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鐘華喝完碗里最后一口豆腐腦,擦了擦嘴,“我二十歲那會,吃得比這還快還接地氣�!彼溃骸拔也皇鞘裁瓷駢系娜�,不用給我捏人設�!�
寧馥聳聳肩膀道:“沒有包袱挺好,那你當初怎么瞧不上我?裝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有話為什么不能好好說,叫我去做什么出鏡記者。長得好看有錯?”
鐘華嘆口氣,“你好記仇�!�
寧馥露出一個睚眥必報的微笑。
鐘華道:“你沒錯。我錯了。對不起�!�
一鍵三連。
可寧馥還是面帶微笑地望著他。
氣氛突然有點凝滯,空氣的流速變得像淀粉放多的胡辣湯一樣黏稠起來。
在這人來人往嘈雜繁亂的大街邊,放著沒吃完的小籠包和擦過嘴的紙巾的早點攤上,寧馥就非要把他心底的那個結起出來。
教他在這里掏心挖肺,鮮血淋漓。
鐘華沉默了幾秒中,拿筷子挾桌上的香油小咸菜慢慢吃。
“你和陳苗一樣年輕�!�
“她也很漂亮,沒有你這樣瘋,這么勇敢。”鐘華慢慢道:“她只是想做好一份工作。”
陳苗大學畢業(yè),就被招進中視調(diào)查記者部。
當時是鐘華帶她,她像所有實習生一樣小心翼翼又聽話,希望能留在中視這樣的好單位。鐘華那會也年輕,有一股子恃才放曠的勁兒,他的原則就是不求升官發(fā)財,不求人情練達,既然進了這一行,就要求一個天道恢恢,公義昭彰。
陳苗就被他帶的滿腦子理想主義,熱血又單純。天天念叨如果能抓到一個大新聞就好了。
她從學校起就受專業(yè)訓練,進入調(diào)查記者部,又跟著鐘華大大小小跑了許多報道,總有一種“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的感覺。
所以,在以為找到了“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的機會時,她幾乎毫不猶豫地,踏入了那扇通往地獄的門。
警|察沖進去的時候,她還有意識,第一句話是,攝像機掉在墻角了。
第二句話是,“好疼”。
這是在她頭腦清醒的最后時刻,說出的最后兩句話。
27刀,一刀刀毀去了她的臉。在發(fā)現(xiàn)jing察突襲的慌亂之間,還有人將“貨”往她的嘴里倒、往她的身體里塞。
她只有二十三歲。
小咸菜被鐘華挾完了,他覺得嗓子有點干渴,清了清喉嚨。
“我怕女孩子說要來當調(diào)查記者�!辩娙A道:“哪怕她們說,不在乎生死,不在乎容貌,只想證實自己的工作能力,只想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
他道:“那個時候,我寧愿她們?nèi)及萁穑摌s,浮夸,腦子空空地活著�!�
寧馥:“呸。”
她問鐘華,“如我死了,若我毀容了,你會后悔招我進來嗎?”
她不等鐘華開口就冷冷道:“如果你真的一直像你說的那樣想,你根本就不會從天南都市報把我要過來�!�
“這根本就是個悖論�!睂庰サ馈�
鐘華嘆口氣,慢慢道:“這不是悖論,這是賭博�!�
她太優(yōu)秀了,太耀眼了,仿佛天生就適合做這一行。他不能視而不見。
他賭她不會像陳苗一樣隕落。
她已經(jīng)像寶石,放出綻綻光芒來。
他賭自己再一次將一個女孩劃歸自己的羽翼之下,能真正地目送她直上九霄。
他賭贏了,寧馥成全了他。
她不是陳苗。但這個世界上,太多珍貴的,金子一樣的心,容易被毀傷。
寧馥輕輕道:“你不可能保護所有人�!彼竭吢舆^一抹笑,“也不該對女孩子區(qū)別對待。這樣,男同事們也該要委屈了�!�
人,以品質論,以能力論,都可以。
但就是不該以性別論。
戰(zhàn)士有性別,但依然是戰(zhàn)士。
“以后不會了�!辩娙A道:“我向你道歉。”
寧馥反倒因為他的坦蕩挑了挑眉毛,她也反省了一下,“我本意是想安慰你�!�
陳苗的事,是鐘華的心結,說不定還是心理陰影。
——他親眼看著自己漂亮鮮妍年輕活潑的小同事臉上27道血肉外翻的刀口,親眼看著一個有理想有志氣有遠大前途有大好青春的女孩,被折磨成精神失常的瘋子。
他還敢賭,也算悍勇。
鐘華的話鋒卻一轉:“但你不要以為誰都能進入調(diào)查記者部,”他唇角也勾起一絲笑,“不論男女,你是第一個被我特招的。我不給她們機會,也因為她們不會達到我的標準�!�
從陳苗的事后,他幾乎把調(diào)查記者部進人的標準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
寧馥:“……你在夸我嗎?”
鐘華淡淡看她一眼,“說了你獨一無二,還不算夸?”
寧馥一時沒反應過來,鐘華已經(jīng)站起身走了。
她這個剛出院的病號不得不付了早餐錢,又跟老板要了個袋子把剩下的小籠包打包帶走。
鐘華這么直白的贊美,堪稱百年一遇!
她追上去,“你后悔了吧,獨一無二,你還當眾懟我讓我去做出鏡記者?”
鐘華斜睨她一眼。
這人的確是個奇異的矛盾綜合體。
她有遠超常人的沉穩(wěn)機智,有時候卻又像是血液里流淌著瘋子的基因,有一股與生俱來的孤勇。她有眼界有胸襟,根本不需要被保護,但有時候又睚眥必報,小心眼的厲害。
就拿普利策那事來說,拒絕領獎是她自有風骨,還要在全世界的聚焦里打人家的臉,這就是記著人家拿獎買她虛假報道的仇呢。
這個世界上偉大的人物就如同銀河中的群星,亙古閃耀。
寧馥的那顆星星,轉到背后是一個皮卡丘。
她會成為一個了不起并且有趣的人。
鐘華難得地起了玩笑的心思,他道:“我說真心的。”
“叫你去當出鏡記者,不是看不起你。”他的目光掠過寧馥油汪汪的嘴唇,忍著吐槽的欲|望,道:“公允來說,你是我平生僅見的美人。”
寧馥呆住了,“啊?”
鐘華哈哈大笑,轉身走了。
陳苗失蹤是在一個星期三。
她從家中走失后,家里人也曾報警、遍發(fā)尋人啟事,想了不少辦法費了無數(shù)經(jīng)歷去找她,可這些年下來依然是毫無音訊。
除了鐘華的每個周末,周三只要有時間他也會去找人。
——陳苗已經(jīng)瘋了,已經(jīng)沒有了正常人的思維和邏輯,但她在星期三離家走失,就意味著這一天很可能是有意義的。
沒有更多的信息,鐘華只有堅持這一點看似空茫,幾乎沒什么憑據(jù)的線索。
鐘華帶寧馥去了一處公園。
周末,他會開車到街上去慢慢巡視,周三,就固定到這里“蹲守”。
這里拆遷過。
“以前,是陳苗出事的地方�!辩娙A對寧馥簡單地解釋道。
覺得走失的陳苗可能經(jīng)過這里,只是鐘華的直覺。
在無數(shù)個星期三的下午,他在這公園里等待。
這街心公園很漂亮,草坪修整得挺干凈,配備了不少健身器材,碰到陽光好的時候,成群的老頭老太太在這小公園里鍛煉身體跳跳廣場舞,玩輪滑的小孩子們像一群群飛來飛去的鳥兒,在人群之間穿梭著,歡叫著。
沒有人知道,曾經(jīng)這里還是一片破敗的城中村時,有一個二十三歲的女記者,在這里被人劃了27刀。
為了做好她的工作。
寧馥跟鐘華在這兒一蹲就是一下午。一無所獲。
“明天還來嗎?”
“來�!�
“那早飯你請�!�
在第三個星期三,下午,三點半的時候。
鐘華接到關童的電話,新聞中心的主任在手機那頭苦口婆心,“知道的是你愛惜部下,替她撐腰給她擋槍子兒,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對臺里有意見呢!給你停職是為了保護你,你這家伙可別給我不識好歹�。 �
他啰啰嗦嗦地說了一達通,核心意思就是:歇夠了趕快回來開工干活,調(diào)查記者部不能沒有你!
——順便把浪夠了的寧馥也提溜回來吧!
不要太任性!
其他的八卦廢話都被鐘華自動過濾了,例如——
“你這些天都和小寧在一塊?”
“和她相處怎么樣?我就猜她是合了你的狗脾氣,我看這個世界上就這么一個特殊人才!”
“考慮考慮不?大個八、九歲不是事,關鍵看你現(xiàn)在有多了解人家,趕緊出手,投其所好!”
鐘華忍著他的聒噪,“別再讓我聽見你費這種口舌。”
他曾經(jīng)堂堂正正地說過,“我喜歡她”。以欣賞的語氣,問心無愧,坦坦蕩蕩。
他喜歡寧馥。就愈發(fā)希望寧馥能把每一步都走出刻印在石頭上的痕跡。她的每一步都應該向前,走向成熟,背負沉重,注定成為一名偉大的記者。
他的喜歡是要給她加一點沉重的東西,讓她朝偉大跨出那一步之遙。
而不是耽于情愛。
他自己于這些,也并沒有多大的興趣。
關童訕訕地閉嘴了。
鐘華卻突然笑了,“不過我最近是了解她多了一些。”他在掛電話前懟關童,“她比你可愛太多。你要多向寧馥學習,老關�!�
寧馥好吃,嗜甜,喜歡烤紅薯和快樂水,也喜歡吃牛肉干和各種奶制品,總是喝劣質奶茶,不在意外表,卻非常在意保養(yǎng)她那頭長發(fā)。
她最近就沉迷這個街心公園拐角的奶昔,每天這個點就去買。
鐘華掛斷電話,手機還沒放到衣兜里,便聽見寧馥在喊他。
“鐘華,你來,陳苗說她也想喝紫色的這個!”
作者有話要說:半夜還會有一更~寶子們可以早點睡,明天早上配早點看!
深夜想吃蟹黃小籠包,饞了,我先去和杯水墊墊
第78章
寧馥的聲音經(jīng)過大腦的放大處理,讓鐘華愣了好一陣。
他在原地站了幾秒,然后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發(fā)呆。一片空白地發(fā)呆。
他知道寧馥不會騙他。
他猛地拔腿朝街角的奶昔攤子跑去。
寧馥正在小攤前挑選口味,她旁邊站著一個臟兮兮的女人。再仔細看,兩人的手牽在一起,寧馥動作無比自然地拉著她,仿佛拉住一個早就相識,剛好路過的同學或發(fā)小。
她抬頭見鐘華來了,朝他露出一個笑容——鐘華感到目眩。
“我喊陳苗,她答應啦�!睂庰バΦ溃骸罢埼覀兂员桑I導。”
陳苗很乖。任由寧馥牽著她,甚至在寧馥把兩人牽在一起的手拉起來朝鐘華搖晃的時候,她還怯怯地笑了一下。
那一張原本該清秀漂亮的臉上盤亙著許多道長短不一的疤痕,像牢牢釘入肉里的蜈蚣,此刻伴隨她的笑容,突然在她的臉上復活,扭曲地蠕動起來。
那賣奶昔的小販一抬眼,正看見她之前被一頭亂糟糟長發(fā)掩蓋的臉,嚇得“啊”地一聲,險些將手里的勺子丟出去。
小販緊接著就感覺到兩束目光朝自己刺來,那女孩明明笑嘻嘻的,眼神卻帶著一股子兇惡勁兒,而后面來的那個男的,視線中簡直像帶著冰渣子!
這三個人都好不正常!
小販趕緊眼觀鼻鼻觀心,老老實實地做起奶昔來。
十五元一大杯,其實更像沙冰。
鐘華付了錢,一只手拿著一杯奶昔,卻突然有些手足無措的茫然。
他不由得將目光投向寧馥。
寧馥還真是第一次接到鐘華這樣詢問中帶著一點求助的眼神,她挽著那個臟兮兮的女孩,問她,“我們先坐下來吃冰,然后找個地方吃飯,好不好?”
女孩竟然意外地信任她,點了點頭。
三個人在公園里找了一張長椅,坐下。
鐘華看著兩個姑娘享用她們的奶昔,神色已經(jīng)恢復如常,只有放在身側的手指反復屈伸,握緊。
紫色的奶昔是葡萄味的,寧馥吸著杯底快要融化的色素香精混合物,把自己的舌頭弄成了紫色的。
她伸出舌頭做鬼臉,陳苗就“吃吃”地笑起來。
寧馥去買奶昔的時候看到一個臟兮兮的女乞丐。
或者說流浪者更合適一些。
在這里賣了兩個夏天的奶昔攤小販也說從前沒見過她。
她有些焦躁地圍著步道轉悠,仿佛在認真地思考和找尋著什么,下一刻看到小販漂亮的陽傘和太陽下花花綠綠冒著涼氣的奶昔,又露出渴望的眼神。
她不向別人乞討要錢,只有有時候心善的路人看她可憐,施舍幾個零錢,或是直接給她買些食物。
她穿著一件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兜帽衛(wèi)衣,褲子也臟兮兮的,或許是在外面流浪受過欺負,看人的眼神里總有一種驚怯,舉動也有些畏縮。
寧馥看到了她臉上的傷疤。
她是陳苗。
陳苗吃完奶昔,不安地在長椅上動了動,她對寧馥說:“謝謝你。”
寧馥有些驚訝,轉頭去看鐘華,只見他也是瞳孔微微放大,沒想到她竟然還會有道謝的思維能力。
寧馥小心地問:“你……你接下來想去做什么?”
女孩突然站了起來,她仿佛如夢初醒一樣環(huán)視四周,身體突然開始顫抖。
寧馥和鐘華對視一眼,都升起了不祥的預感。
陳苗突然尖叫起來,“我要找、我要找——”
要找什么,她沒有說清,人已經(jīng)兔子一樣躥了出去。
寧馥和鐘華緊追在后。
陳苗像瘋了一樣,不,準確的說她早已經(jīng)瘋了,此刻終于顯露出異于常人的地方,她的精神,的的確確垮掉了。
她不知道在尋找什么,瘋狂地在便民公園的一側來回轉,跑得一只腳上開膠的鞋子徹底掉落下來,自己卻渾然未覺。
寧馥跟在她身后,只聽陳苗口中不停地念叨:“要找……要找到……”
她的聲音中透出一種馬上就要大難臨頭的驚惶,聽著令人心碎。
仿佛她正處在絕境之中,仿佛她正在經(jīng)受痛楚。她的精神和思緒不知停留在哪里,又是什么,讓她即使在這樣的情境下,還要拼命去找?
“找到了!”
寧馥突然攔住了正在圍著一顆大樹瘋狂轉圈的陳苗,她喊道:“找到了,在這里!”
說著,她朝陳苗揚了揚手中的手機,一副“這是我剛才從地上撿到的”的樣子。然后趁著陳苗將眼神釘在手機上不知確認什么的時候,寧馥一把將對方攔腰摟在懷里,拘住了她的動作。
她一只腳的腳底已經(jīng)滲出血來。
陳苗卻并沒有掙扎,她一把拿過寧馥的手機,不斷按動手機一側的按鈕,屏幕來回閃爍著。
她問:“我錄到了嗎?我錄到了嗎?”
我錄到了嗎?
寧馥突然覺得眼眶一熱。
后趕過來的鐘華在兩個扭成一股的女孩旁邊慢慢蹲下|身來。
他伸手握住陳苗的手,慢慢地把那個被當做微型攝像機的手機從她的手中接過來。
“錄到了,你做得很好�!彼穆曇粜孤冻鲆唤z顫抖,但隨即沉穩(wěn)而溫和起來,“壞人也都被抓起來了,你抓住了一條好新聞�!�
女孩終于安靜下來,慢慢地,她布滿“蜈蚣”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
陳苗被送到市立醫(yī)院做全身檢查,她的家人也接到通知,在火速趕來的路上。
誰都沒想到竟然在走失近三年后,她竟然就這樣被發(fā)現(xiàn)了。
誰都不知道,這三年里,她一個精神失常的病人,沒有生存能力,沒有邏輯思維,是怎么生存下來的。
醫(yī)生倒是給出了一點解答。
陳苗的身體和精神都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情緒也極度不穩(wěn)定,在失常情況下,她的認知水平幾乎等同于智力障礙,——但她偶爾也會有那么一兩個瞬間,那時她擁有較清楚的邏輯能力。
她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家在哪里,姓甚名誰,但卻記得自己有件重要的事要做,有件重要的東西丟了。
要撿回來。要把她應該做的事情有頭有尾,圓圓滿滿地做完。
就靠著老天時不時地給她的一瞬間清醒,她兜兜轉轉,用了三年的時間,在這座城市里,一點一點地找到了曾經(jīng)自己出事的地方。
房子不見了,壞人被抓了,她還在找那個掉落在角落里的攝像機。
“病人現(xiàn)在可以說是處在比較清醒的階段,或許會對你們有回應�!贝蠓驈脑\室里走出來,對兩人道。
“你進去吧。”寧馥道。
她隔著一層玻璃,站在外面看著。
太多人進去不好,容易令她受驚。
陳苗穿著病號服,乖巧地坐在檢查床|上,看到鐘華似乎是之前給自己和寧馥買奶昔的人,于是朝他笑了。
寧馥看見鐘華走過去,并肩和她坐下,然后說了幾句話。陳苗像個期待老師表揚的小學生,對每一個問題都認真地回答了。
鐘華很快出來了,說后面的時間留給她的家人更好。
他往外走,寧馥也沒有問他陳苗說了什么。
外面天色已晚,華燈初上。
“我問她,壞人欺負她,折磨她,她從此以后不能做個漂亮姑娘,不能做個聰明人了,她一輩子都毀掉了——”鐘華開口道:“她后悔不后悔?”
寧馥輕聲道:“但她做成了一個好記者。”
鐘華笑起來,他依然覺得心頭沉重,為這太慘烈的犧牲而痛惜,為自己沒有保護好陳苗而自責。但有什么束縛,像失去效力的繩索,正從他的身上慢慢滑落。
他淡淡道:“你和她倒是心有靈犀�!�
陳苗答他。
“我不后悔呀。”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故事就要完結啦,明天會更新番外~么么噠,寶貝們
第79章
醫(yī)院外面是城區(qū)通往cbd的主干道,車水馬龍。兩個人像電視劇里那樣站在過街天橋上吹晚風,望著下方一直綿延到遠方的車尾燈。
紅色的,連成一串,通向夜色里的燈火輝煌。
寧馥問:“她會好起來嗎?”
鐘華知道,她問的是陳苗。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不過她在接受治療了�!�
如果蒼天有眼,就該讓她的后半生平靜安寧,不再受苦。
她追求一腔熱血的理想,她打碎黑暗,卻也被黑暗割傷*。
她或許并不想要什么平靜安寧、不再受苦,但這些,卻已經(jīng)是能夠期許的最大范圍。
世道待她不公平。
寧馥輕聲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這樣的不公平�!�
卻依然有人前仆后繼,如同飛蛾撲火,奮不顧身。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寧馥從懷里掏出個裹了幾層的紙袋子,里面是烤紅薯,還有點熱乎氣。
“做檢查的時候我出去買的�!北緛硎窍胭I來哄陳苗的,這姑娘迷糊起來心智可能和幾歲小孩差不多,吃東西的口味大約也喜歡這些甜甜糯糯的。
不過她的家人很快趕到,送她去辦理住院手續(xù)做后續(xù)檢查了,寧馥就沒上去湊這個熱鬧,把這紅薯私吞了。
兩個人在天橋上就著習習涼風,把烤紅薯分著吃了。
鐘華吃完了,一看寧馥還在那小口小口地抿,不由得一笑:“怎么吃的這么慢?不像你�!�
他發(fā)現(xiàn)寧馥工作之余似乎并不是個苦行僧,相反,她還很會、也很愛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享受一下美好生活。
就是吃東西太快,總有股迫不及待勁兒,仿佛這一口現(xiàn)在不趕快吞下去,下一秒就要吃不上了一樣。
今天倒是一反常態(tài)。
寧馥一邊慢慢吃一邊道:“因為今天氣氛好,紅薯也甜,所以要格外珍惜。”
鐘華挑一挑眉。
他倒也不在催促寧馥,只站在她身邊慢慢講他給她的規(guī)劃。接下來有多少選題要做,未來幾年要她跑多少個省份,將來她還可以做哪些形式的節(jié)目,要再練練筆頭的能力。
他道:“五年之后,我希望你做到調(diào)查記者部的主任。”
寧馥微微一呆。
她問:“那你呢?”
鐘華笑了笑,看她的目光終于露出一絲柔和,還有點看傻孩子似的寵溺。
他沒說話,但寧馥已經(jīng)反應過來,她也朝鐘華一笑。
說一句不太好聽的,這是兩個有野心的人的默契。五年之內(nèi),鐘華必然高升。
鐘華輕輕呼出口氣。
年輕的陳苗是一條清澈的溪流,她的心,永遠停留在如同玻璃般赤子的模樣,只要一眼,就可以看透她的赤誠。而鐘華……他已然像一條渾濁的江河,他的人生中雜糅了太多東西,太多考慮,太多知世故和不可說。
但他依然要以浩浩湯湯的決絕奔流到海。
他不想讓寧馥做陳苗,也不想讓寧馥做他自己。他想要她百煉成真金,想要她被這世道的火越燒,就越堅硬而純粹。
她是塊好料子,他也自詡從不看走眼。
他總覺得寧馥太有靈氣,那一股瘋勁,是一個記者從杰出到偉大的一步之遙。
鐘華想要在她的“一步之遙”上增添一點沉重的東西,才會毫不猶豫地點頭同意她去戰(zhàn)地采訪,才會一點兒不“愛惜”地支使著她上昆侖下北海哪里艱苦往哪里跑。
他在寧馥身上賭很大,也怕,她如果真因為那不要命的悍勇,把自己搭進去,該怎么辦。
他從來不抽煙,寧馥被叛軍扣住的那一晚上,他無師自通。
好在,寧馥全都一關關闖過來了。
到現(xiàn)在……
到現(xiàn)在反倒是寧馥推著他解了這個心結。
陳苗,他,寧馥。他們奔赴的都是同一個方向,風塵赤子,此心仍殷。
鐘華突然意識到,是寧馥——
她才是自己的那一步之遙。
鐘華看著寧馥吃完紅薯擦擦手,一副特別接地氣的模樣,忍不住笑道:“真不是個走高端路線的命�!�
去要飯,去做練習生,跟著巡邏隊去爬雪山,跪在浴缸里直播導|彈空襲,拒絕普利策。
她摸爬滾打兩腿泥,還真的從來沒擁有過與成就相稱的榮光。
不過她還挺愛收集獎杯的。不把它當做什么榮耀捧著,而是像小孩子收集糖紙,漂亮女孩愛買齊每一個色號的口紅一樣。
他笑道:“等我給你定做一個獎杯。跟普利策一樣的�!�
寧馥笑了,“行。你要快點。”
她還有五個積分,就要脫離這個世界了。
鐘華的手機“叮咚”一響。
他拿出來摁亮屏幕看了一眼,笑起來,“關童�!�
自從他那天懟了這位新聞中心的主任,對方就不樂意給他打電話了,都是消息聯(lián)系,還格外言簡意賅。
鐘華對寧馥道:“你那篇稿子也發(fā)出了。關童說國際部很看重�!�
是寧馥再c地區(qū)的戰(zhàn)地手記。
寧馥聽見腦海中[叮]的一聲提示音,有點哭笑不得。
鐘華將手機放回衣兜,只覺得神清氣爽,笑起來,轉頭對寧馥道:“明天該回臺里上班了�!�
他笑起來仿佛二十郎當歲的小子,“我請你喝奶茶�!�
說罷轉身要走,卻突然發(fā)現(xiàn)寧馥站著沒動。
他扭回頭來,詢問地看著她。
他也第一次見寧馥露出這樣的笑容。
像夏天夜晚溫柔的月亮。
她道:“我不喜歡喝奶茶�!�
*番外*
喜歡吃紅薯,不喜歡喝奶茶,特別接地氣卻很注重護發(fā)的寧馥消失了。
鐘華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人,也是唯一一個發(fā)現(xiàn)的人。
在天橋上的那個夏夜,是他最后一次見到她。
他讀了許多心理學和雙重人格方面的書,卻并不覺得自己得到了答案。
他去問新的這個寧馥。
這個寧馥似乎有一點點驚訝,但當他說他并不相信什么雙重人格和人格融合的時候,她并沒有感到不安、恐懼或者受到威脅。
她反而露出一個輕微的笑。有一絲驚喜,甚至可以讀作欣悅。
“她走啦�!彼溃骸白叩臅r候她就說,你或許會發(fā)現(xiàn)�!�
這個新的寧馥并不嗜甜,但喜歡喝奶茶,寧馥消失以后,她剪了短發(fā)。
“我很高興你能認出她�!�
真正將之前的那個“她”,當做一個獨立的人來對待。她們不是彼此的半身,不是什么見鬼的雙重人格,哪怕這個答案顯得太驚悚太怪力亂神,但阿香也始終這樣相信。
如果鐘華分不清這一點,她可要質疑寧馥將此人引為知己的眼光了。
鐘華反而躊躇。
過了許久,他問,“她去哪了?”
阿香微笑一下,“我不知道�!彼p聲道:“但她不會死。你記著她,她就一直在呢�!�
鐘華也笑了,擺擺手,把選題會的材料放在她桌上,“別浪費她的心意�!�
阿香在他背后撇了撇嘴。
要是從前——在她沒遇到那個“孤魂野鬼”以前,她是絕對不可能露出這樣破壞形象的表情的。
她在心中道:“我才是她最親密的人呢�!�
她知道她少年時偏執(zhí)的渴望,給她買奶茶買甜水喝。
她知道她無法安心地尋求著安全感,就細心地保護著一頭長發(fā),哪怕這樣費事的黑長直并不適合她所熱愛的職業(yè)。
她在給她保證。
說起來好像她是個占據(jù)了別人身體的“惡霸”,可事實上,她卻如此費心、細心、貼心地照顧著她。
她讓她真的長大。
她恢復了自己以前的口味,常喝劣質奶茶,不再經(jīng)常光顧賣油條小籠包和烤紅薯的攤子。
她在五年里做到了調(diào)查記者部的主任,成了整個中視最年輕的女性正處級干部。她又拿了兩次黃河獎,獎杯和“她”獲得的那些并排放在陳列柜里。
“她”和阿香的告別也很簡短。在天橋上吃紅薯的時候,她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真假千金,豪門錯抱,狗血淋漓。
阿香越聽越離譜,不敢置信。
她會為了回到林家、奪回父母寵愛而試圖找人強|暴林越越?
她會因為嫉妒,迫不及待地也想擠進娛樂圈,卻被經(jīng)紀人潛規(guī)則?
她會被那個腦子里進了毒水的林氏少董報復到精神失常?
還有,那個什么顧云兮,據(jù)說會讓她愛得死去活來的,又是誰?哦,是小姑娘花兒的主治醫(yī)生,可是……可是她連他的臉長什么樣子都已經(jīng)不記得了呀!
“她”和她說了掏心窩子的話,告訴她在一個故事里,擺脫宿命只需要這一次覺醒。
同樣,故事里的林越越是錦鯉命格,逆天的好運,萬人的寵愛,一生順遂卻不知道她身邊至親面目丑陋。
現(xiàn)在,林越越是個挺有名的野生動物攝影師了,阿香見過她在非洲拍攝的照片,這次回國后,她們或許會成為同事。
故事里如日中天的傳媒業(yè)巨擘林氏集團,沒了什么“錦鯉命格”的保駕護航,林氏很快破產(chǎn),林氏少董林逸江甚至因為制造假新聞煽動輿論鋃鐺入獄。
故事只是故事。
人卻可以選擇踏上截然不同的路途。
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她”很惡趣味地給她留下了一個叫做“金絲雀解放者”的名頭。
籠中之鳥已飛向高空,故事里的邏輯,將無法,也不再束縛她們的羽翼。
乾坤之大,破浪穿云。
鐘華待她很冷漠。
阿香猜,或許他是以為,她剪短頭發(fā)是為了和那個曾經(jīng)占據(jù)自己身體的“孤魂野鬼”做切割。
男人就是又蠢又自以為是,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