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他見那位文官盯著言尚看,心中就一頓,
想莫非這位文官是什么大人物?而言素臣并非如他自己說的那般樸素,言素臣在長安是有什么人當(dāng)靠山的?
馮獻遇不禁目色暗暗。
想到前段時間幾人一起行卷,韋樹有自己的關(guān)系自然從來不與他們相隨,
劉文吉向來不屑此事也不與他相隨。只有言尚和馮獻遇二人不停周轉(zhuǎn)于各位達官貴族的筵席上,
抓緊每一次機會向那些人推舉自己……
然而若是言尚有其他機緣,
那與他一路扶持、互相鼓勵的自己算什么呢?
馮獻遇這般想時,
再聽到考生中的竊竊嘩然。他回過神,
隨著嘩然聲向后看去,
見是韋樹撐傘而來,
眾考生皆在觀望。
這些考生大多在二十左右,而毫無疑問,
韋樹是所有人中最為年少的。他少年風(fēng)流,玉致清泠,絲毫不為其他考生的各異凝視而多關(guān)注一眼。哪怕同是世家子弟,
如此風(fēng)華矜傲者,也是少數(shù)。
而眾人都能看到,他是從丹陽公主的馬車上下來的。
看來確實如傳言說的那般,韋七郎到長安后沒有去依靠韋家的勢力,
而是去攀附了丹陽公主。
眾人一時感慨,寒門子弟更是幾多嫉妒,想到:攀附公主,得以及第,有什么了不起?若是把此機會給自己,自己能夠攀附上丹陽公主,自己一定比韋樹做的更好!
馮獻遇聽著周圍人的各異聲音,再看韋樹根本不理會周圍人,既不理會旁人的羨慕,也不理會旁人的巴結(jié)。韋樹入了考生的排隊中,還施施然從袖中取了一卷書來,閑然無比地撐傘看了起來。
馮獻遇:“……”
少年郎君那淡然之狀,讓他這樣幾次都不能登科的人,好生羨慕啊!
正羨慕著,搜身的官吏已經(jīng)不耐煩地點了他的名:“下一個,馮獻遇�!�
馮獻遇連忙收回視線,專注自己的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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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已經(jīng)將機緣送了出去,就沒有再多關(guān)注科考的事。
行卷推舉,不過是順手為之。她并沒有想手伸太長,讓此次科考變得不公正之余,也犯忌諱。
雖然,對于很多無門行卷的人來說,有人能提前讓主試官看到自己的所有作品,已是不公正。
然而,哪怕是世家子弟,行卷后也不一定就會錄取。行卷不過是求個眼緣。科考自然私下有些不公正,但朝廷官吏原本只被世家子弟壟斷,如今有個機會讓寒門子弟和世家子弟一起參與考試,已經(jīng)是進步了。
凡事過猶不及,不可一蹴而就。
二月中科考,三月初張榜。中間半個月的時間,暮晚搖都沒有和吏部的人見過面、打過招呼。
二月底時,暮晚搖參加一個賞花宴。
宴上許多貴族男女,還有一些官員與家眷也在其中。許多年輕郎君見到丹陽公主這般美艷,有些心思目的的,便都湊上來攀附。暮晚搖瞧不上這些人,轉(zhuǎn)身就躲開了。
侍從們將那些巴結(jié)公主的人擋開。暮晚搖便坐在水邊,搖搖地扇著羽扇,等候另一位公主來與她見面。
此時,有一位官員竟說服了那些衛(wèi)士,擠到了公主身邊,向她彎身行禮:“涼風(fēng)美景,美仆相伴,殿下好生春風(fēng)得意�!�
暮晚搖坐在涼亭圍欄旁,觀賞著綠波春水中的紅尾錦鯉。她回過頭,辨認半天:“哦,是考功員外郎啊。”
對方笑道:“正是下官�!�
是吏部這次科考的主試官。
春華在一旁端著一碟魚餌喂食水中的錦鯉,側(cè)過頭,見這位官員正對暮晚搖笑得幾多討好。
暮晚搖兀自笑一聲。
大約明白這個人看中的不是自己背后的太子,就是背后的李家了。
暮晚搖興致盎然:“你來見我有什么事么?難道三哥待你不好,你不想待在吏部了,想向我討個其他官職當(dāng)當(dāng)?”
這位員外郎當(dāng)即滿頭大汗。
連忙苦笑:“殿下說笑了!小官才當(dāng)上吏部員外郎沒有幾日,實在不想丟了這份美差啊�!�
吏部是三殿下秦王的勢力所在,吏部的人幾乎都以秦王殿下而馬首是瞻。若是今日他和公主的對話傳了出去,讓人覺得他背叛了秦王殿下,那可就不好說了。
暮晚搖見他害怕,不禁噗嗤笑起,美目彎彎,如月牙清湖一般。
這位員外郎趕緊說自己的目的:“是吏部已經(jīng)定了今年的科考登科名單,準(zhǔn)備遞上尚書省批閱,若是無誤,之后經(jīng)過門下省與中書省,過兩日,這份榜單便會張貼出來了。”
暮晚搖若有所覺,不禁傾身向前。
這位員外郎低聲:“既然名單已經(jīng)定了,下官來告知殿下一聲,不過是向殿下賣個好而已。
“此次登科考生兩千,共取二十二人。陛下未有圣意,今年便不會再多取人。其中,殿下實在眼光獨到,推舉的二人,皆是榜上有名�!�
暮晚搖不禁聽住了,心臟跳得砰砰然。她屏氣凝神,聽員外郎的下一句。
而公主身后的春華也忘了喂魚,她微微出神,有些慨嘆:一共兩千人,卻只取二十二人么?
科考及第,何等艱難。
然而又聽殿下推舉的兩人皆榜上有名,春華不覺伸長耳朵去聽,又心中隱憂,不知劉郎是不是在這二十二人之中。
若是劉郎再次落榜,以他的心高氣傲,該是何等打擊呀?
員外郎繼續(xù)低聲賣公主好:“韋七郎自是不必說,少年之才,便是秦王殿下親閱了他的卷子,也說一聲好。我們將此人點為了狀元。
“而殿下推舉的另一位言素臣,此次答卷也分外不錯。然在二十二人中,不過排名中等。但是因此人相貌出眾,我等權(quán)衡之后,尚書親自批準(zhǔn),將此人提為了探花郎�!�
暮晚搖:“……”
她怔得扇子都忘了搖了。
韋樹是狀元已讓她驚喜了。
言尚還真因為臉長得好被點成探花郎了?
她當(dāng)日一句戲言,原來吏部人真的這樣錄取名額��?
難怪呢,官場中人,就沒有長得丑的。清秀已是最低要求,畢竟這些官員日后都有面圣上朝的可能,豈能讓陛下天天面對一群長得不怎么樣的官員呢?
員外郎看公主發(fā)呆,不覺喚道:“殿下?”
“好!”暮晚搖回神后笑道,“多謝你提前告知我這個消息,我領(lǐng)情了。日后若有什么事,你盡可來找我�!�
員外郎的目的達成,含笑退下。
暮晚搖心中愉悅,繼續(xù)坐在水邊。春華則是在員外郎步出涼亭后,她咬了咬唇,將手中端著的一碟魚餌交給旁邊侍女,尋了個借口,匆匆出涼亭了。
暮晚搖看在眼里,但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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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公留步!”
姓劉的員外郎剛出了涼亭不遠,身后有女聲喚他。他停下步回頭,見追來的,是丹陽公主身邊那個方才一直伸長耳朵聽他們談話的貌美侍女。
春華過來,屈膝向員外郎行了一禮,低聲:“我有一事求劉公�!�
員外郎連忙:“不敢不敢!娘子是公主身邊的侍女,若是公主都解決不了的事,求下官也無用�!�
春華短促笑了一聲。
她其實聽公主說她有心推舉寒門子弟時,嘗試向暮晚搖推薦過劉文吉。
然而暮晚搖道:“他自己都不來我面前求,我為何要主動幫他?”
劉文吉那般傲氣,怎么可能在公主面前低聲下氣地求助?此條路斷了,春華也不好說什么。
而今追上員外郎,春華不過是想打聽一下消息。
她咬了咬唇,忍著羞赧道:“只是想問一下劉公,今年榜上二十二人名單中,可有一人名叫‘劉文吉’?”
員外郎撫著胡須想半天,納悶:“似乎不曾見過。此人怎么了?”
春華目中暗下,微笑:“沒什么,奴婢只是問一聲而已�!�
她心中憂愁,想等放榜了,自己該如何安撫劉文吉——
言尚第一年就能中,還是探花郎。
他二人同是嶺南出身,劉文吉自來又覺得自己強于言尚。
這般結(jié)果一出,劉文吉恐怕最是難以接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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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獻遇也找了一些人的門路,混入了這場賞花宴。只是他當(dāng)然走不到丹陽公主那樣的大人物身邊,不過是找機會討好一些邊邊角角的官員。然而那些官員看到他后,皆神色有異,避之唯恐不及。
馮獻遇怔忡間,見之前見的那位尚書省院門口檢查他們這些考生的官員,和丹陽公主的侍女站在一起。
那日丹陽公主送韋樹去尚書省,她的侍女穿著男裝騎著高頭大馬,自然被馮獻遇一眼認出。
而過了這么久,今年科考的主試官是誰,也在考試結(jié)束后公布了。
馮獻遇便認出,是今年的主試官在和公主的侍女說話。
觀察對方神色,那主試官一直春風(fēng)滿面……難道是來提前向公主報喜的?
馮獻遇凜然,猜測出:科考名單已經(jīng)定了!
即將張榜!
今年已是他的第四年考試,若是仍然不得……馮獻遇怔立許久后,不再去討好身邊那些避著他的官員,而是心中下了一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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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夜,廬陵長公主的宮觀外,迎來了一輛馬車。
馮獻遇一身雪白緇衣,從車中出來。他玉簪束發(fā),長袍飛揚,面容清俊,立在夜風(fēng)中,頗有些零落蕭肅之感。
他讓自己的小書童驅(qū)車回去后,仰頭看長公主的宮觀,心中情緒復(fù)雜。
廬陵長公主是當(dāng)今陛下的胞妹,在陛下初做皇帝的時候,這位公主幫了陛下不少。后來陛下完全掌權(quán)后,對這位長公主便投桃報李,極為寵愛。
廬陵長公主的丈夫逝后,這位公主就不再嫁人,而是束起了發(fā),做起了女冠。因為長公主帶頭做女冠,一時間,長安貴族女郎不少人競相模仿,自愿當(dāng)?shù)朗烤钩蔀榱艘粫r潮流,實在好笑。
然并不是公主做了女冠,就表示她要修身養(yǎng)性,不吃葷食了。出家做道姑,不過是長公主一個“我不想再嫁人”的表示。廬陵長公主身邊養(yǎng)著的美少年,可從來不少。
當(dāng)朝陛下為了表示對這位長公主的支持,還專門為她修了宮觀。這位廬陵長公主的宮觀,奢華輝煌,毫無道觀該有的簡樸之風(fēng),只比尋常的公主府更為華麗。
四年前,馮獻遇第一次來長安科考時,就因為年少貌美,被這位長公主看上了。
但他當(dāng)時自詡為有妻室之人,自然拒絕了這位長公主。
從那以后,馮獻遇就與科考斷了緣。雖然沒有人明確說過,但是馮獻遇自己知道,他被排斥多年,一定是這位長公主交代過什么。
而今四年已去……人生有幾個四年讓他蹉跎啊?
馮獻遇仰頭凝望著宮觀上的匾字,向前踏出了步。自這一步起,他再無回頭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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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陵長公主并沒有讓馮獻遇無功而返,甚至也沒有為難他。
侍女通報后,馮獻遇就被領(lǐng)入了長公主的寢舍內(nèi)。
帷帳飛揚,紅燭高燒,廬陵公主手持高燭,長發(fā)散至腳踝,從朦朦朧朧的帳后走出。
馮獻遇看去,見公主已是三十多歲,但保養(yǎng)得體,面上一點細紋也沒有,非但如二十歲女郎一般膚色嬌嫩白皙,她神態(tài)間,還帶有成熟女子才有的風(fēng)流韻味。
長公主笑道:“馮郎四年不登我門,今日忽然到來,是何事相求��?”
馮獻遇默然不語,掀袍,向她跪下。
長公主笑而不語。她一手持高燭,一手托起馮獻遇的下巴。借著燈火,她觀察他那閉目屈辱的神情,兀自覺得有趣。
長公主:“喲,看來是大事啊。但是只是跪一跪我,卻是不行的。”
馮獻遇仍不說話,卻是手伸到自己的襟口,將衣裳扯了下去。他跪在地上,袍子散在腰間,光潔年輕的長軀映在火光中。他抬起臉,清俊的面上,目中有星火微光,搖搖落落。
似有水色,濛濛生霧。
廬陵長公主看得目中生艷,呼吸微重。她嘗遍男色,對得不到的,又向來念念不忘。如此長夜,美男子在她面前脫衣而跪,她如何把持得住?
長公主手指托著馮獻遇的下巴,俯身就要吻來。
馮獻遇臉微微一偏,她的吻只落在了他頰面上,掀起了幾綹面上碎發(fā)。
長公主冷笑,也不著急:“怎么,到了現(xiàn)在,還想裝模作樣?”
馮獻遇抬目看她,隔著燈火,有些東西,好像一重重被他從體內(nèi)驅(qū)逐而出。到了這一步,又何必矯情?
他喃喃道:“我要功名�!�
長公主道:“好�!�
她高聲向外吩咐:“讓今年吏部的考功員外郎來見我!”
再一次的,公主俯身,面容與臉色蒼白的男子相貼,笑嘻嘻:“馮郎,離員外郎到來,還有段時間呢,且看這一段時間,你能不能伺候得我滿意。
“你的名次如何,便取自你服侍得如何。”
馮獻遇看她半晌,張臂,將她抱入了懷中。他抱著她,走向帷帳深處,走向重重陰翳深淵中。
放縱的情色讓人既厭惡,又癲狂。若是不能拒絕,不如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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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功員外郎瑟瑟發(fā)抖地站在廬陵長公主的寢舍外,他來之前,就被長公主派來的人告知公主的目的了。員外郎不禁面色發(fā)苦,心想這該如何。
他愁苦間,公主的寢舍門開了,侍女們讓他進去。
員外郎低著頭,只匆匆抬目看了一眼,就垂下了視線。這一眼,他看到了長公主慵懶地靠坐在榻上,一個郎君衣衫半遮,跪在她腳邊,正為公主剝荔枝。
廬陵長公主不與人廢話,張口就討要今年的科考名單,她懶洋洋道:“二十二人是吧?去掉一人,把馮獻遇的名字加上去。日后陛下問起,自然有我擔(dān)著�!�
就知道自己來這一次的目的在此。
員外郎也不敢多瞞,苦澀道:“回稟殿下,今年二十二人名單,大都是世家子弟。世家子弟的名單不好去掉,若是去了,日后被人發(fā)現(xiàn),下官的官位恐怕就要到頭了。”
廬陵長公主訝然:“二十二人盡是世家子弟?不可能吧?尋常時候,不是哪怕是做面子,你們也會加上幾個寒門子弟的名單么?今年就沒有?”
員外郎硬著頭皮:“今年的世家子弟極為出色,各個才情卓然�!�
廬陵長公主冷目盯著他。
員外郎額上滲汗,半晌后咬牙:“只有一人是寒門子弟。”
廬陵長公主笑了:“那就把這人去了,換了馮獻遇�!�
員外郎抬頭:“然而此人是丹陽公主相保的!此人的排名還被尚書親自指為探花,不如尋常人好操作!”
丹陽公主相保!
跪在長公主膝邊的馮獻遇驀地抬頭,看向員外郎,說出了他的第一句話:“竟不知道丹陽公主除了推舉韋七郎,還推舉了其他人。此人是誰?”
員外郎自然對美少年記憶深刻:“來自嶺南的言尚,字素臣。他的字很不錯,這一次的詩賦都寫得好。得探花郎,實至名歸�!�
馮獻遇聽著“言尚”的名字,眼皮猛地一跳,想到了言尚那清潤無比的面容。
探花郎!
既有丹陽公主相保,何必裝模作樣與他一道行卷?此人竟偽善至此!
馮獻遇失望至極,向來雋秀的面容竟顯得幾多猙獰,他咬牙切齒,笑一聲:“竟然是他!”
廬陵長公主俯眼看向他:“你認得此人?”
馮獻遇收斂自己的情緒,道:“不過是一偽君子,欺世盜名罷了!”
廬陵長公主手支下頜,若有所思:“點他為探花郎啊……”
通常按照習(xí)俗,點為探花郎的人,相貌都是最出色的一人……廬陵公主遐想時,馮獻遇咬牙,握住了她的手。
他仰頭,對她露出一個有些扭曲、又有些自憐的笑:“殿下忘了答應(yīng)我什么了么?”
廬陵長公主俯眼看他。
她現(xiàn)在對馮獻遇還是很滿意的,不想惹自己的新寵生氣。
她當(dāng)機立斷:“就把這個言什么的換下,我馮郎也是相貌雋逸的美男子,當(dāng)一個探花郎綽綽有余了�!�
員外郎急了:“然而丹陽公主那邊……”
廬陵長公主不屑道:“丹陽那個小丫頭片子,有什么可怕的?她一個和過親的公主,拿什么跟我爭?放心吧,我會壓著那個小丫頭的�!�
長公主都這般說了,員外郎只好答應(yīng)下來,回去告訴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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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春雨如酥。
暮晚搖照往日那般,閑著無事,就驅(qū)車去東宮,打算聽聽太子的教誨。即便外面下了雨,她也無所謂。
坐在車中時,暮晚搖忽聽到騎馬在外的春華到馬車邊,一聲低語:“殿下,是言二郎呢。”
馬車停下,暮晚搖掀開簾子,見果然站在道旁,撐著傘向她請安的郎君,正是半月不見的言尚。
春雨細潤,浸濕了他半邊衣袍。而他挺身立于雨中,卻依然端正秀美。
暮晚搖趴在車簾后,紗帛下,香肩半露。雨水飛上她的眼睫,打得她眼中光清泠泠,濕潤澄澈。然而她一張口,就陰陽怪氣:“半個月不見,今日竟能見到大忙人一面,我真是三生有幸啊。”
言尚禮貌道:“其實半月來,我有登門拜訪過。只是殿下大約太忙,是我去的時候不好。但整日待在府上等公主回來,又難免多一些閑話。如此,倒是我對不起殿下了�!�
暮晚搖面色微緩。
道:“你今日要干什么?”
言尚無奈道:“本是欲登門拜訪的……今日本打算哪怕厚著臉皮,也要在公主府上多待段時間,等到公主回來�?偛荒芤淮味家姴坏降钕掳�?”
暮晚搖道:“看看,你的時間多不湊巧。我正好要走呢,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
言尚便當(dāng)即道:“那我改日再來……”
暮晚搖盯他片刻,慢慢道:“我怎么覺得你是故意算著我的時間,不想與我多待呢?”
言尚面容微僵。
他確實覺得他和暮晚搖的關(guān)系太古怪……想把這個古怪的關(guān)系變得正常一點。
但暮晚搖好像變聰明了,竟然看出來了。
暮晚搖淡聲:“行了,上車來吧,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言尚踟躕間,暮晚搖已經(jīng)推開了車門。她坐在車中,艷麗無雙下,眼神又很冷淡。她忽遠忽近,不可捉摸。
言尚沉默半晌后,收傘撩袍,登上了馬車。馬車才重新行起。
坐在車中,言尚溫聲向暮晚搖解釋:“我只是不愿誤了殿下的清白之名。”
暮晚搖瞥他一眼,懶得跟他解釋自己沒什么清白之名。
左一個楊三郎,右一個韋七郎,在整個長安圈中人眼中,她是個左擁右抱的公主。
暮晚搖對言尚道:“明日便要放榜了,你知道吧?”
言尚:“嗯。”
暮晚搖看他,將他打量半晌。她忽然覺得自己眼光確實好,隨便遇上一個人,隨便推舉了一下,這個人就要及第了。
她當(dāng)即又高興起來,笑吟吟道:“吏部員外郎提前告訴我,韋七郎是狀元,你是探花郎呢�!�
言尚一怔。
然后向她一拜。
他目中微有喜色,又沉靜十分,只握拳于嘴下,輕輕咳嗽一聲。
暮晚搖覷著他這裝模作樣的樣子,不禁嗤笑:“想笑就笑出來,忍得這么辛苦,你累不累?”
言尚抬目,與她四目相對。
公主對他眨眨眼。
言尚搖搖頭,到底笑了出聲。溫溫淺淺,如溪流緩游。與他平日那般禮貌客套的笑完全不同……
他是個溫雅自省的人,從來沒什么大笑的時候。便是如現(xiàn)今這樣淺淺一笑,就已與平時的端正很不相同了。
暮晚搖看得心中一燙,別過了臉,不再看他。
心中不屑:笑得那般勾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經(jīng)探花郎。
言尚柔聲:“多謝殿下,殿下……”
暮晚搖斥:“離我遠一點!不要靠近我!”
言尚被暮晚搖的變臉弄得怔住,很是迷惘,不知他又怎么惹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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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是要去宮城,她打算到了宮城后下車,讓馬車再送言尚回寺廟。
只是到了宮城下,暮晚搖卻不用下車了,因已有太子的人等在宮門口。
太子的仆從撐著傘過來,通報之后,丹陽公主馬車掀開了一角簾子,公主千嬌百媚的面容露出。
仆從隱約看到好似車中還坐著一人,但看不真切,公主的冰雪眸已經(jīng)盯著他了。
仆從道:“太子殿下有其他事出宮了,叫奴等在這里,防止殿下白跑一趟。另外,太子殿下有一個消息,托奴告訴殿下,供殿下思量。”
暮晚搖奇怪:“大哥有什么話讓你傳給我?”
仆從道:“太子說,明日便是科考放榜之日。今日吏部將此次錄取的名單送去了中書省,太子看到了名單,發(fā)現(xiàn)與之前說好的不一樣。
“太子尚且沒有在名單上批字,便是要奴告訴殿下一聲,殿下推舉的兩人,韋七郎仍是狀元,但之前那個探花郎,被人頂替了。榜上再無言二郎的名字。太子殿下讓公主殿下看著辦吧�!�
一時間,只聽雨聲嘩嘩,天地闃寂至極。
第29章
雨水聲幾乎將外面仆從的聲音遮擋住。
然而斷斷續(xù)續(xù)的話還是飄入車內(nèi),
言尚如同被澆個透心涼。
他靜靠著車壁,
將外面的人與坐在自己身邊的公主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丹陽公主怒不可遏,
質(zhì)問:“探花郎不是吏部自己指定的么?為何臨時被頂替?是誰做的?”
仆從答:“是廬陵長公主讓人改的。吏部尚書不好忤逆長公主,
就直接將改好的名單送上了中書省。正是殿下提前與太子殿下打過招呼,
看到名單的時候,太子殿下才覺得不對,
沒有批字。但到底是長公主殿下,太子說做晚輩的,總要給長輩一個面子�!�
暮晚搖手指摳著車窗欞子,
語氣冰冷:“那姑姑是把探花郎替換成了誰?”
仆從:“一個叫馮獻遇的白衣書生。這人今年已是科考第四年了,
他攀上了長公主,
殿下最好不要招惹�!�
言盡于此,
確定丹陽公主獲得了該知道的訊息,
仆從就撐著傘告退了。
“嘩啦”一聲巨響。
暮晚搖恨恨地關(guān)上車窗門。她的馬車依然停在宮門口沒有走,
但騎馬在側(cè)的侍從和侍女,
也不敢在這時招惹殿下,問殿下現(xiàn)在去哪里。
同坐一車,
言尚看去,見暮晚搖眉目間盡是戾氣,將她美艷的面容襯得幾分肅冷兇煞。
她氣得胸脯起伏,
一把將車中小幾上的茶盞杯子全掃了下去。沉重的“咚”聲中,器具被掃在了車中茵褥上,雖沒有摔壞,卻也沒有人將器具撿起。
暮晚搖怒:“什么馮獻遇,
聽都沒聽過……”
言尚看著她:“我聽過�!�
暮晚搖一怔,向他看來。
言尚道:“我剛進太學(xué)讀書時,被大士族子弟瞧不起,馮獻遇便為我解過圍。之后一來一往,我們倒成了朋友,我對他頗有些了解。沒想到他能攀上長公主殿下,有這般機遇�!�
暮晚搖:“……”
她不可置信:“你說他是朋友?是朋友會搶走本屬于你的東西?我姑姑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比你了解,她可不玩政治,不過喜歡養(yǎng)些美少年。你這位朋友攀上我姑姑,除了賣身,你以為還有什么其他途徑?
“你以為所有的公主都如我這般好說話么?”
言尚看著她,默然不語。
暮晚搖發(fā)泄了半天,兀自氣得不行,她又將自己的姑姑罵了半天,但她看去,見言尚冷冷淡淡地坐在對面,也不發(fā)火,也不寬慰,就聽著她發(fā)怒。
暮晚搖瞪他:“你自己到手的功名被人搶走了,你就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沒什么話要說的?”
暮晚搖冷目如冰:“在我這里,你不求的話,我是永不可能替人出頭的�!�
言尚依然靜默。
好一會兒,在暮晚搖將把怒火發(fā)到他身上時,他才緩緩道:“此事到了這一步,殿下覺得我能說什么呢�!�
暮晚搖怔住:“……”
言尚看著她:“是該慫恿殿下為我出頭么?殿下你會么?為了我得罪長公主殿下,和長公主殿下結(jié)仇?我一介庶民,難道我應(yīng)該作出傷心的樣子,哀求殿下,讓殿下為我去找長公主?”
外頭雨水敲窗,在他沉靜眼睛盯著她時,暮晚搖心臟驟的一縮,有些怔忡。
她的一腔火氣,都為此收斂了一二。
是啊。
言尚算什么呢?
不過是她在嶺南時認識的一個鄉(xiāng)巴佬。
她在很短的時間被他打動過,但她和言尚都清楚,那不過是氛圍使然,根本算不了什么。
離開嶺南后,她翻臉不認人,他也從不提過去。他們保持著一種默契,沒有人想打破。
暮晚搖自己都一身麻煩,怎么會為一個認識了沒幾天的平民出頭?也許她在某方面賞識言尚……然而在權(quán)勢面前,那點兒賞識,真的不算什么。
想到這里,暮晚搖垂下眼,驀地有些難堪。
她有些狼狽,又有些憋悶的:“我以為你至少會表現(xiàn)出傷心來。”
言尚靜半晌,說:“我還是不用這些情緒左右殿下了�!�
暮晚搖垂著目,見他倏地起身。二人的衣料在狹小車間輕微擦過,他起身時,暮晚搖鼻尖再次聞到他身上清雅的降真香……車門打開,潺潺雨絲飄進窗一些。
暮晚搖抬頭,見言尚要下車了。
她忍不�。骸把陨校 �
言尚回頭,看她。
暮晚搖沉默片刻,四目相對,緊繃的、壓抑的情緒在二人對視的眼波中流動。如同冰山下蘊著火山,他們拼命地克制,不讓那火山迸發(fā)而出。
暮晚搖緩緩道:“你如何知道,我便不會為你去找上長公主,為你討個說法呢?”
言尚:“這樣嘛。”
他說:“便是殿下要去,我也是要阻攔的�!�
暮晚搖詫異看他。
他微微一笑,聲音輕柔:“殿下你想過么?太子殿下讓人等在這里,將明天張榜、今天改名額的事告訴你,便是想讓你出頭,想讓你和長公主斗。我不知道你們內(nèi)部有些什么要得到的,但你在被太子殿下往外推出去,幫太子殿下。
“殿下你與長公主相斗,你性格若是強勢一些——而你性格本就強勢,你與長公主一定會斗得你死我活。今年科考出事,吏部難逃其責(zé)。最后事情到了陛下案前,也許你和長公主會各打五十大板,也許我和馮獻遇都能被錄,太子殿下又能從中得到什么呢?”
暮晚搖順著他的話思考。
她比他知道的內(nèi)情多得多,言尚一提點,暮晚搖就想到了:“……也許太子的目的,是想將吏部從我三哥那里搶過來。是啊,太子權(quán)勢已經(jīng)很大了,然而錄取官員的途徑被掌握在秦王手中,太子始終不甘。這幾個月來,太子都在和三哥若有若無地試探�!�
她越說越流暢、越肯定:“到最后,也許我和長公主都是輸家,贏的人只有太子�!�
言尚默然點頭。
暮晚搖問:“然而這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若我為你出頭,你能夠得回原本屬于你的,你為何反而要阻攔我?”
言尚已經(jīng)下了馬車。
旁邊春華體貼地為他撐起傘,而他立在雨中,向公主車馬拱手而拜:“因我擔(dān)不起殿下為我出頭的大恩�!�
他在雨幕中抬目,衣袍上很快沾了雨水:“殿下幫我行卷的恩情,我尚且能報答。但殿下為我出頭得罪長公主的恩情,要我如何才能報答?殿下的恩情太大了,我只有以死相報,沒有別的法子�!�
暮晚搖沉靜。
其實還有個法子可以報答。
就如馮獻遇獻身廬陵長公主一般,言尚可以以身相報。
然而言尚此話,便是說他不是那樣的人。太大的恩情讓他后退,他都不愿以死相報……何論其他呢?
暮晚搖收了一切表情。
她坐在車中,一動不動,多看他一眼都覺得厭惡。
她閉了眼,怒道:“滾吧!”
車門關(guān)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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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華同情地將傘送給了言尚,看言尚深一腳淺一腳地行在雨中,一步步要走回那永壽少年郎君背影清落,袍袖潮濕,看著幾多可憐。
春華嘆口氣,心中浮起許多迷惘色。
劉郎如此,言二郎也如此,馮獻遇又為了一個功名和言二郎反目……向上走的路,便這般難么?
言尚到下午時才回到了永壽寺,中途在泥水中摔了一跤,他回到自己屋舍的時候,已經(jīng)一身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