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暮晚搖憤恨地盯著被言石生拔起的草,臉色難看。
而言石生抬頭看她一眼,又忽然笑道:“我們這里還有一種傳說,迷魂草只有遇見美人才會出現(xiàn)�!�
暮晚搖一怔。
而他蹲在她腳邊,手上沾著泥土,只是仰頭看著她:“殿下必是絕代佳人,才讓這‘迷魂草’神魂顛倒,舍不得殿下,非要跟著殿下走�!�
暮晚搖原本面容冰冷,與他對視一瞬,再聽他借草夸她是美人,她撐了半天,卻終究耐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而她一笑,諸人間的緊張氣氛才消退了。
在清除了“迷魂草”后,再次行路,眾人發(fā)現(xiàn),他們這才是開始走出那魔障一般的圈子,開始能走出這里了。所有人松了口氣,知道他們得救了。果然需要一個本地人領路啊。
此時便是言石生提著馬燈走在最前面,之后是公主,然后才是這些衛(wèi)士。
眾人心情都好。
暮晚搖跟在言石生身后,她眼看著大家走出那一直打轉(zhuǎn)的圈子,心情也好很多。一時放松之下,她身體的疲憊襲來,竟讓她在跟著言石生時,腳下一軟,眼看就要摔倒。
暮晚搖自己暗叫不好,旁邊卻伸來一只手,托在她手下。
暮晚搖的手被人碰,她顫了一下后縮。
言石生并沒有收回手,他手掌仍向上張開。看到她后縮,他臉微有些紅,卻只是垂目看她。
野林靜謐,無人說話。
二人對望。
身后又跟著不知情的、好奇他們怎么停下來的衛(wèi)士們:“言二郎,殿下?”
暮晚搖沒吭氣,手卻遞了過去,被言石生托住了。之后他手才沿著她的手臂上滑,托住了她的手臂。他這般扶著她,避免她摔倒。
二人扭過臉,各自無言,沉默走路。只有二人手中藏著的汗?jié)n、二人時刻因為沒有默契感而不自覺撞到一起的身體,才能看出這兩人心中的各懷鬼胎。
言石生低頭看不平的地面,專注十分。
暮晚搖抬目,看虛空中彌漫的霧氣,認真研究。
前方的景色漸漸清晰,他們在言石生的帶領下走出了迷霧陣。
看到了山下影影綽綽的火光,暮晚搖舒口氣。她目中波如清湖一般柔婉流動,她聲音懶怠:“敢碰我的手,你這是以下犯上�!�
言石生低聲:“我在救你�!�
她聲音里帶著一絲笑:“那也是以下犯上�!�
言石生道:“那便等安全了,殿下懲罰我吧�!�
暮晚搖似笑非笑:“你以為我傻?你成了我的救命恩人,我說要懲罰你,旁人會怎么想我?你以為一個和親后歸國的公主很好當?”
言石生怔一下。
他垂著目,輕聲:“交淺而言深,乃是大忌。殿下不該與我說這么私密的話�!�
暮晚搖反手,一把握住了他本就托著她的手。他被驚得僵住身體,看她傾身,美目俯來,縷縷香氣也向他飄來。
暮晚搖扣住他的手,笑吟吟:“我偏要說。言石生,你別想擺脫什么�!�
言石生長睫一顫,不解她這話是什么意思。
但他還來不及問,就見這公主身體一軟,向他懷中倒來。他頓時大驚,手中燈也掉了,手忙腳亂地抱住這位軟下身倒過來的公主。
他太過倉促,沒有接住她,反而抱著她,與她一起跌坐在地上。言石生只來得及摟住她的肩,不讓她摔倒在地。
前后左右都傳來呼聲:“殿下!”
火光重重,言石生抬頭一見,見原來他們已經(jīng)走出了那片荒僻的地方。下面有幾個衛(wèi)士提著燈在搜索,公主這么一倒下,下面的人全都看到了,急忙向他們這邊趕來。
而顯而易見,是暮晚搖跟在言石生身后,言石生專注看地上的路,暮晚搖卻看到了接應的人�?吹搅私討娜�,她才放心地倒了下來。
可悲的便是言石生了。
言石生抱著她坐在地上,她臉貼著他的脖頸,氣息拂著他頸間喉結。溫香軟玉在懷,他渾身卻很是僵硬,滿心是被坑一把的無奈。
言石生:“殿下?你真要如此?你如此倒下,旁人還以為我怎么了你。這不是徒惹誤會么?殿下你哪里不適?能不能再堅持一下?”
女郎被他晃動手臂,他還催促她醒來。周圍這么多人圍上來,也讓言石生緊張無比。
而那被他擁著坐在地上、靠著他脖頸放心閉上眼的丹陽公主唇角一勾。他越是搖她,她越是滿心促狹,要欺負他、折騰他。
她斥道:“聒噪!”
她額頭貼著他被激得滾燙的脖間喉結,覺得有暖風拂在發(fā)頂。
她唇角帶笑,昏迷前最后遺留的聲音含著一絲魅惑與戲弄,道:“我偏要折騰你。誰讓你不帶我找白牛茶樹的位置,讓我自己找?”
“你活該!”
貼著她的耳,言石生終是有些氣急敗壞:“我可是剛救了你的人!”
他當然可以對她用心機,但是丹陽公主又當然是一個任性的公主。
暮晚搖被他抱在懷中,已經(jīng)昏迷過去、不能回答他了。言石生抬頭,看著四面八方圍過來的疑惑衛(wèi)士們,他沉默半晌,長嘆口氣,知道自己有的解釋了。
第13章
言石生的籌謀并不復雜。
暮晚搖告訴他,若是無人照拂,恐怕他是拿不到州考后的進京名額的。
言石生沒有告訴暮晚搖他早就知道,并不用旁人提點。他讀了這么多年書,早就知道本朝科考所看重的詩賦,正是他自己最薄弱的一項。他拿自己最薄弱的才識去挑戰(zhàn)科考,幾乎沒有出頭的機會。
那他便與少年天才劉文吉所走的路不一樣了。
劉文吉也許靠才華就能進長安,言石生卻少不了用些其他手段……例如,成為丹陽公主的救命恩人。
親自向公主示范白牛茶可嚼碎銅錢是預謀,試探出暮晚搖是公主身份也是預謀,給公主畫出茶樹的圖卻不親自帶公主去找野外找茶樹還是預謀……他賭公主想得到那茶樹,想將茶樹帶走。
而生長茶樹的附近,據(jù)言石生自己知道,有蛇窩,有迷魂草生長。有公主那些衛(wèi)士在,言石生不覺得公主會有什么生命危險。但是在迷魂草的作用下,在野外迷路上幾天,又是理所當然的事。
而一定會有人發(fā)現(xiàn)公主失蹤,一定會有人需要言石生幫忙去找回公主。
成為了公主的救命恩人,哪怕公主自己不提,言石生相信嶺南那些大小官員,為了巴結公主,也一定會給言石生一個去長安的名額。
因為今年州考已經(jīng)過了,公主來到嶺南的消息瞞得好、不一定及時傳得出去,言石生謀算的,便是今年州考名額是劉文吉的,明年那個名額,當是他的。
他給了劉文吉今年這個大展才華的機會。希望劉文吉能夠用得上。
這是陽謀。要不要白牛茶樹,去不去找茶樹,是不是親自去找……那都是暮晚搖自己的事。言石生不可能逼著她去找茶樹,綁著她去迷路。
這種陽謀即使事后有人察覺,也不能怪到言石生頭上。
可惜的是言石生算好了一切,獨獨沒有算到暮晚搖會暈倒。
公主暈倒一事超乎了他的預料,也讓他不知所措了一把——嶺南多瘴,乃是“瘴癘之鄉(xiāng)”。
丹陽公主沒有被蛇所害。
卻倒在了野外那迷霧重重的瘴氣下。
只有她一人倒在瘴毒下,其他跟隨的侍女、衛(wèi)士都好好的。
那只能是……公主身體比尋常人弱了。
這超出預料的情況,頗讓言石生慚愧、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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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覺得正是自己沒有預料到這種情況、才害公主病倒了,待公主被帶回距離最近的言家休養(yǎng)時,言石生便親自去為公主熬藥。
嶺南這種荒僻地,一時間也找不到什么厲害的巫醫(yī)。公主病倒后,衛(wèi)士們已經(jīng)快馬加鞭去廣州找醫(yī)工,但幸好是瘴毒,那醫(yī)工還沒有到,言家這種本地人,卻自然也有些藥,能幫外地人調(diào)養(yǎng)身體。
如是,南�?h令派來的衛(wèi)士們看公主重新回到言家休養(yǎng)身體,他們便趕回南海,向縣令去匯報消息。
言家則在知道了暮晚搖的真實身份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重新將屋舍空了出來給公主用。這一次不光空出了公主之前住的那間最大的屋舍,言家還為昏迷的侍女春華,也專門挑了僅次于公主的屋舍。
畢竟春華是中了蛇毒。
真算起來,春華的情況比公主要艱難得多。
下午日頭昏沉,言石生蹲在廊下?lián)u著扇子,一邊被煙嗆得咳嗽,一邊為公主煎藥。里頭服侍的侍女們隔著簾子看到辛苦的言二郎,心中都感嘆言二郎可真是好人。
然侍女們也是憂心忡忡,因公主昏昏沉沉,一直不曾醒。
侍女們發(fā)愁中,見門外言石生端著藥進來,他咳嗽著說:“將此藥端給殿下喝吧。我們平時都是喝這種藥來對付瘴毒的。若是效果好,也許醫(yī)工還沒有請來,殿下就能醒了�!�
侍女們從他手里端過藥,連連感謝:“郎君你從昨晚回來就忙到現(xiàn)在,一夜未曾合眼,你快去歇歇吧�!�
言石生溫聲:“殿下喝了藥,我放下心便走�!�
侍女們點頭,端藥進去給暮晚搖喂藥了。言石生遲疑一下,并沒有回避,而是跟著她們進內(nèi)舍,顯然也想看看情況。侍女們只是回頭奇怪地看他一眼,想到他是本地人,便也沒有制止。
畢竟他是這般溫柔和善的郎君,有誰舍得呵斥他滾出公主的屋舍呢?
侍女們坐在公主床畔邊,試圖給公主喂藥,言石生隔著簾帳望去,見她們低聲說話,侍女們退了一個又一個,卻沒有一人能將藥喂進去。言石生在后看得目光閃爍,然礙于他是外男,能站在這里已經(jīng)不容易了,他并不好多說什么。
終于,侍女們端著藥掀開簾子出來了,悵然道:“郎君,不行,公主不肯喝藥。”
言石生道:“可否讓小生看看?”
一個侍女遲疑下,卻覺得言石生應該也沒辦法,就將藥碗遞給了言石生。而其他侍女商量一下后,就向舍外走,說道:“不行,我們得催促人,讓醫(yī)工快點來�!�
言石生心中想:你們殿下的問題是不肯喝藥,請來醫(yī)工有什么用?
言石生撩袍掀簾,俯眼看那臥于帳中的女郎。
她閉著目,長發(fā)黑墨一般濃密散于枕間,面容因為發(fā)著燒,有些酡紅,如同涂著胭脂一般,嬌妍無比。她睡在帳中,也許是忽然感覺到有人凝視,她睜了眼看來。
濃密的睫毛輕閃,烏黑如清墨的眼睛迷離地看向言石生。
這般乖巧柔弱。
言石生心口一燙,定神讓自己不要多想。他低聲:“殿下,你醒著?”
暮晚搖只是看著他,卻不說話。
言石生余光看眼外面站著的侍女,他試探地舀一勺藥汁喂她,果然如侍女所說,她抿著唇,根本不張口喝藥。言石生試了幾次后,他莞爾一笑,也不說話,只是趁侍女不注意,飛快地從袖中掏了一塊糖,塞到她嘴邊。
暮晚搖眼睛微睜大,圓圓的,如貓眼一般。
她竟然張口吃糖了。
言石生心中了然,他坐在榻邊,看她吃了糖,就低聲與她商量:“……殿下,我可是背著你侍女送糖給你吃的,你可不能出賣我。吃了我的糖,就將藥喝了。不然下次就沒有糖吃了,好不好?”
暮晚搖垂著目,只鼓著腮咬糖,并不理會他。
言石生也不知道她是有沒有打算聽,他再次試探喂藥,她竟然一扭頭,還是不肯喝。
言石生:“殿下?”
言石生服氣了。
這么多侍女守著,他也不能掐她腮幫逼她喝藥��?
言石生盯她片刻,起身打算出去想其他法子。然而他才起身,袖子就被暮晚搖扯住了。他一怔,回頭看向她。
暮晚搖臥于沉重被褥下,聲音都有些啞、有些弱:“不要走�!�
她垂著眼皮,眼睛欲睜未睜,恬靜又虛弱:“別丟下我�!�
言石生怔怔看她,他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
他低聲:“你不喝藥,我留下做什么?”
暮晚搖:“你又不叫我,我為什么要喝藥?”
言石生奇怪了:“我哪里沒叫你了?我不是一直叫你‘殿下’么?”
暮晚搖并不看他,她眼睛清如泉水,只是看著她扯著言石生的袖子�?樟攘鹊难劬Γ职察o,又羸弱。
她還偏有些小女孩兒般的賭氣:“你沒有叫我。我不叫‘殿下’�!�
言石生心中一動,他輕聲:“暮晚搖?”
她閉上眼,只是扯著他袖子,卻不吭氣了。
而言石生何等聰慧。
他坐了回去,開始試探:“我叫你暮晚搖殿下,你肯喝藥么?”
暮晚搖睜開眼:“我叫暮晚搖,不叫暮晚搖殿下�!�
言石生猶豫下:“暮晚搖?”
暮晚搖輕聲:“可是我身為公主,怎能叫我芳名呢?”
言石生:“……”
他忍不住笑了。
他嘆息一聲,察覺了她此時的狀態(tài)不是她平時的樣子。她平時驕傲強勢,此時卻這般弱。然而又這般乖巧。
他低笑,輕聲喚:“搖搖。”
暮晚搖眼睫一顫,向上睜開眼,片刻后,她點頭“嗯”了一聲,對他露出一個清淺的笑來。柔柔的,如同風中雪棠,美好萬分。
言石生久久凝視她,忽道:“……我現(xiàn)在只希望我這么叫了,你醒來后不要跟我算賬,不要打死我。”
暮晚搖迷茫地看他。
見他伸手,在她臉上掐了一下,似在泄憤一般。
言石生俯下來時,衣料涼涼地擦過她的臉,蓋住她眼睛。一片黑暗中,她聽到他將她抱起,柔聲:“好了,搖搖,不要鬧脾氣了,起來喝藥�!�
待侍女們商量好回頭看,便見賬內(nèi),少年書生擁著她們殿下,成功地將藥喂了下去。
侍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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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搖。
他這么連哄帶騙。
一直喊了兩天,喂了暮晚搖很多次藥。而暮晚搖真的傻乎乎的,他給糖吃她就張口,他喊“搖搖”她就微笑,他說什么她都不怎么反駁。她還扯著他衣袖,一直不舍他走,鬧得侍女們不停勸。
而公主被勸得淚水漣漣,惹人心憐。
又好笑。
隨著喝了藥,暮晚搖的身體也一點點好了起來,讓人松口氣。
某個晚上,暮晚搖從昏沉中醒來,她揉著額頭,忽然想到了這幾天那個言二郎一直喊她“搖搖”。
暮晚搖頓住,心中不禁涌上極大羞恥感——
她在病中是瘋了么!
自從她十五歲開始,就沒有人這么喊她了。
暮晚搖沉吟,思索自己是不是該殺了言石生,好藏住這個羞恥的秘密。
天亮時,侍女們開始起身梳洗。暮晚搖仍舊坐在榻上沉思,直到聽到外面言石生溫雅聲音:“搖搖,該吃藥了�!�
暮晚搖冷著臉坐在帳內(nèi):“……”
第14章
言石生端著藥碗候在屋外,向里面公主請示。
但顯然暮晚搖病著,不會回答他。
言石生進去時,見舍中清靜,侍女們各司其職,或持拂塵清掃器具,或站在窗前認真地修剪花枝……總之都很專注,專注得都有些過了。
繞過屏風,他看到葳蕤翠帳低垂,帳角綴著香囊金球等物。整個內(nèi)間,有著女兒家的粉潤青春之美。只是今日,似乎燃起了香。
他掀開帷帳,見暮晚搖合眼而睡,粉面一半藏于褥下,只露出奶白的額頭來。他掀開簾子的光驚擾到了她,她手抓著被褥,一點點從褥子下露出臉來。清水般的漆黑眼眸,秀美可親的鼻尖。
言石生坐于榻邊,伸臂要扶她起來。他聲音比往日更輕柔些:“搖搖,今日這么早便醒了?昨夜睡得好不好?該起來吃藥了�!�
暮晚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并不說話。
因她前兩日也是這樣,言石生便也沒如何,仍輕言細語地誘哄她起來。就見這位公主慢吞吞地從一團暖烘床褥間爬起來,大概被悶得慌,她被他攬入懷中時,整張臉都有點紅。
言石生俯眼,他看到她烏濃稠密的長發(fā)下,睫毛輕輕上翹,再一點兒粉面,就完全看不到她何種神色了。
他變戲法一樣,從袖中掏出一枚糖,在她張口時塞到了她嘴里。
暮晚搖一下子被塞了滿嘴:“……”
腮幫都被塞得鼓起來了。
她要發(fā)怒他逾矩之時,良好的修養(yǎng)讓她不能將塞到嘴里的東西再吐出來。她只好憤憤不平地用力去嚼嘴里的糖,這糖甜絲絲的,但竟然不膩,還有點兒酸……
什么糖��?
言石生舀了一勺濃黑藥汁,要喂到她嘴里。
被他扶在懷里的娘子已經(jīng)清醒,之前裝模作樣不過是試探他到底對她做過些什么。既然早就醒了,暮晚搖當然不肯喝藥了。她幽幽道:“原來你就是這樣哄騙一個病中的可憐人兒喝藥的��?”
言石生端著藥匙的手輕微一顫。
靠著他肩膀,不喝那藥,暮晚搖慢吞吞地抬眼,凝目睇來,冷然怒意與似是而非的慵懶氣息同時向他裹挾而來。
她很有氣勢。
如果不是嘴里沒有完全咽下去的糖害得她說話聲含糊的話,丹陽公主理應更有氣勢些。
而言石生心中平靜。
他早猜到她清醒了,不然侍女們不會強作鎮(zhèn)定。
但是公主要試探他,他只能滿足她,被她試探了。
言石生改了稱呼:“殿下。”
暮晚搖唇角勾一下,言石生起身請罪之際,她手中一掀,就將藥碗掀翻,砸到了地上。藥碗砸碎,藥汁濺在地上,嚇得外頭的侍女們慌亂來看,不安地請罪。
而言石生后退之時,衣料粗糙的衣擺也濺上了藥汁。
他卻只是俯身行禮,眼睛看也不看濺到自己腳邊的藥汁,口上歡喜道:“見到殿下醒了,小生總算放心了�!�
暮晚搖拍床板:“你放心個……!”
因為不雅,她最后一個“屁”字沒有說出。但她坐在床上氣勢凌人地瞪著言石生,儼然一副要秋后算賬的架勢。
言石生溫聲:“其實小生早就想過,小生雖照顧公主身體,但也間接逾矩,殿下醒來必然要與我算賬。我既不能放任殿下不管,也不能坐著等死,便絞盡腦汁,也想了法子來幫殿下秋后算賬。”
暮晚搖衣衫不整地坐于榻上,酥肩半露,玉頸修長,乳兒被掩在長發(fā)下,若隱若現(xiàn)。而她俯身,感興趣道:“你又有法子幫我解惑了?”
言石生眼睛立刻挪開,不多看她一分。他道:“所謂懲罰,不過是長痛與短痛。短痛的話,殿下一劍殺了小生,便了結此事了;長痛的話,殿下多折騰小生幾日,大約也能消氣。”
暮晚搖眼神諱莫如深。
她道:“你是不是以為我會選長痛?”
暮晚搖笑道:“我選短痛。”
言石生一滯。
他余光看到她下了榻,雪玉一般的赤足踩上地衣,之后裙襦才落下,擋住了她的雪足。她就這般走下來,一步步向他走來。香氣縷縷,腳步停在了他面前。
一聲“�!�,當是抽劍聲。
言石生想起來,床幔角邊可是懸著一把劍的。暮晚搖要抽劍,實在容易。
他驀地抬頭,向她看來。果然,暮晚搖手中的劍已經(jīng)拔出,在他的注視下,她的劍搭在了他肩膀上。
暮晚搖慢悠悠:“這劍,是當今太子殿下送給我的,說有此劍在,我殺了誰,他替我一力擔著。我之前試了試,這劍吹灰可破,牛毛可斬。比之前方衛(wèi)士那把劍,不知道好了多少。我將它掛在床頭,便是防著不法之徒,對我不敬�!�
言石生與她對視。
男女之間,博弈若此。
言石生道:“太子殿下將此劍送給殿下,當是愛護,卻也是警告。小生以為殿下當小心使用此劍,些微小事,也不必上綱上線�!�
暮晚搖:“叫我‘搖搖’,這是小事么?”
言石生嘆:“是殿下逼著小生叫,小生不叫殿下就不喝藥,小生不能見死不救,也實在沒辦法啊�!�
言石生緊張那把搭在肩上的劍,暮晚搖卻輕松:“你這般說,可見你是篤定我不會殺你。你憑什么認為我會不殺你?”
言石生看著她。
他緩緩道:“我確實在賭。
“賭殿下……憐惜小生�!�
暮晚搖:“……”
言石生見好就收。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手中的劍抽走,遠遠地丟開。他作揖道:“殿下且饒我一命吧。殿下要殺小生容易,后續(xù)事件卻麻煩,還不如殿下放我一馬,讓小生‘長痛’來伺候殿下呢?”
他溫聲細語,又眼中帶笑,半是開玩笑,半是真賠罪。
倒是這種態(tài)度,讓暮晚搖也不好生氣了。
因為……本來就是一件小事。
暮晚搖板著臉:“我病中的樣子……”
言石生:“我一個字也不會說出去�!�
暮晚搖:“那叫我‘搖搖’……”
言石生:“以后絕不敢叫了!”
暮晚搖臉色冷一下,好像有些生氣,但也不知道在氣什么。她最后悶悶道:“那這事便算了,下不為例�!�
言石生松口氣。
外頭小心翼翼觀望的侍女們也松口氣。
暮晚搖解決了此事,臉色便好很多,她向言石生揚下巴:“我打算去看看春華�!�
言石生聞弦知雅意,立刻道:“那我陪殿下一道去。春華娘子已經(jīng)醒了,應該沒有大礙�!�
暮晚搖點頭。
她道:“我要更衣�!�
言石生轉(zhuǎn)身向外走。
暮晚搖喝道:“你走什么?!”
言石生后背僵住,遲疑回頭:“……那總不能是讓小生來服侍?”
暮晚搖大怒,要張口,卻又抿唇,半天不知道怎么說。言石生疑惑而專注地凝視她,安靜等待。好一會兒,暮晚搖眼神向上輕輕飄一下。
她道:“你給我吃的糖……”
言石生懂了。
他小聲道:“你還要么?”
暮晚搖:“……不要�!�
言石生不說話,他只是走了回來,將袖中放著糖的荷包放在了床邊小幾上,讓暮晚搖觸手可碰。而他再次拱了拱手后,這次真離去了。
待他走后,暮晚搖摸到那荷包,從看著用了很多年、一點兒也不好看的荷包中掏出糖豆來吃。
依然是甜甜的,酸酸的。
暮晚搖一個人坐在屋中吃了會兒糖。
她目光瞥向窗外,隱約能聽到自己侍女們關心地在詢問言二郎,問言二郎有沒有被公主嚇到,而言石生溫柔回答。
暮晚搖咬著糖嗤一聲,心里罵他虛偽。
他這樣的人,處處體貼,太容易讓人喜歡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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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剛升,春華坐于屋前曬太陽。
劉文吉猶豫著過來,看到她臉色雪白地坐在太陽下,他腳步都有些慌。而扭捏了半天,他紅著臉上前,將一個草編的小人放在了臺階上。
劉文吉輕聲:“聽說你醒了……我送你玩的�!�
春華驚訝,抬頭看這清俊書生一眼。她指尖顫顫,接過了那草編小人。春華紅著臉,低著頭不說話。
劉文吉倒是吭吭哧哧地開口:“我知道你是公主身邊的侍女,我這樣的白身,現(xiàn)在是攀不上你。但你且等一等,待我中了進士……”
有女聲懶洋洋地傳來:“等什么?”
春華立刻驚慌站起:“殿下!”
劉文吉有些茫然地看去——
那女郎搖著扇子、自屋廊口拐入,梳高髻,插步搖。裙擺曳地,披帛飛揚。
而跟在她身后的人,穿窄袖文士衫,布束發(fā),目清雅。竟是言石生。
言石生看劉文吉一眼,示意劉文吉趕緊請安,別得罪丹陽公主。
劉文吉卻在沉思:言二郎為何跟在公主身邊?
言二郎怎么和公主這么熟?
言二郎和公主這么熟,那他和春華是不是……
不等他思量完,有腳步聲匆匆而來。暮晚搖看去,見是衛(wèi)士們攔住要闖過來的人。那闖過來的人,是言石生的大哥和三弟。
暮晚搖詫異。
言石生心中卻一動。
言大郎和言三郎到了他們這里,只倉促地向公主請了安,就神情復雜的:“州考結果出了……今年的名額,是劉郎,劉文吉。”
言石生不說話。
言大郎不知道該怎么說,只努力壓抑自己的同情:“……二郎,沒事,咱們還有下一年�!�
言石生回過神,笑道:“該是恭祝劉兄。大哥三弟,我不難過�!�
因為這正在他的預料中。
但是周圍一片愁云籠罩,除了劉文吉和公主,這里其他人好像都因為喜歡言二郎的原因,沒有人開心——
“言二郎,沒關系,你一定能去長安的。”
“二郎,你別傷心�!�
“二郎,要不你求求人?”
最后那句是春華在暗示言石生求助公主,言石生一一回答大家的關心,看著很忙。
暮晚搖倚著廊柱,搖著扇子看他們。
她真不懂他們傷心什么。
她奇怪道:“他失敗不是意料之中的么?你們愁什么?”
眾人敢怒不敢言。
暮晚搖根本不在乎這些,她看向言石生:“你身上什么香?”
言石生:“��?”
暮晚搖看著他:“我要�!�
所有人里,大概只有暮晚搖根本不為言二郎的州考失敗傷心了。言石生無奈的,微笑著看她一眼。
第15章
言石生彬彬有禮道:“小生不曾用香�!�
暮晚搖不信。
她聳鼻子嗅了嗅,確實覺得言石生身上有一種極淡的香,聞著很雅。丹陽公主自然也不必看旁人的臉色。她喜歡這香,便走向言石生,拽住他袖子就要細聞。
暮晚搖上前一步。
言石生后退一步。
暮晚搖再上前。
言石生再后退。
暮晚搖不高興了:“你躲什么?!”
在眾人瞠目結舌的注視下,言二郎再鎮(zhèn)定,也不由面容通紅,哪里撐得住公主這般肆意妄為?
哎。
關上門也罷……
大庭廣眾之下……
不對,關上門也不能罷。
在暮晚搖拽住言石生的袖子就要他停下來別躲時,言石生退無可退,只好急促地打斷她的靠近:“殿下,小生想起來這是什么香了!”
暮晚搖掀眼皮,似笑一下:“我一靠近你,你就想起來了。你的急智,難道還要靠我激發(fā)?”
語氣中暗藏諷刺。
言石生裝作沒有聽懂公主的嘲諷,他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衣袖從暮晚搖手中拽出,冥思苦想后答:“……小生確實不用香。但我家小妹正是愛俏的小娘子,恐怕是我平時幫她薰衣時,不小心沾了點兒香。
“此香叫‘降真香’。殿下可以問問我小妹�!�
暮晚搖“哦”一聲,無可無不可。
而有公主這般打岔,眾人都怔怔看著言石生,大概在猜言石生和暮晚搖到底是什么關系。他們已經(jīng)不太關注言石生又失敗了一年這樣的小事……
之后暮晚搖進了屋,問了春華的身體幾句。
期間,暮晚搖的眼睛若有若無地撩過站在屋外和言石生說話的劉文吉。她看到言石生向劉文吉賀喜,劉文吉眉目間皆是志得圓滿的歡喜……暮晚搖冷嗤一聲。
春華正被侍女們攙扶著回到榻上歇著,她見暮晚搖一直瞥那屋外的劉文吉,不知為何,有些緊張:“殿下……是不喜歡劉郎么?”
暮晚搖收回視線。
她喝口茶,美目輕輕一揚,黑色瞳孔下,嫵媚神色一勾而逝。她蹙著眉:“我喜不喜歡也沒關系。只是他州考出來了,怎么還不回他家,還住在言家?是為了膈應言石生么?”
春華心跳咚咚。
她面紅緋紅,暗自猜測劉文吉是為了她而賴在言家不走。
春華支吾道:“也許劉郎和言二郎關系極好。”
暮晚搖:“言石生和誰關系不好么?”
春華與公主怔然對望,這話……她無話可說。
暮晚搖很快結束了這個話題:“無所謂。他們誰中誰不中,又有什么用呢。劉文吉倒是現(xiàn)在看著志得圓滿,好似中了一個州考就能飛上枝頭了……等到了長安,他才會知道像他這樣的神童,長安不知有多少!”
她幸災樂禍:“州考只是第一步。沒有名望的人,想向上走。等他們在長安蹉跎上幾年,錢財花光了都尋不到一個出路的時候,他們就會知道,這條路有多難。”
春華唏噓。
春華問:“殿下,我們何時離開此地?”
暮晚搖一愣。
她有些忘了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