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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原本取完白牛茶樹就應(yīng)該去南海找她舅舅了,但是機緣巧合,她又回來了言家,重新碰上了言二郎……暮晚搖含糊道:“等你身體好了�!�

    春華抿嘴,其實她身體已經(jīng)可以出行了。

    只是……春華看看窗外的劉文吉,她心中有了心事,便也作鴕鳥狀,不主動說什么了。

    暮晚搖在春華這里坐了一會兒,很快就走了。待公主一行人走后,春華坐于屋中,聽到外頭劉文吉說話:“娘子?娘子,你可在聽我說話么?”

    春華下了床,走到屋門前。聽到劉文吉在外低聲:“我與我家寫了書信,說留在這里教言二郎讀幾天書。我看娘子傷勢未好,娘子有需要我照應(yīng)的地方么?”

    隔著一扇門,劉文吉等了半天,才等到屋中女郎細弱的聲音:“有的�!�

    他頓時心生歡喜!知她是隱晦地同意他留下。

    -----

    下午的時候,暮晚搖午睡醒來時,言石生的妹妹言曉舟來登門,說為公主獻上“降真香”。

    剛睡醒的暮晚搖揉著額頭,在侍女夏容的服侍下梳洗穿衣。

    夏容觀察鏡中公主的面容,見暮晚搖唇角噙著一絲笑,顯然此時心情不錯。

    春華病了后,公主身邊的貼身侍女就由夏容頂上。夏容有心討好殿下,就一邊為公主梳發(fā),一邊說:“言小娘子應(yīng)當是二郎派來的。二郎為人實在太體貼,殿下隨口一句話,二郎就放在心上了�!�

    暮晚搖聽了她的話,瞥了她一眼。

    暮晚搖道:“什么叫我隨口提了一句,他就放在心上?我那是見他被眾人圍著,我可憐他,幫他解圍。我?guī)退鈬�,他投桃報李,不是�?yīng)該的么?”

    夏容愕然。

    身后其他服侍的侍女們同樣愕然。

    夏容代表眾女說出了大家的震驚:“殿下那話,竟是在幫言二郎解圍么?婢子、婢子……倒沒有看出�!�

    暮晚搖心情仍很好,沒有呵斥侍女們:“你們這般蠢笨之人,自然不懂我的好。言石生能聽懂就行了。他果然聽懂了。不枉費本殿下難得散發(fā)善心�!�

    言曉舟以前就有點怕暮晚搖。現(xiàn)在知道了暮晚搖是公主,她在進屋后,立在暮晚搖面前,更是局促。小娘子面容嬌俏,卻一徑低著頭臉紅,讓暮晚搖看得稀奇。

    言曉舟將自己懷中的匣子遞給公主的侍女,悶聲道:“這匣子里是我二哥與我一起制的香餅。我用了大半,仍剩下一些。殿下若不嫌棄,拿去試用便好。殿下若喜歡,我再做些便是�!�

    暮晚搖讓侍女們收好香,見言曉舟屈膝行禮后就要退出去,她一瞥,看到小娘子眼角有些紅。

    暮晚搖:“哭什么?送我點兒香,讓你這么委屈?”

    言曉舟被公主的眼尖和冷言冷語嚇一跳。

    她抬頭,果然眼圈紅紅。但她連連擺手:“不不不,我不是因為送殿下一點兒香哭的!殿下喜歡這香,是我的福氣,我哪里會委屈?”

    暮晚搖望著她。

    言曉舟眼圈依然紅紅的,抿著唇。

    暮晚搖好整以暇地以手支頜,懶懶道:“想說什么便說什么,不要學(xué)你二哥那樣拐彎抹角�!�

    言曉舟臉再紅,這次是羞的。

    她小聲:“……我二哥讀書那么多年,殿下真的不能幫他么?”

    暮晚搖:“能�!�

    言曉舟本只是試一試,暮晚搖如此干脆,她當即驚喜抬目。

    但是暮晚搖撩目微笑:“然而我要他來求我�!�

    -----

    言石生坐于案前,正在整理書冊,沉思接下來一年的計劃。

    他預(yù)計自己成了殿下的救命恩人,在公主走后,下一年的州考所點名額是他囊中物,根本不用他多費心。

    他輕而易舉能去長安。

    但是長安乃是整個大魏的政治中心,天下學(xué)子、才子都在長安。那么多人耽誤許多年,在科考上都沒有結(jié)果……他這個詩賦不好的人,憑什么能脫穎而出呢?

    得在有些地方下些功夫才是。

    言石生邊想邊寫,列舉自己下一年要看的書目,定下自己要掌握的才學(xué),打算如何抓住暮晚搖沒有離開的這段時間、從暮晚搖那里套出長安名士們、豪門們的信息……他如此嚴謹,邊寫邊將寫好的字條燒了,一點兒痕跡也不留。

    言曉舟敲門進屋,便被滿屋的煙熏火燎嗆得直咳嗽。

    言曉舟:“二哥……咳咳,你又在燒東西了��?”

    言石生起身將妹妹迎入,開了窗子走風,再遞上茶水,溫和笑道:“天有些冷,我燒些東西取暖�!�

    言曉被哥哥按著肩坐下:“……”

    她不說其他的,只進入自己的主題:“……總之,殿下不是不幫你,是等著你求呢!二哥你快去吧!”

    她仰望自己二哥,歡喜催促道:“二哥你之前的打算是對的。我看公主殿下還是很喜歡二哥你的�!�

    言石生默然。

    半晌,他頗有些大義凜然,拂袖道:“大丈夫屹立于世,有所為有所不為。豈能走這些偏門之道?小妹,平時我是這樣教你的么?

    “不用多說!讓我以色侍人,就算了吧。”

    -----

    星月載天,邊關(guān)之地,守衛(wèi)大魏邊界的邊軍,迎來了一行騎兵。

    那行騎兵從南蠻的方向疾馳而來,塵煙滾滾之下,兵臨邊郡城下,自稱是烏蠻王來見。

    軍馬出城,邊軍將領(lǐng)在帳中聽到消息,如臨大敵:“烏蠻王?一年前,烏蠻不是已經(jīng)陷入內(nèi)亂,自顧不暇了么?”

    大魏邊軍自帶著大批兵馬出營,在星夜下,雙方各帶兵馬,隔著一條長河對峙。

    對方騎兵站在山嵐上,朗聲喊話:“……我新任烏蠻王已平定內(nèi)亂,特來向大魏稱臣!還請將軍將書信送去長安,告知君父一聲!”

    因和親稱臣的緣故,烏蠻王直接稱大魏皇帝為“君父”。

    邊軍將軍面容嚴肅,烏蠻重新統(tǒng)一內(nèi)部……也不知是不是好消息。

    他卻也不得罪對方,讓手下兵騎馬過去取了書信,稱會快馬加鞭送信去長安,告知天下烏蠻王的回歸。

    這位將軍知道這事不是小事,說完幾句話便騎馬要走,那邊烏蠻人中卻傳來一道有些生硬、但已經(jīng)算是字正腔圓的說著大魏官話的男聲:“將軍且慢�!�

    將軍回頭,見與己方對峙的山嵐之上,蔥郁密林,黑壓壓的烏蠻騎兵中,一黑馬颯颯出列。馬上,乃是一帶著兜帽、面容遮得嚴實的身材頎長雄偉的男子。

    月色下,男子兜帽向后揚一點,露出一點兒下巴。

    俊冷傲然。

    男人似笑非笑:“我便是新任的烏蠻王�!�

    大魏將軍全身繃緊,警惕地看著這個親自來邊關(guān)之地的烏蠻王。手下大魏軍隊也持著武器,提防對方作亂。

    那騎在馬上的兜帽男子卻面不改色。

    他道:“我沒有惡意。我只是想問諸位……可知丹陽公主的下落?不瞞諸位,本王與她……關(guān)系匪淺。將軍暫且?guī)捅就鮽髟挘覇枂査欠襁記得她與本王的約定?”

    將軍警惕:“什么約定?”

    男人大笑。

    笑聲震得密林簌簌、眾鳥高飛,而他仰頭大笑,何等雄偉氣概!

    再聽他懶洋洋道:“男女之間,你說什么約定?”

    第16章

    向大魏邊軍傳了話,為防對方誤會、引起戰(zhàn)爭,烏蠻一隊騎士從山上退了下去。

    大魏邊軍的探軍回報說那些蠻夷人退走了,邊軍這邊也才撤下,回到軍營。

    在烏蠻那邊,弛馬下了山崗,騎士們跟隨著他們新的王,并未回營,而是上了另一重山崗。此處山崗與大魏邊關(guān)有些距離,打仗時不方便占領(lǐng),但此時不打仗,立在此處濃林密遮處,倒很方便看到大魏邊軍那邊的情況。

    看那邊軍營徹夜通火,火照十里而不滅。

    戴著兜帽的烏蠻王騎在高頭大馬上,抱臂而望。

    他身后一騎士道:“大王,為何不直接讓那些大魏人將他們的公主送回來?大王特意來此一趟,不正是為了那位公主么?”

    面容掩在兜帽下的烏蠻王,聞言哂笑。

    他名叫蒙在石。

    是丹陽公主所嫁的上任烏蠻王的長子。

    一年前烏蠻內(nèi)亂,該繼任的烏蠻王死了,公主也離開了。原本蒙在石也應(yīng)該死于那場戰(zhàn)亂中。

    蒙在石答非所問:“大魏人明日定會派人來詢問詳細情況,到時候說我只是前任王者的一個族人便罷。就讓大魏人以為前任王者家眷死透,我只是個趁亂登位的小賊。”

    立即有人道:“大王是勇者,是我烏蠻的救世者!豈是小賊可比?!”

    蒙在石盯著大魏邊軍那燈火通明的方向,對下屬的馬屁沒有反應(yīng)。

    讓那吹捧的人有點兒尷尬。

    另一人狠狠瞪了那個沒有拍對馬屁的人,小心翼翼詢問:“大王既然要蒙蔽大魏人,為何要向丹陽公主傳話?丹陽公主若知道大王是誰,大魏皇帝不也知道了么?”

    蒙在石淡聲:“那可未必。咱們這位公主,未必和她父皇一條心。我倒是要看看,她會不會將我還活著的消息告訴大魏皇帝,讓大魏皇帝早早提防。我賭她不會。

    “咱們這位前王后,那可不是一般女子�!�

    這下子,他身后的下屬們都低著頭,不敢發(fā)言了。蒙在石與前烏蠻王后的關(guān)系……即使作為下屬,也應(yīng)當作不知。

    而他們也確實不知。

    只隱約聽說過一些流言罷了。

    眾人眺望著大魏邊軍方向,倏忽一刻,見山下有騎兵偷偷摸摸,向大魏邊軍方向潛去。卻沒什么馬蹄聲,因馬蹄用布所包。雖然行動有礙,但他們躲過了大魏邊軍的探查。

    這行軍隊鉆入樹林中,顯然要趁夜對大魏邊軍做些什么。

    烏蠻王高高在上,瞇眼凝視。

    身后一屬下有些興奮道:“看來大王所得的消息不假!南蠻王真的忍不住,要在今夜騷擾大魏邊軍,搶奪糧草和土地!”

    南蠻五部,烏蠻只是其中之一。

    南蠻也有王,只不過南蠻五部不聽這位王者的話。然而大魏消息滯后,他們卻不知,近年來,南蠻有一位年輕的王,勵精圖治,正在長成。這位年輕的王立志收服整片南蠻五部,征服大魏!且在大魏不知道的時候,這位年輕的王,已經(jīng)開始征戰(zhàn),掃蕩整片南蠻之地!

    今夜便是年輕的南蠻王派軍騷擾大魏邊軍。

    蒙在石只是騎馬立于高處,看到下方戰(zhàn)事在悄然開始,他微笑:“看來那位年輕的王,真的想收服整個五部啊。他還沒有收服五部,就想從大魏這里得些好處?果然年輕而悍勇啊�!�

    下屬道:“自然不如大王您!”

    下屬又道:“大魏邊軍今夜先因我等的到來,去連夜商量對策了。今夜南蠻王派來的軍隊,說不定真能打大魏一個措手不及。大王,雖然我等并未歸順南蠻王,但我等也算是南蠻子民吧?我們要不要跟上去,趁機從中吃些好處?”

    身后的軍士們聞言,躍躍欲試。他們驍勇好戰(zhàn),眼前看到有好處可得,當然一個個都按捺不住興奮。

    蒙在石淡聲:“想去你們便去吧�!�

    看大王不反對,當即數(shù)位下屬出列,騎馬下山,去整合自己手下人。

    卻也有會看眼色的下屬,見大王不置可否,他們咬牙忍著貪婪,跟隨在大王身后,和大王一起俯視下方人趁夜作亂。

    有人不解:“大王,明明能得到好處的事,大王為什么不心動?”

    蒙在石從馬上下來,他長身而立,黑袍裹身。他長臂一揚,虛虛指著大魏方向:“偷啊搶啊,到底只是一時。終生如此,未免可笑�!�

    身后人互相對視,不懂大王的話。

    他們聽蒙在石手拄下巴,邊沉思邊說:“這么多年,我們有糧食了就吃,沒有了就去大魏那里搶。整個南蠻都是這樣,因為常年打仗,我們個個善戰(zhàn)。大魏最強力的軍隊是邊軍,但邊軍在我們眼里不足一提。

    “既然我們這么強,為何我們不能像大魏一樣富饒?我們的子民為什么那么蠢笨,我們的房子為什么沒有大魏堅固,我們?yōu)槭裁催B年征戰(zhàn)而不停?我們想要的,僅僅是大魏珍貴的珠寶和漂亮的女人么?”

    蒙在石轉(zhuǎn)身,看向身后面面相覷的諸人。

    他淡笑:“原本我想從丹陽公主那里知道答案�?上莻沒有信用的合作者。那我便只好換種方式,讓南蠻王去實驗了。

    “我在此發(fā)誓!在我畢生,我何止要做這個烏蠻王,我要做整個南蠻的王者。我要帶領(lǐng)我的子民走出如今境界,我要我們變得像大魏一樣強大,甚至超越大魏!”

    星夜下,眾騎士紛紛下馬,跪在他們王者腳下。他們懷著虔誠的心膜拜,他們有種預(yù)感——

    最強大的王者,眼前的男人,將帶領(lǐng)他們走出不一樣的未來!

    -----

    邊軍再一次被那些蠻族人騷擾,并未引起太大關(guān)注。因常年如此,這本就是邊軍存在的意義。

    快馬加鞭,各州選出的年輕才俊名單被送去長安,這些是明年參加科考的人士;

    披星載月,烏蠻有了新王者的消息也送去長安,這是南蠻這片土地新的變化的開始。

    而嶺南又下了雨,淅瀝如愁。

    黃昏之時,暮晚搖仍在午睡。因前些天中了瘴毒,身體未完全康復(fù),需要睡眠來養(yǎng)精蓄銳。

    昏昏沉沉的睡夢中,她做著一些關(guān)于過往的噩夢,壓得她后背冷汗淋淋、心跳急速。她陷入噩夢中醒不過來,忽然一道清朗的讀書聲,將她從夢中驚醒。

    紗帳茫茫,暮晚搖有些迷離地坐在床上,蹙眉聽著外面的讀書聲——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往往復(fù)復(fù),聲如雨清。

    暮晚搖攏著長發(fā),扯開簾帳,沉著臉起來。她就知道,又是討厭的言石生在讀書了!

    又在讀書了!

    她撩帳起身,推開窗子,果然看到了那坐在廊下抱著書苦讀的少年書生。暮晚搖正要訓(xùn)他讀書聲太大,卻見瀟瀟暮雨下,似乎一滴雨水飛斜,濺上他的睫毛。

    他睫毛輕輕顫抖,抬手拂去眼睫上的水漬。而他抬眼,眺望著漫天細雨,靜然而坐。

    背影清肅,側(cè)容清雋,氣質(zhì)如遠山清水般遼闊浩瀚。

    暮晚搖不禁看得呆住。

    ……名門子弟才會養(yǎng)成的好氣質(zhì),怎會出現(xiàn)在一個嶺南鄉(xiāng)巴佬的身上?讀書有這么神奇么?

    可他讀書也沒見讀得多好啊。

    言石生看了一會兒雨,再次將心收回到自己手中的書卷上。他才朗聲要繼續(xù),后方飛來一扇子,砸在他后腦勺上。

    言石生:“哎�!�

    他被砸得一跌,回頭手忙腳亂地收了扇子,看到是一把鑲著許多珍珠的羽扇。這扇子是暮晚搖常用的那一把,他抱著扇子抬頭,果然看到紅裙搖曳,暮晚搖腰肢款款地沿著走廊向他走來。

    她呵斥他:“讀書時應(yīng)低聲尋義,不要學(xué)村學(xué)生高喉大嗓亂喊一氣!”

    言石生目中浮起無奈,起身將扇子還給她。他道:“小生受教了。”

    ……其實他讀書聲也沒多大。

    但估計吵到暮晚搖了。

    言石生見公主并沒有什么事要吩咐,便重新坐下,這次沉默著讀自己的書。雨聲滴滴答答,言石生后背繃著,心神抽出一分來,思考公主怎么還不走。

    她站在他后面,在干什么?

    暮晚搖眼中流波閃爍,不緊不慢地搖著自己的羽扇。

    她冷淡地問:“言石生,你想去長安?”

    言石生回答:“是。”

    他要起身面朝她,暮晚搖卻從后按住他的肩,不讓他面對她。她按著他坐著,讓他就這么和她說話。女郎的手扶在肩上,她人就站在他后方,觀察著他。言石生面容古怪,心里有些不自在。

    暮晚搖:“你是想當官?”

    言石生頓一下,緩聲:“是�!�

    暮晚搖奇怪:“為什么?你不是說你不好名,不好權(quán)么?那你當什么官?”

    言石生不語。

    暮晚搖在他肩上戳一下,輕輕一點,似撩非撩。她聲音也儼然如煙雨空茫,含著一絲魅惑:“問你話呢。能不能說句實話?說句實話對你有這么難么?”

    言石生低笑。

    他望雨而嘆:“非是我不說實話,而是實話多可笑,沒有人信罷了�!�

    暮晚搖俏皮道:“說不定我信呢?”

    言石生沉默。

    暮晚搖勾著他的肩,再次一戳。如魚尾戲掃一池清水,從肩膀處開始,言石生都要被她戳得半身發(fā)麻了。

    他漲紅了臉,幾次想起身,卻被她按著坐下。

    他只好僵硬著坐直身體,望著天地間的暮雨綿綿,輕聲回答:“那這話,我只說一次。日后殿下再問,我不會再承認了。”

    暮晚搖好笑:“你說啊�!�

    暮雨下,她聽言石生聲音低柔:“殿下可曾見過‘路有凍死骨’,可曾見過‘蒼生多寒無可救’?我幼時母親尚未過世,我們兄妹幾人跟隨他們在南方游學(xué),遇到過大旱,遇到過人吃人。我阿父說天下不仁,這樣艱苦的百姓到處都是。

    “后來我年歲漸長,見的就更多了。我會不禁想,我能為這天下做些什么?我一介書生,困于嶺南鄉(xiāng)隅,我要改變這世道,除了科考、做官,我無路可走。

    “我要天下泰康,要民眾不屈。要鄰里不擾,要盛世太平。我除了當官,無路可走。”

    書生意氣,少年熱血。言石生柔聲:“公主聽到我方才念的《碩鼠》了么?”

    暮雨如沙,他二人于雨下,一坐一站。少年書生坐于前方,少年公主將肩搭在他肩上。二人的聲音隔著綿雨,一前一后地交疊在一處: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樂郊啊樂郊,到底在哪里?!

    與他一道念出這詩,暮晚搖滿心激蕩,無以復(fù)加。滿腔情緒強忍不住,摟著他的肩,她俯身從后貼于他面上,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

    第17章

    天黑了有一段時間,夜雨如流,隱約聞見院外清新花香,靜謐無聲。

    舍內(nèi)一燈如豆,侍女們端上茶水后便退了下去。

    言石生坐于暮晚搖對面,心跳咚咚如雷,他看著對面的少年公主。

    見她高髻云鬢,朱唇美目。她的美麗璀璨輝煌,讓整個言家寒舍襯得富麗堂皇。這般公主,與他乃是云泥之別。

    這樣的公主,她怎會那般唐突,吻他面頰?

    言石生能感覺到他和暮晚搖相處時,有時候氣氛會比較怪。然他和公主平時沒有默契,在這個時候卻分外有默契。每每氣氛古怪,二人都會心照不宣地移開目光,破壞氣氛。

    之前都做的很好,為什么她突然親他了?

    更讓他迷惘的,是他分明……忘不了她俯面貼來的甜美氣息。溫軟,暖甜。她柔軟的唇貼在他臉頰上時,整個天地在那一瞬間靜止了。

    暮晚搖也在悄然打量言石生,他坐于她對面,白身粗衣,垂著眼,眼睫上好似被火光罩上了一層金粉,細碎而柔美。

    暮晚搖看得心旌搖曳,忍不住咳嗽一聲。

    言石生睫毛輕輕一顫,向她看來。

    四目相對,星火幽幽。二人又是一陣無言尷尬。

    暮晚搖漸有些惱,有些煩。她理直氣壯:“你方才為什么不躲?”

    言石生:“……大概是因為我背對著殿下,腦后沒有長眼睛的緣故�!�

    暮晚搖面頰緋紅,拿扇子扇了扇風:“哦�!�

    兩人便又沉默下去了。

    好一會兒,言石生大概覺得他必須得說點什么,他干巴巴地開了口:“……殿下為何突然親我?”

    暮晚搖施施然,對他露出笑容:“因我看你為百姓愁苦,為國家憂心,我被你的胸襟感動。那激蕩之情席卷我,沒有什么語言能夠表達我對你的敬佩。情不自禁,我就親了你�!�

    言石生默然。

    半晌,他露出一絲有些勉強的微笑:“原來如此�?磥淼钕率切貞烟煜碌娜��!�

    暮晚搖飛他一眼。

    她說:“我不是。你不要誤會。”

    言石生:“……”

    暮晚搖道:“正是因為我不是你那樣的人,所以才會敬佩你,敬佩你有我這種凡人沒有的東西。我若是與你一樣的人,當時反應(yīng)恐怕不是親你,而是與你結(jié)拜兄妹……啊姐弟�!�

    言石生望著她不語:姐弟?

    不過大他半歲而已。也值得她一直記得?

    他容貌俊朗,明目溫潤,尚有些少年氣在。這般幽幽若若地向暮晚搖看來,頗讓暮晚搖腮暈面熱、心如鹿撞,頂不住壓力。

    暮晚搖側(cè)過臉,用羽扇擋住了眼睛以下的面容。她明眸滴溜溜地睇他一眼,打個哈欠,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要睡了,你也早早就寢吧�!�

    她要從旁走去內(nèi)舍時,言石生忽起身,走了幾步,擋在她面前。他不說話,俯身向她作了一揖。

    暮晚搖頓時有些氣急敗壞:“你還要干什么?我都說是太過激動了。要怪就怪你自己忽然說那么激情澎湃的話!”

    言石生望她:“所以殿下是一個說法也不給小生了?”

    暮晚搖揚下巴:“難道你要我賠你損失么?贈你千金如何?”

    言石生道:“倒也不必如此�!�

    暮晚搖羞怒:“那你要怎樣?”

    言石生俯下眼,道:“殿下教教小生該讀些什么書,學(xué)些什么技藝,長安有哪些不能得罪的豪強,有哪些名門世家需要拜門……如此便好了。”

    暮晚搖一怔,收回了自己那強作鎮(zhèn)定的目光。

    她微微一笑,拿羽扇在他肩上挑了一下,笑吟吟:“這么簡單?好啊�!�

    言石生望向她搭在他肩上的羽扇。

    暮晚搖呵一聲,收回自己的扇子,轉(zhuǎn)身搖搖走了,背影婀娜嫵媚。

    言石生盯著帷帳在她身后紛紛落下,她走入深深淺淺的濃紅帳后,侍女們紛紛入舍侍候。言石生猝不及防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再行一禮才告退。

    -----

    如是,氣氛變得欲蓋彌彰的和諧。

    劉文吉他家中一直催著他回去,但劉文吉知道公主一行人恐怕在言家待不了多久,他硬是扛著家里壓力不肯回去,在言家進進出出,殷勤地討好侍女春華。

    春華溫柔而羞赧,又不敢告訴公主。劉文吉說待他中了進士他便來求公主許出春華,他說得多了,春華也漸漸期盼起來他中進士的風采……大家都說劉文吉才學(xué)好,是嶺南神童,那中進士,應(yīng)該也是容易的吧?

    比起劉文吉這邊的紅袖添香,言石生就有些苦哈哈了。

    暮晚搖說是教他,但暮晚搖是公主,她的教,和旁人怎么能一樣?

    暮晚搖輕輕松松說了一堆言石生從未聽過的書名,她鄙視他鄉(xiāng)巴佬一通,才又改了一遍他能接觸到的書。言石生拜托自己的三弟去找劉文吉的父親借書,自己則坐在公主屋舍內(nèi),被侍女們看著練字。

    隔著簾帳,暮晚搖譏誚道:“你這筆字呢,得從現(xiàn)在就練,就改。虧你阿父還中過進士,居然都不教你好好練字�!�

    言石生苦笑:“我的字也沒那般差吧�!�

    暮晚搖:“你的字當然不差。但是長安名門子弟,多的是百年世家教出來的書法大家。他們出手的一筆字,絕不是你這種鄉(xiāng)野書生能寫出來的。我給你一本字帖,你慢慢照著寫吧。估計你也寫不出什么成就來,我就當把字帖丟了吧�!�

    言石生自動過濾她的嘲諷,將她的意見好好記下。

    暮晚搖再喝杯言石生調(diào)給她的烏梅漿,酸甜的味道讓她眉目含笑:“還有啊,你得從現(xiàn)在開始把武藝提上去。我大魏講究的是文武全才,我見過的那些大臣們,誰不是說拔劍就拔劍的?你連馬都騎不好,這樣不行�!�

    言石生沉思:“我大哥武藝好,我多聽他的便是。殿下還有什么要教我的么?”

    暮晚搖想了想,盯著他:“你最應(yīng)該改的,就是你這一身氣度了。”

    言石生怔�。骸鞍�?”

    暮晚搖笑吟吟道:“長安推崇的,都是那類豪氣沖天、狂妄肆意的人。就你這種內(nèi)斂至極的,到長安了,旁人可不喜歡�!�

    言石生瞠目結(jié)舌。

    他低聲:“你莫不是在誑我?”

    暮晚搖板著臉:“我可沒有,我說的是實話。你愛信不信。反正沒人喜歡你這樣的。”

    言石生請教:“如何才叫‘豪氣沖天、狂妄肆意’?”

    暮晚搖:“就是對誰都面不改色吼回去吧�!�

    言石生道:“但我若是敢吼殿下一聲,殿下床頭懸著的劍會直接砍下來吧?”

    帷內(nèi)傳來少女忍俊不禁的笑聲,清亮如泉。

    言石生忍不住側(cè)頭看去,見賬內(nèi)影影綽綽,她似乎笑得趴伏在了床榻上,花枝亂顫。他心中微動,也不禁隨著她微微一笑。

    暮晚搖又突地停了笑,板起臉:“我累了,要午睡了。你自己讀書吧,不要出聲,不要打擾我�!�

    言石生:“不如小生出去……”

    暮晚搖沒有理會。

    言石生便沒有出去,仍是坐在窗下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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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雨綿綿。

    暮晚搖睡醒,見到他仍在帳外坐著。侍女們不知何時離開了,坐于外頭階下閑聊。而屋中窗下那讀書少年,他坐如修竹,并未休息一刻。

    暮晚搖下床,云鬢蓬松,就這樣掀簾出去,站在了他身后。

    言石生似有察覺,他要抬頭時,暮晚搖從后傾身,纖纖素手握住了他手,與他一起握著那只有些禿了的毛筆。

    暮晚搖淡聲:“你這字寫的不對,我教你�!�

    言石生全身僵硬,并不做聲。

    又聽她在他耳畔一笑,氣息揉上他微紅的耳際,輕如煙霞:“你呀,只是死記硬背,卻文理不通,氣勢不足不暢;家中無權(quán)無勢,你又不去交際。這般讀下去,再過十年,你科考也中不了�!�

    言石生抬頭看她。

    二人對視一瞬,又各自移開目光,看天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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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晚搖在言家休養(yǎng)得不錯,只是她舅舅不斷來信,催著她去南海。暮晚搖借口春華身體還沒好,仍想多拖兩日。

    她平日里罵一罵言石生,再教一教言石生讀書,這樣的日子輕快,倒比她在長安還要好些。

    這一晚,暮晚搖吃完茶,收到了一封來自長安的信件。

    信是太子殿下讓丹陽公主府上的幕僚送出的——

    烏蠻重新統(tǒng)一,新任烏蠻王上位。

    新任烏蠻王托人問她,是否還記得他們之間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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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晚搖臉色猛變。

    在這一瞬,她刻意遺忘的、丟棄的過往,如海潮呼嘯著,重新向她席卷而來,淹沒向她。

    在烏蠻時孤零零被排擠的時候,眼睜睜看著侍女被欺凌而死的日子,蒙在石貼著她耳牽著她手、說與她合作的日子……

    全都重新回來了。

    就如言石生說的那樣,過去的事情,永遠不會過去。

    哪怕現(xiàn)在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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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邊炸雷,轟轟作響。

    夜色融融,言石生立在屋前,看著灰暗天幕出神,想大概明日又要下雨了。

    想到下雨,他就不禁想到那日……言石生撫了撫自己的臉頰,好似還能感覺到她那時的暖香。

    他閉目,壓下自己的綺思。

    言家三郎咋咋呼呼的大嗓門在后喊起來:“二哥,你摸著你的臉笑什么?”

    言石生:“……”

    言石生睜開眼,見言三郎剛從外面回來,氣喘吁吁地為他背來了一箱子書。言石生上去,與三弟一起卸書時,聽到“砰”的巨大推門聲。

    他本能地側(cè)頭看去,見暮晚搖出了主屋,立在廊上。

    她看到了他,目光微微一頓。

    暮晚搖厲聲對滿院子的人說:“收拾東西,明日我們?nèi)ツ虾�!�?br />
    滿院子的衛(wèi)士和侍女們愕然,沒想到如此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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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邊悶雷震震,電光時而照得廊木清光凜凜。吩咐好衛(wèi)士和侍女們收拾東西,暮晚搖轉(zhuǎn)身在廊上走,言石生跟在她身后。

    言石生:“殿下、殿下……暮晚搖!”

    他追上她,一把拽住她手腕。

    暮晚搖被他拽得轉(zhuǎn)過了身,與他對視。

    言石生目中光變得溫和,他嘆氣:“為何這般匆忙要離開?如果有什么問題,我或許可幫殿下想想法子……”

    暮晚搖冷冷看著他。

    暮晚搖道:“你這么關(guān)心我,難道打算跟我一起走?我身邊能夠長留的人,只有內(nèi)宦。你做好閹了自己的準備了么?”

    言石生:“……”

    第18章

    言石生還是將暮晚搖勸回了屋舍。

    侍女們在外打理行裝,暮晚搖坐著,看言石生回來,為她端了一碗熱茶。

    言石生:“殿下方才在外面喊累了,喝口茶潤潤嗓子吧�!�

    暮晚搖捧著茶盞,語氣古怪:“我那般說你,你竟然不生氣么?”

    言石生說:“這世間,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xiàn)過讓我生氣的事�!�

    暮晚搖身子前傾,饒有趣味道:“你這般說,就讓我忍不住想挑釁你了�!�

    言石生:“然而殿下要走了,也沒時間挑釁了�!�

    這么一說,二人視線同時一怔。

    暮晚搖移開了目光,低頭默默地喝茶。她垂下的視線中,看到言二郎跪坐于她身畔,輕輕扯了她繡著流云紋的錦袖一下。暮晚搖盯著茶盞中漂浮著的茶漬,看得分外專注。

    言石生道:“殿下如果遇上什么難題,我縱使幫不了殿下,或許也可以為殿下提些建議。殿下縱是不理會我的建議,多個人說話,也能抒發(fā)下心中抑郁,不是么?

    “況且殿下馬上就要走了,就算跟我說了什么,也應(yīng)該不怕我宣揚。畢竟小生身在嶺南這樣的荒僻地,殿下應(yīng)當對我放心一二�!�

    暮晚搖抬目,看到他跪于她身畔,青衫垂地,幞頭束發(fā)。他眉目間蘊著天生的撫平人心的溫和氣質(zhì),讓人心中一頓,有些想信賴他。

    但是暮晚搖終歸是和過親的丹陽公主,她早不信人和人的感情,她只信無利不起早。

    她也不覺得一個鄉(xiāng)野書生,毫無見識,能對自己的困境提出什么解決方法。

    暮晚搖便懷著一種抒發(fā)心中抑郁的目的,語氣寥落地隨口與他道:“我一位故人,和我有些矛盾。他最近恐怕要找我麻煩,我得解決此事。”

    言石生問:“陛下能管么?”

    暮晚搖:“此事不能讓我父皇知道。最好是我自己解決。我父皇一旦插手,情勢就于我不利了�!�

    言石生道:“對方家世如何,對待親朋眷屬如何,可有什么弱點?殿下是想一勞永逸,還是只是暫時解決?”

    暮晚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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