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這副樣子,看在那廬陵長公主眼中,何等揪心。
聽到自己哥哥要把言尚配給丹陽那丫頭,長公主揪心,不甘美少年這般便宜別人;現(xiàn)在看到丹陽拒婚,長公主還揪心,想這個侄女的嘴也太毒了,太不給人面子了。
今日丹陽公主拒婚這段話傳出去,言二郎在一段時間內(nèi),那都肯定被人指點(diǎn),成不了親了。就算廬陵長公主這種玩世不恭的人,都覺得暮晚搖不嫁就不嫁,何必拒絕得這么狠?
大殿沒有人說話,進(jìn)士們訥訥不敢抬頭,韋樹微皺眉,覺得暮晚搖用這樣的話說言尚,未免太過分。
而皇帝本淡淡聽著暮晚搖的話,在暮晚搖提起“看在我母后的份上”,他神色微地一頓,有短暫恍惚感。
暮晚搖仰頭看他。
這一剎那,皇帝看著女兒倔強(qiáng)不服輸?shù)臉幼樱纳窨帐幨幹�,想到了昔日那個同樣倔強(qiáng)、非要和他對著干的女人。
他要除李家,皇后就要保李家。他只是想把李家趕出長安,皇后卻恨不得殺了他……
自從二皇子夭折后,皇帝與皇后離心,直到皇后過世。
暮晚搖刻意提先后……是分他神,剜他心,往他胸口戳刀子。
天家父女啊……感情殘酷到了這一步。
皇帝目有慘然之色,望著女兒水光流動的黑眸,他淡聲:“罷了。既然丹陽不愿意,言素臣也不愿意,這指婚就算了。丹陽何必做此態(tài),朕是你父皇,難道還會逼你婚么?也值得你特意下跪。
“都起來吧�!�
這一晚的宴,到了這一刻,便有了寥寥收場的意思。
皇帝之后再沒說什么,陪著他們又應(yīng)付了不過半個時辰,皇帝就擺駕回宮了。而皇帝一走,筵席自然散了,各人就此離去。
言尚與韋樹行在一起,其他一些進(jìn)士擔(dān)心地和言尚站在一起,鼓勵言尚,說這也沒什么,不必放在心上。
而從他們旁邊,暮晚搖漠然無比地走過,便是韋樹跟了一步,也被公主的侍女?dāng)r住了。
暮晚搖今夜不打算再和人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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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很后悔。
她只是想湊熱鬧,看言尚風(fēng)光一場而已。
早知道一場曲江大宴,父皇會給她和言尚指婚,她說什么都不會去了。
然而已經(jīng)于事無補(bǔ)了。
她用最惡毒的話去說言尚、中傷言尚,哪怕他脾氣再好,也一定會難過。他那般自尊,昔日尚且總刻意和她保持距離,今夜她這般說他,他當(dāng)是再不會幫她了。
誰還會幫一個當(dāng)面拒婚、還把自己說得那般不堪的女人呢?
她弄丟了一個很好的盟友。
暮晚搖回到府上,坐在內(nèi)舍妝鏡前,盯著自己映在銅鏡中的蒼白臉頰。她手撫上自己的面頰,對著自己那雙冷淡的眼睛,輕聲自語:“沒關(guān)系,別人不幫我,我自己幫自己。
“我才不會認(rèn)輸,我才不會被你們打敗�!�
暮晚搖高聲向外喊:“春華!”
一直候在外的春華當(dāng)即:“殿下?”
暮晚搖笑道:“我要飲酒,給我拿酒來�!�
春華遲疑:“現(xiàn)在?這么晚了,殿下該睡了……”
暮晚搖:“怎么,連你們也要忤逆我?我說的話,已經(jīng)這么不管用了?”
春華勉強(qiáng)道:“那婢子去吩咐人為殿下熱酒……”
她聽到公主在內(nèi)拍木案的張狂聲音:“我不要喝熱酒,就喝冷水酒!直接取來喝就好!”
外頭的侍女們不敢再接話了,只能憂心忡忡地去為公主拿酒。
而暮晚搖眼神上飄,空寥寥地開始點(diǎn)酒名:“把府上的好酒都拿來!我要喝京城的西京腔,蝦蟆陵的郎官清和阿婆清。我要喝蜀地的劍南春燒,還要喝烏程的若下酒……”
侍女們聽得心驚,心想這么多種酒混一起喝,不是等著醉死么?
然而……也罷。
公主府上自然不缺酒,很快一壇壇酒都被抱進(jìn)了公主寢舍,一排排擺在一張長案時,十分整齊。
暮晚搖將仆從都打發(fā)了,自己便坐在地上,打開酒壇,開始自飲自酌……
她喝了許多酒,喝得自己意識有些昏沉,喝得自己不那般難受,暮晚搖才舒展開了長眉,露出了笑容。
和親之前,暮晚搖只能喝一些偏甜的酒,但是和親后,大概是烏蠻人實(shí)在太野蠻了,暮晚搖跟著他們喝酒,之后和蒙在石在一起時,蒙在石又總是喜歡給她灌酒。
她被灌醉后,那些高山啊、石嶺啊、碧水啊,在眼前晃著晃著,就變得不那么讓人難以接受了。她漸也喜歡上了喝烈酒的感覺。
……她的酒量,便這樣被迫練出來了。
回到長安后,暮晚搖收斂自己在烏蠻養(yǎng)的一些壞習(xí)慣,端起公主該有的架子。然而她心知肚明,有些習(xí)慣,就是會陪伴她一生。成長的烙印,她再遮掩,也不可能毫無痕跡。
暮晚搖獨(dú)坐一人喝酒,喝得正快活時,門敲了兩下。
方衛(wèi)士的聲音在外:“殿下,言二郎來府上求見�!�
暮晚搖托著自己因飲酒而有些滾燙的臉頰,側(cè)過臉,一時間以為自己弄錯了時間,自己聽錯了。
她不是剛從宴上回來沒多久么?她不是剛拒了婚么?言尚怎么可能登門拜訪?
嗯,一定是弄錯了。
暮晚搖便沒有理,繼續(xù)喝自己的。
方桐在外等了一會兒,他已經(jīng)習(xí)慣公主動不動不理人的毛病,便重復(fù)一遍:“殿下,言二郎求見您�!�
暮晚搖這次確定自己聽清楚了。
她細(xì)白的手上捧著一只琉璃杯,她仰起臉,月光照下,落在她發(fā)絲凌亂的臉頰上。暮晚搖揉了揉臉,真真切切地愕然了。
然后暮晚搖停頓一下,說:“不見。”
方桐便走了。
一會兒,方桐又回來了,站在公主寢舍門外:“殿下,二郎拜托屬下,求您一定要見他一面�!�
暮晚搖怒了。
她說:“不見!說了不見就是不見!有什么好見的!”
方桐道:“言二郎說他要在外面等殿下半個時辰,他說他有話與殿下說,希望殿下……”
暮晚搖不耐煩地打斷:“你到底是他的仆從還是我的仆從?總是替他傳話干什么?我說了不見,你聽不懂么?我與他之間沒什么好說的,該說的話我在宴上都說了,他大可不必來羞辱我,也不用來跟我告別。
“我準(zhǔn)他日后再不用討我喜歡,再不用見我了!”
公主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再說下去,恐怕方桐就要被杖打了。方桐便不敢再多說,出去回話了。
暮晚搖便繼續(xù)飲自己的酒。
過了半個時辰,方桐居然又回來了。
方桐在公主門外徘徊許久,想到言二郎說殿下一定不會打他。秉著對言二郎平時行事妥當(dāng)?shù)男湃危酵┕钠鹩職�,再次�?zhàn)戰(zhàn)兢兢地敲門了:“殿下……”
暮晚搖微笑。
她在內(nèi)柔聲:“方衛(wèi)士,我今夜不殺你,你便不快樂,是么?”
方桐快被嚇?biāo)懒恕?br />
他只能說服自己要相信言尚,飛快道:“屬下只是來告訴殿下一聲,言二郎走了�!�
寢舍中寂靜。
好一會兒,方桐聽到暮晚搖低涼的聲音:“哦�!�
方桐低聲:“言二郎留了話給公主,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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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前,言尚離開公主府,將話留給方桐,讓方桐轉(zhuǎn)告公主。
他聲音清清和和,如月下清霜:“這話本該我親自與殿下說,但殿下既不愿見我,方衛(wèi)士轉(zhuǎn)達(dá)一聲也是可以的。請方衛(wèi)士告訴殿下,我不敢生殿下的氣,也沒有怪罪殿下那般不留情面。我知道殿下有自己的為難之處,殿下說那樣的話,只會更加傷心。
“請殿下不必傷心,我與殿下的情分,不會因那幾句話而改變。我心中不怪殿下,也請殿下不要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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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
暮晚搖手中的琉璃杯脫手,摔了下去。
她聽到方桐盡量模仿言尚說話的語氣,然而言尚說話時那不緊不慢、溫靜平和的語氣,又豈是一般人可以模仿的?
方桐糾結(jié)時,面前的門被拉開,披散著長發(fā)的暮晚搖站在了他面前。
暮晚搖腮上掛著酒熏霞紅,眼睛卻迸發(fā)著前所未有的光。春衫赤足,她又纖娜,又強(qiáng)硬。
她赤足向外邁出一步,一把扣住方桐手腕。
她語氣急促:“去——你去將他給我追回來!
“不是有話要與我說么?我要他親自站在我面前,親口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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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嗣和太子離開了杏園。
原本楊嗣該回自家府邸,太子卻說:“今晚睡在東宮吧�!�
楊嗣神思飄忽,隨意應(yīng)了一聲。
他還在想那宴上發(fā)生的事。
回到東宮,太子妃正迎上太子,想和太子說一些瑣事,太子就道:“楊三來了�!�
太子妃一頓。
然后懂了:“妾身不會讓人打擾殿下與楊三郎的。”
楊嗣全程心不在焉,洗漱后他進(jìn)了給自己安排的房舍,靠墻而坐還沒一會兒,太子就進(jìn)來了。楊嗣瞥對方一眼,見太子坐在了墻的另一面,盯著他。
太子吩咐:“落鎖吧�!�
楊嗣茫然時,聽到宮人在外應(yīng)聲,之后鐵鎖從外將門鎖上了,宮人退下。
楊嗣:“……”
他盯著對面那個端正威嚴(yán)的青年,被氣笑:“殿下是在防賊么?把我鎖著也就算了,何必將自己也鎖起來?怎么,殿下怕我做什么?”
太子看著他,道:“將孤一同關(guān)進(jìn)來,是孤打算親自看著你。楊三,孤今夜會一直看著你,直到你冷靜下來。無論如何,你不能出去,不能去找搖搖,更不能一時沖動,在這時候說你要娶她。”
楊嗣臉色驀地冷下。
眼中神色變得尖銳,又一瞬間如同野獸一般兇悍。
沉靜在二人之間徘徊。
二人盯著對方。
好久,楊嗣懶洋洋笑:“這真是太有意思了。不是你一直勸我娶搖搖么?我現(xiàn)在點(diǎn)頭了,你卻不同意了?”
太子道:“孤自然是一直支持你和搖搖的。只是今夜父皇的態(tài)度你也看到了,至少短期內(nèi),搖搖的婚事不定下來為好。楊三,你并不是只身一人,你背后有整個楊家。你縱是不聽孤的,難道要整個楊家去對上父皇的鐵拳么?”
楊嗣怒而躍起。
他長身而立,手指門外,高聲:“那難道就這樣不管了么?任由皇帝欺負(fù)搖搖?”
太子聲音冷靜:“父皇不想搖搖嫁人,你看不出么?!只要暫時不嫁人,她就不會出事。你要是不想楊家變成第二個李家,就徐徐圖之,不要任性�!�
楊嗣向后退一步,靠在墻上。
少年面容冷淡,低笑一聲:“冷靜么?”
太子看他半晌,緩緩道:“搖搖是我妹妹,我縱是利用她,卻也不會心狠如我父皇。這點(diǎn)你總認(rèn)吧?我起碼不想她嫁回烏蠻去,起碼不想趕她離開長安。我還在促成你與她的婚事……若是你們真的成親,你便能護(hù)住她。只是這事需要時間,我現(xiàn)在還不到與父皇翻臉的時候�!�
楊嗣冷笑一聲,不語。
太子看他這般,嘆口氣,道:“她是我妹妹,但你才是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好友。我寧可她吃虧一點(diǎn),也不愿你跳入火坑,你懂么?”
楊嗣道:“你就是太愛算計了�!�
太子沉默半晌。
然后道:“總比看你去送死強(qiáng)�!�
他淡聲:“睡吧。今夜我會看著你。就如……當(dāng)年看著你,不讓你帶她離開這里一樣�!�
楊嗣一下子靜下。
頭向后靠,撞在墻上。
想到了那一年,自己聽到他們要暮晚搖去和親,自己憤怒不平,想帶暮晚搖走。
然而他帶不走她。
太子親自看押他,楊家日日找人說服他。當(dāng)他被放出來時,早就于事無補(bǔ)。
楊嗣自嘲一笑,淡聲:“當(dāng)年如果不是你看著我,她根本不用嫁去和親�!�
太子點(diǎn)頭:“不錯。然后你們楊家也因你一人而葬送了。你從此和暮晚搖遠(yuǎn)走高飛,帶著她東躲西藏。你一個男的倒是無所謂,有想過我那個嬌滴滴的妹妹能過慣那種生活么?
“她當(dāng)年不會跟你走�,F(xiàn)在你也不能娶她。一樣的道理�!�
楊嗣垂目,半晌后,他坐下。收了自己周身的戾氣,他輕聲:“我只是不忍心……你們太心狠了�!�
太子道:“那你就等我籌謀,何時時機(jī)到了,你就娶她,親自保護(hù)她。”
楊嗣道:“我護(hù)不了。”
不等太子發(fā)怒,他側(cè)過頭,透過窗子,看外面的月色,緩聲:“我從小看著這個妹妹長大,我雖然不忍心,但誰讓我是楊家三郎。我如果沒有拋家的勇氣,我什么也做不成。
“我才不想娶她。我只希望這世上有一人真心待她,而在這之前,我盡量……只能盡量對她好一些�!�
太子說:“你必須娶她�!�
楊嗣不耐煩,翻身躺臥,將被子蓋住頭:“睡覺!”
太子嘆口氣,不再逼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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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被方桐追了回來,被一路領(lǐng)進(jìn)公主府,領(lǐng)入公主的寢舍門外。
方桐等人退下,示意殿下在里面等著。
言尚走到門前,便被里面的酒氣熏得有些頭暈。
他驚愕一下,沉思片刻,敲了敲門。
暮晚搖嬌而冷的聲音響起:“自己不會推門進(jìn)來么?”
言尚默然,推開了門。
他遲疑關(guān)門是否有損公主清譽(yù)時,暮晚搖不耐煩的聲音繼續(xù)響起:“你不關(guān)門,是想凍死我么?”
言尚便關(guān)門,轉(zhuǎn)身。
帷帳重重。
沒看到公主的身影。
言尚疑惑:“殿下?”
暮晚搖道:“你就要守禮到這個地步,一步都不往前走?”
言尚輕嘆一聲,聽出她一句比一句不耐,估計快到忍耐邊緣了。他站在這里,被滿室的酒氣包圍,目光一掃就掃到了好多空壇子。不知那個酒鬼是喝了多少酒。
言尚有些后悔自己來了。
顯然他不覺得自己能和一個酒鬼說清楚。
然而已經(jīng)來了,就看著辦吧。
言尚掀開一重重帷幔,向里面走,尋找公主。忽然,一個人從里撞了過來,向他抱了過來。
女郎兩只纖細(xì)的手臂,緊緊抱住他的腰。
她整個身子埋入他懷中,臉貼在他胸口。
言尚僵硬,兩臂張開,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張口結(jié)舌:“殿下……”
暮晚搖埋于他懷中,緊抱著他的腰,輕聲:“別那么守禮,別那么急著推開我。讓我抱一下,就一下�!�
她聲音若碎,空蕩蕩的,讓人想到秋日落葉,冬日枯雪。
她太不好受了。
言尚頓半天,手臂落于她后背,摟住了她。
他俯下頭,擁抱住她。他圈住她,將她摟于懷中,輕聲溫柔:“別那么難過,殿下�!�
他微微一笑,柔聲:“我便是覺得殿下會很傷心,想著總是不放心,便想無論如何,我今夜該見殿下一面。該親口求殿下一句話。”
暮晚搖仰起臉,眼神迷離,喃聲:“求我什么?”
言尚望著她:“求殿下,不要與臣生分了�!�
——他是這般會說話,這般給她面子。
明明是他該生氣該不理她,他卻求她不要與他生分。
第36章
今夜注定所有人都睡不著。
皇宮中的清寧宮,
是皇后的寢宮。自皇后仙逝,清寧宮就被封了起來,再沒有人住了。
而今夜從宮外回來,
皇帝竟然到了清寧宮。
宮人們慌亂地簡單收拾了一下,皇帝坐于清寧宮的大殿中,面前案上擺著一盤黑白棋。
這棋局在封宮的時候就已經(jīng)存在了,皇帝不讓任何人移動,而今皇帝重新回到這里,
見到這棋局竟然還如當(dāng)初,
不禁悲喜交集。
然而他抬目,本應(yīng)坐在棋局對面、與他對弈的那名女子,
早已不在了。
皇帝撐住了自己的額頭,低頭咳嗽。
服侍皇帝的內(nèi)宦聽到咳嗽聲,
連忙進(jìn)來,見到陛下如此,頓時明白這是睹物思人,
陛下在想念皇后。
然而何必呢?
皇后不是被皇帝自己害死的么?
內(nèi)宦不敢多提先后,
只小心翼翼:“陛下,
清寧宮涼,不如讓人把炭燒著吧?您也到了該吃藥的時辰了�!�
皇帝搖頭,道:“朕只是坐一坐。朕的身體早就不行了,
今日的藥就不用喝了�!�
內(nèi)宦再勸,皇帝卻不再說話了,只是怔怔看著這盤未下完的棋局。
內(nèi)宦心中嘆氣,
先后乃是金陵李氏教養(yǎng)出來的大家閨秀,雍容華貴,自生來就該做皇后�;屎筠ベ|(zhì)蘭心也罷,偏偏于政事上一點(diǎn)就通。而皇后背后的李家又何等勢大。
這犯了皇帝的大忌。
皇后是必死的。
因皇后若不死,死的……也許就是陛下了。
然而在皇后去后,陛下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似乎心力交瘁,精神已經(jīng)跟隨皇后走了。
因?yàn)樯眢w不好,皇帝不斷放權(quán),如今這朝局,幾乎是太子和秦王、晉王三位皇子在管,皇帝三日一朝,卻連奏折都很久不看了。
正是放權(quán)放得這般厲害,才造成太子和秦王斗得這般厲害。
然而,這是好事么?
皇帝緩緩道:“今夜丹陽拒婚,你覺得如何呢?”
內(nèi)宦抬頭,見皇帝眼睛看著的是棋局對面,并不是在和自己說話�;实蹎柕�,是那個已經(jīng)不在了的皇后。
果然,下一刻,皇帝喃喃自語:“是,搖搖從今夜開始,就會明白,依附誰都不可靠,她得有自己的勢力。太子擅謀,秦王擅武,晉王性柔。你說這三人,誰才能得到這個位子呢?”
皇帝似疑惑:“說起來很奇怪,大概是朕太擅長帝王心術(shù)了,朕總是很看不慣別人在謀劃。每天看到下面幾個孩子斗來斗去,朕都覺得可笑,都想……將他們?nèi)际帐耙煌��!?br />
皇帝沉默半天,好像在聽對面的人說話一般。
他笑了笑,道:“你放心,朕只是說想收拾,卻到底沒有收拾,不對么?只要搖搖不太過分,朕就不會傷她。二郎真的不是我殺的,為何你總也不信我?為何你總覺得我會這般心狠,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會殺?”
停頓片刻,皇帝面容微肅,似被激怒,他自言自語道:“不錯,是一定范圍內(nèi)。你放心,朕也沒幾年活頭了。且看看他們能成長成什么樣子。在朕臨死前,朕一定會將所有的隱患拔掉。
“你縱是再說朕心狠,朕也一定會這么做�!�
內(nèi)宦在旁邊聽得一身冷汗,心想皇帝這病情越來越嚴(yán)重了�,F(xiàn)在竟然出現(xiàn)癔癥,和一個早就死了的人聊了這么久……
內(nèi)宦怕皇帝整日神神叨叨地與先后說話、哪一日就瘋了,忍不住打斷皇帝的話,強(qiáng)行插入皇帝和一個不存在的人的聊天中:“陛下,您放權(quán)放得這般厲害,真的不擔(dān)心有一日被架空么?”
皇帝看一眼內(nèi)宦。
哂笑道:“朕掌權(quán)三十載,民心所向。你真以為現(xiàn)在朝臣們紛紛站隊,就是他們有多忠心那幾個皇子?不過是因?yàn)殡薏还苁露�。這朝局這般亂,不過是朕給他們機(jī)會攪渾水而已。
“朕若真想收回權(quán),易如反掌。帝王之威,忠信所向,士人們的信仰,你這樣小小的一個內(nèi)宦,怎么會懂?”
內(nèi)宦便說慚愧。
可他又疑惑問:“那陛下為什么要讓幾位皇子掌權(quán)?為什么要看他們攪渾水?陛下要做什么?”
皇帝漠然道:“沒什么,不過是在朕臨死前,掐滅所有隱患而已�!�
內(nèi)宦聽不懂,但看著皇帝的癔癥不再發(fā)作了,就插科打諢,伺候皇帝回寢宮休息,不必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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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丹陽公主的府上,言二郎進(jìn)去后,侍女們都松口氣,覺得有言二郎在,今晚應(yīng)該妥了。
而對于言尚來說,言尚無法拒絕一個喝醉酒的公主。
他自己不飲酒,所以通常都是他在最后照顧酒鬼。
言尚以為今夜也差不多。
按照他對酒鬼的認(rèn)知,對方要么特別胡攪蠻纏,要么特別乖巧聽話……言尚想暮晚搖平時就那般氣焰高漲,喝醉酒豈不更能折騰?
然而他想錯了。
暮晚搖比他想象中乖的多。
她除了纏著他要他抱她,也沒有其它過分要求。
到后來,言尚拒絕不了,只能暗道慚愧后,被迫入了公主寢舍,坐在了公主的床榻上。
帷帳放下,暮晚搖被他抱于懷中。言尚心臟一直狂跳,卻說服自己,如同照顧自己妹妹一般照顧這個少年公主就好了。他不必多想,今夜特殊,明日公主就會忘了這些的。
而不斷這么自我說服著,言尚的身體總算不那么僵硬了。
讓一直靠著他的暮晚搖感覺明顯。
可是她埋于他懷中,卻清楚地聽到他狂烈的心跳聲,砰砰砰,在夜中格外清晰。
暮晚搖暗笑,想這個人看著那般鎮(zhèn)定,原來其實(shí)也沒有嘛。
言尚有起身動作。
暮晚搖一下子抬頭,指責(zé)般地瞪他為何要走。
她自以為自己在瞪人,但她雙目含霧,眼尾流紅,又兼散發(fā)讓面頰變得更加小巧。這樣子,非但不兇悍,還透著楚楚可憐的感覺。
言尚心軟,低聲:“我只是想找人拿帕子為殿下擦擦臉,這樣殿下明日起來會好受些。”
暮晚搖一下子了然。
言尚以為她喝醉了。
他以為自己在哄一個醉鬼,卻不知暮晚搖酒量了得,輕易不醉。可是言尚這么溫柔地待她,暮晚搖又不想說破。她情愿由他這樣抱著她,讓她感覺好受一些。
暮晚搖不說話,只是抓著他的衣袖,就那般看著他。
看著看著,她就將言尚看得心軟了。
他側(cè)過頭,微微咳嗽一下�;杌柙律杖耄和頁u隱約看到他耳際有些紅,霎時狼狽。
他無奈地坐了回來,摟著她:“好吧,我不走了,殿下睡著就好了�!�
暮晚搖:“今晚都不許走�!�
言尚:“……這于理不合�!�
暮晚搖:“不許走�!�
言尚默然片刻,她再次抬頭看他,他俯眼與她清泠泠的眸子對視一會兒后,點(diǎn)了頭。
暮晚搖這才放心了。
她重回窩回他懷中,他身上淡淡的降真香一直縈繞她鼻端,而他懷中那般暖,又不灼燙,是格外合她心意的溫度。
暮晚搖茫茫然,心想原來有人的懷抱是這種感覺啊。
既不會冰冷得讓她害怕,也沒有滾燙得讓她窒息。
他總是和她遇到的其他男人都不一樣。
然而暮晚搖又不信,男人間的區(qū)別,能有多大呢?
暮晚搖悠悠想著那些,閉上眼,輕聲喃喃:“以前我二哥還活著的時候,我生病的時候他就會這樣抱我一整晚�?墒撬髞聿辉诹�,我就都一個人待著了。”
言尚微默。
想到了暮晚搖說的二哥,是曾經(jīng)的太子。那才是先后所生的嫡子。
風(fēng)華絕代,文武雙全�?上於视⒉牛鍤q時墜馬而死,少年早夭。
據(jù)說天子與先后悲痛萬分。
言尚溫聲:“那公主將臣當(dāng)作兄長,也是可以的。”
暮晚搖:“……”
她就是裝醉,也忍不住冷笑:“你忘了我比你大半歲么?言二弟弟?!”
言尚:“……”
他道:“殿下可真是難哄啊�!�
暮晚搖:“是你自己說錯話。你再這樣,我就要叫你弟弟了。”
言尚:“是,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
暮晚搖噗嗤笑起來,唇角翹起。她悄悄地伸展手臂,更緊地抱住他的腰身。
這不怪她。
今晚她本打算自己一個人熬的,是他非要過來說那般惹她委屈的話。確實(shí)都是他的錯。她就想任性一把,暫時丟掉外面那些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而她此時,就是想和他這樣臥在床上。哪怕他不是很情愿。
可誰讓他脾氣好呢?
脾氣好,就應(yīng)該被她欺負(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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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照入,清寒移磚。
言尚漸坐得有些身子發(fā)僵,也不知道懷里的公主睡著沒有。
他向后靠了靠,背靠上身后的墻,卻又一頓,因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腰被公主抱得太緊,無法掙脫。他展開手臂,發(fā)現(xiàn)自己腰以下被箍著,完全移動不了。
言尚蹙眉,有些發(fā)愁,想該怎么在不驚動暮晚搖的情況下,把暮晚搖移回床上、解脫自己。
他沉思時,暮晚搖忽然開了口,原來她還沒睡著:“其實(shí)嫁給你挺好的。”
言尚一愕,低頭,看到她烏發(fā)下露出的一點(diǎn)兒雪白面頰。
他嘆道:“殿下怎么還醒著?”
暮晚搖閉著眼,自顧自地說:“嫁給你其實(shí)挺好的。你雖然心思多,再磨練幾年,大概就滴水不露了。但是你為人正派,對誰都好。不管你是真君子還是假君子,我眼看著,你是打算一輩子這么下去了。哪怕你是假君子,你裝一輩子,也裝成真君子了。
“而以你的道德水平,一旦你娶了我,你不管喜不喜歡我,你都會對我很好,會特別疼我,會一心為我著想。我沒有遇到過一心為我好的人,但我覺得如果我們成親了,你就會那樣。你的道德約束住了你,它約束著你不會負(fù)我,不會讓我難過。你不會和其他長安子弟一樣嫖妓,不會跟他們學(xué)壞。你連酒都不喝,就為了時刻清醒。
“雖然我覺得你活得太累了。但是你的累,能夠?qū)ξ液�,我有什么不滿意的?我們?nèi)羰浅闪擞H,你會答應(yīng)我每個要求,會我說什么你都盡量滿足。你會幫我畫眉,會為我調(diào)胭脂,會服侍我。
“而且你脾氣那么好。我不知道誰能讓你真正生氣。你不會罵我,不會生我氣,不會轉(zhuǎn)頭不理我,不會惹我掉眼淚。我若是太任性了,你也一定只是嘆氣,無奈看我一眼。你那般寵愛地看著我,我還有什么會不喜歡的……”
她說著,聲音漸漸低了,說得自己都有些癡了。好像她真的能夠想象到他們成婚后的生活一樣。
她緩緩從他懷中抬起頭,看向沉默的、低頭看著她的言尚。
言尚眼中神色復(fù)雜,靜靜看著她,沒有說話。
莫名的、壓抑的情愫,在二人眉目流轉(zhuǎn)間輕輕蕩著。
柔情繾綣,迷惑惘然。想近不敢近,想退不舍退。
便只是靜靜看著。
好久,言尚才聲音微�。骸叭欢憔芑榱�。”
暮晚搖笑了笑。
她重新垂下了眼,睫毛覆住眼中所有神情。
她有些落寞地淡聲:“因?yàn)槲揖褪遣桓市�。命運(yùn)被掌握在別人手中,當(dāng)年要我嫁人我必須嫁,現(xiàn)在隨便指派我還得點(diǎn)頭。那我的人生始終是任人宰割。我才回來長安多久啊,父皇就想再一次地將我打發(fā)掉。
“我不甘心。我寧可在太子和李氏間尋平衡,我也不要出局。我要保護(hù)我身邊的所有人,我要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再不用犧牲。我要權(quán)勢,那我現(xiàn)在就不能出局,不能嫁人�!�
言尚沒說話。
暮晚搖忍不住心情煩躁:“你怎么不回答?”
言尚便道:“我原本以為殿下拒婚,有一層意思,是怕自己現(xiàn)在和我成婚,影響我的仕途。怕陛下打壓殿下,順便打壓到我。沒想到是我自作多情,殿下根本沒有為我著想過。”
暮晚搖愕然,抬頭看他。
他眼中帶著一絲笑。
她便一下子知道他不過是開玩笑,是逗她開心了。
暮晚搖輕輕“啊”了一下,忍不住伸手,捧住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