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趙靈妃怔忡。
-----
公主府所在的坊,本就位置極佳,和皇城的距離格外近。言府的人想幫趙五娘,騎上馬去皇城找人向弘文館遞話、讓言二郎出來,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
言尚出來時,聽小廝著急地說暮晚搖氣勢洶洶地將趙娘子帶走了,陣勢十分嚇人。
言尚微愣。
小廝云說著急道:“郎君,你快與我回去看看吧。若是回去晚了,殿下將可憐的趙娘子打死了怎么辦?”
言尚一下子覺得可笑。
他說:“怎么會呢?她不是那種人�!�
他微抿了下唇,語氣微怪:“何況趙五娘是楊三郎的表妹,縱是看在楊三郎的面子上,她也不可能為難趙五娘�!�
小廝根本察覺不出言尚語氣的微妙,只扯著言二郎的袖子,希望言尚回去阻止兩個女郎間的戰(zhàn)爭。
言尚一想也是覺得不妥。
暮晚搖脾氣大,趙靈妃武功又好……萬一暮晚搖什么話說得急了,趙靈妃一下子沒控制住,不小心弄傷了暮晚搖可如何是好?
再來……他也非常不愿自己夾在兩個女郎中間。
言尚尋思著,他得徹底解決這事才是。
這般想著,言尚就上了馬,與仆從一同返回府邸。
公主府的人如今看到言二郎登門,已經(jīng)非常習慣。言尚只拱了拱手,他們就放行了。
方桐帶著言尚往府中走,言尚溫和道:“我并不是覺得殿下會傷趙五娘,所以我也不是來興師問罪的。我先看看情況再說�!�
方桐理解:“正堂四面無墻,有屏風擋著。二郎你站在屏風后聽聽她們說話,就大約明白情況了�!�
言尚頷首。
侍從們退下,言尚找了屏風后靠樹的一個位置,還在尋思著,就先聽到了暮晚搖清亮干脆的聲音:“我不是因為我曾拒婚他,就不許其他女郎追慕他。我只是覺得你配不上他而已�!�
言尚怔住,不禁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可惜他面前隔著屏風,他只能看到影影綽綽的光影。
-----
正堂上,被公主說得跳起站立的趙靈妃漲紅了臉。
她不服氣:“殿下如何說我便配不上言二郎?我容貌,家世,才情,武功,哪里配不上他?”
暮晚搖微微一笑,好整以暇。
一身金郁妝容,丹陽公主美得輝煌無比,將堂上站著的、只是尋常女裝的趙靈妃穩(wěn)穩(wěn)壓住。
這自然是暮晚搖刻意去換了衣服的效果。
她掀著手中茶盞杯蓋,連眼皮都不抬:“在你眼中,與一個郎君婚配,容貌,家世,才情,武功。便足夠了么?難道這些足夠好,你就覺得郎君應該娶你么?他娶你,難道是因為你足夠好,足夠滿足他的條件么?”
趙靈妃呆住。
她小小年紀,情竇初開,還真在這方面懵懵懂懂,說不過比她年長四五歲的暮晚搖。
趙靈妃嘀咕:“有什么不對么?”
暮晚搖放下茶盞,看向趙靈妃:“你可知道馬上就十月了,馬上就是博學宏詞科的考試了。言尚出身嶺南,他父親說是進士,但他們家也不過是種地的。他千里迢迢,從嶺南來到長安,你以為很容易么?你以為他來長安,是為了和你卿卿我我,與你情情愛愛的么?”
趙靈妃發(fā)愣。
暮晚搖說:“你知道每年科考兩千人,只取二十二人及第么?你知道每年二十二人及第,這些進士們卻不能立刻當官,而是要等朝廷認命。有的人等不了這幾年時間,直接就離開了長安。而消磨不起時間的人,想當官最快的方式,就是每年十月、面向所有進士的科目選考試。一旦錄入,即刻安排官位。這是這些沒有出身的進士們的唯一機會。
“所有當不了官、待詔的進士們都去爭科目選,你知道這比科考,更難么?而科目選中,最難的、排名第一的,便是博學宏詞科。言尚選了博學宏詞科,自是他志向遠大,但同時,也說明他要全力以赴,不應有太多時間處理其他瑣事�!�
趙靈妃無措的:“我、我知道啊……不,我不知道,我沒、沒想過他處境這么難……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想耽誤他……”
她低下眼睛,愧疚道:“我明白了,我再不會來找他了。”
暮晚搖說:“以后也別找了�!�
趙靈妃抬頭:“這怎么行?殿下怎么能這樣?我不耽誤他考試,他考完了也不行么?難道他就不談婚論嫁,不用娶妻么?”
暮晚搖溫聲:“言尚那般的人物,他要娶妻,豈會選一般女子呢?五娘,你也認識他小半年了,你當知他的志向不只是當個官而已�!�
趙靈妃:“……他還有什么志向?”
暮晚搖也不知道。
但暮晚搖可以編啊,可以哄騙小娘子�。骸八驹诿裆�。他想當官,也只是想為天下百姓做事,想讓這個世道變得清正。他想讓天下人都讀書,想讓貴庶之別不再那般壓著世人,想改變世家的壟斷,想憐惜那些朝不保夕的貧民。
“他一心想這個世道走向更好的方向,他的志向、眼光、境界、胸襟,都不在尋常情愛上。你若是想與他在一起,便不會覺得你會拖他的后腿么?你真的能理解他么?如果他在家庭和國家面前,選擇了國家,你會不怪他么?如果他要為了救一萬個人,犧牲一百個人,其中一百個人里有你的親人,你能夠真的支持他?
“你能理解他的大公無私,能理解他的心系蒼生么?你能永遠如今日這般喜愛他,而不是有朝一日……恨他么?
“如他這般的人,本就不會將男女之間的小愛放在第一位。你現(xiàn)在覺得你可以接受,但是日后長年累月……你永遠得不到他那唯一的愛,你不會因愛生恨,恨自己為何選了這么一個夫君么?”
趙靈妃徹底呆住了。
暮晚搖還說了許多許多,趙靈妃大腦卻成了漿糊。她被公主的話揪住了心臟,她被逼得面紅耳赤,后退幾步。
她數(shù)次想插話,然而暮晚搖說得越來越快、言辭越來越厲……如雷電之光劈下一般,讓趙靈妃直面自己的心。
終是,趙靈妃跌后,眼中已含了淚。
她喃喃道:“是……我現(xiàn)在,是配不上言二郎的�!�
暮晚搖住了口,也不逼人太甚。
看趙靈妃呆了許久后,抹干凈了自己的眼淚,低聲難過道:“確實,如果我現(xiàn)在非要和他在一起,我可以憑我家中的地位逼迫他,也能逼迫我阿父不得不同意。然而我配不上言二哥的心境,我不知道他的理想,我達不到他的要求。
“我、我會回去好好練武,好好讀書。我不是要放棄言二哥,而是……我要多想想,讓我自己成長起來。我想和言二哥并肩而立,我想幫言二哥,而不是、而不是成為他的累贅。不是我一生理解不了他,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對我�!�
趙靈妃向暮晚搖行禮,擦淚哽咽:“多謝殿下教誨,我懂了,我再不來煩他了�!�
暮晚搖嘖一聲。
又一個“言二哥”。
且看言尚遍地認弟弟妹妹吧。
-----
將趙靈妃打發(fā)走,暮晚搖意氣風發(fā),悠然地喝杯茶。
一個侍女俯身,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暮晚搖臉一下子僵住,向一處屏風的方向看去。
看到言尚從屏風后走出,默然望她。
暮晚搖與他對望。
半晌無言。
暮晚搖冷笑:“怎么,見我嚇走了趙五娘,是不是覺得我很壞��?”
言尚責備:“殿下怎么這樣說?”
暮晚搖一愣。
她想了下,換種語氣,戲弄道:“那你難道是聽我夸了你,將你夸得天上有地下無,你對我把持不住了?”
言尚不語,安靜看著她。
暮晚搖捧著茶盞的手僵硬。
她心里一咯噔——
他不會真的把持不住了吧?
第51章
暮晚搖幾乎被言尚的沉默不語嚇住。
他不說話是什么意思?默認么?
好在暮晚搖即將被他嚇得頭皮發(fā)麻時,
他好似終于回過神,微笑著解了圍:“殿下又在開玩笑了。”
暮晚搖大大松口氣:他沒有默認就好。
誠然,
她一直想和言尚春風一度。到現(xiàn)在都想,
初心始終不改。
然而她并不想和言尚之間出現(xiàn)除了“床”之外的其他關系。
暮晚搖手扇了扇風,
故作怡然地站起來,
嘟囔了一句天越來越熱了。
然后她又像是扯開話題、又像是終于想起這事般,
讓人去找方桐過來。
暮晚搖微怒:“誰讓他帶言二來的?我公主府,是閑雜人等能隨便進出的么?是閑雜人等能隨意偷聽我說話的么?還有你們幾個!都看到了,卻都不說話!是不是哪天有刺客進了我公主府,
你們一個個也都是死人��?”
這便是指桑罵槐,
說言尚不好了。
侍女們茫然又無措,被公主訓得臉紅,
低頭認錯。
其實他們心中委屈,因為根本弄不懂公主對言尚的態(tài)度。
公主經(jīng)常嘴上說著不見言二郎,
可是他們真的攔住人,言二郎真的不來時,她又生氣,把火發(fā)到侍女身上。言二郎來的時候,她也沒有責怪侍女們。好幾次這樣了……眾仆就默認言尚在公主府是不一樣的。
旁人不能隨便進出,言二郎應該可以。
誰知道公主現(xiàn)在又說言二郎也不能隨便進出了。
言尚輕輕一嘆,
看仆從們因他受罰,他便也上前請罪。其實他過來時,他就想到暮晚搖也許會懲罰方桐等人。只是他掛心暮晚搖和趙靈妃的爭執(zhí),便沒有點明此事。也或者他抱著一點僥幸心理,
想暮晚搖不會在意。
但暮晚搖現(xiàn)在在意。
自然就是他的錯了。
言尚道:“……都是臣太過心急,忘了尊卑有別。殿下要罰便罰臣好了,方桐等人都是受我牽連,殿下莫罰得太重了。”
暮晚搖剜他一眼,冷斥:“你現(xiàn)在倒想起尊卑有別了!”
當著言尚的面,暮晚搖狠狠給她公主府的人重新樹了規(guī)矩。規(guī)矩基本都是說給言尚聽的,話里話外地罵言尚。顯然她為了掩飾自己和言尚之前那點對視后的意思,格外不留情面。
言尚看在眼中,只當做不知。
放在旁人身上,被公主這么奚落,早羞愧地逃了。言二郎倒是禮數(shù)周到,公主罰方桐去抄大字,他還說幫忙,讓方桐感激了一把。
如此折騰,不必贅述。
-----
離開公主府后,言尚沒有回弘文館,而是直接回府,夜里繼續(xù)讀書。
雖說他朋友眾多,但他和朋友相約也是有選擇、次數(shù)極少。大家都知道他在忙著讀書,便也輕易不打擾他。同時,朋友們送了言尚不少書籍,不少前輩資料,都是為了幫他能在博學宏詞科上有個好名次。
當夜夜深,言尚結束了一天的讀書,坐在案前,默想片刻。
然后他懸腕提筆,將今日讀的書、做的事、說的話、見的人,一一默寫下來。
堅持日日練字,又有出身書法大家的朋友提點,言尚現(xiàn)在這一手字,和幾個月前已經(jīng)判若兩人。他現(xiàn)在的一手字,筆法古樸,氣勢沉著端宏。見字如人,光是看這一筆字,便能窺見言尚的心性之穩(wěn)著。
而言尚每日不光練字,臨睡前,他都會如今日這般,將自己一天所為,全部反省一遍,看是否有什么疏漏。
這是他從自己老師那里學來的。
不過他老師的本意只是勉勵他,也從未想過還真的有人會每天這么自我反省,日日堅持。
言尚將一天做的事、讀的書默寫后,又一筆筆劃過,再在不妥的地方加以批改注釋,讓自己加深印象。再到最后,墨筆懸于半空,他沉思許久,久久不落筆。
筆尖所凝的墨汁滴在了紙上,淋淋漓漓,斷斷續(xù)續(xù)。
好一會兒,言尚手腕微低,在紙上的空白處,寫下了幾個字:暮晚搖。
將筆放下,端坐之時,他盯著這個名字,目光變得復雜。
丹陽公主暮晚搖啊……
在此之前,他也偶爾會在夜里臨睡前自我反省時,寫下她的名字。但從沒有一刻,盯著這個名字,讓言尚坐了這么久,不知道該怎么想,該怎么繼續(xù)。
他再次想到白日時自己聽到的暮晚搖喝退趙靈妃的話。
他并不知道暮晚搖只是信口胡謅,并不知道暮晚搖自己都未必多想過她說的話。但是她太會說了。
她不光打動了趙靈妃,讓趙靈妃知難而退……也打動了站在屏風后的言尚,讓言尚靜靜聆聽,久久沒有站出去。
他那時隔著屏風看她時,便覺得她的形象在他眼中變得何等鮮明,何等堅韌有力。
能說出民生,能說中他的心思……言尚的心被暮晚搖在那一剎那擊中,他說不出話,只覺得自己好似終于尋到了理解自己所求的人。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志氣相投的人,何其難得?
甚至這份志氣相投,遠比皮相、遠比心性,更打動言尚。他見她貌美可愛心動,卻不如見她胸襟開闊,更為她所折服。
言尚閉了目,壓下心頭的激蕩之意。他原先并無情愛的想法,對公主哪怕有時克制不住地想關心靠近,他也是非常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太近……然而人生一世,知己難求。
到此一刻,他才明白,若是這般與自己志氣相投的人,能與自己結為伴侶,自己是何其幸運?
盛世安康,三五知己,一紅顏相伴……他言尚一生所求,也不過如此了吧。
千頭萬緒,在言尚腦海中一一掠過。重新睜開眼后,言尚舒了口氣,揉了揉因讀書一天而酸痛的脖頸。
他起身,將自己反省所寫的那些字,放到火燭前,一點點燒掉。他確實是這般小心之人,哪怕自己沒有做什么壞事,也不會留什么痕跡。
當火燭燒到“暮晚搖”三個字時,言尚目露溫柔色,微微笑了一下。
他心中已經(jīng)有了決定:如這般與自己志氣相投的少年公主,自己不光要助她,若是真能尚公主……那是何其幸運。
他該調(diào)整自己和暮晚搖相處時的態(tài)度了。
字條燒完,洗漱之后,言尚去箱子里取明日要穿的衣裳。他收拾袍衫時,從箱子里掉出一個玉佩來。玉佩碧綠,握手清涼。
言尚看到這枚玉佩,怔了一下,將玉佩握在了手中翻看,沉吟半晌。
這是他離開嶺南時,他阿父交給他的祖?zhèn)髑槎ㄐ盼�,讓他若是遇上心儀的女郎,就將玉佩送出去。
不過因為言尚無心此事,又因種種緣故不適合現(xiàn)在談婚論嫁。他到長安后沒幾天,就將這個玉佩扔在了箱子里,再也沒翻出來。此夜不經(jīng)意見到了這玉佩,言尚心中一動。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臉微微紅。
他將玉佩從暗無天日的箱子里取了出來,和自己平日要穿的衣裳放到一起,然后熄燈上床。
想來從明日開始,這塊寄予了言父深切盼望的玉佩,終于能在言尚身上出現(xiàn)了。
-----
天亮后,暮晚搖不緊不慢地吃了早膳,又翻了一會兒樂譜,看了看昨日幕僚們遞上的折子。
估計早朝已經(jīng)結束,時間差不多了,她才悠悠然出門,打算去東宮。
出外院,在府門前的門樓前,暮晚搖看到了一道云秀如竹的修長背影,正在和方桐、還有兩三個侍女說著什么話。
暮晚搖以為自己看錯了,不覺眨眨眼,停住步子。
“殿下!”仆從們的請安,讓那人回過了頭。那人露出笑,眉目溫潤,和仆從們一同向她請安。
暮晚搖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風雅雋逸一如往日,只是總覺得哪里不一樣了。哦,也許是他手中拿著的一束還沾著露水的粉紅杏花。
看暮晚搖盯著自己手中的一枝花,言尚低頭看了看,笑著解釋:“是一位朋友家中養(yǎng)的杏花原本要死了,我與他一同研究了兩個月,沒想到他的花又開了。他喜不自勝,大清早就來送花給我。”
言尚晃了晃手中的那枝杏花。
露水微微濺上他的衣袍和手。
粉色照人,襯得他更是面容清雋多雅。
他隨意地晃了兩下花,看暮晚搖盯著,就將花向前遞了遞:“殿下喜歡的話,便拿去玩吧。杏花這般鮮妍多嬌的話,自然配殿下這樣的人物。留在我這里,反倒可惜。”
他說話一貫好聽,暮晚搖已經(jīng)聽得很習慣。
暮晚搖:“……你大清早地過來,就是為了給我送花么?”
雖然語氣不善,暮晚搖卻還是向身后的夏容使了個眼色,讓侍女們上前,將這株還沾著露水的杏花收走。她確實見到這花就心里喜歡……其實更喜歡的是言尚晃著這花的閑然模樣。
男子拿著花而不顯得女氣,可見言尚的氣質(zhì)之好了。
言尚微笑著回答公主:“是因昨日方衛(wèi)士等人因我受了罰,所以我來看望。”
暮晚搖看向方桐等人,果然見他們一副感動得不行的樣子,顯然在暮晚搖還沒出現(xiàn)的時候,言尚收買人心收買得非常成功。
暮晚搖嗤之以鼻,不屑理他,她抬步往外走。
沒想到聽到了跟隨的腳步聲。
她乜向跟上來的言尚。
言尚跟隨著她,從袖中取出一個折子給她:“昨日本該與其他幕僚一同給殿下,只是事情太忙,給忘了。想來惶恐不安,自然今日親自走一趟了�!�
暮晚搖接過他的折子,翻了翻就讓旁邊的侍女收了。
幕僚們本就是為她出主意的,她平日拿大主意就好。不過言尚因為忙著讀書的緣故,平日給她遞折子的時候很少,沒想到現(xiàn)在竟然送上了。
暮晚搖心里嘀咕兩句,也沒放在心上。然而誰知言尚竟然還沒走。
她要上馬車時,看言尚站在府門口目送她。
暮晚搖:“……”
她這才覺得奇怪:“你平日這時候不是已經(jīng)去弘文館了么?怎么今日這么晚還在家中?”
言尚慚愧道:“昨日讀書睡晚了�!�
暮晚搖:“哦�!�
頓一下,她盯他半天,想到一個猜測,卻覺得不太可能。但她仍遲疑著試探:“你是讓我送你一程的意思么?”
言尚露出驚喜色,說:“如此便麻煩殿下了。我正好有一些政事,想請教殿下�!�
暮晚搖一愣,卻是看到他臉上被自己用簪子劃破的傷,心中一虛下,答應了他的請求。
-----
因為言尚早上主動上了暮晚搖的馬車,暮晚搖一直心思恍惚。
她在東宮和太子談政務的時候,也好幾次走神,想到言尚早上時的笑容�?傆X得他的笑容,比平時真切很多,距離和她近了很多……她沒有感覺錯吧?
“搖搖,你有沒有聽孤說話?”太子無奈地放下折子,看向這個心不在焉的妹妹。
暮晚搖回神,漫不經(jīng)心:“我聽著呢。大哥是說父皇身邊沒有自己人,但貴妃卻是三哥的母親,怕貴妃在父皇面前嚼舌根,所以希望我多陪陪父皇,為大哥多說說話�!�
太子點頭。
嘆道:“今年年底大典,正好趕上父皇大壽。孤想好好操辦,讓各國來朝慶。這銀錢就花的多了。怕有人不滿,還需要搖搖在父皇面前多為孤說說話�!�
太子出身差,不過是占著一個長子的名號,才能在嫡子二皇子夭折后,成為太子。
苦于在皇帝身邊沒有人說話,太子就寄希望于暮晚搖。不管怎么說,皇帝膝下就只有兩位公主而已。
而且暮晚搖這般可憐,既是嫡女又是幼女,看在暮晚搖是先皇后留下的唯一血脈的份上,皇帝應該每次見到暮晚搖,都會生起憐惜之情。
暮晚搖心里隱有些不開心,她是非常不想去人面前扮可憐,讓人來同情自己。但現(xiàn)在為了太子。她少不得在皇帝面前多賣點乖,讓皇帝覺得虧欠她。
暮晚搖答應了太子,說會配合太子,之后她就去父皇那里盡孝心去。
太子囑咐:“你將你的脾氣收一收,扮演好以前的你自己�!�
暮晚搖一頓,淡聲:“我知道了�!�
真是可笑。
她居然要在皇帝面前扮演以前的她,就為了裝可憐,讓皇帝同情心憐。以前的她早就死了……但是所有人懷念的、希望的,都是以前的她。
他們希望暮晚搖扮演好暮晚搖自己,不要讓他們覺得愧對。
-----
言尚一整日在弘文館讀書。
不斷遇到朋友。
朋友每每看到他,和他寒暄時,就會注意到他的臉:“素臣,你的臉怎么了?”
言尚摸下自己左臉上的劃痕,這兩日來不知道多少次回答同一個問題。
他言簡意賅:“貓撓的,別人的貓,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見了。已經(jīng)用藥,過兩日就好了。也不用幫我捉貓�!�
看到向來有禮的言二郎因為被同一個問題所煩,回答這么簡單,朋友怔了一下,笑起來,拱拱手走了。
然后再來一個朋友,看到他的臉大吃一驚;
再再一個朋友,憂心問他這算不算毀容;
再再再一個朋友,盯著他的臉看半天,言尚主動解釋……
總之,一整天下來,每個見到言尚的人,都關心他臉上的傷。畢竟太過明顯。而基本每次有人這么問,言尚都要想一遍暮晚搖拿簪子砸他的狠勁。
一遍遍回想,好幾次都為此走神,讓言尚不禁苦笑。覺得弘文館待不下去了……他是來讀書的,不是來天天被人關心他的臉怎么了。
想來在臉上的傷好徹底前,他不太愿意去弘文館了。
-----
在皇宮消磨了半日,下午的時候去一個生病的大臣府上看望,傍晚回到公主府所在的深巷時,暮晚搖已經(jīng)疲憊不已。
她在馬車上歇了一會兒,下車回公主府時,竟見言尚背著一竹匣書,才回來。他在夜風中歸來,日日如此,讓暮晚搖抑郁了一天的心情好了很多。
裝了一天,她現(xiàn)在可以不偽裝了。
暮晚搖停下看了他幾眼,他看到了她,便向她行禮。
暮晚搖看到他彎身行禮時,汗水覆在頸上,瑩瑩透濕,連圓領里面的白衫都被打濕了。他抬起臉時,暮晚搖看到他臉上的劃傷,目光閃了閃。
而她又見他汗流浹背,背了這么多書……暮晚搖:“弘文館不讓你待了?你要把書全搬回來?”
言尚自然不說是自己臉上的傷鬧得自己沒法在弘文館待下去。
他這人從來都是給人面子的。
他微笑:“是天太熱了,弘文館的人太多,每日空氣沉悶,我在那里讀書也實在是腦中發(fā)昏,便打算將書搬回家,這一兩個月,暫時都不去弘文館了�!�
暮晚搖奇怪道:“你把書搬回家讀?你家里有冰?”
言尚微滯。
他說:“縱是沒有冰,也比與一群人擠著好一些�!�
暮晚搖盯著他窘迫的樣子半晌,噗嗤笑了,一下子明白他是貧寒、買不起冰。
暮晚搖柔聲:“算了,看在你這么可憐的份上,你拿著書到我府上讀書來吧。大熱天的,你別把自己悶得中暑,又得耽誤時間養(yǎng)病了。”
言尚感謝她。
又望著她,溫聲勸道:“既是天氣炎熱,殿下也少出門,多在府上歇歇才是。殿下身體嬌弱,豈能禁得住這般日日出府呢?”
暮晚搖愣一下。
然后低頭抿唇笑。
她喜悅他的關心,又不愿表露出來,便只是含糊道:“用得著你說?”
她說話永遠這樣帶刺,言尚無奈地笑了一下,不說什么了。
-----
烈日炎炎的午后,公主府的外宅正堂上,屏風只留一面,其他三面都空了出來,可以看到院中清湖池榭的景觀。
屏風前,有籠中放著冰片,為此間消暑。侍女們都遠遠躲開,不在此打擾主人。
蟬鳴聲伴著翻書聲,清靜無比。
言尚坐在一張案前,翻看書目,時而做筆記。這是一張長案,案上除了筆墨紙硯,還擺著切好的、用冰鎮(zhèn)過的瓜果。
而在言尚后方稍微一點兒,放著一張美人榻。
暮晚搖原本是靠著榻,手中拿著一本書在看。只是日頭昏昏,太陽太刺眼了。她拿團扇擋著眼,閉目歇一會兒。
這般一歇,便覺得這樣也很舒服。
言尚看完一段書,舒展了一下手臂,回頭,見暮晚搖斜靠在榻上靠枕上,團扇遮著臉,手腕露出雪白一截,手指松松搭著一本書。侍女們也看到公主殿下大約睡著了,便過來查看。
她們俯身,將殿下?lián)踔樀纳茸游⑽⑾蛳鲁读讼�,看到殿下額上的一點兒汗?jié)n。侍女們回頭,見籠中的冰已經(jīng)化了,便張羅著重新取冰。冰重新置上后,她們想將冰籠拉近公主所臥的長榻。
暮晚搖閉著眼,模模糊糊地聽到言尚和侍女們在說話。
言尚低聲制止她們:“冰太過陰涼,不要離殿下太近了�!�
侍女道:“但是殿下出汗了�!�
言尚遲疑一下,溫聲:“我用扇子幫她扇一扇好了�!�
侍女們連忙:“怎敢勞煩二郎……”
言尚笑一下,說:“不礙事,我正好讀書讀得累,歇一歇便是�!�
閉著眼的暮晚搖一笑,翻個身,隨便他們折騰。
-----
言尚坐在了榻邊,低頭輕喚她兩聲。暮晚搖聽到了,但是她不想理他。
他大約便以為她真的睡著了,小心翼翼地將書從她手中取出,又拿出薄被為她蓋上。暮晚搖正要不滿睜眼,質(zhì)問他是想悶死她么,就覺得自己擋在臉上的團扇也被拿走了,一陣清涼的小風向她襲來。
暮晚搖心中一怔,沒有睜開眼。
涼風陣陣,一會兒又一方帕子拂在了她額上,為她輕輕擦去額上的汗珠。
他極為細致妥帖,還伸手,輕輕拂過她臉上沾上的一點兒葉屑。
暮晚搖幾乎毛骨悚然。
她不覺得炎熱了,因她前面的日頭都被言尚擋住了。他還為她扇扇子,扇扇子也罷,他手竟然落在她臉上,幫她擦什么東西。他的手指微燙,一點點擦過她的臉,暮晚搖被他摸得面紅耳赤。
她要努力至極,才能忍著睫毛不動,忍著不睜開眼。
只覺得現(xiàn)在要是睜開眼了……他們兩個都很難堪。
言尚的手搭在她手上,用帕子將她手掌心的汗水擦掉。他喃聲:“殿下怎么睡著都握著拳?不累么?”
暮晚搖心想你要是不坐在我這里,我也不用握拳抵抗啊。
她被他擦了汗,卻因為他就坐在她面前,離她太近,他還一會兒動她這里一下,一會兒要為她整理一下衣裳,暮晚搖僵硬又崩潰。
她臉越來越紅,言尚竟還在慢騰騰地折騰她。
終是快要忍不住睜眼時,有侍女來報:“殿下,韋七郎來了�!�
言尚看過去,正在遲疑要不要讓韋巨源等一會兒,就感覺到了身后的動靜。他回頭,見暮晚搖掩口打哈欠,坐了起來。她一坐起來,輕薄如紗的衣袖與他的手搭在一起。
午睡后的美人喘息微微,面頰緋紅,如水美目詫異地向他望來。
言尚一僵。
被她看得臉也紅了。
他干干道:“殿下睡著了,我為殿下扇扇風�!�
二人對視片刻。
然后各自移開目光,當作無事發(fā)生。
暮晚搖口上道:“哦�!�
-----
韋樹被侍女們領著過來。
暮晚搖不耐地拿著扇子扇熱風,覺得悶熱不已。而她打眼看到韋樹過來,夏日之下,少年依然如一捧雪般走在庭下,清清涼涼,一點兒汗都沒有。
他這般走來,一下子就讓人覺得這里沒有那么熱了。
暮晚搖看到美少年便開心,笑吟吟:“巨源怎么有空在這么大熱天出門?”
言尚不禁看向暮晚搖,見她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韋樹。清雋貌美的少年,她一看到就歡喜,更何況是韋樹這般安靜的性格?
基本每次韋樹來見暮晚搖,暮晚搖心情都是很好的。
韋樹也習以為常。
只是言尚多看了暮晚搖兩眼,微皺了眉。
心想難道她看到好看的郎君,都這么直接?
她并不是看到他時會笑,她看到所有長得好看的郎君,都會笑?
韋樹看到言尚也在,驚訝道:“言二哥怎么在這里?”
言尚怔了一下,不知該怎么回答。
韋樹探尋的目光落在公主和言尚面上,若有所思:“我早就覺得殿下和言二哥……”
暮晚搖一駭。
連忙打斷:“巨源,不要胡說!我與言二郎清清白白!”
韋樹:“那言二哥怎么在這里?”
暮晚搖說:“他是我的家臣,在我這里有什么奇怪的?”
韋樹心想,可是你顯然一副剛睡醒的樣子……你讓言二哥坐在你榻邊,看你睡覺?
韋樹面容古怪。
他心性聰慧,暮晚搖不敢讓他多想,連忙問:“巨源來尋我何事?”
韋樹便答道:“向殿下借一本孤本。我問了人,說是殿下這里應該有這本書�!�
暮晚搖說:“好,我去幫你找找�!�
她的侍女們顯然是不可能找得到書的,暮晚搖只好起身自己去藏書閣。她走之前,唯恐言尚和韋樹在一起,韋樹又追問他們是什么關系。暮晚搖瞥一眼言尚,言尚何等心思,立刻反應過來。
言尚跟隨起身,向韋樹解釋:“我?guī)偷钕乱煌槟阏視�。�?br />
韋樹看著他們一起站起來,他眼眸漆黑清泠,只默然不語。
-----
走在前往藏書閣的長廊上,暮晚搖身后跟著言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