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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仆從說:“麻煩這位公公幫我傳個話吧!我家郎君和郭學(xué)士家里的一個管家搶一處田舍,不小心打了那個管事。我家郎君求成公公救命……”

    劉文吉挑一下眉。

    問:“郭學(xué)士,可是翰林院的郭學(xué)士?”

    仆從一看對方竟然知道,很激動:“正是!”

    劉文吉便微笑,慢條斯理地說道:“如我之前所說,成公公這些日子都不得空,我們這些小奴才都見不到他老人家的面�!�

    見對方面露絕望,劉文吉猜到對方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很久,多半其他內(nèi)宦都是這么回答的。所以這種好事才能落到自己頭上。

    劉文吉道:“然而我正巧認識這位郭學(xué)士,若是等得及的話,不如我?guī)湍銈儍杉覡總線,吃吃飯喝喝酒,將此事說開?不過一處田舍,誰又買不起呢?當是一場小誤會�!�

    仆從大喜:“正是這個理!多謝公公!公公如何稱呼,我們?nèi)蘸笕绾温?lián)系你?”

    劉文吉便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將人打發(fā)走。

    人走后,劉文吉默默地繼續(xù)回內(nèi)務(wù)府去回復(fù)今日事務(wù)。

    天太冷了。

    他蜷縮著,弓著身,低著頭,在宮道上緩緩走著。

    想估計快要下雪了。

    要多備些炭。

    昨天聽內(nèi)務(wù)府的人說一個小太監(jiān)沒有熬過去,死在了這里,被人一張草席拉了出去。

    劉文吉不愿那么死去。

    不過是陪著笑臉跟大人物阿諛奉承,不過是四處打秋風(fēng)四處討好人……他越來越習(xí)慣這樣了。

    只是……真的好冷啊。

    打個哆嗦,劉文吉走得快了些。

    -----

    除夕日,暮晚搖清早就進了宮,去準備今晚的大典。

    各國使臣進宮,被鴻臚寺五品以上的官員領(lǐng)路。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員都要入朝參加大典,而五品以下的官員,開始休長假。

    言尚先去拜訪了自己父親給自己安排的老師,然后又去了劉相公府上,拜見自己真正意義上的老師。

    劉相公憐他孤身一人在長安,除夕也沒家人,劉相公進宮參加大典之前,囑咐讓言尚今日待在劉府,和劉家人一起過年。

    傍晚時,言尚獨自站在劉府的庭院中,看著暮色昏昏。

    劉若竹悄悄從后迎上,見言尚立在廊下,好久未動。她輕輕咳嗽一聲,言尚回神,向她笑了一下。

    劉若竹紅著腮,問:“二郎怎么一個人站在這里?可是不自在么?”

    言尚道:“不是,師母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不過娘子來的正好,我突然想起一事,想要跟師母告別,卻不好意思,煩請娘子幫我說一聲�!�

    劉若竹一呆。

    她慌道:“你要走了?為什么?是我們哪里做的不好,讓你寂寞了?”

    言尚自然說不是,說:“只是臨時想起一人,我……想和其他人一起過年�!�

    他只是看到傍晚天昏,站在廊下,突然想到了一個人。

    想起她說的“黃昏暮暮,小船晚搖”。

    所念皆暮晚,暮晚皆是卿。

    ……便迫不及待地很想見她,想和她一起守歲過年。

    第76章

    青質(zhì)連裳鋪在地上,劉若竹蹲在地上,

    正在將熏爐中落下的灰,

    一點點撿進帕子里收拾了。

    貼身侍女過來時,

    根本沒看到劉若竹和言二郎郎才女貌、相攜而立的樣子,只看到自家娘子蹲在地上收拾炭灰。

    仔細看,

    那熏爐,好像還是言二郎之前用過的。

    侍女茫然:“娘子,二郎呢?你不是尋機會來與二郎說話么?”

    劉若竹回答:“他走啦�!�

    侍女愕然,

    跺跺腳過去,

    連忙喊小娘子起來,

    自己來收拾炭灰。期間,侍女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到自家娘子臉上浮起幾分失落的神情。

    劉若竹長睫毛濃纏一處,

    臉上有些紅,

    仔細一看,還有哭過的痕跡。

    但是她對關(guān)心自己的侍女只是抿唇笑了笑:“原來爺爺說的是對的。二郎心中有其他女郎,

    爺爺讓我不要多想了。我還不服氣……今日除夕,

    見二郎那么著急地要走,

    我才知道原來他心里真的有其他女郎�!�

    一個月前,劉若竹催問自己爺爺,到底有沒有跟言尚提過婚嫁的事。

    那時候劉相公就撫著她的發(fā),

    嘆道:“是爺爺不好,之前沒有問清楚就把你卷了進來。但是我依稀看著,素臣心里有人,

    你就不要摻和了�!�

    那時候劉若竹不信。然而她到底是大家族教養(yǎng)出來的大家閨秀,又做不出巴巴跑出府去問言尚這樣的事。所以一直到今日,劉若竹自己親眼見了,才能確信。

    侍女問:“那娘子有沒有問二郎喜歡的女郎是誰��?”

    劉若竹搖頭。

    侍女急了:“娘子就這么放棄了?萬一那女郎不如娘子呢?娘子都不去爭一爭么?”

    劉若竹目光婉婉若河,悵然笑:“他喜歡的女郎一定是很好的。我何必自取其辱?”

    侍女太迷茫了,實在不懂劉若竹的想法。

    在侍女看來,喜歡一個人,自家又有權(quán)有勢,哪怕逼迫也行啊。做劉相公的孫女婿,難道還能委屈了言二郎不成?

    但是劉若竹道:“做相公家的孫女婿當然好,但是也不能強逼人家。何況他是我爺爺?shù)男〉茏�,我怎能做那種事,引起他和爺爺之間的齟齬?”

    侍女:“可是老師如父,老師的話他怎么能不聽?這是不孝。”

    劉若竹聲音柔甜:“但是我強留住一個人干嘛?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古往今來,權(quán)勢之家,多少人因為這樣的原因落得一生情愛顛簸、你死我活的下場。我和言二郎如今正是青春正好的年華,為何非要把對方逼到那一步呢?

    “我不愿成為仗勢欺人的壞女郎�!�

    侍女仰頭看著劉若竹。

    她并不太懂劉若竹的想法,這般氣質(zhì)如竹、馨然自若的小娘子,親自被劉相公教養(yǎng)大,這樣小娘子的見識談吐,又豈是一般女郎比得上的?在侍女眼中,那言二郎還配不上自家女郎呢。

    侍女便認真道:“娘子這樣想也對。娘子你眉眼間田宅宮開闊,眉毛紋路清晰彎長,眼睛大而清澈,鼻翼飽滿,垂珠厚大……按我們那里老家人的說法,娘子你這是有福之相。

    “你會一生衣食無憂,父母疼愛;富貴平安,兒女雙全,長命百歲。身邊人也跟著你無病無災(zāi),享你的福氣。你這樣的好面相,想要姻緣輕而易舉,娘子不必拘泥于一個言二郎�!�

    劉若竹本在惆悵自己的感情,侍女這么認真的一通分析,她瞬間就臉漲紅,又露出幾分迷茫無措樣子來。

    劉若竹又害羞又想笑,在原地跺了跺腳,紅著臉說:“胡說什么啊你!我才多大,你就‘兒女雙全,長命百歲’了。我……不理你了!”

    劉若竹轉(zhuǎn)身跑出了廊子,出了外面,她一愣,感覺到額頭上濕濕的。她伸手向外一展,雪花落在了她掌心。

    原是傍晚時候,簌簌地開始下雪了。

    瑞雪兆豐年。

    希望明年是個好年。

    劉若竹這般歡喜地祈禱著,又忍不住亂想:不知道言二郎喜歡的女郎是何人?什么樣的女郎能讓他這樣的人喜歡��?

    雖然她已經(jīng)決定放下了……但是還是很好奇啊。

    -----

    言尚離開了劉相公府,就去找韋樹了。

    他是想和暮晚搖一同守歲,但他也知道暮晚搖在宮中主持大典,她今夜回來得估計會很晚。而且孤男寡女……總覺得只有他們兩個在一起,也許不太好。

    太充滿暗示性的意思,也許暮晚搖不會喜歡的。

    他心中想,畢竟她于感情一面很不認真,他怕自己的多此一舉,會嚇得她再次后退。

    于是便想到了韋樹。

    韋樹雖出自洛陽韋氏,但是今年在長安過年,韋樹又不去他大哥府上,必然也是孤身一人。韋樹年紀還那般小。

    言尚想著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孤零零地剛當了監(jiān)察御史得罪了一堆人不提,還要一個人過年,心中也生起幾分不忍。言尚打算去看看,韋樹若是當真一個人的話,他就約上韋樹,一同去公主府看看,看能不能在公主府留下來,等暮晚搖回來。

    -----

    傍晚雪落之時,宮中的宮宴就拉開了序幕。

    暮晚搖第一次主持這樣盛大的筵席。早上天亮她就進了宮,一直緊張地忙到現(xiàn)在。

    此時看到朝臣們一一入席,各國使臣也一一被領(lǐng)著前來,暮晚搖心中繃著的弦,一點點放松。

    皇親國戚來的時候,正是太子領(lǐng)著一眾弟弟妹妹過來。

    太子對暮晚搖點了點頭,鼓勵她做的不錯。

    暮晚搖看到太子的笑,才稍微放松一下。太子妃牽著自己的一雙兒女,領(lǐng)著太子的一個寵妾,立在太子身后,也對暮晚搖友好地笑。

    暮晚搖和他們見過禮后,總覺得少了誰。她看向太子的身后,果然,沒看到楊嗣的身影。

    暮晚搖輕聲詫異:“楊三今晚難道是和楊家人一起入席么?”

    這話說的。

    太子妃在旁都無言了一下:六公主都覺得楊三跟住在東宮似的,楊嗣要同楊家人一起入席,在六公主眼中居然成了很奇怪的一件事。

    太子咳嗽一聲,道:“無所謂跟誰一起入席,他今晚不在。”

    太子道:“本是應(yīng)該回來了,但是回來路上,遇上雪災(zāi)。據(jù)他來信,他被困住了。今天我等了一整日,現(xiàn)在是確定他回不來長安了。大概等過幾天才能回來吧�!�

    暮晚搖點頭。

    太子看向自己身后,兀自嘆道:“平時煩他煩得不行,嫌他給我惹麻煩�,F(xiàn)在他不在,倒有點想念�!�

    暮晚搖微笑:“然而我倒覺得楊三現(xiàn)在肯定很高興�!�

    太子也忍不住笑了,道:“離開了我的管轄,他就跟脫韁野馬似的,現(xiàn)在自然很高興了。長安繁華,他卻不太喜歡這里啊。”

    暮晚搖說:“那大哥也應(yīng)該考慮考慮他的意見嘛�?偸前岩榜R拴在身邊,野馬自然聽話了,但是也要養(yǎng)廢了,不是么?”

    太子若有所思地看著暮晚搖,一時判斷不出她這么說,是單純幫楊嗣說話,還是另有目的,比如想減掉太子在長安的砝碼……太子只是道:“可見你和他還是感情好啊,這般關(guān)心他�!�

    正說著話,旁邊一聲冷嗤,不陰不陽的:“你們兄妹間倒是親昵啊。”

    太子和暮晚搖等人一同回頭,看到衣裝華美的廬陵長公主走來。裙尾曳在身后,侍女們小心提著長公主的裙子。廬陵長公主目光轉(zhuǎn)向這邊,描金勾紅,眉目艷麗。

    她雖已年近四十,但保養(yǎng)得當,比二十多歲的女郎也不差什么。

    太子便領(lǐng)著暮晚搖等人請安:“姑姑,好久不見。”

    廬陵長公主冷笑:“托你們的福,自然好久不見了�!�

    太子便不接話了。

    廬陵長公主從長安消失了半年時間,如今趁著大典才出來活動,顯然是打算趁這個機會重回長安的。

    無論是太子還是暮晚搖,都不打算跟這位姑姑計較。經(jīng)過之前的事,廬陵長公主已經(jīng)元氣大傷,現(xiàn)在不過是虛張聲勢。廬陵長公主想回來,那便回來唄。

    正說著話,大內(nèi)總管已到來,唱喝聲在鼓聲后響起——

    “陛下到——”

    一時間,席間所有正在說閑話的大魏人,那些跟在鴻臚寺官員旁邊嘰里咕嚕說著異國語言的小國們使臣,全都看向兩列席間空處的御道。

    看向那赤黃色的肩輿。

    肩輿上,皇帝難得穿著鄭重祭奠才會穿的朝服。鎏金方頂冕,玄色金龍紋交領(lǐng)王袍,絳紗蔽膝。

    禮服外披著鶴氅,肩輿外天地飛雪。

    漆黑天幕下,兩列內(nèi)宦提著燈籠在前,羽林衛(wèi)配著刀劍隨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仰望那個坐在肩輿上的中年男人。

    那便是大魏皇帝。

    四方小國口稱“君父”的大魏君主。

    四方靜默,密密麻麻的人群,一徑跪下,聲蓋寰宇——

    “恭迎陛下——”

    肩輿停下,黑舄踩在地衣上,皇帝從中步出,目色冷淡,看向所有朝臣、內(nèi)宮妃子、外宮子女、國外使臣。

    所有人前,他是唯一的皇帝淡聲:“眾卿平身。”

    -----

    丹陽公主府的府門被敲開,管事領(lǐng)著言尚和韋樹進入。

    內(nèi)宅的侍女們匆匆迎出,看到二人前來,一時間都有些目中微恍。

    言尚雅,韋樹清。

    二人自雪中前來,一前一后地走在公主府的長廊上,少年們的昂然之姿,讓人心生向往。而他二人側(cè)臉看來,眼珠黑泠泠。

    言尚目中帶笑,韋樹如雪之肅,都讓侍女們看得臉微紅,心臟砰砰跳。

    公主貼身侍女中的秋書迎上來,行了一禮,道:“夏容姐姐跟殿下一同進宮了,今夜是我負責(zé)公主府上事宜。我家公主今夜不在,不知二位郎君前來所為何事?”

    言尚溫和行了一禮,道:“……我和巨源來此,是有些冒昧。然而我二人都受殿下的恩惠,此夜又兼我二人無所事事,便想來府上拜訪殿下�!�

    秋書驚愕道:“可是我家公主不在��!”

    言尚垂目:“所以……要等啊�!�

    不等秋書繼續(xù)拒絕,他道:“一路行來,看公主府上竟然什么都沒準備,很有些荒蕪感�?v是殿下在宮中,諸位也要在府上守歲過年。不如稍微修飾一下,也許殿下回來,看到煥然一新、有些過年氣息的府邸,會很高興呢�!�

    秋書茫然,心想他們府上可從來沒在過年時候要布置什么啊。

    以前公主和親前,匆匆蓋了公主府是為了讓公主出嫁,之后公主只在這里住過幾個月,就嫁去烏蠻了;而公主再一次回到這里,雖是在這里過了兩次年,但公主除夕是要進宮的,府上也沒有布置過。

    秋書支吾:“我們從來不布置……我們殿下喜歡清靜�!�

    言尚無言。

    半晌道:“你們看殿下平時的喜好……像是喜歡清靜的么?”

    這話說的一眾人無言以對。

    暮晚搖平時嫣紅長裙,妝容繁復(fù)精致,不是金就是銀……她就像一座輝煌璀璨的宮殿般,確實看不出什么冷清的愛好。

    公主府上的人茫然間,又因為言尚這幾個月來和她們公主那心照不宣的關(guān)系,再加上言二郎極擅言辭,她們輕易被言二郎說服,決定布置一下府邸,等公主回來。

    如果公主回來發(fā)怒……這不是有言二郎頂著呢嘛。

    韋樹看著言尚和侍女們交流,他沒說話。

    有言二哥在,韋樹自然是不說話的。只是觀望言二哥和公主府上侍女們的熟稔,韋樹目光閃了下,若有所覺。

    -----

    宮宴上,各國使臣朝賀并祝壽,獻上各國送上的珍寶。

    有鴻臚寺當面,不知禮數(shù)的小國的獻賀詞,都寫的分外恭敬,充滿了對大國的崇尚。不外乎什么“天朝上國”“我等蠻荒”之類大魏人聽得懂、小國使臣不懂他們自己在說什么的話。

    反正是聽鴻臚寺的官員拿著他們的獻賀詞高聲念完后,上座的皇帝就讓人賞賜。

    而大魏皇帝賞賜下來的珍寶,是小國所獻的數(shù)倍。

    大魏要名,小國要利,如此一來,雙方歡喜。

    到最后一個小國朝賀完,宮中舞姬們上場表演歌舞,從旁一直盯著所有流程的暮晚搖才舒口氣,有空坐回了自己該去的位置上。

    到此一步,基本她的任務(wù)完成得差不多了。接下來的小國和大魏的技藝表演和交流,總是比之前的朝拜要輕松很多。

    眾臣和后妃們都開始用膳,觀賞舞蹈。

    有內(nèi)宦到暮晚搖耳邊說了幾句話,暮晚搖側(cè)頭,看到廬陵長公主趁著眾人觀賞歌舞的功夫,領(lǐng)著人向皇帝去了。知道這位姑姑要做什么,暮晚搖便只是勾了一下唇,低聲:“不用管�!�

    內(nèi)宦退下。

    而皇帝所坐處,廬陵長公主委屈十分地向兄長請了安。她小心看皇帝一眼,見皇帝臉頰瘦削,神色冷淡,但今晚看著……身體狀態(tài)還好?

    廬陵長公主請了安后,見皇帝也只是漠漠看她一眼,便有些慌。廬陵長公主連忙讓人獻上自己好不容易收集來的一人高的紅珊瑚樹。

    這紅珊瑚樹裁成了一個衣袂飛揚的歌女的模樣,捂著它的紅布散下,它一經(jīng)亮相,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皇帝也看去,道:“這么高的紅珊瑚……不好得吧?”

    廬陵長公主鼻子一酸,便伏在皇帝膝頭,開始說自己的不容易,說自己想為皇帝準備壽禮,但自己無人可用,這半年來有多辛苦。

    她仰頭,趴在皇帝膝上,哀求:“皇兄,是姣姣之前做錯了,姣姣已經(jīng)知錯了,你就再疼姣姣一次吧。我現(xiàn)在都不敢出門,長安半年來的宴席都沒有人請我了……我堂堂一個長公主,怎么像是坐牢一樣呢?”

    皇帝俯眼看她。

    片刻后嘆口氣,道:“行了,起來吧。你也不容易。以后不要再亂搜刮好看的男子,人家男兒郎都有尊嚴,誰愿意整日被你非打即罵呢?你這次倒下,不知有多少你以前的面首背后出過力。你啊,這么大年紀了,也不讓朕省心。就你這樣,朕走了,誰照顧你啊?”

    先前的話沒什么,廬陵長公主聽到他這么說,卻紅了眼,眼淚一下子含在了眼中。

    竟有些羞愧背叛感。

    她背著皇帝偷偷摸摸地和太子交換了條件,被禁了半年,但是等太子登位,她起碼可保太平。皇兄不知道這些,皇兄還為她擔(dān)心……

    廬陵長公主哽咽道:“妹妹盼著哥哥長命百歲呢。”

    皇帝道:“那倒不必了。真長命百歲了,變成了糟老頭子,到了地下,阿暖都要不認識朕了。

    “阿暖,你說是么?”

    皇帝看向旁邊的空地。

    另一邊的內(nèi)宦成安早已習(xí)慣皇帝的癔癥,攏袖而立。

    廬陵長公主第一次看到皇帝發(fā)病時的樣子,她驚駭?shù)乜聪蚧实凵砼缘目盏兀y以想象皇嫂的離世,讓皇兄打擊這么大。

    正這時,下方歌舞已停。歌女舞女們退下,卻有一小國使臣從席間出來,站到了正中央,他學(xué)著大魏禮數(shù),向高處的皇帝拱手而拜。

    坐在席間的暮晚搖手持銀箸,要夾的丸子從箸子間脫落。她抬頭,看向那走到正中央的男人。

    那人,向她這里看了一眼。

    正是蒙在石。

    蒙在石用不太熟練的大魏話,朗聲向高處的皇帝道:“君父,臣是新任的烏蠻王。烏蠻和大魏有盟約,大魏下嫁天子親女于烏蠻,烏蠻停止和邊軍的戰(zhàn)爭,雙方議和百年。

    “臣今日站在這里,便代表哪怕烏蠻換了新的王,這協(xié)議,烏蠻仍愿意遵守下去,尊陛下為‘君父’。

    “但是合約有一條,是大魏公主要在我烏蠻為王后,這才是真正的盟約。

    “而我烏蠻自來有傳統(tǒng),繼位烏蠻王,無條件繼承上任王留下的所有遺產(chǎn),包括妻子。

    “所以,臣請求君父,將丹陽公主,重新下嫁于臣。請丹陽公主與臣重歸烏蠻,結(jié)雙方百年之好!”

    他話一落,原本還有些低聲說話的正殿,鴉雀無聲。

    太子猛地繃住身,忍不住向上看向自己的父皇。

    飾玉珠串擋在皇帝的冕冠前,擋住了下方窺探的所有目光,皇帝卻在高處觀察著他們。

    見烏蠻王蒙在石長身挺拔,說話干脆,這番話,大概是烏蠻考慮了不少時間;

    大臣們竊竊私語,這一年來和丹陽公主走得近的大臣,更是幾次坐不住,目露憂色;

    皇室這邊,廬陵長公主很無所謂,看戲一般的態(tài)度,晉王低著頭,對此不發(fā)表意見,秦王露出有些興奮的神色,太子眼神閃爍,略有猶疑。

    皇帝再看向暮晚搖。

    暮晚搖目光冷冰冰地盯著蒙在石。

    大有掀案吃了蒙在石的架勢。

    皇帝勾唇,覺得有意思。

    -----

    天地大雪鋪在地上,如銀色月光般清涼。

    公主府上,侍女們進進出出,開始遲到地準備守歲時該備的糕點、祭祀之物。

    衛(wèi)士們在前面忙碌,與言、韋二人一道,給府上掛上了紅燈籠。公主府沒有的東西,言尚還專程回隔壁自己的府邸,把自己那邊的東西拿來。都是嶺南過年時會備下的,他家人遠遠寄來給他,如今都到了公主府上。

    兩邊府邸在今夜合二為一,言尚那邊的仆從們來來去去,幫忙公主府上布置。

    一時間,公主府倒真的煥然一新,有了要過年的架勢。

    言尚和韋樹又帶著人,去巷子里掛燈籠。按他的說法,公主當一回到巷,就有燈籠照明才是。該是從巷口,這一切都變得不一樣才是。

    站在巷子里,韋樹提著燈籠,看言尚踩著梯子在墻上劃線,是為了每個燈籠的間距一樣。

    言尚站在梯子上,問下方的韋樹:“你在下方看得清楚一點,這個位置準不準?”

    韋樹突然道:“你是不是喜歡公主?”

    言尚一僵,他猛地轉(zhuǎn)身低頭,看向下方的韋樹。這么大的動作,竹梯不穩(wěn),他袍袖揚起,從梯子上摔了下來。

    韋樹眼眸一縮,聽到“噗通”聲時,人和梯子都一同傾倒了下來,倒在了雪地上。

    樹上的雪也被震落,簌簌地從枝頭飄下,下雨一般嘩嘩灑向巷子。

    韋樹連忙將燈籠放在地上,去扒拉被埋在雪里的人,又茫然又慌張:“言二哥?你沒事吧?”

    言尚聲音悶在雪下,輕柔:“沒事�!�

    一只修長的手扶著梯子,從被雪埋的下面冒了出來,言尚坐在地上,抖落臉上、肩上的雪。

    韋樹看他沒事,松口氣。少年蹲在旁邊,看著言二郎的狼狽,緩緩說:“……你是覺得對不起我,所以心慌么?”

    巷頭安靜,燈籠在雪中搖落,紅彤彤一片。坐在地上,言尚抬頭,與韋樹漆黑的眼睛對視。

    -----

    宮宴上,蒙在石一言,激起千層浪。

    太子手持著一酒樽,暗自觀察。

    眾臣們,一個大臣站了出來,拱手道:“陛下,我大魏絕無同一公主和親兩次的說法!蠻荒之地,什么新王繼承先王的一切,實屬可笑,滑天下之大稽!若是讓丹陽公主再去和親,還是烏蠻的新王,這于我大魏來說,實在是恥辱!”

    太子看去,見這個第一個為丹陽公主說話的大臣,乃是戶部侍郎。

    戶部侍郎曾做過暮晚搖的幕僚,是從丹陽公主府上出去的。戶部侍郎現(xiàn)在當然效忠太子,但是在太子之前,戶部侍郎也是暮晚搖的人。

    作為公主的前幕僚,戶部侍郎第一個為暮晚搖說話,理所當然。

    暮晚搖抬眼,看向大臣中站出的那中年官吏。

    有了第一個,下一個大臣站出來就容易多了:“陛下,不可答應(yīng)烏蠻的和親要求。哪怕再和親,也不應(yīng)當是丹陽公主。同一公主,不應(yīng)嫁烏蠻兩次!”

    但是下一個站出來的大臣就冷笑:“你們這般說法,才是荒唐。大魏和烏蠻定下的盟約國書,本就是丹陽公主下嫁。既然烏蠻有烏蠻的傳統(tǒng),我們就應(yīng)該尊重。你們這是迂腐,是不愿女子再嫁!公主是有權(quán)再嫁的!”

    太子看去,知道這個說話的人,是秦王那一邊的。

    秦王當然希望暮晚搖離開,斷太子的臂膀。

    又有一武官站起,朗聲:“公主不應(yīng)嫁!丹陽公主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國書說的和親烏蠻,指的是前任烏蠻王,絕沒有再嫁的道理。”

    再有一官反對:“烏蠻和我大魏的合約能履行到此,是我等守約的緣故。烏蠻王已經(jīng)提出要求,丹陽公主為了國家,應(yīng)當嫁去!”

    兩方吵得不可開交。

    上方的皇帝觀望著,心想看來暮晚搖在朝中的地位,非昔日可比了。

    竟有這么多大臣站在暮晚搖這一方。

    可見暮晚搖這一年上躥下跳,還真玩出了結(jié)果。

    太子見眾說紛紜,見雙方半數(shù),便知自己也可下場了。他向旁邊使了一個眼色,有一內(nèi)宦就悄然離席,去到了使臣中間。

    太子妃坐在太子旁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之際,見小國使臣的座位間,另一個小國使臣站了出來,大笑道:

    “烏蠻既求娶丹陽公主!我國雖小,卻也愛慕公主芳華,請求陛下賜婚��!”

    皇帝瞇了眼。

    -----

    公主府外的雪地上,言尚望著韋樹,慢慢的:“是,我喜歡她,傾慕他。

    “巨源……我對不起你,但是我想娶她。”

    韋樹怔然,沒想到內(nèi)斂如言尚,會跟他說出這樣的話。

    韋樹輕聲:“娶她很難的�!�

    言尚眼睫覆眼:“我不怕那些難處。我怕的,只是她不愿嫁我�!�

    -----

    宮宴上,各執(zhí)一詞。

    臣子們分為兩派,還有中間的如劉相公等人,不發(fā)表意見。

    烏蠻王蒙在石再次強調(diào)自己要娶暮晚搖。

    再有三四個小國使臣加入此列,為自己的國君求娶丹陽公主。

    一時間,八方打架,十分熱鬧。

    “砰——”爭吵中,一個琉璃杯摔出,沒有落在地衣上,而是滾在了青磚上。

    聲音清脆,所有人都看向摔了杯子、站起來的丹陽公主暮晚搖。

    暮晚搖望著他們所有人,微微笑:“想娶我,也容易。你們說的都有道理,我只是一個和過親的公主,再嫁對我有什么難的?且看你們的本事而已。

    “且來追慕我。誰讓我喜歡,我就下嫁哪個�!�

    她目光冰冷帶笑,隔著人群,刺向蒙在石:“想娶我,就來追慕我,就來贏我的心。烏蠻王敢來么?”

    第77章

    廊廡染上一層銀白,

    殿中歌舞剛剛歇下。

    丹陽公主從席間走出,

    走向那些已經(jīng)站出來的大魏臣子們、外國使臣們,

    還有那凝著目回頭看她的蒙在石。

    她緩緩走向他們,目光一一落在他們臉上。許是被公主的氣勢所壓,

    他們一個個讓開了路,

    讓暮晚搖站到了正中,可以直面上座的皇帝。暮晚搖拱手垂袖,

    向上:“父皇容稟,

    兒臣并非不愿嫁�!�

    仰頭向上看去。

    恍惚間,暮晚搖想到她不到十五歲時候的第一次和親。

    那時候她根本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站在這里為自己爭取,

    那時候圣旨下來后,

    她都只是懵懵地接受。那時候她遍求無人,又很茫然,不知等著自己的命運是什么。

    十四五歲的她去史館翻史書,翻出來的歷代和親公主的介紹只有寥寥幾筆,終生不能歸朝。那時候暮晚搖只以為自己日后再見不到父皇母后了,她為此哭鼻子,

    之后嫁去烏蠻,

    她還抱著兩國修好的大魏使者身份……

    而今想來,暮晚搖不禁發(fā)笑,覺得自己以前真是天真又傻。

    烏蠻需要的哪里是一個大魏使者。

    他們需要的是大魏高貴的血脈,需要的是和大魏血脈的融合。需要的是暮晚搖和她的侍女們、仆從們把大魏的血統(tǒng)和烏蠻相結(jié)合,生下一個個血統(tǒng)更好的孩子。

    他們需要大魏的文化,技術(shù),

    知識……

    女人只是用來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回到現(xiàn)在,暮晚搖面向皇帝,面向諸臣,面向蒙在石,高聲道——

    “我好歹是大魏公主,怎么也不應(yīng)當是誰想娶,我就愿意嫁。雖然諸位說的是‘和親’,但于我也算是二嫁,我想我身為公主,總有一些自由吧?難道不應(yīng)該是征服了我的心,才說能不能娶能不能嫁么?

    “父皇和諸位大臣在這里討論我的去留,然而我的去留,也不是今日一晚便能討論出結(jié)果的。我想諸位大臣與各國使臣們,總要再商量許多天,才能定下結(jié)果吧?

    “我聽聞在烏蠻,男人要娶女人也是要征服那個女人的。怎么獨獨我大魏公主不行呢?不論你們?yōu)跣U的傳統(tǒng)是什么,我們大魏的公主也不是說嫁就嫁。兩國盟約之事,我想還是慎重些比較好。總不能逼人就犯。

    “烏蠻馬背天下,戰(zhàn)力自然強盛,但我大魏軍馬萬萬,裝備精良,也不是懦夫,是不是?

    “烏蠻王,你說呢?”

    蒙在石望著暮晚搖。

    她下巴微揚,語調(diào)散漫中帶一絲笑,看著他的眼睛,也是七分笑意中,留了三分的刀子。

    蒙在石便答:“自然。兩國盟約不是一日能談好的。我今日只是見到殿下心生愛慕,絕無強逼之意。

    “我想向陛下求迎娶公主之典。但自然也要讓殿下心甘情愿才是。”

    看蒙在石這么說,暮晚搖僵硬的脊背仍緊繃著,她目光看向上方,知道最終話語權(quán)在皇帝那里。

    她父皇是一直希望她去烏蠻,不要干擾大魏的。

    暮晚搖雖知可能無用,可她真的忍不住在心里向鬼神求情,向她已經(jīng)逝去的母后祈禱——

    母后,我不怨你要我嫁去烏蠻了。但我是您僅剩的女兒了,您能不能在黃泉之下幫幫我,幫我在父皇面前說說情。

    我真的不想再去烏蠻了。

    我一生不婚不嫁,我都不想去烏蠻了!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祈禱生了作用,還是皇帝對此執(zhí)念并不深。皇帝在上觀望許久,聽到暮晚搖和蒙在石的話后,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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