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劉文吉一愣。
他自進(jìn)了宮,到處看到的都是鄙視嫌惡的目光,宮中又四處捧高踩低,練得他一顆心越來越冷漠。他好不容易托了關(guān)系來翰林院……沒想到真的有用。
供奉翰林院,可比在內(nèi)務(wù)府打雜強多了!
他二話不多,俯身便拜。
翰林學(xué)士嘆口氣,把要抄的文書交代一通,讓他留在正堂抄著,自己就轉(zhuǎn)身進(jìn)內(nèi)舍了。
劉文吉知道自己不可能進(jìn)內(nèi)舍去和那些官員們在一起,能待在正堂,不用在外面吹冷風(fēng),他已經(jīng)很感激了。
搓搓手,劉文吉看眼自己手上的凍瘡,咬牙忍著,跪在長案前提筆開始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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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吉一上午被留在這里抄文書,他有些緊張,怕自己做錯事受罰。進(jìn)宮一個多月,他已經(jīng)知道這些正統(tǒng)文人士人有多瞧不起內(nèi)宦。他們視內(nèi)宦為賊,簡直看都不想看一眼。
劉文吉安安靜靜地縮在角落里抄書,進(jìn)出的官員有看到他的,剛要生怒,有小廝在官員耳邊說句什么,這官員就忍了下去,進(jìn)內(nèi)舍了。
他們當(dāng)劉文吉不存在,劉文吉也松口氣。
漸漸的,翰林院的人多了,很多人抄書抄的累了,從內(nèi)舍出來,站在堂上喝茶聊天。劉文吉一邊抄書,一邊豎起耳朵聽他們在聊什么——
一年輕官員道:“之前整治豪強那事,我家中祖父實在膽小怕事,我家里依附的豪強都被我祖父自己給去了。結(jié)果事后發(fā)現(xiàn)旁家還有豪強依附,遠(yuǎn)比我家勢大,把我祖父氣得日日在家中罵。”
另一人鄙視看他:“所以你家祖父就跑去太子面前告狀,要整治更嚴(yán)?你家情形不好,就要拉所有人下水啊�!�
先前的官員哼道:“大家都有豪強依附,憑什么只我家倒霉?大家一起倒霉,才比較好啊�!�
另一人加入話題:“哎,世道艱難,世家難混啊。自從李家……嗯,大家一個個縮著脖子過日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太子殿下這一手,真讓人惶恐。王兄,你與太子走得近些,可否打聽一下,太子是不是如陛下一般,不怎么喜歡世家啊?”
那被叫王兄的連忙道:“這話卻錯了,太子殿下可不是那種人。你們放心吧,都過去幾個月了,太子不是只動了豪強,沒有動世家么?陛下不喜歡世家,太子卻知道這治國啊,還得靠咱們世家�!�
眾說紛紜。
都是圍著之前整治豪強的事在說。
大體意思是世家們現(xiàn)在一個個審時度勢,都在判斷局勢。
當(dāng)年皇帝大刀闊斧,寧可沒了國母也要把李氏趕回金陵,已讓這些想聯(lián)手共壓皇權(quán)的世家們戰(zhàn)栗。世家們剛緩了幾年緩過來了,太子這整治豪強的手段一出,便再次讓世家們不安,紛紛打探。
整治豪強開始的時候,誰也沒想到會對世家造成影響。
現(xiàn)在世家們開始不安,太子覺得過了,又開始陸續(xù)安撫世家。
劉文吉聽著他們這些,心中生起一種古怪的念頭。他們討論的這些事,和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然而他們討論的這些事,最開始是由他和春華的犧牲開始的。
如果沒有春華的犧牲,整個局勢都不會到今天這一步。
不會有除豪強這事。
不會有世家的不安和茫然。
也不會有這些官員們四處問路,打聽陛下和太子的意向。
牽一發(fā),動全身。
劉文吉若有所思,心想原來這就是政治啊。明明最開始、最不起眼的一個小人物,小事件……卻引起了整個局勢的變化。而他問都不用問,就知道這里面牽扯到的九成人,根本不知道春華是誰,劉文吉又是誰。
政治啊……這種殘酷的美,難怪讓人趨之若鶩。
手中有權(quán),方可為所欲為。
劉文吉這般想著時,有新的內(nèi)宦過來,說是為各位郎君們準(zhǔn)備了午膳。
便見之前讓劉文吉待在這里抄書的翰林學(xué)士掀開內(nèi)舍簾子出來,隨口說道:“多準(zhǔn)備一份。言素臣今日中午也在這里用膳�!�
那來問午膳的內(nèi)宦彎著腰說是,坐在角落里抄書的劉文吉一愣,手中筆快被捏斷——
素臣?
素臣怎么在這里?
素臣在這里,自己卻沒見過?
劉文吉只是這么一想,基于他十幾年來對言尚為人處世的了解,他心中漸有一個猜測。于是趁那個叫他抄書的翰林學(xué)士轉(zhuǎn)身就要重新進(jìn)內(nèi)舍時,劉文吉起身,匆匆忙忙捧著自己抄好的文書去讓他過目。
那翰林學(xué)士翻看著冊子,點頭:“不錯�!�
劉文吉趁機問:“郎君方才說的言素臣,可是如今的中書省主事言二郎?”
翰林學(xué)士看過來,目光微邃,劉文吉解釋:“奴是去中書省送炭的時候,聽他們說過有一位‘貌美好風(fēng)儀’的言二郎�!�
翰林學(xué)士笑了,說:“嗯,不錯。確實是‘貌美好風(fēng)儀’。”
劉文吉道:“奴守在這里一上午,卻好似并未見過那個郎君,實在遺憾。”
翰林學(xué)士繼續(xù)低頭看手中抄好的文書,漫不經(jīng)心:“唔,你若有心,是該感謝他。是他建議讓內(nèi)宦中識字的來抄書�!�
劉文吉心想果然。
他面上詫異:“那位郎君可真是好人�!�
翰林學(xué)士看他一眼,沒有試探出什么來,便只是笑了一下,轉(zhuǎn)身進(jìn)內(nèi)舍去了。而劉文吉看到翰林學(xué)士那個意味深長的笑,才一凜,看出對方方才那無所謂的話,都在試探他……這些官員,沒有一個是傻子。
各個都難對付啊。
幸好劉文吉性情今非昔比,他回憶自己的話,覺得自己并未露出什么和言尚交好的痕跡,這才放下心。
劉文吉思考許久后,出去后和自己的同伴商量,今日給翰林院內(nèi)舍的炭火多加一倍。
言尚在此,劉文吉知道言尚這是在長安度過的第一年冬天,必然怕冷至極,不適應(yīng)至極。多些炭火,正好照應(yīng)一下言尚。
原本那位翰林學(xué)士走后,劉文吉也想過自己為了防止對方猜測,不如什么也不做。但他轉(zhuǎn)而想到如果什么也不做,反而坐實了他心虛,坐實了他認(rèn)識言尚……不如就將言尚看成是一個好心的照應(yīng)他的官員,自己適當(dāng)用炭火回報便是。
多余的不用多做。
那位翰林學(xué)士也不會無聊地跑去查言尚是不是認(rèn)識一個內(nèi)宦。
將這些一一想清楚,劉文吉重新坐回去抄文書了。筆下沙沙,他心沉心靜,開始學(xué)會和這些人過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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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暮晚搖從宮中出來,分外愉快。
這一次的進(jìn)宮,她徹底打敗了嫻妃,將大典宮宴操辦之事,穩(wěn)穩(wěn)地?fù)尩搅俗约菏种小4藭r坐在馬車中,暮晚搖便翻看著來朝的各國情況,心中計算著給他們安排的座位是否得當(dāng)。
嗯,宮中的安排要和宮外太子的布置相互照應(yīng)才是。
暮晚搖在來朝小國的名單中沒有看到烏蠻,不可否認(rèn),她微微松了口氣。接待烏蠻使臣,畢竟很別扭。烏蠻不來,是最好的……暮晚搖心中黯黯祈禱,就讓南蠻的亂戰(zhàn)繼續(xù)持續(xù)下去吧,讓烏蠻分身乏術(shù)。
讓那個人根本抽不開身。
烏蠻的局勢是很復(fù)雜的,本來就不可能輕易解決。
暮晚搖坐在車中想這些事,感覺到馬車停了下來,知道是出了宮城。一會兒,馬車再走起來,暮晚搖忽然心中一動,問外面人:“可是到皇城了?”
外頭騎在馬上、穿著圓領(lǐng)缺骻袍的侍女正是夏容,回答公主道:“是,已經(jīng)到了皇城,馬上便能出皇城門了�!�
暮晚搖道:“馬車停下,你進(jìn)來�!�
夏容不解,卻還是讓馬車停下,自己鉆進(jìn)了車中。暮晚搖打量著一身男兒窄袖衣著的侍女,若有所思:“言尚這時候應(yīng)該在鴻臚寺吧�!�
夏容努力跟上公主的想法:“論理應(yīng)當(dāng)是的。”
暮晚搖目中浮起興致來:“我還從未去過鴻臚寺,我想去看看他是如何辦公的�!�
夏容微驚,連忙道:“殿下,不可如此!若是被人認(rèn)出來了怎么辦?”
暮晚搖瞥她,道:“現(xiàn)在這個時辰,大官們應(yīng)該都回去了,還在鴻臚寺忙的,應(yīng)該只有一些八九品小官。這種小官,不太可能認(rèn)識我�!�
夏容急哭了:“以防萬一……”
暮晚搖微笑看她:“以防萬一,你和我換一下衣服,我扮作你的樣子,去鴻臚寺走一趟。”
夏容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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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容委委屈屈地被扔在馬車上,公主逼迫她換上公主自己那華美繁復(fù)的衣裳。夏容全程驚恐,哪里敢穿公主的衣服。
到最后,夏容委屈地散發(fā)坐在車中,被迫穿著公主那裙帔層疊的高腰長裙。鮮艷裙裾鋪在車內(nèi)茵褥上,流金光華如夕陽般鋪在裙畔上,光輝流動,璀璨無比。
夏容不用梳發(fā),只在公主穿上輕便的男兒裝跳下馬車后,夏容手扒在車門邊緣,含淚:“殿下,你可要快些回來,不要丟下奴婢不管呀�!�
暮晚搖一身周正的男兒缺骻袍,正低頭整理領(lǐng)子,聞言回頭,對她肆意一笑。她扮成這樣,眉目清麗,唇紅齒白,真是俊俏可親。
她笑盈盈:“你們且回去吧,不必等我�!�
說罷,暮晚搖手背后,施施然向鴻臚寺走去了。
暮晚搖有夏容的腰牌,她隨口編了個理由,說宮中有事吩咐下來,就進(jìn)了鴻臚寺。領(lǐng)路的小吏先將暮晚搖引進(jìn)寺中,再喊了一個年輕小官來,問這位侍女到底是有什么事?
暮晚搖背著手,看著他們,絲毫不露怯:“我是言二郎家中的侍女,我家……郎君,可在?”
說到“郎君”,她臉微微紅透。
那年輕小官問:“娘子說的可是言二言素臣?”
暮晚搖一聽,目光輕輕亮起。她壓下自己心中雀躍,矜持地點頭。她心中想到言尚看到自己這副打扮來看他,必然大吃一驚,被她嚇到。
想到他會被嚇到,她就露出揶揄的笑來。
那小官卻道:“娘子來的不巧,言二郎下午陪一國小使去射箭了,還沒回來�!�
暮晚搖略失望,卻道:“那我等等他吧�!�
說罷就毫不以為然地大方進(jìn)了鴻臚寺正堂,根本沒有一個身為侍女該有的樣子。
那小官目瞪口呆,看她這么隨意就進(jìn)去了,自己想攔都沒來得及……小官搖搖頭,心想言素臣為人謙遜,他家中侍女怎么氣勢這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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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好不容易處理好了自己那邊的事,回鴻臚寺來歇一歇。整理好今日事務(wù)后,他就能離開鴻臚寺,出皇城回府了。
言尚坐在內(nèi)舍,正在翻找傷藥。一個小官進(jìn)來,看到他回來了,說:“二郎在找什么?”
言尚:“一些治傷的藥�!�
小官詫異:“你受傷了?”
言尚笑一下:“一些小傷,不要緊�!�
小官同情地看他一眼,知道伺候那些使臣們很不容易。小官坐回自己的座位,忽然想到一事:“對了,你家中侍女來找你,好大的氣勢。”
言尚抬頭:“�。俊�
什么家中侍女?
那小官揶揄看他:“真的是你家中侍女?我怎么看著,比主母還有氣勢?是不是你暗通款曲,和自己家侍女有了什么茍且,卻未曾告訴我們�。俊�
言尚:“……��?”
第72章
言尚不明所以哪來的侍女找自己。
因為通常府上有事找他的,
都是云書。他只給了云書腰牌,
可以在皇城門口提交腰牌、被人領(lǐng)著來官寺找他。怎么會有一個侍女來?
府上出了什么事?
云書病了?
不過應(yīng)該不是什么急事吧。因為這個傳話的官員都是隨口一說……看著也不像著急的樣子。
言尚已經(jīng)找出了一瓶藥粉,
坐下來打算給自己上完藥再去見人,
他笑著搖頭回答年輕官員揶揄的目光:“王兄不要開玩笑了�!�
年輕官員嘖嘖:“你這個人,可真沒勁�!�
他卻仍不滿足,一邊收拾自己案頭的書稿準(zhǔn)備離開鴻臚寺回家,一邊仍試探:“真的不是你相好的?那侍女看著很漂亮啊�!�
言尚一點點拉開自己的衣領(lǐng)看里面的傷,
隨口嘆道:“本來也沒多少不好看的侍女吧。”
暮晚搖給他府上派去的侍女,
就沒有丑的,各個年輕貌美。這世間的貴族用侍女都喜歡用美人,言尚跟著暮晚搖,已經(jīng)見識得很習(xí)慣了。
那官員道:“那可不是一般的好看。很嫵媚招人那種�!�
言尚沒理會。
那官員繼續(xù)回味:“你那侍女還很兇。我就路過看了她一眼,她眼睛就跟刀子似的戳過來了,
把我嚇一跳,都沒敢問她怎么敢出現(xiàn)在那里。等我走了才回味過來,不過是一個侍女,我怕什么呢?怎么當(dāng)時就被嚇跑了?”
言尚一怔,
睫毛輕輕動了下,
他手中藥瓶只是剛剛打開,
卻還沒上藥,就先聽到了官員的話。
氣勢兇的侍女,
他府上沒有。氣勢兇的女郎……他恰恰認(rèn)識一個。
心口跳得微急,雖覺得不可能,但那一絲可能仍讓人心動。
言尚漆黑玉潤的眼睛盯著對方,
而看到言尚對自己的話有興趣,年輕官員也有些高興。
言尚:“她長什么樣?”
年輕官員回憶道:“那一雙眼睛,跟貓眼似的,圓圓的,瞪著人跟要吃了人似的。但那么漂亮的‘眼兒媚’,就算瞪人也很好看呀……”
“嘩——”
年輕官員詫異看去,見氣度極好的言二郎竟一下子站了起來,弄倒了他旁邊書案上的書籍卷軸。卷帙倒了一地,言尚卻來不及收拾。年輕官員看過去的這一眼,發(fā)現(xiàn)言尚臉都一下子紅了。
言尚看上去又茫然又無措。
藥也來不及上了。
匆匆系上腰帶,言尚臉紅得不行,對那個奇怪看著他的官員道:“我、我、我去看看——”
說完,言尚就出門了,留年輕官員很疑惑,搖搖頭不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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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臚寺的典客署正堂,暮晚搖正立在一古物架前,仰頭欣賞著鴻臚寺收藏的各種珍奇寶物。大多是各國使臣送的,分外有趣,具有各國特色。
例如:玻璃器皿、高三尺余的瑪瑙燈樹、鴕鳥卵杯、寶裝玉酒池瓶……
許多物件宮中都有,鴻臚寺這邊留著的都是一些有瑕疵、不好送人的。但是有瑕疵才是特色,起碼暮晚搖就看得很心動。
暮晚搖偏頭,認(rèn)真地看著古物架,心中已經(jīng)琢磨著明日要人找鴻臚寺卿一趟,讓鴻臚寺卿送她一些自己今天看中的寶物……
暮晚搖是在正堂無聊地等人時津津有味欣賞這些寶物,而在進(jìn)進(jìn)出出的官員們眼中,暮晚搖也是一道奇特的風(fēng)景。
如暮晚搖所料,這個時辰還在鴻臚寺的,都是一些不入品的小官小吏。他們不認(rèn)識丹陽公主,便真以為是言二郎家中的侍女來了。就是覺得這侍女好大架子,佇立在他們正堂欣賞古物架上的東西……這目中無人的風(fēng)范,也太不像侍女了。
然而很漂亮。
對漂亮的娘子,郎君們總是多一些憐愛心,不忍苛責(zé)。
所以暮晚搖大咧咧在這里等了小半個時辰,硬是沒有一個官員來趕她出去等。但有一心憐愛貌美小娘子的,自然也有心粗的郎暮晚搖好端端地站著,一個官員從外面抱著一疊書進(jìn)來,不由分說,看到暮晚搖,就把滿懷的書塞到了暮晚搖懷里。
暮晚搖愕然:“……”
冷不丁被塞一懷東西,她還沒看,因為懷抱太小,還有書掉出去。
暮晚搖瞪圓眼,就見那個塞書給她的看也不看就掠過她要走了,囑咐已經(jīng)下來:“這是明天要用到的文書,你送去司儀署韓掌客那里,讓他找十五人把文書譯了,連夜背下來……”
什么什么?
什么韓掌客?什么司儀署?
那個把書扔給她一懷的官員眼看就要走了,暮晚搖厲喝一聲:“站�。 �
那官員被一聲喝弄得背一僵,回過頭來,剛想斥責(zé)一個侍女怎么敢吼自己,就見那個吼自己的小娘子沉著臉向他走了過來。
“砰——”
暮晚搖把那人丟到自己懷里的書再原封不動地塞了回去,在對方茫然的注視下,暮晚搖冷冰冰的:“自己的事自己做,我是你們鴻臚寺的人么,就把活分給我?出了事算是誰的責(zé)任?自己的分內(nèi)事就不要推脫!你急著回府,我不急么?”
官員盯著這個穿著男子缺骻袍的侍女,心想你一個侍女你急什么?
這個侍女還訓(xùn)他:“朝廷給你們發(fā)俸祿就是讓你們這么工作的么?麻煩別人算什么本事?自己拿著書去找人!司儀署離典客署不過幾步距離都懶得去,你的官威好大��!”
暮晚搖訓(xùn)人時,來往進(jìn)出的其他官員都看到了,他們停下步,竊竊私語,關(guān)注這事。
被訓(xùn)的官員被人圍觀,還被一個小丫頭訓(xùn)。他滿面漲紅,又哭笑不得。想要拉下臉罵人,但偏偏被一個侍女的氣勢給穩(wěn)穩(wěn)壓住。他好幾次想張口說話,都被那侍女噼里啪啦的話堵了回來。
官員:“我……”
暮晚搖:“你什么你?你還有理呢?你認(rèn)識我么你就把文書給我?萬一我是敵國細(xì)作呢?你就這么相信我?你平時到底怎么辦差的?你眼睛睜這么大干什么,不服氣?你一個九品小官你不服氣什么?”
官員心里大喊:我一個九品小官,不服氣你這個連品階都沒有的小侍女��!
但是被暮晚搖訓(xùn)得面紅耳赤,周圍還有同僚們看熱鬧,還有人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他被弄得更加難堪。這個官員只好道:“是我錯了,我不該把活分給你,我該自己去做。不過你是誰家侍女,這般大膽?”
暮晚搖:“……”
這才想起自己的人設(shè)。
她咳嗽一聲,略微心虛。不想給言尚身上找麻煩,她寒著臉高聲:“問我是誰家侍女干什么?想找我家郎君告狀么?你這人怎么一點承擔(dān)都沒有,這點小事都要告狀?”
官員哭笑不得。
又看著她笑:“不敢不敢。小娘子伶牙俐齒,我哪里敢跟你家郎君告狀。我是想請你家郎君把你給了我,這般能說會道的小侍女,我正需要日日聆聽你的教誨,才能不走錯路哇……”
他眼睛看著她。
暮晚搖心里一咯噔。她太懂男人表示喜歡的眼神了。這種似笑非笑的眼神,分明就是對她起了興趣……
暮晚搖臉微僵。
而正在這時,言尚終于喘著氣跑到了這正堂門口,并且將暮晚搖訓(xùn)那官員、那官員笑著回復(fù)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言尚看到那侍女的背影,聽到那侍女的聲音,他一顆心又驚又喜,又駭然。
言尚:“……搖搖!”
暮晚搖趾高氣揚后正僵持著呢,聽到身后傳來熟悉的溫潤男聲。她回頭,看到站在門口的言尚,一下子松口氣,又露出乖巧而心虛的笑臉。
言尚與她對視一眼。
心中難說是什么感受。
他平靜自己的心緒,打算先解決暮晚搖給他惹下的這個爛攤子再說。他步入正堂,那被暮晚搖訓(xùn)了的官員訝然看他,而看到小侍女的主人是言尚,這個官員也禁不住笑了。
既覺得侍女脾氣大,主子脾氣好,這配置很有趣;又覺得言尚這般脾氣好,管他要一個侍女很容易。
言尚過來,沉著臉看暮晚搖:“……你怎么跑這里來了?”
暮晚搖低頭,乖乖的:“人家想你嘛�!�
她嬌嬌地歪頭,向他瞥過來流波般漾著光的一眼,言尚的臉變得幾分滾燙。他僵硬著,有些不適應(yīng)這么多人看著,她竟敢當(dāng)眾這么偷偷摸摸地用眼波調(diào)戲他,然而他有什么法子?
言尚只好紅著臉站了出來,將她拉到了身后,微斥一聲:“不要淘氣了�!�
言尚拱手向那官員赧然道:“方才是我家中侍女調(diào)皮,兄長不要跟她計較,我回頭會罰她的。”
官員哈哈笑。
說:“不用不用。你這小侍女很有趣,我和她一見如故,你能不能送我啊?”
言尚一下子回頭看自己身后的暮晚搖,暮晚搖也被嚇了一跳,連忙擺手:“沒有一見如故!我沒有!”
言尚小小地瞪了她一眼,回頭對那官員微笑著解釋:“她平時被我慣壞了,什么話都敢說,恐怕兄長生了什么誤會,我代她道歉便是。不過我十分……喜愛她,送卻是不能送的。”
他說“喜愛”時,語氣停頓了一下,便感覺自己的后腰被暮晚搖伸指輕輕戳了下。
戳得他腰骨一下子酥了。
但是正堂還有這么多官員都在看熱鬧,言尚完全不敢表現(xiàn)出一點不對勁來,他都不敢拉住她的手讓她不要亂動。因暮晚搖在后面偷偷戳他,其他人看不到……而他要是敢動手拉她,所有人都看得到。
她真是……太壞了。
看言尚不肯送人,那官員很遺憾,問:“我花錢買她的賣身契不行么?多少錢,我出幾倍都可以��?”
言尚硬著頭皮:“兄長見諒�!�
那官員嘆口氣,只好接受了。他遺憾地還想再看一眼暮晚搖,暮晚搖卻被言尚擋在身后,他一眼都不得見。
官員走后,其他人沒有熱鬧看了,自然也零零散散地走了。
言尚這才一把抓住暮晚搖的手,帶著她快步離開這里。夕陽下,二人的身影從光影斑駁的窗下廊口走過,背影拉出長線。
言尚緊緊拽住她的手,她柔軟細(xì)膩的小手被他握住,言尚再次感到心中七上八下的迷惘和歡喜。
他一顆波瀾不起的鐵石心被她這么反反復(fù)復(fù)地握在掌心折騰,已然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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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言尚所辦公的廂房,見房中沒有人,言尚才放心關(guān)上門。言尚回頭看暮晚搖,他讓自己沉著臉:“你太過分了!”
然而他一轉(zhuǎn)過身,暮晚搖就如魚兒一般溜入了他懷中,依偎著他,摟著他的脖頸了。身后是門,他無路可退,便推了她一把,暮晚搖笑盈盈抬起臉。
他雖然努力沉下臉,可他真的從來不生氣,便是故意想做出生氣的樣子、都有點氣勢不足。暮晚搖見他這樣,只覺得他可愛,一點不怕他。她抬頭就在他下巴上親一下,笑嘻嘻:“我想你了嘛。”
她這么嬌滴滴一句話后,她饒有趣味地挑了下眉,因肉眼可見,她的言二哥哥迅速臉紅了。
他根本生不起氣來。
言尚也發(fā)現(xiàn)自己面皮薄被暮晚搖給利用了,他向她覷來,她便親親熱熱地?fù)е质且粋勁兒地喊著“言二哥哥”。左一聲“哥哥”,右一聲“哥哥”,言尚的魂都要被她叫酥了。
他本就沒有很生氣,這下更是非但氣不起來,一顆心更是砰砰直跳。他無奈小聲:“你別這樣。我受不了這個。”
暮晚搖仰頭,眼中流著光,撒嬌的:“我來看你,你高不高興呀?”
言尚看她:“原來你是來看我的。我一眼不見,就看到你調(diào)戲旁的男子了。”
暮晚搖尷尬的,臉也紅了:“那是意外……他被我罵了還喜歡我,我魅力這般大,有什么法子?”
言尚頓了片刻,低聲:“你是在影射我么?”
暮晚搖偏頭。
看言尚垂著眼,濃長睫毛如簾子一般覆在他眼睛上,窣窣的。他輕聲:“我就經(jīng)常被你罵呀�!�
頓一下,他略有點兒怨:“我也喜歡你�!�
暮晚搖便紅了腮。
她小聲:“那怎么能一樣�!�
言尚:“哪里不一樣?”
暮晚搖:“我喜歡你呀。”
言尚抬目向她看來,二人一對視,他終是撐不住,也不氣惱她在正堂亂撩人了。他說一聲“以后不要這樣”,就不打算再計較了。他被她摟著脖頸,站在木門前,眉目間帶了絲笑。
他溫溫和和的樣子,讓本想逗他的暮晚搖也跟著心跳快了。
她小聲:“你頭還疼么?酒醒了么?”
言尚一窘。
因為接個吻而醉倒的人,他估計自己也是頭一份了。
言尚說:“多謝殿下關(guān)心,我已經(jīng)好了�!�
他停頓一下,說:“殿下以后能不能不要喝酒了?”
暮晚搖瞥他,戲謔:“怎么,怕你下次繼續(xù)倒在我床上,人事不�。俊�
言尚說:“喝酒本就不好。”
暮晚搖呵一聲。
言尚:“那在我和酒之間,殿下選哪個?”
暮晚搖斜眼看他,她說:“你說呢?”
言尚:“是選酒對吧?你根本不會選我。”
他說:“我都不如酒在你心中的地位高。我還敢奢求別的么?”
暮晚搖不耐煩:“別抱怨了。人家好好來看你一次,你板著臉抱怨什么勁兒��?就不能高興一點?作出驚喜的樣子來?乖乖地讓我親一親抱一抱么?”
言尚想說“難道我就只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么”,但是他停頓一下,就將話收了回去。
同時,他心中一個凜然。
如他這種說話從不得罪人的人,方才竟然差點要忍不住抱怨……他幾時這般沉不住氣?他不應(yīng)該是那樣脫口而出心里話的人才是。
言尚心里七上八下,懷疑自己哪里變了,變得不知是好是壞。他蹙著眉,神色淡淡的,暮晚搖半晌沒聽到他說話,以為他生氣了。她悄悄抬眼看他,見他皺著眉好像在想什么。
暮晚搖伸手肘撞了撞他。
這一撞正好碰上他的胸膛。
言尚當(dāng)即嘶了一聲,身子半僵,向后一下子靠在了門上。
暮晚搖一下子緊張:“怎么了怎么了?”
言尚拉住她的手,對她笑一下:“沒事,一點小傷�!�
暮晚搖自然不信,在他口中,什么都是小事。她偏要看看,他也沒法子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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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般靠著門,暮晚搖不讓路,言尚只好靠門坐了下去,一點點任由暮晚搖扯開他的衣領(lǐng)。
他有點尷尬地偏過頭,仍不習(xí)慣自己在人前寬衣解帶。尤其是這不是在自己房舍中,這是在官寺……他緊張得出了汗,偏過去的脖頸一片通紅,而暮晚搖正跨坐在他腿上,低頭拉開他的衣領(lǐng)。
暮晚搖本只是逗一逗他,但她看到他胸口向下一長道紅色痕跡,一下子就火了。
暮晚搖厲聲:“誰干的?”
她當(dāng)即跳起來一副要出去算賬的架勢,言尚連忙跟著起來,從后抱住她讓她不要走。
他衣衫不整,從后抱緊她,氣息拂在她臉側(cè)一個勁地安撫:“沒事,沒事!不是故意的!只是下午射箭時不小心被鞭子打到,那人不是有意的,還送了傷藥給我。”
暮晚搖大怒:“射箭就射箭,拿什么鞭子?不行,我也要拿鞭子打回去!”
言尚:“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我真的沒事……殿下如果打回去,讓我如何做人呢?只是一點小傷,沒必要上綱上線�!�
暮晚搖尤不理會,她努力要掙出言尚的懷抱。看她側(cè)著臉,眉目冰冷的樣子,她分明就是想去打回來。
二人掙斗得厲害,言尚實在壓不下她的火氣。他心中又感動,又沒辦法。他只好一聲嘶,作出被她手臂甩到傷口上的樣子,向后跌了兩步。果然暮晚搖回過頭來看他,見他這樣,她緊張地:“我碰到你的傷了?我?guī)湍闵纤幇伞!?br />
言尚趁機拽住她手腕,懇求:“殿下不要去打人�!�
暮晚搖半晌靜默。
抬頭看他一眼,輕聲:“你總是這樣,寧可自己吃點虧,也誰都不得罪�!�
言尚靜一下,微笑:“這樣不好么?”
暮晚搖想了想,說:“也沒什么不好。我不怕你給我惹麻煩。”
但她又想了想,輕聲:“可是我會心疼你。你總是一個人咽下所有委屈,誰都不怪……你活得多累啊。這世上,就沒有一人讓你放下戒心,休息一下,不要總是逼著自己周全所有禮數(shù)么?”
言尚抬目,定定看向她。
暮晚搖輕聲:“我希望你不要那么累,希望你有真正放松的時候。我脾氣這般大,你在我面前還忍什么呢?不能想怎樣就怎樣么?反正我左右都是一個脾氣,你有時候……真的可以對我發(fā)發(fā)脾氣的�!�
他怔愣地看著她,看她仰頭,在他唇間親了一下,柔聲:“言尚,放縱點兒。”
她轉(zhuǎn)身要去拿藥,言尚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暮晚搖回頭。
言尚俯著眼,很認(rèn)真的:“你方才那樣,是在撩我,還是真心的?”
暮晚搖調(diào)皮眨眼,嬌聲:“你猜呀。”
他放開了她的手腕,看她轉(zhuǎn)身去拿藥。而他一顆心,根本猜不透。言尚苦笑著坐下,看著她在書案前忙活的纖細(xì)背影,緩緩的,他用袖子蓋住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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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重新坐在了言尚懷里,低頭認(rèn)真給他上藥。
二人都是靜默的。
言尚低頭,目光復(fù)雜看她,還在想方才她說的讓自己可以放縱點的話。暮晚搖則是怕自己弄疼了他,分外小心。夕陽金輝從二人頭頂?shù)男〈罢杖耄鲈诙松砬暗娜绲厣稀?br />
金光濛濛一片。
上完了藥,暮晚搖才真正放下心,又在心中默念,讓自己記得接下來幾天都關(guān)注言尚身上的傷。她記性差,但可不能把這個也忘了。
而弄好這些,暮晚搖放下藥瓶,才有心情關(guān)注其他的。她低頭看著他,忽然驚奇:“你有腹肌了哎?”
言尚一僵。
暮晚搖說完后就上手:“我要摸一下�!�
言尚拽住她的手腕讓她不要亂來,暮晚搖才不。她在他腹上一通亂鬧,讓言尚氣息凌亂、整個人靠在門上,仰起脖頸。他面如染霞,出了汗,咬牙:“你別這樣……你這樣,讓我覺得我在以色侍人。”
暮晚搖哼笑:“迂腐�!�
過了許久,言尚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言尚喘著氣,抱怨般的:“你是不是就喜歡身體強壯的?喜歡雄壯威武的郎暮晚搖忍笑,哄他道:“言二哥哥什么樣子,我就喜歡什么樣子。我就喜歡言二哥哥這樣的,有一點肌肉就行了……太多了我怕自己被打�!�
言尚瞪她一眼:“又胡說�!�
暮晚搖認(rèn)真的:“沒有哇,我真的全看你呀。不過你要是想練武的話,其實可以找楊三郎的。他武功好,以你的本領(lǐng),肯定能讓他高高興興地教你練出好身材�!�
言尚一下子靜了。
暮晚搖猶自未覺。
聽到言尚低聲:“……你是不是和楊三郎關(guān)系真的那么好?”
暮晚搖隨口:“從小一起長大嘛�!�
言尚不說話了。
他心中有些煩,想找她要一個保證,但他又覺得自己的煩心太可笑。她的手還搭在他腰腹上亂動,全然不管他有多難受。心中煩躁讓言尚有些不順,他拽住她的手,堅定地想制止她的行為:“不要弄了。”
他低聲:“到底是我辦公的地方。我不想這樣�!�
暮晚搖抬頭,發(fā)覺他好像有點沮喪。她詫異,不知剛才還好好的,怎么現(xiàn)在他就有點不開心了。
她伸手捧他的臉,觀察他的神情,他也偏過臉不肯被她看。暮晚搖這才急了。以為是自己鬧得他真的不舒服了,她心中愧疚半天,補償說:“你也可以碰我嘛。”
言尚怔一下。
暮晚搖一直盯著他,見他正俯眼向她看來。他臉有些紅,眼神不太敢與她對上,他甚至有點結(jié)巴:“我能、能碰哪里?”
暮晚搖挑下眉,心想這就不沮喪了?她本來不害羞,都被他這目光弄得害羞了。
她咬唇,大方道:“隨便呀。你想碰哪里都可以�!�
她挺了挺胸,但又覺得這樣好像有點太輕浮。她便小心看言尚,卻見言尚垂著眼,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小動作。他低著頭,自己掙扎了半天,抬頭看她。
他小聲:“我想碰一碰你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