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的神經變得比肥皂泡還要脆弱。
但賽博格的安裝離不開神經。
要將半個身體和大部分器官更換為機械,如何連接神經成了難題。
哪怕埃斯波西托的醫(yī)生和專業(yè)人員已經絞盡腦汁,用出渾身解數(shù)創(chuàng)造醫(yī)學奇跡,楚祖的排斥反應依舊明顯。
“他只能慢慢適應�!贬t(yī)生說,“目前器官能維持運轉已經是奇跡了,盡量不要活動更換成義體的四肢,一旦過多牽連到神經,排斥反應加上惡化的基因缺陷……”
盧錫安諾的表情讓醫(yī)生沒敢把話說完。
透過探視窗,盧錫安諾能看到身體到處都插著管的楚祖。
這個往日如漆黑高墻般可靠的男人側躺在床上。半金屬的畸形身體依舊止不住血,肉在與金屬的嵌合處豁開,塞了層鎮(zhèn)痛的濕網(wǎng)。
“我給他時間�!北R錫安諾說,“我給他足夠的時間,你讓他變回原來那樣�!�
醫(yī)生憋青了一張臉,沒說好,也不敢說做不到。
等情況好點,至少不再出血,原本的傷口也逐漸長合,盧錫安諾默許戴熙安把楚祖接走了。
楚祖離開后,他開始清算起之前的事,首先是吉夫斯。
盧錫安諾不會覺得是自己當年的決策有問題,直接更改了吉夫斯的底層代碼,讓管家權限降級,還刪除所有與楚祖有關的監(jiān)控,轉而派人去盯著。
每一天他都能收到關于楚祖的報告,男人今天睡了幾個小時,用了什么編碼的營養(yǎng)補丁,他的孩子和他說了什么,戴熙安又做了什么。
一開始盧錫安諾還會抽時間細細去看,對男人轉好的跡象感到心安。
時間久了,千篇一律的報告讓盧錫安諾開始感到枯燥,需要他親自處理的事又越來越多。
久而久之,盧錫安諾也沒太在意楚祖的情況了。
這只是小意外,之前也不是沒發(fā)生過,楚祖干的活不就是在生死間游離嗎?
楚祖背叛了他,而他選擇了寬恕,還給他找了最好的醫(yī)生,最先進的設備,不顧可能被唐崎控制賽博格的風險,把人從死亡邊緣拽了回來。
他覺得自己已經做得足夠多了。
直到這里,盧錫安諾依舊覺得事態(tài)沒有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真正讓他意識到這次恐怕沒那么簡單的,還是埃斯波西托的問題。
在他將精力從瀕死的楚祖身上抽出來后,唐崎已經整合了下層區(qū)。
屋漏偏逢連夜雨,負責人事安排的拉扎爾給他遞來幾份報告。
——目前手里能用的人,在處理下層區(qū)暴亂的時候受了傷,必須在家靜養(yǎng)。
“他們是白癡嗎?”
盧錫安諾臉色瞬間變了,大發(fā)雷霆,“我有沒有說過暫時冷處理?下層區(qū)正是聲勢最大的時候,他們送上去給對方助威?!”
拉扎爾一點不意外盧錫安諾看中的點,誰受傷了,誰死了,在男人眼里無足輕重。
他更介意埃斯波西托在下層區(qū)手上一而再再二三吃癟,換句話說,在唐崎手上吃癟。
這是向來順風順水的盧錫安諾無法容忍的。
“可是先生,冷處理的前提是徹底封鎖車站,唐崎是否會直接趁這股勁直接沖上上層區(qū),我們不能靠賭。”
“讓有能力有經驗的人去做,這需要我教?”
“這類事以前都是楚祖先生單人負責。”
盧錫安諾的怒氣還在上漲:“楚祖接手之前的人呢?埃斯波西托不是靠楚祖一個人活到現(xiàn)在的�!�
“您說迪科?”拉扎爾說,“迪科死了�!�
“什么……?”
“那晚您清查是誰將監(jiān)視站點的事傳出去,迪科在那時被您扔下了樓�!�
盧錫安諾倏地僵住,臉上血色和火氣一齊消失得無影無蹤。
“迪科死后,您對外表示,他的墜樓是因為義肢出現(xiàn)問題,效果很好,在大規(guī)模報道后,輿論的壓力給了唐家。但是迪科手下的人基本都辭職了,目前我還在做人事上的調整�!�
拉扎爾說,“埃斯波西托之前就調出了不少人去維持其他家族的運營,目前得到消息,唐崎也在爭取兩大家族的支持。人員安排捉襟見肘。您需要盡快作出決定,是否要調人回來——”
盧錫安諾的嗓子已經啞了,手背抵在額頭,牽強道:“唐崎要什么支持,兩大家族的人都死光了……”
拉扎爾已經是為數(shù)不多能用的人才,只要盧錫安諾不是徹底發(fā)瘋,不管他說再難聽的話都能被容忍。
拉扎爾沒有故意刺激盧錫安諾的意思,他完全是在陳述事實。
“先生,唐崎不在乎唐家的東西,他承諾會將唐家的生物科技技術完全開源化�!�
拉扎爾說,“現(xiàn)在的情況是,其余兩大家族的專利在您一人手里,埃斯波西托也在您一人手里�!�
剩下的話根本用不著拉扎爾贅述。
盧錫安諾不會分享,性格又惡劣。站在他這邊,最好的結果也不外是等事件結束之后,繼續(xù)在他手底下膽戰(zhàn)心驚地當牛做馬。
而選擇隨唐崎呢?
雖然唐崎試圖為下層區(qū)爭取權益一直飽受詬病,但至少能證明他的“心腸”不黑。
支持唐崎,等唐崎殺了盧錫安諾,三大家族的技術徹底被埋葬,只剩下唐家公開的那部分。
——作為一個掌握些許權力的普通上層人,讓四大家族對技術專利長達數(shù)百年的壟斷徹底消失,難道不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嗎?
盧錫安諾深呼吸,還在試圖尋找論點來扭轉局面。
拉扎爾又說:“事實上,因為楚祖先生的存在,上層人也逐漸意識到了,僅僅通過基因調整而誕生的純人類能強大到什么地步。哪怕是現(xiàn)在,他也是由生物科技保下了一條命�!�
而基因調整和生物科技……都是唐家的東西。
此刻,盧錫安諾終于意識到自己確實處于劣勢。
在下層區(qū),唐崎逼他被迫關停車站,埃斯波西托的權能被迫解構,而唐崎遲早會帶著下層的人撕開那片鋼鐵蒼穹。
在上層區(qū),唐崎故作慷慨將壟斷權重新開放,有楚祖當“案例”,生物科技的地位還t會上升,而自己奪到手里的技術只會不斷貶值。
原本是很好解決的。
楚祖一個人就能協(xié)調好下層區(qū)長達數(shù)年,上層區(qū)的事也一樣,如果沒有發(fā)生之前的事,楚祖也不會成為生物科技的代表性人物。
當盧錫安諾梳理起整件事,他發(fā)覺楚祖的名字不斷出現(xiàn),一遍又一遍。
但他弄不懂到底是哪里出錯了,他在每次的二選一中都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但結果卻背道而馳,好像他只是在加速沖向終結。
一定要說從事情是從哪里開始脫軌的話,是唐崎從楚祖手底下逃走開始。
“全是他的問題……”盧錫安諾靠在椅背上,怔松又狼狽,“全是楚祖……他把所有事都搞砸了……我給了他很多次機會,現(xiàn)在還在維護他的身體健康……他……”
拉扎爾沒說話,靜靜看著他。
男人身上早就沒了身為埃斯波西托家主的游刃有余,高貴上層人的風度是由底氣帶來的,現(xiàn)在的焦躁而困惑的盧錫安諾,只是失去楚祖后,溢出淡淡絕望的普通人。
哦,不對,他現(xiàn)在還沒認為自己“失去”了楚祖先生。
但他必須“失去”。
哪怕不用他人攛掇,盧錫安諾也會基于眾人逐步設置出的困境,作出不得已的決定。
而所有的不得已,背后都是“我想要”。
他會在權衡下選擇對自己最好的現(xiàn)今,無論這種「最好」是否是客觀事實。
果然,在長時間的沉默后,盧錫安諾臉色慘白抬起頭,眼底充血看著拉扎爾:“如果楚祖死了呢?”
“如果我們發(fā)布聲明,楚祖的基因問題是基因調整造成的,又由于技術的缺陷,在接受機械內臟器官后產生排斥反應……”
“他完全能代表唐家技術的弊端……只要楚祖死了……”
——唐家就得因此負責。
盧錫安諾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神情激動,語速也越發(fā)急促。
“他自己也不想活,想活的人哪會對自己開槍,他想死,那我滿足他,我?guī)退�!�?br />
很荒謬。
口口聲聲想讓楚祖變回原來那樣的是盧錫安諾,說“他想死,那我滿足他”的還是盧錫安諾。
拉扎爾搖了搖頭:“先生,我無權為您做決定�!�
說完,他向盧錫安諾淺淺鞠躬,退出了房間。
離開大樓后,拉扎爾從口袋里拿出一直保持通訊的終端,邊走邊對那頭的人說。
“吉夫斯的權限確實嚴重降級,盧錫安諾沒有察覺到我們在地下機房做的手腳�!�
“嗯,他開始有想法了。休眠倉準備好了嗎?他隨時會對楚祖先生下手……楚祖先生也該好好休息幾個月了�!�
“好,我會提前備好尸體……檢查尸體?盧錫安諾不會檢查尸體的,他是個被順暢人生慣壞的瘋子,而他決定親手葬送自己發(fā)瘋的資本。他不敢正視自己做了什么�!�
“不急,放任唐崎殺了盧錫安諾還不夠,要等上層人被下層的僭越徹底激怒,楚祖先生在那時醒來最合適。唐崎不是被叫做下層區(qū)的救世主嗎?那么楚祖先生則是上層區(qū)唯一的希望。”
拉扎爾邊說邊整理思緒,調整著措辭。
“……說起來,楚祖先生的孩子來自下層十八區(qū),他有足夠的理由去‘寬恕’下層,這下唐崎的‘正當性’也被剝奪了�!�
“……”
聽到通訊終端那頭人說的話,拉扎爾停下了腳步。
他在喧鬧的路邊輕笑起來。
“如果他真的蠢到自己去找楚祖先生,說了‘我希望你為我去死’這句話,或者搬出楚祖先生的孩子當作威脅……我會感到惋惜,我們居然在這么個蠢人手下干事�!�
拉扎爾看了眼時間,給自己定了最近的懸浮車服務,他開始整理自己的儀容,把領帶扭正,又理了理頭發(fā)。
“更具體的事情等到了戴熙安那邊再說�!彼呑哌呎f,沿路還被塞了幾張電子傳單,“原來今天是數(shù)據(jù)解放日,怪不得街上這么多人……”
通訊中斷那頭又說了什么。
“不,你們跟戴熙安談,我想去看看楚祖先生,還有那個孩子。我記得是叫西德尼吧�!�
無人駕駛的懸浮車停在拉扎爾面前,他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你別笑,有什么好笑的。我參與進來的原因確實只有一個�!�
拉扎爾原本禮節(jié)性的淺笑真實不少,他看著沿途的高樓,慶祝數(shù)據(jù)解放日的人絡繹不絕。
拉扎爾是這群「謀逆者」中最年輕的一個,資歷不足,但運氣夠好。
從學校畢業(yè),他的第一志向是彌托利,沒面試上,還被面試官羞辱基因歷,最后來了埃斯波西托。
結果彌托利死光了,當初面試他的主管現(xiàn)在成了他下屬的下屬,幾次想腆著臉巴結上來。
其實按照拉扎爾的年齡,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個位置的,他清楚自己的能力不夠。
由于上下層管制,埃斯波西托是上層區(qū)唯一合法自研軍工的資本,并且有獨立運作的“管制部隊”。
拉扎爾再天賦異稟,都沒辦法再如今的年齡安排好一切。
這和是否硬得下心腸冷酷處理下層區(qū)沒關系,怎么處理,誰去處理,要什么結果,怎么把握中間的度,能不能做到——這才是難點。
但是盧錫安諾找來了楚祖,與拉扎爾年齡相近的男人接手了所有處理不來的東西。
楚祖不占職位,活兒卻一個不落,因為盧錫安諾只敢把重要的東西交給他。
拉扎爾是純粹的既得利益者,他驚嘆,上層區(qū)居然還有這種有能力的蠢蛋。
蠢蛋救了他的命,當雙頭蛇即將扼斷自己咽喉的時候,楚祖的介入安靜又冷漠。
那天晚上,拉扎爾看著被盧錫安諾警告懲戒的男人。
楚祖彎著腰顫栗,但拉扎爾卻覺得他的背挺得筆直。
在黑夜中,燈光下,男人的剪影高大堅硬,他好像從來不依附雙頭蛇,他在做他想做的事。
拉扎爾這次不會歸結于運氣了。
他知道自己還是太年輕,沒來得及趴在這些老家伙身上敲骨吸髓,身上流淌著沒褪干凈的天真。
這么說還挺惡心,畢竟沒人會把“天真”和“拉扎爾”對上號,就跟沒人會真的覺得盧錫安諾的笑容是善意一樣。
上層人對除自身之外的東西漠不在乎,說實在的,誰坐上那個位置,怎么坐,對絕大對數(shù)人而言都沒區(qū)別。
而對于拉扎爾這小部分人,能選擇的賣命對象并不算多。他們認識多年,相互牽制多年,絕不會讓對方爬到比自己更高的位置。
不管其他人是因什么達成共識,至少拉扎爾的想法比所有陰謀家的構想都要來得單純。
“對,因為楚祖先生救了我,僅此而已�!�
第19章
第
19
章
“可你爸爸有整個上層區(qū)……
上層區(qū)的普通社區(qū)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今日是數(shù)據(jù)解放日,
社區(qū)內到處裝點著紅色的小型電子屏幕,屏幕依照順序逐一閃爍,在白日也匯聚成燈海。
正是因為幾百年前的那起重大數(shù)據(jù)泄露事件,
幾大家族開始合法封鎖專利,
取締一切開源技術,對外聲稱這是對信息自由和隱私保護的有力舉措。
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線下數(shù)據(jù)加密工作坊和線上論壇中,抗議的言論比比皆是,但最后都化為了血色歷史,
法案通過的那天被定位數(shù)據(jù)解放日。
沒人記得當時發(fā)生了什么,只有象征家族統(tǒng)治的數(shù)據(jù)解放日沿襲到了現(xiàn)在。
最近學校的學生在社區(qū)內開設了數(shù)據(jù)解放日的宣傳活動,
男孩女孩們笑容滿面,哪怕路過的是人造人小孩,
也能從他們手里獲得一顆硬糖。
擦拭得干凈的玻璃窗下,穿著白襯衣的西德尼站在日光里,看著屋子外嬉笑跑動的孩子。
他看了有半小時左右,戴熙安走過來:“眼睛還痛嗎?”
西德尼回頭,
紅色眼瞳泛著微紫:“不痛了�!�
楚祖是被戴熙安推“回家”的。
他被放在輪椅上,屬于人類的一半完全癱軟,被改造成機械的一半又異常僵直,
兩者拼接生硬,像是藝術家弄出的詭異標本。
西德尼沖到男人面前,半趴在輪椅邊上看他的臉。
楚祖半垂著眼睛,
很薄的紅,
瞳孔完全是渙散的,哪怕能完全倒映出西德尼的臉,他的視線也沒有焦距。
“爸爸……”
西德尼撐著輪椅的手有些抖,
無措看向戴熙安。
女人沖他搖搖頭。
西德尼哭了一整天。
小孩分辨不了自己為什么非得哭個沒完,也竭力讓自己別丑兮兮的。但只要他看到目光渙散的楚祖,他的眼淚就順著臉頰大顆大顆往下砸。
西德尼戴著瞳色膜,哭久了之后t膜片發(fā)皺起了角,險些把他眼睛給戳破。
戴熙安給他換了副昂貴的瞳色膜,西德尼紅著眼說:“爸爸不讓買這個。”
戴熙安還是搖頭:“沒人盯著我們了,換上吧。”
她還說,“聽我說,西德尼。不管有誰越過我私下找你,不管他們說什么,不要聽。除了我,你誰也不要信�!�
西德尼真討厭這樣的戴熙安。
他寧可女人像之前那樣,因為一點小事就沖他發(fā)火。然后楚祖的眼神會往這邊挪,在快要觸及的時候又被戴熙安給瞪回去,最后像什么也沒看見似的,問,什么時候吃飯?
他不搭理戴熙安,爬上床,趴在楚祖身邊,小心翼翼抱著男人的金屬胳膊:“我能為你做什么,爸爸?”
男人雙眼緊閉,不知什么時候變得瘦削的身體一動不動,沒血色的皮膚在黑色床單中白得晃眼。
西德尼又想哭了,他也很討厭這樣的自己,簡直和布蕾沒什么兩樣。
在楚祖修養(yǎng)期間,一向只有三個人的家突然變得喧嘩了起來。
每天都有陌生人來探望楚祖,他們臉上堆砌笑容,帶著全套禮物,一件比一件貴,房子里堆不下的就堆在門外。
布蕾的父母出差了一段時間,回來看到后瞠目結舌。
他們還好心找戴熙安,說門口的東西任何一個都比這里的房子要貴,雖然社區(qū)安保不錯,但還是把這些東西收起來比較好。
戴熙安說,謝謝。
她為難打開門,讓布蕾的父母看清家里滿滿當當?shù)哪印?br />
這下他們什么也說不出口了。
也是從那天起,西德尼再也沒和布蕾說上話。
哪怕在社區(qū)遇到,小姑娘遠遠沖他打招呼,她的父母也會立刻把女孩抱起來,又沖西德尼牽強笑笑,迅速往家的方向趕。
那天,西德尼回去后趴在楚祖旁邊,小聲說:“我搞不懂。”
“以前我覺得,如果被發(fā)現(xiàn)我是下層區(qū)來的,布蕾就再也不會理我了。因為上層和下層是兩個世界,下層又臟又亂,每個人都不講道理,用布蕾的話來說……很沒‘素質’�!�
“可我穿著干凈的衣服,按時三餐,還有好多人送來禮物,算是受歡迎的上層人吧。為什么她還是不理我?”
楚祖依舊閉著眼,回答不了西德尼的問題。
西德尼這次倒不傷心。
即使楚祖醒著,多半也不會搭理自己,頂多讓他去找戴熙安問這些無聊的問題。
其實西德尼也不是非得從楚祖這邊得到答案,他只是想和男人多說說話。
在幫楚祖洗澡的時候,西德尼爬進浴缸,像之前那樣緊緊抱著他,臉頰貼在金屬和身體的那道分界線上。
他幾乎聽不見心跳,而男人也沒再望向狹窄窗外的月亮。
“我知道你不想當我爸爸�!蔽鞯履崆那膶λf,“但有我這么一個優(yōu)秀的兒子有什么不好的?你現(xiàn)在養(yǎng)我,等我大一點,我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你�!�
楚祖的目光依舊投向無人所知的虛空,但他的身體卻條件反射抽動了下,嘴唇輕微開合。
西德尼驚喜湊過去,想聽他在說什么。
楚祖只是發(fā)出了無意識的、因為疼痛導致的單純氣聲。
西德尼急得從浴缸離跳起來,渾身淌水往浴室外沖。
“戴熙安!戴熙安!他發(fā)出聲音了��!他發(fā)出聲音了!��!”
戴熙安被撞了個滿懷,聽清他說什么后垂下眼,拿沙發(fā)上的毛巾搭在他頭上:“別讓他一個人留在浴室�!�
毛巾下,西德尼眨巴著猩紅的大眼睛——高端定制瞳色膜的顯色度真不是蓋的,和訂制人心目中的顏色一模一樣——他笑了。
下層區(qū)隨時都容易喪命,但上層區(qū)的人卻很難死。
這么一想,西德尼覺得楚祖也死不了。
死不了就是天大的好事。
所以他不再哭了,開始學認字,鍛煉身體。
他問戴熙安:“爸爸十二歲的時候都會什么?”
戴熙安:“很多�!�
“那我也要會�!蔽鞯履嵴f,“等他好了我再和他切磋,這次絕對不會被揍得滿地找牙�!�
窗外,數(shù)據(jù)解放日的活動開展得如火如荼,西德尼從窗邊下來:“已經到吃午飯的時間了嗎?我去給爸爸貼營養(yǎng)補丁……他都貼了三個多月的營養(yǎng)補丁了,什么時候能坐起來吃飯呀。”
戴熙安:“貼完營養(yǎng)補丁,你能帶楚祖出去散步嗎?我要見幾個人�!�
西德尼利索答應了下來。
“記得我的叮囑�!贝魑醢舱驹诖斑厸_他的背影喊。
根本算不上叮囑,那更像是一類預言。
因為當西德尼推著楚祖的輪椅在社區(qū)散步的時候,曾經帶著禮物造訪過的男人走了過來。
其實西德尼有點生氣。
他剛見縫插針在人群里搶到一張長椅,正好夠他和楚祖歇會兒,男人投下的影子直接蓋了下來,還能不能好好曬太陽啦!
“今天戴熙安女士不在嗎?”男人體貼地彎下腰,對西德尼說,“累不累,要不要歇會兒?我記得你是叫西德尼吧,真是個好名字�!�
西德尼先把楚祖的輪椅往側邊挪了挪,保證男人能沐浴在陽光下,干完后才揚起腦袋:“您好,要找戴熙安的話,她在家呢�!�
男人“欸”、“欸”了兩聲,語氣輕快,笑著對小孩說:“我是來看楚祖先生的,順便看看你。”
“哦。”西德尼看男人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自己也往邊上挪了挪,讓出個位置。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每當數(shù)據(jù)解放日都會興高采烈在街上亂逛。如果你去到離四大家族的大樓毗鄰的街道,那邊更熱鬧�!�
男人指著西德尼被塞得鼓鼓的口袋。
“不止會收到糖果,還有更好的東西,放在平時是無論如何也拿不到的�!�
男孩像被吸引住了:“有什么?”
“一段開源代碼。”見西德尼期待的表情先是轉懵,接著又興致缺缺,男人繼續(xù)說,“我聽說你很喜歡吃芒果派�!�
西德尼:“……對�!�
“那段代碼就是芒果的種子,你知道種子嗎?”
“我知道。把種子放到土里,澆水,曬太陽,然后芒果就長出來了�!�
“所以你拿到種子還不夠,你要想辦法種下去。但上層區(qū)很少有適合栽培的土壤,一克土的價格比你吃的所有芒果派里的芒果都要昂貴。”
“那我不能直接去買芒果嗎?”西德尼嘟囔,“爸爸會給我買的�!�
男人笑了:“可你爸爸有整個上層區(qū)所有的沃土呀。”
也不知道西德尼聽沒聽懂,小孩若有所思,眼睛瞥到一邊,輕晃著腦袋。
男人也沒再和他說些難懂的話,只是和這對父子一起曬起太陽。
遠處,西德尼看到自己家的門被打開,戴熙安將幾位男男女女送出了門。
坐在身邊的男人也起了身,揮手和西德尼道別。
“很高興認識你,西德尼,我是拉扎爾,你父親的朋友�!崩鸂栒f,“衷心希望楚祖先生能盡快好起來。”
*
“拉扎爾一個人事主管,跑來給小孩灌迷魂湯,是不是有點大|炮打蚊子?”
楚祖對系統(tǒng)吐槽,“還說是我朋友,我哪來的朋友?”
系統(tǒng)這些日子一直致力于給自己上司找不痛快,靠宿主傳授的話術,還真讓它搞來了點好處。
沒有副作用的鎮(zhèn)痛劑,雖然效果持續(xù)時間只有三小時,數(shù)量也不多,但藥效非常好,楚祖用了就跟無痛癥沒區(qū)別。
楚祖只在意識徹底清醒的時候使用,其余因為身體原因暈暈沉沉,或是陷入沉睡的時候一概不管。
他其實沒什么問題了,身體對賽博格的排斥反應也在逐漸降低。
還像個半人本鐵的抽象藝術品癱瘓著,只是因為禁言時限沒到,來看病的人身份地位也還不夠格,得再等等。
就這么耗著,也算愜意地過了兩個多月。
系統(tǒng)剛結束今日對線,美滋滋拿著一打鎮(zhèn)痛劑回來。
它先給楚祖補了一針,補完才說:“反正西德尼不愛喝湯,湯又不管飽�!�
“……吉夫斯這段時間不見影……拉扎爾都能直接上門,看來小盧是真的完犢子了……他是不是還想搞死我來著?”
“因為吉夫斯執(zhí)行了底層指令,越過小盧對您出手,現(xiàn)在被剝奪與您相關的所有權限。小盧倒是有直接派人監(jiān)視您,但被戴熙安和拉扎爾他們處理好了�!�
“又因為少了您這位全年無休能打能干還不抱怨的冤種手下,小盧解決不了暴亂的下層區(qū)。唐崎還撿回了唐家繼承人的身份,改變往日死死針對上層的態(tài)度,開始用懷柔政策拉攏了不少人�!�
經過上次楚祖在下層十八區(qū)的劇情,主線大致沒變,很多細節(jié)產生了微妙差異。
“他的口號好像也變了,以前不是什么「奪回我t們的太陽」嘛,現(xiàn)在是「我們不接受,我們選擇」�!�
這群人想換老板的決心明顯,老板自身又焦頭爛額,手伸不了太遠。
總體來說是好大事,完全的順風局。
楚祖更介意的是——
“他怎么抄襲我的臺詞……還給我改了?!”
“作者說是唐崎是在借鑒,他現(xiàn)在也干涉不了劇情的變動�!敝绖�(chuàng)作者對這塊很敏感,系統(tǒng)開始打圓場,“當然,我在發(fā)現(xiàn)的第一時間就去抗議啦,作者那邊愿意按比例給您分稿費!”
“我又用不了他的臭錢!”楚祖還在氣憤。
“直接兌換成信用點,10:1的比例,不和任務評級綁定,整本完結之后結算。《霓光之冕》現(xiàn)在沖到了金榜第二,日賺斗金,分成不會少!”
系統(tǒng)就像自己暴富了一樣,開始傻笑,還暢想起暴富后的未來。
“我看中了商城的「王大師」,使用之后不止單次任務使用,今后都能用得上……「物理學神獸」也得多買點囤著……還有止痛劑,直接搬空商店!”
作為一個有底線,有職業(yè)修養(yǎng),對文學持敬畏態(tài)度的家,即使面對「金錢」攻勢,楚祖依舊展示了自己骨子里的……溫良。
他瞬間不介意自己的原創(chuàng)句子是不是被挪用了,看系統(tǒng)就像看傻兒子似的:“買,都能買,買之前記得先把你自己買回來�!�
系統(tǒng)把自己變成一只鵝黃色小雞,在楚祖腦子里撲騰翅膀快樂轉了兩圈。
楚祖想起什么,問,“不過拉扎爾說的開源代碼是怎么回事?”
系統(tǒng)嘩啦啦翻找設定集,結合原文后回答:
“數(shù)據(jù)解放日是四大家族為了封鎖專利制造壟斷弄出來的東西,他們自己泄露大批數(shù)據(jù),又自己抓黑客,就是放火救火那套啦�!�
“當時反對的聲音很強,有不少人意識到這是資本的攪合。這批人一部分被扔去了下層區(qū),也就是所謂的‘時代大洗滌’,一部分死了,還有一部分被四大家族吸收。”
“反對者最懂反對者,他們給家族提議設立紀念日,還會在紀念日當天放出無足輕重的底層代碼�!�
“如果有人能靠著那段代碼自己鼓搗出東西,那就是他們畢業(yè)后最好的簡歷,四大家族的大門會向他們敞開。”
楚祖:“恩威并施但本質壓榨是吧,很有資本家風范……不過好歹我也算埃斯波西托高層,怎么完全不知道這回事�!�
系統(tǒng):“因為您是BOSS直聘,后門中的后門,關系戶里的關系戶�!�
楚祖:“……”
“我觀察了一下,現(xiàn)在就等盧錫安諾找人對您動手了。戴熙安和拉扎爾準備好了休眠倉幫您假死,可能還用不到「物理學神獸」呢�!�
系統(tǒng)已經沉浸在關鍵節(jié)點完成大半的喜悅中了,尤其是后續(xù)節(jié)點壓根沒什么難度。
“等您醒來之后開始對唐崎發(fā)癲,讓讀者見識一下您的事業(yè)心,再被他打敗,然后任務就可以結束啦�。。 �
楚祖深表贊同,卻說:“死之前我還得看看西德尼的情況。”
“您是真的很喜歡這個小孩啊……”
“那我還是最喜歡你�!�
系統(tǒng)又開始小黃雞繞圈了。
*
按理說,拉扎爾虛實結合的大餅對于西德尼應該算是有誘惑力的。
人嘛,一開始只為了溫飽,溫飽解決之后又開始琢磨其他有的沒的。西德尼剛來的時候給他什么吃什么,后來不也炸廚房了?
「楚祖」也一樣。
在列車事故現(xiàn)場,他哪兒能知道什么是“最好的東西”呢?
但是正如系統(tǒng)所說,西德尼不愛喝湯。
小孩被養(yǎng)得開始挑食,又忘不了更小時候的習慣,得把自己肚子塞得嚴絲合縫才會安心。
湯不管飽,小孩不稀罕。
他把今天的對話全部告訴給了戴熙安,說完就直接把事甩到腦后,繞著楚祖噓寒問暖。
等西德尼快把當初聚在一起策劃謀逆的那群人認全的時候,戴熙安找上他。
女人在這三個月有了很大的變化,具體哪里變了,西德尼說不上來。
她不再關注西德尼的衣食住行,就連放在楚祖身上的時間也很少,更多的是在來往人群中周旋。
好像干的事和之前當情報販子時期沒區(qū)別,但戴熙安比之前更干練,更強勢。
西德尼好幾次聽到她直接對拉扎爾嗆聲:“閉嘴�!�
男人下不來臺也不生氣,好言好語勸著,周圍的人也不覺得是戴熙安沒禮貌,紛紛責怪起拉扎爾,好像他干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一樣。
最后戴熙安的態(tài)度又軟化下來:“我勸不了楚祖,你們心里很清楚楚祖的性格,除非那個人死了�!�
“還有,別打西德尼的主意。他很快就能好起來,你們不能、也不該動他孩子的歪腦筋�!�
這些人連連說是。
戴熙安完全不介意西德尼聽到這些,也不管小孩會想什么。
但現(xiàn)在,晚上九點過,她略帶焦急地將西德尼往門外推。
“去布蕾家里�!�
戴熙安堵在門口,絲毫不給西德尼反抗的機會,她的聲音沒有溫度,比以前的楚祖還要冷,“我不來接你不要回來�!�
那些大人會在戴熙安面前退讓,西德尼可沒什么好怕的。
他甚至覺得,還是之前那個會因為他偷翻情報而心生不虞的女人值得忌憚一點。
“布蕾不歡迎我。”他在門外倔強站著,黑發(fā)比夜色還深,“我該陪著爸爸睡覺了,你讓開。”
戴熙安沉默幾秒鐘,把西德尼攥著門框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如果他們家不歡迎你,我就殺了他們一家�!�
她一字一句,把話說得清楚,“你對尸體很熟悉對吧,尸體平等地歡迎所有人。去還是不去,選擇權在你�!�
戴熙安凝視西德尼的眼睛,“楚祖只教過你一件事,西德尼,你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
晚上九點,去找楚祖前,盧錫安諾先去了趟涅多安花店。
店長顯然沒認出盧錫安諾,但也從他的行頭推斷出了財力,也不推銷3D打印品類,直接將價格高得出奇的花卉單遞了過去。
“送朋友的�!北R錫安諾從進門開始就一直看著手里的終端,手指敲擊屏幕不停,完全沒搭理店長,自顧自吩咐,“生病的朋友,隨便包一束,記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