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都不敢將此人當犯人,而是要老老實實請人進獄,好吃好喝地供著。
“這事兒有點棘手啊。一方面是律例大典,一方面是民心所歸。那個敢當眾殺人的少年郎倒是有魄力,
就是不知道刑部有沒有頂住壓力,殺人或放人的魄力�!�
內宦想了想,
說:“刑部是秦王部下管轄的。如今要不要那人償命,
恐怕秦王得頭痛了�!�
皇帝嘆道:“所以說好氣魄啊。
“只殺一人,
就將隱在局下的所有人全都拉入了麻煩中。事情鬧大,
放到了明面上,眾目睽睽之下,背后推手反而不好操作了。
“連鄭家家主都直接殺了,
他提著鄭家家主的人頭去向晉王賠罪,晉王還有理由不接受歉意么?而鄭家家主都死了,恐怕真有人針對此事用了什么陰謀,這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斷了路子,讓背后的陰謀沒法子繼續(xù)走了。
“再是公主自己的人殺了自己的人……丹陽公主的魄力,也要為天下人折腰了。無聲息間,連搖搖的名聲都要被刷一波。
“誰都看不慣豪強,誰都知道他們魚肉百姓。但是豪強攀附世家,畢竟勢強……一時間能當機立斷做下這種決定,這份氣魄胸襟,非常人能比。
“這種人,不為官還好。只要他挺過此次牢獄之災,一朝入朝為官,必是眾望所歸。他在朝堂的開局如此之好,可是比別人辛苦奮斗大半輩子都好得多啊�!�
皇帝越分析,越是感慨,干脆直接坐了起來。
聰明的人不少,朝堂大臣沒幾個笨蛋。但聰明是一回事,人人都知道如此做會有好名聲……有沒有魄力敢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畢竟誰也無法保證,殺人者就不會償命。誰也無法控制輿論,無法控制中樞的審判。
既然無法控制,那么敢做,就不得不讓人欽佩了。
這些年來,皇帝放手朝政,不多理會,這是第一次,讓皇帝對一個人生起了興趣。
皇帝問:“此人是誰?如何做了搖搖的幕僚?怎么沒有人招他入朝為官��?朝廷放著這種人才不用,太子是如何監(jiān)國的?”
內宦連忙躬身賠笑:“陛下,他叫言尚,今年堪堪十八,字素臣�!�
皇帝疑惑:“言尚?名字聽著有些耳熟。”
內宦干笑著提醒:“是今年的探花郎,陛下之前還想為他和丹陽公主指婚,只是被丹陽公主拒婚了�!�
皇帝:“……”
他臉色一下子變得古怪了。
內宦也覺得奇怪。
內宦干干道:“也許正是陛下的指婚不成,反而給他和丹陽公主結了緣?他跑去給丹陽公主當幕僚了?”
皇帝臉色越發(fā)古怪,似有很多話想說,但又強行壓了下去。
半晌,皇帝才道:“所以這個言素臣,現(xiàn)在就給搖搖當個幕僚?”
內宦自然早已去查過這人了:“今年十月的博學宏詞科之試,言素臣和狀元韋七郎都報了名。若這位言郎能挺過這次牢獄之災,今年的博學宏詞科,他必有好名次。不會有任何人會在這里卡著這位郎君的�!�
皇帝說:“若他能上岸,官位一開始就不會太低�!�
皇帝突然問:“言素臣在長安沒有人脈么?沒有人在背后指點他如何行事?”
內宦答:“他只是朋友眾多,卻都是到長安后才認識的。若說在長安的人脈……他只有一位老師竇君,是個太學博士。恐怕除了教教學問,也沒什么人脈給這位郎君用�!�
皇帝若有所思:“那么世家可是要盯著這種人物,搶著用了�!�
能留在長安的世家,若說他們有些小心思也罷,但他們沒有一個是傻子。
內宦觀察皇帝臉色,見皇帝垂著目,臉色陰晴不定,就建議道:“陛下若不想這位郎君被世家所搶,不如直接出手,親自召見這位郎君,讓這位郎君直接為陛下所用�!�
皇帝思忖片刻,卻還是搖了搖頭。
皇帝重新躺了回去,慢悠悠:“不必。只不過是有膽量當眾殺人而已……接下來這出戲怎么唱,朕還要再看看。”
-----
萬年縣下鄭氏所治鄉(xiāng)野間,田壟碧綠,風動云涌。
鄭公當眾被殺,倒在地上。
眾人抬目看去,言尚手中還握著那把殺人的弩,對著鄭氏一族人。
所有人都傻了。
跟在鄭公后面的鄭家衛(wèi)士們大腦空白,惶惶地想著家主竟然當著自己等人的面被殺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沖動之下,他們就想沖上去擒拿這個殺人兇手,綁去鄭家祠堂,給鄭家人一個交代。但是這些衛(wèi)士們抬頭,對上言尚沉靜的目光,再看到搭在他臂上的鐵弩……再看到言二郎身后的公主衛(wèi)士們,紛紛抽出了刀。
言尚手中弩仍對著他們,緩聲:“鄭公是我必殺之人,不然我無法做出交代。你們若反抗,我已殺人,當不惜再多殺幾人�!�
鄭家衛(wèi)士們更加惶惑。
其中一人緊咬牙關,目眥欲裂,發(fā)著抖怒吼道:“你敢殺鄭公!鄭家當?shù)睾缽�,不會放過你的!”
言尚微笑:“我等著看看豪強的威風!”
他轉頭,看向自己身后跟隨的衛(wèi)士,淡聲吩咐:“將鄭公的人頭砍了,包好于我?guī)ё摺!?br />
他再看向那些鄭家衛(wèi)士,道:“尚今日便在此,提著鄭公人頭去向晉王贖罪。你們今日若是想殺我,便來殺吧�!�
說罷,轉身便走。
四周田野見百姓們看得目中崇拜,不斷追問那人是誰,為何這般氣派,連鄭公都敢殺。
鄭家在萬年縣經營這么多年,上面依靠李氏和皇室,百姓們無一人敢反抗。真有敢反抗的,全都逃離萬年縣,流落出去成了山賊或流民。反正鄭氏也沒有不給人活路,百姓們都是忍著……這位郎君卻說了幾句話,就殺了人!
言尚轉身走,根本沒有再去鄭家府邸的意思,看他的架勢,是準備提著鄭公人頭,直接去拜訪晉王。
幕僚們心肝顫顫,聰明跟在他身后。他們看這位少年郎面容依然清雋,如玉面上一點兒血漬都沒有濺上,目光也依然明亮清澈……可是言尚剛剛才殺了人!
他們被駭住,心中既是敬佩少年血性,又是恐懼言尚的行動果敢。
他們追著言尚:“鄭家不會放過郎君的,他們不敢動公主,卻說不定會與你為難�!�
言尚不語。
幕僚們再顫聲:“二郎,你如此作為……是要下牢獄的!公主殿下都無法保你!”
言尚看了他們一眼,微頷首:“我知道。”
回頭看眼身后被拋下的田野間那些聚在一起的百姓,還有急匆匆轉身跑去向鄭家報信的鄭家衛(wèi)士,言尚目光有些幽邃。
他說:“所以必須抓緊時間,將殿下交代的事情辦完。”
-----
鄭家府邸中,一眾鄭家人正忐忑地等著公主派來的人過來與他們清算。
在他們的想法中,他們是公主的人,公主就算暴怒,頂多殺幾個人……他們已經打算將侵占春華兄長田舍的幾個鄭家子弟,那射傷晉王的子弟,交出去。哪怕這幾人被殺,他們也忍下接受了。
他們躲在祠堂中商量著該如何向公主殿下求饒。
便有衛(wèi)士臉色慘白地闖進來,哆嗦著跪下:“鄭公、鄭公……被公主派來的那個言二郎殺了!”
鄭家祠堂,一瞬間以為衛(wèi)士是開玩笑。一個家主被殺……怎么可能。
殿下怎會這么對他們?
衛(wèi)士快要哭了:“那個言二郎站在六丈外,問清鄭家所為,知道領路的是家主后,直接就提弩殺人了。那些百姓們還在旁邊叫好,現(xiàn)在他們已經騎上馬,大概要走了……”
“什么?!”鄭家人一下子怒了。
氣得發(fā)抖:“只是小小一個幕僚,這般膽大!官府的人不管么?這天下沒有王法了么?天理昭昭,他竟然公然挑釁律法……我鄭家絕不饒他!”
幾個血性年輕人聽到鄭公死了,當下就要沖出去提劍報仇,被一些年長的攔住,說去請官府中人,請官府做主。
王子殺人與庶民同罪!
天下哪有那般肆意殺人的道理!
-----
晉王府中,晉王正在養(yǎng)傷,面色發(fā)白地迎接言尚等人入室。
攤開的包裹中,新鮮的血海流著,鄭公死不瞑目的銅鈴眼睛瞪著晉王。
晉王沒有被之前的箭傷嚇死,卻要被這個人頭嚇死了。
晉王臉色發(fā)青:“言二郎這是何意?”
言尚溫和:“這是公主殿下給殿下您的交代。鄭公乃是鄭家家主,家主已伏法,殿下若還有其他需求,請一并告知。我們公主殿下與殿下您兄妹情深,絕對沒有傷害殿下的意思,望殿下深思�!�
晉王好久,才勉強笑道:“搖搖的心意,孤接受了……孤本來就沒有怪搖搖的意思……這都是、都是下人們鬧出的事……”
晉王做出這般唯唯諾諾的樣子,看言尚等人離開后,他惱怒至極,讓人將這顆人頭丟出去。但是閉上眼,好像都能看到鄭公盯著他……晉王嚇得不行,打著哆嗦。
暮晚搖如此賠罪,他還能說什么呢?
連自己的臂膀都砍了……若是晉王再不接受致歉,倒顯得晉王絕情了。
-----
言尚出了晉王府,刑部的人已經立在晉王府門口,等候他們了。
跟著言尚的公主府衛(wèi)士們手按在腰間刀柄上,警惕看對方。言尚身后的幕僚們,互相看一眼,長嘆一聲,知道該來的要來了。
一位刑部大員身軀凜凜,面容威嚴,負手站在晉王府外的箱子里,正在觀看墻壁上所繪的壁畫。
言尚出來,衣衫飛縱。
那刑部大官回頭,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你便是言二郎?就是你當眾殺的人?”
一個跟在他身邊的、大約是鄭家子弟的人上躥下跳,指著言尚無比激動道:“郎君,就是他!就是他殺了我們家主!”
那刑部大官目露厭色。
他雖和鄭家有些交情,被鄭家請來辦此案,但是路上聽了前后緣由后,他就知道自己被鄭家坑了……這種案子,豈是好相與的?
這位大官根本不理會旁邊鄭家子弟的聒噪,一雙虎目,緊盯著那從晉王府出來的清瘦少年郎。
言尚彎身拱手,大袖飛揚,溫聲:“正是在下�!�
刑部官員目露感嘆色,感慨對方面對自己等人,竟然面不改色。他表情不那么嚴肅了,只說:“言二郎,我等辦案,聽說你當眾殺人,不得不請你配合,與我們去刑部走一趟了�!�
似怕對方不肯,他竟然多補充一句:“若是郎君是清白的,我等查證之后,自然會放郎君出來�!�
言尚說:“本該如此,不敢阻撓郎君辦案�!�
看對方如此好說話,刑部大官松口氣,連忙使眼色讓身后官吏去將人捉來。
但是如此一路回刑部,長安中這些性情豪放、熱愛八卦的民眾,顯然聽到了傳回來的消息,一個個當街圍觀。刑部都不敢綁言尚,只讓對方騎馬跟隨,就這般,民眾們仍激憤指責:
“那鄭家不該殺么?言二郎乃是英雄,你們卻要殺人者償命,你們這官怎么當?shù)模?br />
“你們是不是跟鄭家串通一氣了?
“豪強好大威風!世家都不敢這樣吧!”
長安民眾的彪悍,一國都城民眾的大膽,遠非其他地方可比……刑部的人本是按照常理來捉人,此時回刑部卻一個個面如土色,好像他們是惡人一般,氣憤不已。
鄭氏子弟躲在人群中,看到群情如此,也是慌亂,連忙跑著逃出去跟自家人通氣。
刑部大官沉著臉,沒好氣地讓己方人趕緊走,別讓人再圍觀了。
而有好事的世家子弟坐在酒肆樓上,自上而下觀看下方刑部辦案人被民眾堵著的為難樣,忍不住嗤笑。
道:“刑部這次難辦啊�!�
卻也有心有余悸的:“沒想到民眾這般厭惡豪強,看來那鄭氏多年來,名聲實在不夠好。
“鄭家這次要完了�!�
眾人默然。
又有人問:“可有世家想在此次撈鄭家的?”
幾人看看對方,不禁嗤笑:“鄭家不是丹陽公主的人么?哪有世家想撈的?
“而且就算舍不得豪強……我世家立世,又不是與民為敵,看到百姓這般激憤,也知那鄭氏必然太過分了。我等也不愿百姓這般苦寒啊�!�
眾人默然,匆匆喝了兩盞酒后,各自回家去報告自家家主。
-----
東宮之中。
刑部人將言二郎帶走去刑部的時候,東宮太子才知道了言二郎當眾殺人的事。
楊嗣原本正昏昏欲睡、無聊地聽著太子又在和那幾個大臣討論政事,聽到言尚事情的前后,楊嗣不禁一聲叫好,將沉思的眾人嚇了一跳。
太子不悅地看向楊嗣:“……三郎這是剛剛睡醒?”
他這是嘲諷楊三郎在別人談論政務的時候,一徑昏睡,到了現(xiàn)在聽到言尚的事,才一下子睡醒了。
和太子相交多年,楊三郎早就臉皮極厚,根本不在乎太子不痛不癢的諷刺。
楊嗣起身,只穿著白襪,在議事堂中踱步。
他性豪放,生平最喜歡這種英豪之氣。平日言二郎行事總給他一種陰謀詭計的感覺,讓他不喜。只有這般少年英氣,才為他所傾仰。
楊嗣拍掌叫好:“那鄭氏家主正是該殺!將百姓蹉跎至此,霸人田舍,不知悔改,還妄圖讓公主為他們兜著……這種人,殺了最為解氣!言素臣此舉,才是大丈夫所為!”
太子看他:“你似乎忘了鄭氏之所以霸人田舍,是為了收租收錢。而之所以收租收錢,是為了交給戶部,彌補戶部的缺錢漏洞。你這般為言二郎交好,豈不是在說孤錯了么?”
楊嗣道:“殿下用人前不能分辨,惹下這種麻煩,本就錯了!”
在場中人一片吸氣。
感嘆楊三郎好大的膽子,敢當著太子的面這么說。
楊嗣推門就要出去:“那幫刑部人說不定會為難言二郎,二郎的牢獄之災恐怕免不了。不行,我得過去刑部看一看。他們若是敢為難言素臣,我便要好好教訓教訓他們�!�
堂中人沒有一人攔得住,就看楊三郎這么揚長而去了。
他們面面相覷,又回頭看太子,心想楊嗣的行為就代表太子。楊嗣跑去刑部大鬧,不就說明是太子授意的?
他們看向太子,見太子若有所思,并不派人去將楊三郎追回來。
眾人道:“殿下,這事恐怕東宮會惹禍上身……”
太子卻道:“不一定。此事……且看有沒有人繼續(xù)下場�!�
-----
自然有人繼續(xù)下場。
樊川的避暑山莊中,暮晚搖聽說了言尚殺了鄭氏家主,眼前當即一黑,跌坐在地。
她氣得幾乎吐血。
恨言尚完全將她的意思扭曲!
她讓他將事情壓下……他這是將事情放大了。
放大了也罷,他還把自己送進了牢獄!
暮晚搖怒極:“言尚、言尚……混蛋!”
她咬牙切齒之時,卻又欽佩那人的膽量。明明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還要跟她對著來……他莫不是在報復她對他的不理不睬?
暮晚搖氣得頭痛,若是有可能,她真想沖出去狠狠罵他。然而暮晚搖捂著心臟,說服自己不要生氣,不要生氣……事情到了這一步,要利益最大化,不能生氣,不能意氣用事。
言尚給她開了這么一個局……她就算再痛恨,再舍不得,也得自斷手臂,以示天下了!
暮晚搖踱步許久,拼命思考如何才能將局勢扭轉成最有利自己的。
良久良久,她咬著牙,整理一下衣容便要去見陛下。
然而內宦將她攔下,說陛下不見任何人。
暮晚搖臉色變來變去,皇帝這條路走不通后,她干脆回到房舍,回到書案前,開始給東宮寫信:
“愿意自斷臂膀,懲治鄭氏,與鄭氏劃清界限,從此再不用這一家。
“愿以鄭氏之禍,告誡天下豪強!勿以民為奴,勿以民為肉……
“乞東宮整治天下豪強,請世家自查豪強之風。豪強為禍天下,非一日之行。當趁此機會,查清天下豪強這些年的賬……”
-----
深夜時分。
東宮燈火仍徹夜長明。
一干臣屬對坐兩邊,太子取了丹陽公主的信件,閱后傳給眾臣子。
臣子們大悅:“公主之善,之氣度,當為天下表!”
太子頷首。
他微微露出笑,因一整日,他就在等著,看暮晚搖會不會采取行動。
暮晚搖采取了。
她的政治覺悟……終于上了一層樓,終于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
太子道:“明日朝上,將丹陽公主的請示傳給眾臣。豪強之風,確實該整治了�!�
如此一治,豪強多年來搜刮之財充公,戶部就再不會缺錢了……
太子道:“既是要整治豪強,然而天下不良行徑,豈止是豪強?”
臣子人揣度太子之心,一人便想到一事,說道:“廬陵長公主多年來圈養(yǎng)美少年,占民良田,放任自己人手欺民鬧事……長公主惹眾怒多年,殿下不可不查�!�
太子正是等著此話。
既然要動手。
言尚要名聲。
暮晚搖要名聲。
難道東宮就不要么?
太子道:“希望姑姑有這般配合的覺悟。”
-----
廬陵長公主府邸被官寺的人圍住之時,長公主近乎發(fā)瘋,意識到太子是要拿她動刀。
原本是豪強之事,她還坐壁上觀,而今看來,太子是根本要將她和那豪強聯(lián)到一起來治?
廬陵長公主這才發(fā)現(xiàn),從一開始,自己就錯信了言尚。
言尚說太子會保她。
她也信了。
但是太子一次又一次……這次直接來治罪,要從她府上抓走犯事的人,要審查長公主多年來的案子!
廬陵長公主大怒:“我要見陛下!我要向皇兄告狀!暮朗!你真是混蛋!你真是心狠……連自己的姑姑都不放過!”
暮朗,是當朝太子的大名。
沒人敢叫。
可見廬陵長公主是如何氣瘋。
來搜查公主府的人,敢動別人,卻不敢攔長公主。長公主氣得自己驅車,就要親自去樊川見皇帝,向皇帝告狀。
她已經驅車半里,馬車卻被人攔住。
以為是那幫搜查長公主府邸的人連自己都不放過,長公主氣得抽鞭而出。她從馬車中跳下,一鞭甩出,打在了攔車的人身上。
卻是俊朗的青年郎君,被她一鞭抽到,長發(fā)微散落在頰上,鮮紅一道。
馮獻遇愕然向她看來。
長公主見到是他,先是驚,然后怒:“怎么,連你也要攔我?滾開!”
馮獻遇一把抓住長公主的手,逼迫長公主回到了馬車中,躲開周圍民眾的圍觀。在車中,他撩袍跪在長公主面前,仰頭懇切:“殿下,這是您難得刷一次好名聲的機會,豈能放過?這是太子殿下與你合作的最重要一個環(huán)節(jié),豈能半途而廢?”
廬陵長公主冷笑:“合作?到了今天這一步,我算是看出來根本沒有人想和我合作。都是在哄騙我,利用我……”
說著說著,她面容慘白,渾身發(fā)抖。
只覺得若是皇帝一死,恐怕自己是真的要跟著一起死了……
馮獻遇急聲:“殿下不可如此!我可為殿下去見太子一面,與太子私談,請?zhí)用魇�。太子若是真不肯留殿下一條生路,殿下再去向陛下告狀也不遲。而今天下,鄭氏為人唾棄,殿下怎能將自己和鄭氏放到同一水平,失了民心?”
廬陵長公主茫然地看向他。
好半晌,她才遲疑著點了頭:“馮郎,我便信你一次。太子不拿我當姑姑……到頭來,我竟要靠自己的情郎來救自己�!�
她慘然一笑,頭靠在車壁上,向來明媚妖嬈的面容,此時黯然無比。
馮獻遇低下頭,輕聲:“殿下不必如此絕望。事情不到那一步……太子必是認您為姑姑的,太子拿您動刀,也不過是不避嫌而已。您只有配合好了,日后才有生路�!�
廬陵長公主俯眼看著他,靜靜道:“那你就去做吧。我養(yǎng)了面首這么多,卻沒有一個當用。搜查公主府的人到了府前,一個個都嚇得四處逃竄。偏偏你還敢來找我,不怕被我連累……馮郎,多謝你�!�
馮獻遇睫毛輕輕抖了一下。
他微偏過頭,繃住臉,不讓自己去看這個女人那般蕭索的表情。
他如此作為,也是不希望她倒臺。他既靠她當了官,日后還得靠著她繼續(xù)升官……只是她的蕭索,也讓他心中黯黯,想著天下局勢,朝夕禍福,實在難說。
-----
如此如此,所有人都行動了起來。
夜里,內宦再一次將事情最新進展報告給皇帝。
稱言二郎如何入獄,民眾如何為他請求;
稱暮晚搖如何決然,自斷臂膀,為民請命,請求查辦天下豪強;
稱太子是如何在朝堂中肯定丹陽公主的請書,太子又是如何對廬陵長公主下手……
皇帝慨嘆:“精彩。
“沒有一個人落下,沒有一個人拖后腿。局勢變化如此有趣,牽一發(fā)動全身。本是一個侍女懷孕問題,小打小鬧到了這種程度,朕對他們……越來越感興趣了。”
第58章
皇城關閉后,位于尚書省右?guī)男滩浚?br />
迎來了秦王。
年過五旬的刑部尚書請秦王入堂談事,
秦王一路負手而走,臉色冷沉。到進屋坐下,
喝了杯水后,被外頭暑氣熏的一身熱汗好似才緩解了些。
秦王長長吐口氣,看向躬身立在一旁的刑部尚書。
他冷呵一聲:“舅舅且說說,
如今是什么情況?”
刑部尚書是秦王殿下的舅舅,
但君臣有別,他此時也很頭痛。
道:“無非是按照律法,當眾殺人的言二郎該殺;然而據(jù)說這幾日皇城外,日日有百姓聚眾相鬧,
還有那些不好好讀書的士人,也不知此時瞎折騰什么,天天上書褒獎言二郎所為。”
看眼秦王陰晴不定的臉色,刑部尚書道:“照他們的說法,
言二郎殺了人,反而成了圣人,
該被供著了�!�
秦王道:“如今局勢,
可不是被供著了么?”
秦王道:“好大氣魄!殺一人而得天下士人之心,
得天下百姓之心。這時候要是把他殺了,
我等和他怕是都要青史留名了。
“不過他留的是好名,我等留的就是‘酷吏’惡名了。”
刑部尚書道:“然而若是不殺他,律法如何解釋?難道官寺要鼓勵這般殺人行徑么?日后有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想殺誰就殺誰,這世道不就亂了么?”
秦王說:“那便殺了他。”
刑部尚書不語。
秦王瞥他這個老頭子一眼,冷笑:“怎么了舅舅,不讓殺說不合律法,孤現(xiàn)在讓你殺,你又不敢了?”
刑部尚書苦笑。
道:“殿下明鑒。我等都是士人出身,當官除了為民做主,不也是求一個名么?殺了言二郎,這名……便是沒了。老臣年紀大了,還真下不了這個狠心。
秦王“哦”一聲:“讓你殺你不敢,讓你不殺你說不行……看來舅舅是要把這個難題丟給孤了�!�
尚書低頭低聲:“老臣本就是為殿下效力。只要殿下下令,老臣就算不想殺,也會批字殺的�!�
秦王不語了。
他因為娘家關系,自入朝就輕易掌兵部、刑部、吏部三大部。
尚書六部之中,吏部排名第一,之后才是太子所管的禮部和戶部。
而太子掌戶部,是楊家等人操作的結果,掌禮部嘛……則是太子的先天好條件,皇室宗親是肯定會把禮部交給太子掌的。
所以說,太子掌財,秦王掌兵。
秦王從來就不覺得儲君之爭,自己會輸給太子。
今日事情落到這一步……也讓秦王暗恨。
原本想靠一個侍女,送入晉王府,將暮晚搖一軍,讓暮晚搖和太子離心,甚至讓太子因站豪強那一方而失民心……誰料到暮晚搖那丫頭今非昔比,竟在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自斷臂膀,砍掉了自己身后的豪強。
鄭氏一族��!
暮晚搖那丫頭居然有這種魄力,不光斷自己的,還上書讓太子整頓天下豪強。
豪強雖是豪強,卻到底不是世家。暮晚搖沒有動了世家的利益,那些世家這么多年來估計也有不少煩豪強的……正好趁這個機會里應外合,將權勢重新歸整。
暮晚搖沒有拖后腿。
而太子那般在秦王眼中、本就陰險狡詐的人,更是沒在這個環(huán)節(jié)出了漏子。
所以事情到這一步,暮晚搖損失了一個侍女,看似和晉王有了糾葛……然而暮晚搖為太子作出的犧牲更大。看在暮晚搖自斷鄭氏的強力相護的面子上,太子也不會跟暮晚搖在這件事上離心。
到底不過是一個侍女而已,哪有一方豪強重要?
秦王嘆氣,真不知道局勢是怎么走到了這一步。自己沒有撈到好處不說,刑部現(xiàn)在還被太子架上了火坑,天下人都在看著刑部會怎么審這個案子……
良久,秦王冷笑:“太子想讓刑部一部來擔惡名,哪有那般好事?”
他有了主意,吩咐刑部尚書道:“明日你就上書中樞,說言二郎為國為民,天下大義,刑部不敢獨審。要召集……三堂會審,言二郎是功是罪,要三堂會審后才知道�!�
秦王戲謔道:“這些士人,不是要把言尚捧成圣人么?呵,孤倒要看看,這個捧出來的圣人,何時會反將他們一軍……這次言二郎是合了他們的心意,孤不信言二郎所為,永遠合他們的心意�!�
-----
三堂會審,即刑部、御史臺、大理寺同案審判。
刑部是秦王舅舅所掌,自是秦王這一邊;大理寺卿是楊家人所掌,自是太子那一脈。
而御史臺嘛,行使監(jiān)察權,其實不屬于三省六部中的制度。不過這一次,中樞直接讓人進御史臺,從三省中的中書省直接調人下放,中書省要有人進御史臺,目的就是想聽一聽,這個案子會如何審。
大魏的官制,是三省、六部、一臺。
臺是御史臺,六部是三省中的尚書省其下設的六部。而三省,則是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
大魏朝中樞行政,一般程序是中書省商議后擬旨,門下省審批,門下省審批后要求天子審批,之后命令會下放到尚書省。尚書省的六部,是負責執(zhí)行中樞命令的。尚書省只有執(zhí)行權,沒有決定權。
這般制度下,大魏朝又采取群相制。
造成的結果便是,大魏朝的相公們(宰相),都是出自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是沒有人有資格當宰相的。這一次中書省調人去御史臺,便是幾位相公想旁聽這個案子,看看大家要怎么審判。
三堂會審的提議上書中書省后,中書省很快批準,太子也無異議。天下的士人和學子本就關注著此案,此時聽到朝廷沒有讓刑部專斷,而是三堂會審,一個個都松口氣,知道朝廷還是謹慎的。
太學中,眾學子就聚在一起,討論此事。
有振臂一揮者,踩在石案上,向四方聚來的士子學子們高呼:“言二郎不能死!言二郎若是死了,豈不是說民心之向都是沒有意義的么?我等讀書這么多年,難道只為求名求利,致天理于不顧么?
“長安士人中,我首推言二郎!就沖他敢殺了那鄭氏家主!若是我在場,我必然也殺!”
下方有人不屑,看上面高呼的人唾沫橫飛,心想若是你在場,恐怕早嚇得屁滾尿流,哪里敢殺人。但是上方呼吁的人總體上沒說錯,言尚所為符合了這個時代的普世觀念,大家都認為他做得對。
一旦有人呼吁,一個個士子便聚過去,一起簽字,聯(lián)名上朝廷上書,為言尚說情了。
無外乎是法外有情、人治天下之類的道理。
畢竟太學學生,手執(zhí)一筆,文人熱血,算是和下面的百姓接觸最多的了。
一個個學子們聚過去簽字,為言尚正名。韋樹剛來太學,便被這般劇烈的群情給嚇了一跳,還以為他們要聚眾鬧事。待弄明白他們是要上書朝廷為言二郎說情保命后,韋樹微微吐口氣。
反正他們要真的聚眾鬧事,韋樹肯定掉頭就走了。
韋樹到這里來,也是想到太學有直接向朝廷上書的權利……他如今見不到丹陽公主,又不想去求助韋家,便想試試這個法子。沒想到他才來,早有人比他更先想到這個主意了。
而今看他們激動地聯(lián)名上書……韋樹想了想,慢吞吞地混在人群中,打算也湊個數(shù)。
只是上面宣講呼吁的人,聲音極大,好似和言尚關系極好。
韋樹心不在焉地想,也許真的是關系很好吧,他并不清楚。
韋樹的書童跟著自己郎君混在人群中,韋樹安靜地站在角落里,清冷沉默,不和其他人同行。
書童回來了,激動地與自家郎君分享:“七郎,我打聽清楚了。那個在上面呼喊著讓大家救言二郎的人,根本和言二郎沒說過幾句話。大約就是言二郎去了弘文館后,有一次回來太學見他老師,對那個人笑了笑,對方就將言二郎引以為知己了……這不是有病嘛�!�
韋樹:“唔�!�
他低聲:“言二哥人際關系一直很好�!�
說不定不是有病,對方是真的為言尚所折腰。
書童才不信,書童覺得自家郎君才是言二郎真正的好友�?墒茄劭慈缃襁@么好的出名機會,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學子所占,自家郎君卻混在人群里充數(shù)……他著急道:“七郎,你應該跳出來,以二郎好友的身份當領頭人!而不是在這里留個名就走……言二郎若是從牢獄中出來了,只會記得領人救他的人,怎么會記得你這個混在人群里的人呢?”
韋樹說:“言二哥不是那種人�!�
他頓一頓,非�?咕艿溃骸叭绱司秃芎�。我不愿出風頭�!�
書童:“……”
他恨鐵不成鋼:“七郎,你是怕和人說話吧?!這有什么可怕的!大家都是人,你和他們說幾句話怕什么?”
十四歲的少年郎,韋樹面容突得一紅,似被自己的書童說中心事。
他卻仍一派冷淡清涼、萬物不擾的狀態(tài),只倔道:“我沒有怕和人說話。我只是不想和烏合之眾混在一起而已�!�
書童道:“郎君你是要當官的人,你都沒有幾個朋友……”
韋樹道:“結黨營私才是罪,我這般不是罪。而且誰說我沒有朋友?言二哥不是么?公主不是么?我與公主的關系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