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華登時了然。
每年深冬時節(jié),大魏各州、道會通過考試,將合格的學(xué)生推舉去長安尚書省應(yīng)考。待到了那時候,便是“科考”了。這位少年書生來找言石生,自然是為了最開始那道“推舉”考試了。
春華屈膝行禮,柔聲答:“郎君稍等,妾身這便去尋言二郎出來�!�
她轉(zhuǎn)身進屋,又回過頭,向院中那遠道而來的劉姓書生看去。
書生癡癡地看著她,目不轉(zhuǎn)睛,眼神明亮。
見冬日暖陽葳蕤,女郎長身玉立,亭亭綻放,非尋常之美。
微風(fēng)拂過面頰亂發(fā),春華面容再一紅,她對書生微微一笑,低下了頭。這次春華便再不回頭,直接進去找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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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書生名喚劉文吉,今年堪堪十八,比言石生還要年長一歲。
他父親曾當(dāng)過御史,后來得罪了朝中大官,便被貶來嶺南了。
據(jù)言石生說,劉文吉是嶺南道有名的神童。言石生自己讀書,就是跟隨劉文吉的父親。言石生已經(jīng)參加過三年州考,劉文吉卻沒有他那般急躁。
劉文吉今年才是第一年來參加州考。他被他父親派來找言石生詢問州考經(jīng)驗,并打算與言石生一起結(jié)伴去考試。
劉文吉雖是第一年來考試,卻信心滿滿,覺得自己一定能考中。
劉文吉為了去考試方便,打算住在言家。言石生便把劉文吉的情況告訴暮晚搖,希望暮晚搖能夠允許劉文吉住下。
暮晚搖瞥著向她說明情況的言石生,顯然言石生這么耐心地解釋,是想將人留下的。
而侍女春華也柔聲:“嶺南鎮(zhèn)與鎮(zhèn)之間相距甚遠,劉郎好不容易才來到這里,若是趕他回去,說不定會耽誤考試。”
暮晚搖神色古怪:“你希望他住下,過兩日與你一起去考試?”
言石生溫聲:“是。劉兄學(xué)問極好,他如果住下,小生還能向他討教。而我二人一起去考試,能相互照應(yīng)�!�
暮晚搖:“他有神童之稱?”
言石生點頭。
暮晚搖好奇極了:“你學(xué)問比他如何?”
言石生面紅,慚愧道:“劉兄家學(xué)淵博,我不如他�!�
如此,暮晚搖就極為震驚了。
她站起來,繞著言石生走一圈:“這么說來,你是要留一個能夠威脅你、很可能搶了你名次的人住在你家?這種極有威脅的人,你不把人趕走,還唯恐對方休息不好,供對方好吃好喝?你是已經(jīng)做好自己落第的準(zhǔn)備,打算巴結(jié)人家神童了?”
言石生道:“我也不一定會輸�!�
“噗。”
言石生:……“噗”是什么意思?
暮晚搖坐了回去,她巴巴地仰望他:“大魏南北十五道,東西五十關(guān),每年推舉人才去尚書省參加科考。十五道加上五十關(guān),天下學(xué)子無數(shù),每年卻只會推舉千余人�!�
“那些大州能得推舉的人多,像你們嶺南這種偏遠的地方,每年也就一兩人的名額吧。既然劉文吉有神童之稱,那他就是你最大的威脅�!�
暮晚搖眼尾若飛,躍躍欲試地為他出主意:“你可以在一開始,就將這個威脅排除了�!�
言石生沉默半晌。
他問:“你覺得我該趕他走?”
暮晚搖雙肘撐案,乖巧又嬌俏:“當(dāng)然要住下。”
言石生詫異地揚了下眉。
暮晚搖為他出主意:“我看他似是驕傲、從無挫折的人。這種人,剛極易折。以你的心機,足可以在竊取他的才學(xué)時,擾亂他的心思,讓他考試失利,成為你的腳踏板,助你州考得利。雖然你不一定能贏,他卻一定會輸�!�
“人生之事,奮勇向前,本就一個‘爭’字!”
公主言語含笑,內(nèi)容卻這般狠。
言石生盯暮晚搖片刻,緩緩道:“人生之事,奮勇向前,卻不只一個‘爭’字。還有德,忠,仁,義�!�
他道:“我自然學(xué)問不夠好,神童的名號我拿不到,連續(xù)考了三年州考都沒有結(jié)果。但我絕不會拿他人的未來,去為我自己鋪路。天道有酬,我有我的道,只求俯仰天地間,問心無愧�!�
暮晚搖臉色不改。
她仍蠱惑他做壞人:“你不說,誰又知道你做過什么?反正做過了,也就過去了�!�
言石生溫聲:“這世間,沒有任何事情會真正過去。它不會過去的。”
聽他說了一番大道理,暮晚搖尚且沒有臉色難看,卻是如今這幾個字,如重錘擊上內(nèi)心,讓暮晚搖心臟陡痛。
她后退一步,臉色驟變,神情變得些許蒼白。
在這世間,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過去么?過去的所有痕跡,會化作噩夢,一次次回來折磨你,對么?
看她臉色不好,言石生關(guān)心問:“你怎么了?”
暮晚搖撐著案幾,細瘦骨節(jié)輕輕顫抖。她面上卻不表現(xiàn)一點柔弱,惡狠狠道:“我的建議已經(jīng)提完了,你既然不聽,就滾吧!”
言石生觀察她半天,未果,他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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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日,言石生與劉文吉來向暮晚搖辭行,二人要一起去參加州考,一兩日是回不來了。
暮晚搖看那個劉文吉不停地偷看她的侍女春華,而言石生眉目溫和,平平靜靜。言家的兄妹們鼓勵言石生好好考,依依不舍地送言石生。
隔著簾子,看他們互相鼓勵、兄妹情深,暮晚搖諷刺道:“這便要蟾宮折桂去了?”
言石生禮貌道:“多謝娘子近日的照拂�!�
暮晚搖口上關(guān)心地問:“可有想過你根本考不上么?”
言家人一下子齊齊怒視暮晚搖。
沒有人愿意做惡人,暮晚搖卻偏偏喜歡做那個惡人。她掩口故作驚奇:“我說的是實話呀。天意難測,難道你們不做最壞準(zhǔn)備么?”
言石生便彬彬有禮:“那小生只能祈禱人定勝天了�!�
言石生一走,暮晚搖就不再笑臉相迎,而是把人都趕了出去。
她喝著衛(wèi)士們:“隨我去野外,我們?nèi)ぐ着2铇�!待找到了,我等就離開此地,見過我舅舅后,我們回長安!”
春華怯怯問:“我們不等言二郎的考試結(jié)果么?不等言二郎回來么?”
暮晚搖說:“等他做什么?”
她輕蔑:“沒有人照拂,考得中嘛他�!�
春華心動:“不如娘子你……”
暮晚搖微笑道:“他不是要憑借他自己的本事博天命么?那我怎么敢耽誤言二郎的正道?我這種小人,還是找我的茶樹要緊。”
作者有話要說: 我科普一下,這個時候的科考,水分很深。上面沒有人照拂你,你要么考不中,要么考中了也沒用,即使你考中狀元都沒用。而你上頭有人的話,你都完全可以把自己運作成狀元。
這個時期的科考,即使你考中,也不是立刻給你官做的。上頭沒有人照顧的話,可能你考中后過上三四五年,都在浪費時間,當(dāng)不了官。
第10章
南海大霧。
南�?h令李執(zhí)坐于一住舍,來回翻看最新收到的信件。
此處說是清寂,實則荒僻。但李執(zhí)并不在意環(huán)境粗陋,他邊看信邊喝茶,身形清矍,大袖翩翩,頗有幾分當(dāng)世大儒的樣子。
先后還在的時候,李執(zhí)是李氏一族杰出的領(lǐng)頭人,帶領(lǐng)長安一眾世家與皇權(quán)相抗衡。不過先后都已經(jīng)去了一年了,李氏早被皇帝趕回金陵養(yǎng)老,李執(zhí)更是被貶來嶺南。
當(dāng)今皇帝是個妙人。
先后在世時他與先后一系斗得旗鼓相當(dāng),先后歿了,他又“哀痛欲死”,讓全天下人為先后服喪一年。甚至皇帝沒有對李氏趕盡殺絕,都說是看在先后的面子上。
是或不是,都隨皇帝說吧。
反正李執(zhí)被貶來鳥不拉屎的南�?h,此生估計不會有回歸的機會了。
李執(zhí)此時翻看的書信,是他的外甥女、丹陽公主暮晚搖寫來的。暮晚搖要親自來看望他,人還沒到,就沒影兒了。而提起自己這位外甥女,李執(zhí)呷口茶,也是感慨連連……
竹屋門被推開,李夫人進屋為自己夫君添茶。李執(zhí)看到夫人來,就順口問:“可是公主的信件又來了?”
李夫人道:“公主的信已經(jīng)斷了三天了……郎君,要不要派去看看?”
李執(zhí)面色微變,不覺用手指敲著長案。嶺南之地,可不是好待的。當(dāng)初他剛來此地時,幼子差點夭折。暮晚搖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李執(zhí)當(dāng)即道:“叫縣丞進來,我們得派人去接公主才是�!�
當(dāng)天下午,一隊騎士從南海離開,快馬加鞭去大庾嶺找尋丹陽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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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密林重重,霧起彌漫。
暮晚搖與春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山林坑洼地中,方桐等衛(wèi)士讓人看顧馬車后,也跟隨在公主身邊。
他們在林中轉(zhuǎn)了數(shù)日,都是為了找到那白牛茶樹。
暮晚搖心里將言二郎怪了一遍又一遍。名不經(jīng)傳的茶樹,告訴她干什么?既然這茶樹有意思,為什么不主動把茶樹送她,還要她自己來找?
言二郎是去參加考試了,但在暮晚搖心里,他考也白考,還不如留下帶她一起找茶樹。
連續(xù)數(shù)日,山林中霧越來越濃。
他們這些外地人,卻感覺不出其中的非比尋常。只覺得這里交通不便,山林甚廣,路途崎嶇,衛(wèi)士們只是提防公主被野獸所傷、掉到水里瀑里,其他的,倒沒人覺得有危險。
深陷林中,暮晚搖越走越心煩。
忽然,扶著她手臂的春華向山頭斜向上凸出的一個懸崖方向一指,驚喜道:“娘子你看!那是不是我們要找的白牛茶樹?”
眾人順著春華所指看去,見蔥郁矮樹孤零零地長在山壁前,再與公主手中的畫像一對比,一模一樣。
當(dāng)即,所有人振奮起來。
暮晚搖也露出多日來的笑容:“走,那樹旁邊肯定也能多幾株茶樹。我們?nèi)ネ趲字陰Щ亻L安。挖到這樹,我們就去南海見我舅舅�!�
春華正要應(yīng)和,卻忽然感覺一滴水從上滴下,濺在她額頭上。
春華抹了下額頭,又仰頭看灰蒙蒙的天空。她憂心道:“娘子,似乎要下雨了�!�
暮晚搖安撫她:“無妨,我們挖完樹就離開,不會耽誤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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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之地,大批士子走出州考院,一時間都有些頭重腳輕、腳步虛浮。
言石生立在門口,看到莘莘士子魚貫而出,再想到暮晚搖前幾日說他們嶺南一年也送不了兩個士子去長安,不覺心中幾分唏噓。
相比中原繁華,嶺南被稱為“不教之地”。尋常中原人被貶來此地就是等死,哪里還有重回的奢望呢?
不過是各搏天命罷了。
就是他自己讀書,他阿父也整日喝酒、根本不管他。言家舉全家之力供他讀書,也不過是他們家人丁稀少,不缺這點兒錢財,言二郎身量清瘦又不適合下地種田罷了……
言石生想這些時,后面不斷有學(xué)子和他打招呼,言石生也一一向他們含笑致意,恭祝大家今年能有好結(jié)果。
其實大部分人都知道自己不會有出頭之日,不過言石生說話溫聲細語、讓人如沐春風(fēng),大家都喜歡與言二郎交往說話罷了……后方傳來喚聲:“言二郎,你還沒走�。俊�
言石生回頭,見是少年天才劉文吉來了。
看到劉文吉來,圍在言石生身邊說話的書生們一個個目光閃爍,紛紛躲開了:“言二郎,我還有事,改日再聊�!�
劉文吉過來,看到言石生身邊清空一大片,他根本不覺得那些書生是煩自己,他道:“一群烏合之眾而已。你怎么總是和這群沒什么用的人混在一起?”
言石生面色不變:“嶺南落魄鄉(xiāng),天下讀書人。哪有什么有用無用?劉兄這話說的很沒道理�!�
劉文吉清俊的面上浮起一絲輕蔑。
言石生向來是誰也不得罪,劉文吉卻不一樣。這些庸才一輩子走不出嶺南,而他走出后,絕不會再回來了。
劉文吉雖然自恃才學(xué)出眾,但他阿父又總是在他面前夸言二郎的為人處世之圓滑,便讓劉文吉在面對言石生時,有一種微妙的嫉妒、又不屑的感覺。
劉文吉跟言石生打探:“我們考的那一詩一賦,你寫的如何?今年可有信心?”
言石生看出劉文吉那種提防他的眼神。
言石生微笑。
他道:“劉兄是知道我的,我向來不擅長作詩,賦也寫的中規(guī)中矩。有劉兄在,我哪里能有信心?”
劉文吉嘴角翹了一下。
但他又覺得自己太得意不好,就虛偽夸道:“其實你也挺厲害的,我阿父常在我面前夸你。如果州考有兩個名額,我之下那個名額,一定是你的!”
言石生饒有趣味地點了點頭,他聽劉文吉這勉強的夸贊,倒覺得有些意思。
劉文吉跟在他身后:“言二郎,你這是打算回家了?”
言石生點頭:“不瞞劉兄,數(shù)日趕路,我疲憊十分,正要回家悶頭睡兩日才行。”
劉文吉心中一動。
想到了自己在言石生家中見過的那位貌美侍女。
那位侍女是跟著她的女主人借住言家,也不知這時,她們還在不在?
劉文吉不好意思問言石生,便主動道:“你家近一些,我可否先回你家休息兩日,再回我家?”
言石生若有所思地看劉文吉一眼。
電光火石間,他腦子里迅速將劉文吉在自己家中的一連串痕跡牽到一起。
心中有了猜測,他面上卻不表現(xiàn),只一貫和氣生財:“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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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到底下了起來,綿綿若沙。
如暮晚搖所料,懸崖邊生著好幾株茶樹。
她怕衛(wèi)士笨手笨腳弄壞了茶樹,便和春華一起,打算親自把樹挖出來。
起初沒任何意外,當(dāng)樹根被從土里拔出,眾人皆放松了警惕時,一條蛇從土里鉆出。迅雷不及掩耳,它猛地竄出,吐著蛇信咬向兩個女郎沾了泥土的素手……
春華一聲慘叫,被蛇一口咬在腕上。她踢打那蛇,卻怎么也甩不開,只腕內(nèi)一陣劇痛襲來!
那條蛇眼見要鉆入春華的衣袖內(nèi),“叮”一聲,她眼前白光一現(xiàn),見那蛇被暮晚搖從袖中拔出的匕首釘在了地上。蛇抖動了兩下,沒有了聲息。
誰也沒想到,公主隨身竟帶著匕首……
方桐等衛(wèi)士圍上來,方桐一把將被蛇咬中的春華拉扯起來,看到春華纖白的手腕迅速變紫、變黑……
他們緊張地去看公主,見公主手中的匕首插在蛇身上,暮晚搖蹲在地上,只是臉色白了一點兒。暮晚搖道:“我沒事�!�
然而方桐不敢大意,因接下來,他們聽到野林圍著他們的四面八方,傳來“滋滋”聲。他抬頭,目力驚人,看到四方向他們涌來的蛇群……眾衛(wèi)士們紛紛拔劍,額上俱是滲了汗。
暮晚搖讓人抱起她挖出的茶樹,站了起來。她看眼春華,見春華跌靠在方桐懷里,已經(jīng)開始面滲冷汗,身子顫抖。
暮晚搖蹙了下眉。
她只從書里看到過嶺南多蛇,但現(xiàn)在也是第一次看到……
方桐道:“公主,我們快離開此地!”
暮晚搖幽聲:“恐怕難走出了�!�
她吩咐:“點火!”
春華渾身發(fā)冷,意識漸漸開始模糊。她被方衛(wèi)士扶著肩,此時只能勉強說出一句話提醒公主:“下了雨……這火恐怕點不起來……”
暮晚搖默然。
卻仍向前一步,任細密雨點濺上長睫,濛濛一片。她握著匕首,長衣掠袖,立在衛(wèi)士前,冷目看著四面八方的蛇:“點火!”
便是搏,也要搏出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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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不停,沙沙入夜。
三更半夜之際,言家聽到劇烈的敲門聲。劉文吉也被外面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他扒著窗子,看到言家大郎和三郎一起披著蓑笠、舉著火把去開籬笆門,而一列威嚴(yán)衛(wèi)士站在門口。
衛(wèi)士首領(lǐng)喝道:“公主呢!你們將公主藏在哪里?”
言父瑟瑟發(fā)抖躲在屋子里,根本沒敢出去。而幺女言曉舟躲在兩個兄長身后,膽怯地探出頭問了一句:“什么公主?”
對方不耐煩地推開他們:“讓開!”
言三郎喊道:“怎么又私闖民宅?大哥,我們且攔住他們!”
言石生回來后就睡了,此時也被雨聲和外面的吆喝聲吵醒。他披衣出去,正好看到衛(wèi)士和自家兩個兄弟在推搡,眼看要發(fā)生沖突。
言石生立在冷雨廊下,長袍微掀,長發(fā)半束,在寒夜中眼眸黑靜,清和無比:“發(fā)生何事?”
言曉舟也怕他們打起來,回頭看到二哥蕭蕭肅肅的身形,不覺驚喜,告狀道:“二哥,他們要找什么公主!我們哪里知道什么公主?”
言石生微默。
他緩緩道:“我知道。”
即將開打的眾人:“……!”
霎時間,不管是言家兄弟、還是被南�?h令派來接暮晚搖的衛(wèi)士,目光全都向言石生看來。
衛(wèi)士首領(lǐng)打量他一番,見只是一個書生,便獰笑道:“看來郎君是你們家的主事人了。你知道我等在找什么公主?”
說是找公主,其實也想趁機夜闖民宅,搶些錢財。
在偏遠地方,兵者,賊也。賊過如梳,而兵過如剃。
言石生看著這些不速之客,只含笑道:“你們要找的,是曾經(jīng)和親烏蠻、在烏蠻分散后、重歸我國的丹陽公主暮晚搖,對么?”
言石生道:“公主前幾日確實借住我家,而今卻已經(jīng)走了�!�
眾人:“……!”
言家三個子女、包括躲在屋中的言父,全都怔怔地看著言石生——
同住一屋檐,同吃一碗飯。
人和人的差距這么大。
第11章
南蠻,位于大魏西南方向。這個鄰居至今實行部落奴隸制,野蠻好戰(zhàn),百年來素來讓大魏頭痛。
南蠻共有五部,各部有貴族稱王,烏蠻乃南蠻五部之一。
南蠻五部之間多年混戰(zhàn),南蠻王毫無威懾力。而在混戰(zhàn)中,烏蠻部統(tǒng)一了部中聲音,向大魏稱臣,求娶大魏公主,以求結(jié)盟。
大魏為了間離南蠻五部,避免南蠻統(tǒng)一,自然同意了烏蠻的和親政策。大魏更想著扶持烏蠻上位,讓烏蠻王成為整個南蠻五部的王,統(tǒng)一南蠻。
為了以示決心,大魏將皇后親女,當(dāng)年年僅十五歲的丹陽公主,嫁給了當(dāng)時已經(jīng)三十歲出頭的烏蠻王。
丹陽公主嫁給烏蠻王,烏蠻王原來的本部王妃被削成妾。
因為此次和親,乃是皇帝親女、皇后幼女,并非尋常的宗親公主,這個意義,在整個大魏都非比尋常。當(dāng)年丹陽公主嫁去烏蠻時,聲勢極大,整個大魏的子民都在祝福、并憐憫這位年少公主。
然而僅僅兩年,烏蠻王在與他部的戰(zhàn)斗中了箭,這位王者命不久矣時,將王位傳給自己的繼任者。
繼任者準(zhǔn)備娶了父親留下的原妻丹陽公主,繼續(xù)烏蠻和大魏之間的友好協(xié)議。
但繼任者尚未迎娶丹陽公主,內(nèi)部就戰(zhàn)亂爆發(fā)。
新的烏蠻王慘死在內(nèi)戰(zhàn)中,丹陽公主帶著她的仆從浴血在戰(zhàn)亂中殺出一條生路,重回大魏。
而今烏蠻仍在混亂中,大魏邊軍也探不出這南蠻五部至今是什么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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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事極大,大魏中關(guān)注此事的人不少。
而今在嶺南沙水鎮(zhèn)一尋常鄉(xiāng)紳家中,夜雨綿綿,言家二郎言石生道破暮晚搖的身份,讓那夜里來尋公主的衛(wèi)士們警惕萬分。
衛(wèi)士們拔劍,厲聲:“據(jù)在下所知,公主到嶺南后,從未公布自己的行蹤。你是如何知道她是公主的?”
言石生仍立在廊下,他半夜被吵醒,顯然有些疲累,聲音也有些喑�。骸八m未曾明說自己的身份,但蛛絲馬跡卻遺留不少。她自稱姓暮,又會玩長安宮廷才有的‘游祥和’牌。再加上身邊仆從對她尊敬萬分,小生便斗膽猜她乃是暮氏的皇親國戚。
“烏蠻陷入內(nèi)亂不是小事,丹陽公主重回長安亦不是小事。天下人多多少少都聽說過。
“而嶺南近一年來,發(fā)生的最大一件事,便是先后本家李氏的李公被貶來南海,成為南海縣令。
“如此一聯(lián)系,小生便不得不猜,丹陽公主是來嶺南看望她的舅舅,現(xiàn)今南�?h令李公的,對不對?”
堵在言家門口的衛(wèi)士們面面相覷,一時目中驚疑,因言石生猜得竟分毫不差。
不等他們多想,言石生已經(jīng)主動為他們解了惑:“不過公主那樣的大人物,她既然不愿意明示自己的身份,小生縱是猜出來了,也從未告訴任何人。諸位不信的話,大可四處探問�!�
他這般一說,那籬笆外站著的衛(wèi)士們的臉色好上了很多。
衛(wèi)士首領(lǐng)更是臉色幾變后,收起了自己先前面對這書生的不屑獰笑。這位書生心思縝密,又和公主多日相處……難保不是個厲害人物。
這樣一想,他拱手致意時,便將手中刀面朝自己,以示自己對這位書生并沒有惡意。
這位衛(wèi)士首領(lǐng)有些恭敬的:“既然郎君猜出了我等的身份,可否告知公主現(xiàn)今在何處?”
暗夜中,言石生的面容掩在雨幕中,長眉幾不可見地輕輕揚了下。
他說出的話卻依然溫潤關(guān)切:“公主三日前便離開我家了。怎么,公主不曾前去南海么?諸位尋不到公主?”
眾人苦笑。
如此,言家堵在大門口的人也不將這些衛(wèi)士當(dāng)成賊,而是請他們進屋說話。這些衛(wèi)士因忌憚言家這位二郎敏銳的觀察力,一時也不敢小瞧言家。雙方和和氣氣地見面,商量尋找公主的事。
躲在自己屋子里一直沒出來的言父,在屋中長長一嘆。他人到中年,面容依舊儒雅俊美,隔著門縫,他復(fù)雜的眼神看向院中那領(lǐng)著衛(wèi)士進家門的自家小二——
兒子這般有本事,小小一個嶺南,恐怕是真的藏不住的。
而躲在另一屋中的劉文吉,此時也出來,幫助言石生等幾個子女一起招待那衛(wèi)士。
一晚上折騰,劉文吉心中也是起伏不定,一時驚駭一時失落。萬沒想到之前住在言家的那個一臉傲慢、理都不理他們的女郎,竟然是大名鼎鼎的丹陽公主。
那么,那位貌美侍女,自然是公主的侍女了……來頭竟都這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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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石生招待了那些衛(wèi)士,雙方對了線索,當(dāng)即拍板,決定一起去尋公主。
諸人披上蓑衣打算出去尋人時,言家幺女言曉舟趁其他人不備,將她二哥拉到了墻角。
仰頭看著二哥清潤又有些疲憊的眼神,言曉舟板著臉:“二哥,你到底在做什么��?”
言石生微微揚眉,溫和問:“小妹在問什么?”
言曉舟跺腳。
言家?guī)讉子女里,言大郎頭腦簡單、舞刀弄槍,言三郎跟著言二郎一起在讀書,但是讀書效果沒看出來,目前只看出言三郎的嗓門大……這幾個子女里,要說稍微有點兒心思的,只有年紀(jì)尚小的言曉舟了。
言曉舟躲著那些衛(wèi)士,小聲又焦急:“二哥,旁人不知道你,難道我們自家人不知道么?你早早就猜出了公主的身份,卻誰也不說,你莫不是在暗自籌謀什么吧?你怎么敢算計到一個公主頭上?”
她慌得不得了:“你到底在算計什么��?會不會為咱們家惹來大禍�。俊�
言石生目光微微一閃,望著她。
言曉舟見他不說話,便知他這是默認(rèn)的態(tài)度。言曉舟心中更慌——
她二哥看著非常的人畜無害、與人為善,他從不生氣、從不發(fā)脾氣。
但是那也不表示她二哥是一個特別正直的人。
一個人若是能夠讓認(rèn)識他的所有人都對他印象極好……這個人,本身就很恐怖。
言曉舟強作鎮(zhèn)定:“二哥,你說,我們是不是該趁機躲出去避難……”
言石生噗嗤一笑。
他伸手,揉了揉妹妹的發(fā)頂:“小妹,我怎么會讓整個家因我而去避難呢?”
言曉舟:“那你和公主之間……”
言石生嘆道:“我承認(rèn),我確實小小算計了一把�!�
言曉舟臉色霎時白了。
言石生卻又道:“但我走的是陽謀,并不是陰謀。我本就不會傷害公主,你實在不必多心。我只是……試探一些東西、求一個前程而已。”
他這么說,總算讓言曉舟放下了心。
她又自嘲,想自己怕什么呢。二哥是個好人啊。
等等,二哥是個好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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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
丹陽公主一行人,精疲力盡地在林中又轉(zhuǎn)悠了一天。此時天又黑了,大霧濃密,重新彌漫高林。
衛(wèi)士們疲憊地靠著樹樁休息。
暮晚搖握著自己的匕首,坐在火堆邊。兩日奔波,仍未走出這片山林。饒是她心性極強,此時也不禁心煩意亂。
而隨著時間延長,她身體也出現(xiàn)了不適,冷熱交替,頭腦也有些昏沉。
方桐過來公主身邊,他垂目望著公主被火光照映得冷白的面容,低聲:“春華還在高燒,仍未醒來。”
暮晚搖有些心亂地“嗯”了一聲。
另一個衛(wèi)士過來,用不安的聲音告訴公主:“殿下,我們似乎遇上‘鬼打墻’了。一直在這林中轉(zhuǎn)悠,卻出不去。”
他聲音不大不小,周圍不少衛(wèi)士聽到了“鬼打墻”幾個字,一時間都有些慌。
暮晚搖冷冷瞪了那個說“鬼打墻”的衛(wèi)士一眼,道:“不過是這幾日天氣不好,林中起了霧。你們一群廢物,辨別不出方向而已。不要給自己的沒用找借口�!�
諸人頓時低頭反省自己,雖被公主喝罵,但有公主這個主心骨在,倒也沒那么慌了。
見穩(wěn)定住了他們,暮晚搖站了起來。她站起時,身子輕輕晃了一下,方桐連忙扶住她。
暮晚搖給了方桐一個眼色,兩人走到了一邊。
方桐壓低聲音,憂心忡忡:“如殿下所說,這林中霧實在太大,再走不出去,春華中的‘蛇毒’沒有人解,恐怕就命喪于此了�!�
暮晚搖沉思一二。
她開口:“春華不能再等了,我們接著趕路。”
方桐:“只是一個侍女而已。大家已經(jīng)疲累……”
暮晚搖淡聲:“不僅是一個侍女�!�
她清寒美目,盯著方桐,緩緩道:“我能帶著你們走出烏蠻,自然也能帶著你們走出這片‘鬼打墻’。”
她回頭,眺望天地間籠罩的大霧。
女郎清晰的聲音,響起在所有人耳畔:“自離開烏蠻那一夜,我便發(fā)誓,絕不讓我身邊的人再度犧牲,再度受傷!”
她眼睛盯著所有的衛(wèi)士,一字一句:“我不會放棄你們?nèi)魏我粋人!現(xiàn)在,跟我上路!”
眾人怔怔看著公主,然后默不作聲的,一個個都站了起來,扶起武器。他們沉默地行在山林草木間,窸窸窣窣中,他們堅定地追隨著公主。
這一行,又不知默默走了多久。霧一直跟著他們,他們好似還在原地打轉(zhuǎn),卻也沒有人再說話擾亂人心。
暮晚搖行在最前方,她忽然聽到什么聲音,將她昏沉的大腦驀地一激。她快走兩步,拔開前方半人高的草叢,看到有人提著馬燈,向此處走來。她靜默觀望,提燈行在叢林中的少年書生驀地抬眼。
二人四目相對。
……是言石生!
立在雜草間,他對她露出笑容,溫暖清和:“暮娘子安好?”
第12章
昏昏大霧,身處光陰斑駁的深林中,一個山水紆曲般的少年書生提著馬燈,從晦暗中步出。
他眉目輕垂,只是微微一笑,身上那流水淡煙一般的清潤氣質(zhì),竟讓跟隨著丹陽公主的糙漢衛(wèi)士們集體為之一振——
這男女通殺的本事,其實也沒有旁的特殊原因。
不過是言二郎能走到他們面前,說明這“鬼打墻”被他破了。
而且言二郎是嶺南本地人,公主這些人走不出去的深林,言二郎大約可以輕易走出。
就是在眾人的振奮心下,言石生走到了暮晚搖身邊。他也并非真的閑庭信步,畢竟他就是一個普通書生。
在暮晚搖的冷眼下,她看到走到她面前的書生雖表現(xiàn)得很淡定,但他的衣襟上、袖尾衫口,也沾上了很多細碎草屑。
他吭吭哧哧地在山中走,看著也沒比他們多輕松嘛!
暮晚搖冷冷看他。
言石生盯著她片刻,向她彎身行大禮:
“小生見過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周圍人面色再變。
暮晚搖也變了,她瞬間對言石生生起了警惕心。手中一直握著的匕首一下子拔了出來,言石生剛行完禮站直身體,他就被推得向后趔趄兩步,脖頸被公主手中的匕首抵住了。
方衛(wèi)士等人緊張直呼:“殿下!”
殺了言二郎,就沒人帶他們走出這里了!
暮晚搖才不理他們,暮晚搖用匕首抵著言石生,只硬邦邦問:“你怎么知道我是公主?”
言石生手中提著的馬燈摔在了地上,晦暗搖晃的燈火照著他二人。暮晚搖拽著言石生,將他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
睫毛纖長,皮膚潔白。他風(fēng)姿郁美,被火光照著臉,襯出幾分山鬼般的詭譎幽美感。
讓暮晚搖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聽他苦笑一聲,嘆道:“殿下,你不會覺得你失蹤這么久,所有人都無動于衷吧?”
二人目光再對上。
暮晚搖被他握住手,她輕微一顫,手中的匕首便被他移開了。而她唇角扯一下,隔著袖子被他拽住的手只是推了一把,并沒有再為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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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石生解釋了所有人都出來找公主,而他不過是運氣好,找到公主而已。
所有衛(wèi)士們,背著傷員的、抱著茶樹的,都來感激言石生,覺得言石生在此夜就是他們的救命恩人。
就暮晚搖高高在上,她臉色透白,神情冷漠,排除了最開始的敵意后,她連看都不看言石生一眼。
如此傲慢。
言石生在她背后無奈喚一聲:“殿下稍等!”
暮晚搖身體驟冷驟熱,頭腦昏昏。她也是有些不舒服,根本不想耽誤時間和言石生寒暄。言石生叫住在前面走的她,他走到她面前來時,她都是沒什么表情的。
又美麗,又漠然。
如同開在深淵風(fēng)海前的艷麗玫瑰一般,孤芳自賞,不與他人說美。
言石生蹲在她面前,暮晚搖向后退開一步,見他伸手,將她原本踩在腳下的一株草拔掉。不光如此,他蹲在地上,連續(xù)地將周圍許多草一一拔掉。
那草到人膝蓋,似草非草,似樹非樹,而它們的葉子,像風(fēng)車一樣兀自轉(zhuǎn)動。這種草在這林中無人在意,而言石生蹲在暮晚搖腳邊,就毫不遲疑地把它們?nèi)及蔚簟?br />
暮晚搖稀奇:“你在抜什么?”
言石生溫聲答:“迷魂草�!�
他抬頭仰望她,道:“公主不是說遇上‘鬼打墻’么?我方才想了下,心里有了猜測。眼下看到這種草,我便知道了。這‘迷魂草’便可迷惑人的心智,讓人在同一個地方不停轉(zhuǎn),走不出去,人自己卻感覺不到。所謂的‘鬼打墻’,多半就是它們在作祟。
“我們此地的老人講,在野外遇到‘迷魂草’,絕不可心存僥幸。一定要砍了才好�!�
暮晚搖驚疑,她身后諸人也一時感慨。沒想到嶺南稀奇古怪的事這么多,連棵小小的看著普通的草,都能讓他們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