侃一句:“今天,我們一家人出門旅游�!�
江逾白捧場道:“香港有不少好玩的地方,我們可以抽空逛一天�!�
林澤秋并未吱聲。他右手托著下巴,目光飄到了窗外。
林知夏就和江逾白聊天:“我給谷立凱老師發(fā)過郵件,我想成立四校聯(lián)合研究組,包括我們學校,還有北大、港大和港科,主要有兩個目的,第一,遠程測試量子通信,第二,嘗試研發(fā)實用化的量子通用計算機……芯片問題一直沒有妥善解決。說實話,我也沒有很大的把握,我目前的想法是,如果研發(fā)失敗了,在探索過程中的所有技術突破,都是具有一定價值的。我們之前為了開發(fā)量子編程語言,重新構建了圖論理論,這一部分內(nèi)容,我參與的比較少,主要工作都是馮緣和那個俄羅斯數(shù)學家建立的團隊在做……因為理論成功了,馮緣很快通過了博士答辯,那位俄羅斯朋友還有希望沖刺菲爾茲獎。”
菲爾茲獎被譽為數(shù)學界的諾貝爾獎。
截至目前,全世界最年輕的獲獎者是Peter
Scholze,他在三十歲那年拿到了菲爾茲,而林知夏的俄羅斯朋友也快滿三十歲了——他不僅天賦異稟,還非常勤奮刻苦,常年保持著高強度的工作、高強度的成果產(chǎn)出,林知夏有時也會懷疑他其實比她更聰明,只不過他們二人選擇了不同的發(fā)展方向。
江逾白拿出三瓶礦泉水,分發(fā)給林知夏、林澤秋、以及他自己。他和林知夏都是很有儀式感的人,他們用礦泉水瓶干杯,江逾白還說:“預祝那位朋友獲得菲爾茲�!�
“你能不能拿到菲爾茲?”林澤秋忽然問道。
林知夏眨了眨眼睛:“我?”
林澤秋坐姿端正:“不是你,會是誰?我和江逾白都不可能。”
商務轎車的內(nèi)部空間寬敞,皮制軟椅自帶按摩功能,扶手的下方就是私人定制的小型保溫箱,里面裝著新鮮出爐的兩屜小籠包。江逾白剛打開蓋子,林知夏就興奮道:“好香,讓我嘗一口,早上出門太著急,我在家都沒怎么吃飯�!�
江逾白打開另一只瓷盤,盤中裝著一疊可麗餅。他的保溫杯里還有清香四溢的桃花檸檬茶。食物的誘人氣味充盈在整個車廂,林知夏立馬坐到了江逾白的身邊。她從被他握著的杯子里喝水,而他熟練地調(diào)整杯沿角度,顯然已經(jīng)做過了無數(shù)次。
林澤秋一怔。
林知夏又說:“你剛才問我,我能不能得菲爾茲?”
雨水淅淅瀝瀝地敲打車窗,她的嗓音比雨聲更輕:“當然不可能了,我不是專門做數(shù)學理論研究的�!�
她用手指勾描車窗,沿著一條水痕向下滑:“我們都有自己的路,‘我們浪費或得到的,恰恰都是正在飛逝的光陰’[1]�!�
江逾白表示贊同:“有舍才有得�!�
林知夏和他擊掌。
林澤秋靠上椅背,江逾白遞給他一盤小籠包,他心不在焉地接受了江逾白的好意。他連吃兩個包子,才后知后覺地說:“謝謝……”
江逾白很自然地回應道:“不客氣,大舅哥�!�
林澤秋抽出一張餐巾紙,抹了一把嘴。此后他一直沒有開口講話,端的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他瞧見窗外的景色飛速變幻,鱗次櫛比的樓房逐漸消失,燦爛的朝陽之下,航站樓的弧形頂棚金碧輝煌。
天空中恰好有一架飛機經(jīng)過,航線延伸至地平線的盡頭,藏匿于雪白的云團。林澤秋看得出神,林知夏拍了他的肩膀:“走吧,下車了�!�
*
當天下午,林知夏一行人抵達香港,住進了江逾白家族經(jīng)營的酒店。
酒店的大堂懸掛著四盞水晶流蘇吊燈,花崗巖地板纖塵不染,圓形長柱的周圍鑲嵌著金箔,由內(nèi)及外地展現(xiàn)豪奢氣派。
林澤秋舉目四望,抬手拉住了林知夏的衣袖:“商務套房可不便宜,我們這些人住上兩周,一共得花多少錢?”
林知夏壓低嗓音道:“差旅費可以報銷,江逾白還有內(nèi)部折扣……你不要心疼錢。我們這次來香港,除了聯(lián)系學術機構,還要考察港股市場。我們公司將來可能會在香港上市,就像網(wǎng)易、小米、阿里巴巴集團一樣�!�
她分外豪爽地輕拍他的手臂:“到時候,林澤秋,你就是上市公司的高管!怎么樣,你有底氣了嗎?”
他輕嗤一聲,并未答話。
林知夏依舊捧場:“你不在乎‘上市公司高管’的身份嗎?不愧是你林澤秋,視金錢如糞土。”
林澤秋緊緊攥著“商務套房”的房卡。他不讓迎賓員幫他拿行李,執(zhí)意要自己拎,他跟著江逾白走進電梯,段啟言還在一旁嘰嘰喳喳:“你們的行程從明天開始,下午都沒事吧?去不去香港的長洲島?”
段啟言穿著一套阿迪達斯的運動服,頭上還戴了一頂黑色棒球帽,他的穿著打扮、言談舉止都像個二十歲出頭的男大學生。
湯婷婷打量他片刻,笑說:“行啊,長洲的海鮮好吃,咱們就去長洲吧�!�
林知夏從江逾白那里了解到,湯婷婷與段啟言的情侶關系并不穩(wěn)定——他們不僅會吵架、還會周期性地冷戰(zhàn)。為了給他們二人創(chuàng)造獨處的機會,林知夏隨便找了個借口:“你們?nèi)グ�,我就不去了�!?br />
她扯著江逾白的衣袖:“我和江逾白還要討論一些工作上的問題。”
江逾白與她心有靈犀。他接話道:“公司準備在明年推進港股上市計劃�!�
湯婷婷連連點頭:“好嘞,那你們忙吧�!�
她扭頭又去問洛櫻:“學姐,你今晚有安排嗎?要不跟我們一塊去長洲島?”
金漆的電梯墻壁照出洛櫻的高挑身形,她的衣飾搭配極有品位,大波浪的長卷發(fā)披在背后,柔順的黑色發(fā)絲亮得反光。她的左耳戴了一只鉆石耳環(huán),那耳環(huán)散發(fā)的璀璨光芒閃到了湯婷婷的雙眼。
洛櫻身上還有一股混雜著百合與玫瑰的香水味,湯婷婷忍不住深吸一口氣,洛櫻就出聲回答她:“我不去了,謝謝,我想在房間里讀書�!稊�(shù)學年刊》上的論文我還沒讀完�!�
“你讀到哪里了,學姐?”林知夏好奇地問。
洛櫻朝她回眸一笑,那笑容真摯又婉約,湯婷婷都看呆了,而林知夏依舊冷靜:“《數(shù)學年刊》的審稿周期好長,我有個同學投了兩年多,還沒收到編輯的回復。”
洛櫻問她:“你投過嗎?”
林知夏搖頭。
洛櫻自言自語道:“我投過。”
話音未落,電梯“�!钡仨懥艘宦暎娞蓍T也緩緩地敞開。
段啟言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他興高采烈地拎起行李箱,飛速沖進走廊,邊跑邊說:“湯婷婷,我找到咱倆的房間了!”
湯婷婷追了過去:“你小聲點�!�
段啟言卻說:“吵不到別人,這一層樓都被江逾白包了�!�
湯婷婷震驚地望向江逾白:“你真不是一般的有錢�!�
江逾白避開了這個話題。他和秘書確認了一遍明天的行程,又詢問了眾人的工作進展,段啟言偶爾也會插兩句話,最終,他們在各自的房間門口告別。
段啟言與湯婷婷住在1401室。湯婷婷一邊掏出房卡,一邊調(diào)侃道:“喂,我們高中的游學旅行,你有印象嗎?那會兒我和林知夏一個房,你和沈負暄一個房……”
段啟言逮著機會就問:“你更想跟我住,還是跟林知夏住?”
初一那年的寒假集訓營里,林知夏挽救了段啟言的名聲,這么多年來,段啟言一直對林知夏心存感激。然而,就在最近,段啟言又忽然把林知夏當成了假想敵。
湯婷婷把段啟言拉進房門,語重心長地勸導他:“你干嘛老跟林知夏比�。慷鄽q的人了,不要老是攀比嘛。你好不容易才請到公休假,和我一起來香港,你要學會把心態(tài)放平,別總找我吵架。我早就想跟你聊聊了,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家庭。這些肺腑之言,外面的人不會告訴你,只有我,作為你的女朋友才會講實話。”
段啟言被她繞了進去。
他略顯遲疑:“男人不能吃軟飯,更不能做混子,事業(yè)最重要。”
湯婷婷請他坐到床上。隨后,她蹺起二郎腿,又攬住他的肩膀,像個老干部一樣引導他:“小段啊,你的想法,不要太極端嘛。我什么時候讓你做混子了?我是想讓你更顧家……我?guī)愠鰜硪娕笥�,你給我留點面子唄,不要老是和林知夏比來比去。林知夏可是我的頂頭上司,你計較那么多,我多難做啊,你換位思考一下�!�
段啟言隱約有些認可湯婷婷的說法。
湯婷婷再接再厲道:“你看啊,我們公司過兩年就要上市了,我是硬件部門的組長,你呢,就是一家上市公司核心部門的組長老公,還是省立一中的競賽班老師,你的心胸是不是應該寬廣點?”
段啟言冷冷一笑:“聽你這話,我現(xiàn)在的心胸不夠?qū)拸V?”
湯婷婷發(fā)出二聲調(diào)的“哎”,又問:“老公,你怎么又鉆進死胡同了?”
段啟言摘下頭頂?shù)拿弊樱瑴面棉哿艘话阉念^發(fā)。他脫下運動服外套,湯婷婷又搓了搓他的胳膊。他上中學時經(jīng)常去操場上玩耍,哪怕正值三伏酷暑,他也敢頂著太陽踢足球——常年被陽光暴曬,導致他的膚色偏深。湯婷婷卻很喜歡那種色調(diào)。
她雙手圈住他的上臂,又按又揉,他的肩膀忽然繃得僵硬。兩人維持了幾秒鐘的靜止狀態(tài),他才支支吾吾地低聲說:“現(xiàn)在不行……我想等到結(jié)婚以后�!�
湯婷婷爆發(fā)出豬叫般的爽朗笑聲:“我靠哈哈哈哈哈哈哈段啟言你怎么搞的,扭扭捏捏的!我沒給你灌輸過這方面的想法啊�!�
段啟言陷入沉思。
她還在津津有味地講述:“我想起來了,你初中就是這個調(diào)調(diào),那會兒班上不是有人傳我倆的謠言嗎?哈哈,我們在《變遷》那個舞臺劇里演一對夫妻,別的同學就說我和你是一對劇組夫妻,將來鐵定會談戀愛。你聽完同學的話,氣得要死,臉紅得滴血�!�
她躺在床上:“時間過得真快,這一晃眼,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們都長大了�!倍螁⒀愿锌�。
他躺到她的身邊,而她喃喃自語:“是啊,大家都長大了�!�
*
這天下午,誰也沒有去長洲島。
團隊內(nèi)的所有成員都待在酒店的房間里,林知夏還換了一身睡裙,坐在茶幾邊上,充滿儀式感地端起酒店送來的一碗紫薯鮮奶西米露,她嘗了一小口,連連贊嘆道:“好喝好喝�!�
江逾白湊近她:“有多好喝?”
林知夏正準備把勺子遞給他,他已低頭親吻她的唇角,還說:“真甜�!�
他們之間的距離僅有幾厘米。林知夏視線下移,就望見他滾動的喉結(jié),半遮半露的鎖骨,衣領內(nèi)若隱若現(xiàn)的平滑肌理。林知夏加快呼吸,又聞到他身上的清淡香氣,她突然口干舌燥起來,仰頭狂飲那一碗西米露。
江逾白提醒她:“小心嗆到。”
她放下手中的瓷碗,直接撲進他的懷里。
“你抱抱我�!彼鰦傻馈�
林知夏撒嬌的本領堪稱一絕。
江逾白單手攬著她的后背,她就向他吐露道:“上周五的晚上,我在家里冥想,整理了一遍我以前的記憶。我總算搞清楚了,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很喜歡你了……”
江逾白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迎接林知夏勾魂攻心的甜言蜜語。但她還沒講出下一句話,她的手機就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手機屏幕顯示出香港本地大學某部門的座機號,林知夏絲毫不敢怠慢,立馬按下了接聽鍵。
她的聲音在這一瞬間變得很沉穩(wěn)端莊。
來電人是一位大學教授的助理。這位助理的普通話并不標準,發(fā)音也稍有卡頓,林知夏干脆和他講起了粵語,雙方的交流果然更加順利——唯一的不足之處在于,江逾白聽不懂林知夏在說什么。
林知夏掛斷電話以后,就做了江逾白的粵語翻譯。她把通話內(nèi)容完完整整地轉(zhuǎn)述一遍,又很認真地安排道:“明天我?guī)е氯ラ_講座,然后找他們的領導聊天。你去你的金融辦公室開會,到了晚上,我們在大學校園的門口匯合�!�
江逾白調(diào)侃道:“兵分兩路�!�
“嗯嗯,”林知夏點頭,“白天解決完工作,晚上我們還可以一起逛街�!�
*
第二天一早,林知夏和她的同事們就去了香港本地的一所著名大學。他們在一座盛大的禮堂內(nèi)開了一場講座,與校內(nèi)的師生們交流量子科技公司的學術背景與商業(yè)模式——這場講座非常成功,到了最后,全場都在鼓掌,可謂氣氛高漲。
林知夏趁熱打鐵,與學校的管理層商定了“四校聯(lián)合研究組”的合作協(xié)議。學校方面也積極地響應了她的計劃,愿意配合一切學術工作,只不過,合同的具體細節(jié)還要反復推敲。
出差第一天,就能得到這樣的答復,林知夏已經(jīng)相當滿意。她帶著同事們離開校園,開開心心地走在校外大街上,此時將近傍晚六點,夕陽沉落,街邊的飯店招牌飽含港式風情,飯菜的香味也飄蕩在廣闊的天地間。
林澤秋狀態(tài)放松。他舉起手機,朝著遠處拍照。
此時,他們穿過了一片老式街區(qū),前方還有一群游客輕聲抱怨道:“滾犢子吧,這蟑螂會飛��?”
林澤秋的手機屏幕里隱隱出現(xiàn)了一個黑點。腦內(nèi)的潛意識讓他后退了一步,而黑點卻離他越來越近,伴隨著一陣“嗡嗡”的展翅飛翔聲。
他聽見林知夏的語氣里透著一絲驚奇:“這只蟑螂真的好大,是我見過的最大的蟑螂。”
湯婷婷笑著取了個綽號:“蟑螂巨無霸!”
林知夏也笑了。
她們怎么笑得出來?!
林澤秋先前就聽說過南方的蟑螂又大又強,但他沒料到自己正式出差的第一天就會親眼目睹昆蟲飛舞,他的雙腿猶如灌鉛般沉重,就連洛櫻都察覺了他的狀況。
洛櫻問他:“你還好嗎?”
林澤秋守口如瓶。
此時的天色越發(fā)黯淡,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招牌點亮了一條長街。林知夏和湯婷婷手挽著手走向一家粵式料理店。她們站在一扇櫥窗之外,認真研究貼在玻璃上的招牌菜單,流動的彩光斜照在她們的臉上,營造出繁華綺麗又世俗的美感,就像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港片取景現(xiàn)場。
洛櫻鬼使神差地掏出相機。
她的攝像頭對準了林知夏。
她打開了攝像功能,林知夏似有所感。她回頭望著洛櫻:“你在拍我嗎?”
洛櫻按緊相機的金屬殼,指甲的外圈略微泛白。
林知夏忽然提議道:“我們拍一個長一點的視頻,讓所有同事都入鏡,就從我和湯婷婷開始,怎么樣?”
眾人紛紛說好。
路上的行人來來往往,腳步或快或慢,夜空被一塊又一塊的招牌遮擋,洛櫻深陷這一片熱鬧繁華的市肆街衢。她靜靜地站在原地,周遭的喧鬧不屬于她,相機顯示屏里的林知夏透過鏡頭與她對望。
林知夏穿著一條淺米色套裙,裙擺和長發(fā)都挑染了燈光。她的發(fā)絲黑亮柔順,尾端帶著天生的自然卷,膚色雪白柔潤,身段凹凸有致,就連落在地上的側(cè)影都宛如一副素描——完美主義者畫出的素描。
她又喚道:“學姐?”
洛櫻大學畢業(yè)之后,出國讀博,與林知夏保持了通話聯(lián)系。每一次洛櫻接起電話,林知夏都要先喊一聲“學姐”——這個稱呼被保留到了現(xiàn)在。
相機的屏幕僅有巴掌大,這樣狹窄的方寸之地,根本困不住洛櫻的心情。她一遍一遍地回想林知夏和她討論數(shù)學時的語氣,林知夏的名聲、理想、愛好、煩惱……數(shù)不清的碎片匯聚在一起,拼湊出一些既模糊又清晰的特點——多么矛盾,就像洛櫻此時此刻的處境。
洛櫻仍在拍攝林知夏。但她垂眸看著地板,掌心微潮。
街道兩側(cè)的飯店各有特色,廚房燃起的油煙飄進了她的眼睛。
時間僅僅過去了短短兩分鐘。
林知夏望向頭頂?shù)囊粔K瓷磚:“我還以為那只蟑螂飛走了,原來它一直趴在這里。我們讓它入鏡吧,在我們老家這么大的飛蟲不常見�!�
湯婷婷“哈哈”地笑道:“巨無霸回來了。你別說,這小東西還挺機靈�!�
洛櫻也很平靜鎮(zhèn)定。她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時,就住在紐約的一間學生公寓里,她曾在公寓樓下見過一群又胖又圓的美洲蟑螂,驚嚇過度之余,就對蟑螂的外形免疫了。
于是,洛櫻隨口答應:“好啊,我在拍了�!�
而林澤秋的右眼皮跳了兩下。
他有一種極其不詳?shù)念A感。
為什么他妹妹和他妹妹的朋友們看到蟑螂一點都不驚慌,還能湊在一塊開玩笑、拍視頻?她們是不是還想共同編寫一部《昆蟲記》?林澤秋正在胡思亂想,那一邊的蟑螂突然再次啟動,直奔著林澤秋飛速俯沖,氣勢兇猛,翅膀震顫,仿佛林澤秋是它的殺父仇人。
林澤秋的頭皮隱隱發(fā)麻。
他因極度緊張而張開了嘴,那該死的蟲子就朝他的嘴唇和鼻孔飛來,他的心理防線一下就被擊潰了,當街發(fā)出一陣凄厲的慘叫:“啊——蟲子!”
除了林知夏以外,團隊里的所有成員都愣住了。
林澤秋平時在公司里總是一副端正、高冷、嚴肅、不易接近的樣子。他負責搭建底層技術平臺,又名“基礎架構工程師”,英文名為“Infrastruc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