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言尚在外敲門,又讓侍女稟報,屋中沒有人回答。
門推開,言尚進(jìn)來了屋舍,關(guān)上門。他提著燈籠,往內(nèi)舍去。
將燈籠放在矮幾上,他掀開帷帳,俯身去看床上鼓起的被褥。
知道她躲在被褥中。
言尚坐在床畔,俯身,隔著褥子,將她抱在懷里。他隔著被子抱她,聽到她在里面抽抽搭搭的、細(xì)微的哭聲。
心臟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言尚只隔著被子擁緊她,當(dāng)作沒有聽到她的哭聲,他輕聲:“沒關(guān)系。殿下如何都沒關(guān)系。
“只求殿下不要推開我,好不好?”
第85章
白日南山上發(fā)生的事,
到了傍晚,
冒著小雪,那前去介入此事的將領(lǐng)將雙方人馬關(guān)得關(guān)、審得審,再把使臣們請回去敲打一番,最后還去為烏蠻王請了侍御醫(yī)。
忙完這些,將領(lǐng)才登了秦王殿下的府上,
報告此事進(jìn)展。
自丹陽公主和烏蠻王雙雙離開后,
將領(lǐng)這邊能關(guān)押的人不過是公主府的衛(wèi)士、烏蠻王那些下屬。但是經(jīng)過言二郎提醒,
將領(lǐng)明白這些人日后都是要放還的,便也不敢得罪,好吃好喝地供著那些人。
自以為自己此事辦妥的將領(lǐng),洋洋得意地去向秦王殿下匯報。
秦王正在喝茶,
本就聽將領(lǐng)的一席報道聽得額頭青筋直跳,再聽到言尚和丹陽公主雙雙離開,
終是一個忍不住,一把將手中托著的茶盞摔出。
滾燙的熱水和茶漬直接砸到那將領(lǐng)頭上。
一頭的茶葉和熱水,
弄得將領(lǐng)懵然。將領(lǐng)抬頭看眼秦王陰沉的臉色,
知道自己恐怕犯了錯,
便閉嘴。
秦王被他氣得簡直笑起來:“你放言二和六妹走了?南山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就把人放跑了?誰殺的人,
誰先動的手,
誰刺中了烏蠻王……烏蠻王現(xiàn)在是中了箭傷的!你連射他一箭的人都放走了?!你是蠢貨么?”
兩旁坐著的幕僚謀士們也紛紛搖頭嘆氣,鄙視地看眼那將領(lǐng),心想:這些舞刀弄槍的,
果然腦子不好使啊。
一個謀士虛偽勸道:“殿下息怒,葉將軍未必有放人的那個膽子。多半是有人在葉將軍耳邊說了什么……葉將軍,你還不如實(shí)告知殿下?”
葉將軍一悚然,連忙說道:“是、是臣辦事不利!之所以臣將人放走,是因言二郎好心幫臣分析局勢……”
他這時也不敢隱瞞,將言尚的原話說了一遍。
言尚的原話,乍一聽很有道理。不過此時葉將軍復(fù)述出來,不用秦王說,他自己都感覺到了一絲怪異。
秦王冷笑:“所以你被他三兩句話就給糊弄住了……你們到的時候,看到的是他和六妹一起射的箭吧?六妹你們不敢抓,楊三郎你們也放了,言二小小一個八品官,你們還不敢抓么?
“他用語言糊弄住你,讓你都不敢去問六妹一句。然后你還感激他,眼睜睜看著他跟六妹一起離開了……你蠢透了!他是那個射箭的人!他是涉嫌謀害烏蠻王的人!這件事,最次都可以把罪全都推到言二一人身上!
“不敢動一個公主,還不敢動一個言二么!然而你沒有當(dāng)場抓人,后面想再跟進(jìn)此事,就麻煩了!
“畢竟他是中書省的官,他老師是當(dāng)朝宰相,沒有當(dāng)場拿下,之后還有什么理由去扣下朝廷命官么?
“而你!為了一己私欲,為了怕日后責(zé)罰,就眼睜睜放過了一個大功勞……放過了一個升官的大好機(jī)會!”
葉將軍被訓(xùn)得一頭冷汗,又是暗自懊惱不住。從兵士做起,到升為將軍,再在長安運(yùn)作,這得多難啊……而他就這么被言尚糊弄過去了。
一下子,葉將軍不覺得言二郎溫潤如玉、一心為他著想,開始覺得那人好生陰險。
世上怎會有那般陰險的人?
明明一副推心置腹、為他著想的關(guān)懷模樣,為什么背后心思卻這樣?
葉將軍怒,轉(zhuǎn)身就要出廳:“屬下這就去重新抓人!”
秦王冷笑:“回來!你還抓得到么?現(xiàn)在還怎么抓?是去抓六妹,還是去審楊三,還是單獨(dú)一個言二?現(xiàn)在中書省、太子,都要過問這件事了……大好的機(jī)會被放過,再想拿回來就沒那么容易了!”
葉將軍不服氣道:“但是公主府的那些衛(wèi)士還在我們手中!今日南山殺人之事,可是不少人看見的!烏蠻王受傷,總是要有人負(fù)責(zé)的。”
秦王眸子暗下。
道:“……這就得交給烏蠻王來了�!�
他思量片刻,讓一個謀士出去傳話:“帶上珍貴藥材,替我去看望烏蠻王。順便告訴烏蠻王一句,不管他要怎么解決此事,孤是站在他這一面的�!�
那個被點(diǎn)名的謀士站起,欠身行一禮就要出去,又被秦王喊住。
秦王沉吟了一下,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笑:“順便告訴他,孤已經(jīng)查出來了,言尚言素臣,就是他口中的言石生�!�
謀士不明所以,卻還是點(diǎn)頭稱是。
吏部其實(shí)早查出來言尚就是言石生了。
只是秦王并沒有告訴烏蠻王。
秦王很好奇,言尚為什么會讓烏蠻王這么在意,言尚又做過什么。
秦王在找一個合適的機(jī)會告訴烏蠻王。
而今……恐怕這個合適的機(jī)會終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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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有仆從在外叩門道:“殿下,東宮召您入宮問話�!�
秦王神色不變,問道:“只是召了我么?”
外頭答:“據(jù)說還召了言二郎�!�
秦王低聲:“我就知道。這是要雙方和解的態(tài)度。”
一謀士著急道:“如此一來,豈不是太子要和中書省聯(lián)手了?二者聯(lián)手壓制下來,那丹陽公主是不是就真的要超乎我們控制,不必去和親了?”
秦王若有所思:“也不一定。說不定為了安撫烏蠻王,還是要送六妹走……孤去看看再說吧�!�
謀士們也紛紛苦下臉,左右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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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陽公主的寢舍中,放在矮幾上的燈籠火光寥寥,極為微弱。
言尚坐在床畔,摟著那鼓起的褥子,說了很多話。外面太子派來的人還在催著他進(jìn)宮,然而他總是不忍心就這般走了,留暮晚搖一個人。
可是自從他坐在這里說話,也聽不到被褥里一開始還傳來的細(xì)弱抽泣聲了。
靜謐無聲,好像只有他一個人自說自話,根本沒有人回應(yīng)。
言尚知道自己已經(jīng)說了這么多,暮晚搖都不理會,那他恐怕再說更多的,暮晚搖也還是不會從被子里鉆出來。他又做不出強(qiáng)迫地把她抱出來這種事,就只能換種方式。
略一思索,言尚坐在黑夜中輕聲問:“敢問殿下,在殿下原來的計(jì)劃中,殺了烏蠻王,下一步計(jì)劃是什么?難道烏蠻王死了就死了么?事情不是這么簡單的。總要有人為這事的后續(xù)負(fù)責(zé)。不知殿下原本打算如何?”
他俯眼看著鼓囊囊的被褥。
依然沒人吭氣。
言尚道:“眼下我已被牽扯進(jìn)此事,今日射中烏蠻王那只箭,有我一份力�?v是我要為殿下頂罪,殿下應(yīng)讓我死也死個明明白白吧?”
被褥中傳來少女悶聲:“你才不會死。你少拿我當(dāng)傻子騙我。”
聲音啞啞的,有點(diǎn)兒潮意,但好歹開口了。
言尚眼睛微微亮,身子不禁前傾了下。卻怕嚇到躲在被子里的人,他控制著自己不要靠得太近,手放在唇邊咳嗽了一聲,有點(diǎn)兒笑意道:“就算不死,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讓我去獄里走一遭,也不難吧?
“難道我又要去獄里了么?
“殿下還不幫幫我么?”
他伸手,輕輕扯了扯被角。那被褥一角驚慌般地從他手里脫出去,往床里側(cè)挪了挪。他當(dāng)作不知,只挨著床畔坐了一點(diǎn)兒角落,嘆息道:“但若是我知道殿下原本想做的,心里有個底兒,說不定就能兜住此事了。”
暮晚搖悶悶道:“知道了也沒用。我本來的計(jì)劃跟現(xiàn)在的情況完全不同。你根本用不上�!�
言尚道:“如果烏蠻王挨不過箭傷,今夜死了,那我不就能用上了么?不就要賠命去了么?”
他這樣的話,終于觸動了暮晚搖。
言尚就坐在床幃邊,一點(diǎn)兒不敢靠近,就見那已經(jīng)縮到床最里側(cè)的鼓鼓的被子輕輕地掀開了一角。他坐在黑暗處,仍是一動不動。而大約覺得自己是安全的,被褥終于被試探般地、一點(diǎn)點(diǎn)兒掀開了。
她擁著被子,裹著自己,跪坐著看過來。
微微燈火,她那般瘦小,全身籠著被子,只模糊看到長發(fā)凌亂散落,她看過來的眼睛紅紅的,睫毛亂糟糟地纏結(jié)。這位公主面色嬌嫩,膚色柔白,在燈火下流著奶色的光暈。
而因?yàn)榇罂抟粓�,她臉上還掛著淚痕,這般看過來,有一種病態(tài)的虛弱美。
言尚眼睛縮了一下。
波瀾皺擾心房,讓他身子都繃了下,閑閑散下垂至地上的大袖中,也是一下子握拳,對欺負(fù)她的人生起許多恨意。
然而言尚面上不動聲色,坐姿都不換一下,也沒有試圖靠過去。他就微笑著看她,如平時一般,等著她的解說。
大約覺得自己很安全,暮晚搖才攏著被子,用沙啞的、疲憊的聲音告訴他:“我安排了一個跟蒙在石長得很像的人。原本打算蒙在石死了,就用這個人替換過去。我想給烏蠻國立一個傀儡王,讓那個傀儡王一切都聽大魏的指示。
“我和蒙在石挺熟的,我可以讓人在一開始完全模仿蒙在石。而等瞞不下去了的時候,我安排的這個人也應(yīng)該在烏蠻能夠掌控話語權(quán)。只要這個人是傀儡,是假的,那他就永遠(yuǎn)不可能真正控制烏蠻。他就一直需要大魏的支持。
“依然不用打仗。大魏輕易就能瓦解烏蠻。而我也不用和親。這不好么?”
言尚怔忡,一時竟有些震撼,沒想到暮晚搖的想法居然這么大膽。
該說什么呢?
該說……不愧是公主么?果然有身為公主才有的膽魄么?
這般計(jì)劃,若是旁人所說,未免異想天開、癡人說夢……然而暮晚搖如今在朝中已經(jīng)有了她自己的勢力,如果放手讓她做,她可能還真的能把這個計(jì)劃完美執(zhí)行下去。
尤其是真的烏蠻王若是當(dāng)真死了,大魏所有朝臣必然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同一戰(zhàn)線,捏著鼻子,跟著暮晚搖的計(jì)劃走下去。
暮晚搖看言尚不說話,便幽聲:“怎么,我計(jì)劃不好么?”
言尚垂目:“如此,卻是我錯了。”
暮晚搖淡漠的,眼睛看著虛空,并不理會。
聽言尚低聲:“是我沒有膽氣,誤了殿下的計(jì)劃。今日若我能多一些勇氣,幫殿下將計(jì)劃執(zhí)行下去……現(xiàn)在情形說不定真的能扭轉(zhuǎn)�!�
暮晚搖一愣。
她空空的眼睛移回來,落到他身上,看他低頭真的在道歉,她盯了他半天:“你覺得我原本計(jì)劃能執(zhí)行下去?”
言尚道:“雖然太過大膽了些……但未必沒有機(jī)會。我若是多信任殿下一點(diǎn),就好了。都是我不好,耽誤了殿下的事�!�
暮晚搖望他片刻,眼中慢慢浮起了水霧,她喃聲:“不怪你。都是我平時太兇,讓你覺得我沒腦子,做事不顧后果。我又不信任你,什么事情都不和你商量。連今日你來南山,都是你自己推測出來的,也不是我告訴你的�!�
她垂下長睫,自嘲道:“而若不是你和楊三郎來,也許今日我就……蒙在石,我確實(shí)小瞧了他。我以為不錯的安排,但他心機(jī)也不淺。他早已和秦王暗通款曲,即便沒有你,我的計(jì)劃,多半也推行不下去。
“蒙在石是厲害的。連我都是又恨他,又是被他教出來的。他哪有那么容易死,是我托大了。”
言尚沉默半晌,只道:“殿下放心,殿下好好休養(yǎng)吧。我不會讓殿下去和親的。何況今日楊三郎也回來了……有三郎在太子身邊,太子也會明確助殿下的。殿下如今當(dāng)務(wù)之急,是好好休息,不要想這些事了。
“這些麻煩事……交給我們這些男人做才是�!�
暮晚搖垂下頭,擁被跪坐,面容朦朧。在黑暗中躲了半天、靜了半天,她聲音輕輕的、顫顫的:“言二哥哥�!�
言尚:“嗯?”
他看到她垂下的睫毛上沾著的水霧,聽到她的啞聲:“你有沒有覺得,我很不好?”
言尚靜片刻,心臟疼得如被人猛力攥住死握一般。他微笑,聲音卻有點(diǎn)兒變了:“怎么這么說?”
暮晚搖:“我脾氣不好,總是罵你,打你,說你,嘲笑你。我和不只一個男人發(fā)生關(guān)系,我在烏蠻的過去骯臟得我自己都不想提。我色厲內(nèi)荏,跟你說我不在意,可我實(shí)際上還是在意。我和蒙在石的關(guān)系……又那么不一般。
“我沒有解決了這些事,就來招惹你。你本來心無塵埃,也不喜歡誰,也不懂情不沾愛……你原本可以好好地當(dāng)你的官,我卻隔三差五讓你來為我的事煩惱。我……你有沒有一刻,想過與我斷了呢?”
言尚怔怔看她,說:“我是什么樣的人,殿下應(yīng)該清楚�!�
暮晚搖“嗯”一聲,淡淡的:“知道,所以才招惹你。知道你這個人非常認(rèn)真,一旦做了的決定,輕易就不會反悔,不會回頭。所以哪怕我再壞,只要我不提,你就不會跟我斷,對不對?”
言尚:“我并不是因?yàn)檫@個原因。殿下總覺得我是因?yàn)橥椋驗(yàn)榘荨欢@世間,我同情包容的人太多了。我同情誰,并不意味著我會犧牲自己去喜愛誰。
“難道我自己真的是什么圣人,又有多好么?在外人眼中,我小小一個八品官,無才無華,竟和殿下牽扯不清,實(shí)在是自不量力。
“殿下博學(xué)多才,我卻宛如一個鄉(xiāng)下白丁,在殿下面前,什么好書奇書都沒看過。聽聞殿下才學(xué)極好,能詩能畫,然而我卻木訥無比,于詩詞一道,恐怕一生都無法和殿下比肩,不能陪殿下一起吟詩作賦。
“殿下彈的一手箜篌,當(dāng)日初聞,宛如仙音下凡。而我什么也不會。只覺得殿下的箜篌彈得好,卻連所以然都說不出來。那日我為殿下所驚艷,至今難忘。只是殿下平日不碰這些,我不知何時才能聽殿下再彈一曲箜篌�!�
暮晚搖偏過臉來,定定地看著他。
言尚最后說道:“……是我配不上殿下才是�!�
暮晚搖望了他半天,才歇了的眼淚,又忍不住簌簌地開始掉。
許是聽到抽泣聲。他抬目向她看來。
暮晚搖哽咽:“我真的不想告訴你我以前的事,不想讓你看到以前的我。我在烏蠻……還有好多事,我都不想讓你知道�!�
言尚啞聲:“無所謂。我本也不想知道……殿下一生不愿說,我一生不會過問。”
暮晚搖捂臉顫抖:“你說過、你說過,過去的事如影隨形,永遠(yuǎn)不會過去的�!�
言尚心臟再是一痛,想到那是還在嶺南時,他說過的話。
他恨自己當(dāng)時為什么要那么說,他那么說的時候,暮晚搖聽了,多難過呀。
言尚道:“是我當(dāng)時年少,認(rèn)知不清。過去是虛無縹緲的,本就不應(yīng)有多少分量。重要的是以后。我們好好過余生,不要讓過去影響到自己才是�!�
暮晚搖從手掌中抬起淚水漣漣的一張臉,水光盈盈,她望著言尚,目中凝著一層霧。
她哽咽叫一聲:“言二哥哥�!�
言尚:“嗯�!�
暮晚搖緩緩地,推掉自己身上罩著的被褥,露出她的一身雪白中衣。她就跪在床上,一點(diǎn)點(diǎn)向床畔坐著的言尚爬了過來。她爬到他面前,仰臉看他,言尚俯下身來。
她試探地,湊上前,在他唇上輕輕挨了一下。
言尚眼睛彎了一下。
這才確定他還是她心中的言二哥哥,永遠(yuǎn)包容,永遠(yuǎn)美好,和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樣。他是她心中最好的人,是她見過的世上最好的人。
暮晚搖抱住了他的腰,將身子埋入了他懷里。她開始淅淅瀝瀝地?fù)е牟弊涌�,言尚抱住她,輕輕拍她的后背,也不說話。她在他懷里小聲地哭,哭得全身哆嗦,淚水沾濕他的脖頸。
言尚的心也跟著她淅淅瀝瀝地下一場雨。
暮晚搖斷斷續(xù)續(xù)的:“我好喜歡言二哥哥。”
言尚抱緊她。
正這時,外面侍女敲門。暮晚搖抽泣一下,茫然抬頭,言尚說:“是我讓夏容熬了點(diǎn)兒藥湯。殿下今日在冰水潭里站了那么久,殿下身體又不好,我怕殿下生病。殿下把藥湯喝了,好么?”
暮晚搖點(diǎn)頭。
言尚嘆:“搖搖真乖�!�
夏容進(jìn)來,端藥湯來,看到公主乖乖地蓋著被子,被抱在言二郎懷中,居然聽話地任由言二郎取了藥湯,喂給她喝藥。夏容驚嘆,心想還是言二郎對公主有辦法啊。
暮晚搖靠在言尚肩上,忽然道:“方桐他們……”
言尚溫聲:“殿下不要管了。我會想法子放他們回來的�!�
暮晚搖便不說話了。
而夏容在旁遲疑半天,終是硬著頭皮道:“二郎,東宮的人已經(jīng)催了很久了,問你到底還進(jìn)不進(jìn)宮�!�
暮晚搖抬頭疑惑看言尚,言尚說:“抱歉,讓東宮來接的人先回去吧。我一會兒自己去便是�!�
暮晚搖:“你要走了么?”
言尚低頭看她,溫聲:“你睡著了我再走�!�
暮晚搖這才放下心,重新低頭乖乖喝藥,她又道:“我想吃你之前給我的那種糖�!�
言尚愣了一下,抱歉說:“改日讓我家人多寄點(diǎn)兒來�!�
暮晚搖抿嘴,一臉寫著“不高興”。言尚低頭,在她額上輕輕親了一下。
她詫異地抬頭看他一眼,低下頭時,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小公主又翹起嘴角來,有點(diǎn)兒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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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的意思,是楊三郎就不出面了,這件事的和解,太子另派了一個官,和言尚一起去向?yàn)跣U王賠罪。
私下里太子說,怕楊嗣和烏蠻王見面了,又得罪烏蠻王,不如把楊嗣關(guān)起來,閉門思過,省得出去惹事。
言尚自然說好。
中書省對言尚的行為也頗為不滿,然而劉相公這兩日因?yàn)橐恍┘沂�,并沒有在中書省。中書省便只是討論,不好趁著劉相公不在的時候,動人家學(xué)生。
東宮和中書省都催言尚去跟烏蠻王賠罪,言尚這般好脾氣的人,自然是和東宮派來的人,天天去賠罪。
只是烏蠻王不見他們。
東宮派來的官受不了,三天就換了三個人,倒是言尚雷打不動,帶著禮物,日日登門拜訪。烏蠻王不見他,言尚在院中站一整天吃閉門羹,都神色不變。
讓陪他一道的人嘆為觀止。
感慨此人涵養(yǎng),非常人。
第四天的時候,烏蠻這邊大概也被提醒了,覺得折磨得差不多了,才放言尚進(jìn)去,將禮物放下,可以見烏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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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在石中了箭傷沒幾日,居然已經(jīng)能下地了,看樣子,神色冷峻,和昔日根本沒什么差別。
雙方在書舍見面,蒙在石披衣而坐,冷冷看著言尚和東宮的另一個官進(jìn)來,將暮晚搖射殺他的事,定義為一場誤會,希望烏蠻王原諒,私下和解。
蒙在石看著言尚垂目而立的樣子,心中則想著秦王告訴他的消息,原來這人就是言石生。
呵,難怪。
蒙在石懶洋洋道:“拿些禮物,就想揭過差點(diǎn)殺了本王的事?本王的屬下,可是至今被你們關(guān)著啊。”
言尚道:“大王若是要人,隨時都可放�!�
蒙在石:“你當(dāng)日射的那一箭……你倒是連牢都不用坐?你們大魏的風(fēng)俗,是不是有點(diǎn)欺負(fù)人��?”
言尚抬目,端詳這位粗獷而坐、肆意地把玩著書案上的一方硯臺的烏蠻王,道:“大王想如何罰我?”
蒙在石慢悠悠看他一眼,心中記恨因?yàn)閷Ψ揭粋計(jì)謀,就引起戰(zhàn)爭,害烏蠻打仗打了兩年。雖然滅了赤蠻,烏蠻也從中得利。然而言尚一開始那主意,可分明不安好心。
蒙在石答非所問:“本王這兩日養(yǎng)病時,看了你們大魏的書,本王才知道,原來烏蠻的‘蠻’字,在你們大魏,不是什么好話啊�!�
他冷笑一聲,砰地將硯臺砸在案上,讓言尚后方的那個官員哆嗦一下。
蒙在石陰沉看向言尚:“原來兩國雖結(jié)盟,大魏卻從頭到尾是瞧不起我們的。將我等視作蠻夷,稱為‘烏蠻’,根本不是好話……偏偏我等不知,引以為榮,被你們大魏人,在心里嘲笑了很多年吧?”
言尚老神在在:“貴國如何稱呼一事,我確實(shí)不知,當(dāng)日盟約我不在場,此事也并非我負(fù)責(zé)。貴國若是想改國名,也隨便貴國。我會說服我國君臣,積極配合,絕無二話。只是一個名字而已,全憑大王的意思�!�
蒙在石冷目看他。
道:“丹陽公主……”
果然,他一提這四個字,言尚那溫和的眼眸微有變化,看向他的眼神厲了一些。
蒙在石冷笑,道:“丹陽公主想殺我的事,我可以不計(jì)較。但是你既然也動手了,你要護(hù)她,就要為此付出代價。我聽說你本人沒什么才學(xué),當(dāng)這個官當(dāng)?shù)竭@一步,都是靠丹陽公主的提拔。你若想我平息怒火,不牽連無辜人,我給你一個選擇。
“你從此罷官,五年不當(dāng)大魏的官。我就絕不提南山之事�!�
言尚身后的官員臉色一變,立刻:“大王欺人太甚!二郎,不必如此!”
言尚卻是看著蒙在石半天,淡聲:“我若罷官,你也不再提和親之事嗎?”
蒙在石覺得可笑:“你一個小小八品官,覺得自己足夠重要,和公主和親一事是可以相提并論的?也罷,你想要我放棄和親之事,恐怕還要再加一個條件�!�
言尚微笑,道:“你還要加什么條件?”
蒙在石眼神收了戲謔色,認(rèn)真地盯著言尚,半晌,蒙在石道:“只要你罷官,也終生不尚公主,我就不再為難你們!”
言尚面不改色,含笑道:“大王怎么不干脆讓我隨大王回烏蠻,幫大王出謀劃策,幫大王做事呢?”
蒙在石也含笑回答:“本王是怕你幫我本王做事,越是幫,本王越是被你騙得一團(tuán)糊涂,做了虧本生意啊……言石生�!�
空氣僵凝。
二人眼中都含笑,卻笑意冰冷,撕破了最后一層偽裝。
而言尚身后的小官,快被他們大膽的對話,嚇得暈過去了。
第86章
言尚和蒙在石對峙,
但因?yàn)樯矸莸木壒�,蒙在石才是占上風(fēng)的那個。
蒙在石戲謔的眼神盯著言尚,
完全是逼迫言尚辭官。
蒙在石知道言尚是言石生后,就不可能放過言尚。而他要動一個朝廷命官,
幾乎不可能。他只有逼言尚辭官,
當(dāng)言尚成為了白身,
他才能殺人而不用擔(dān)責(zé)。
想來言尚既然是言石生,那他也不會猜不出蒙在石的想法。
如今就是選擇罷了。
蒙在石讓他放棄當(dāng)官,
放棄暮晚搖,
投桃報李,蒙在石也放棄暮晚搖。蒙在石很好奇,
言尚會不會為暮晚搖做到這個地步——
那日南山一戰(zhàn),言尚和暮晚搖站在一起。一介文臣,
居然可笑地說什么護(hù)一位公主。
蒙在石很想知道,當(dāng)涉及自己本身利益的時候,言尚還會不會繼續(xù)選暮晚搖,
而損害他自己的利益。
言尚盯著蒙在石許久,
說:“……大王的要求實(shí)在苛刻,
讓我心亂,
我一時間無法給出答案,
需要多考慮兩日�!�
蒙在石面上便浮現(xiàn)一種放松般的、嘲諷的笑,緊繃的那根弦也微微松下。他向后靠了靠,心想:不過如此。
心中同時充滿一種對暮晚搖的憤怒:言尚也不過如此!
言尚對你的喜愛也不過如此!
……而你憑什么覺得他比我好,明明在面對自身利益的時候,
言尚也會考慮他自己!
蒙在石敷衍的:“那你就去好好考慮吧。按照你們大魏的說法,本王一言九鼎。只要你辭官,只要你保證不尚公主,本王即刻放棄和親,離開大魏,絕無二話�!�
言尚不語,俯身向他行了個周正的禮數(shù),轉(zhuǎn)身就向門外步去。
跟在言尚身后的、東宮派來的那個官也慌張地跟烏蠻王行個禮,出去追言尚了。
這個官緊張地追著言尚:“二郎,你可千萬不能聽那個烏蠻王的話,真的去辭官。你如今前途不可限量,只要穩(wěn)穩(wěn)在這個官位上待著,不出什么錯,即使熬資歷,也能熬到中書省的上流去……萬萬不能辭官�。 �
這個官員是東宮的人。
太子目前對言尚的態(tài)度,還是支持為主。太子無法伸手插入中書省,然而中書省又是那般重要。如今也就一個言尚在中書省罷了。
言尚目前沒有出過什么錯。太子便也希望言尚能在中書省一路高升,提升太子的話語權(quán)。
這個時候辭官,簡直是傻子。
走在廊下,聽著那個官員喋喋不休的勸阻,言尚耐著性子說自己要考慮,并不是現(xiàn)在要答復(fù)。那個官員看他語氣溫和,便也不覺得言尚會煩,就越來越廢話連篇,嘀嘀咕咕。
重重綠蔭照在廊子上,光從外傾瀉而來,如流云瀑布一般,落在那一身青色的竹葉紋袍上,光再落在言尚的側(cè)臉上。
只一個背影,便讓人覺得他氣度高華十分。
后面啰嗦不住的官員也看得一時驚嘆,心中多了幾分情真意切的惋惜——
言二郎今年也不過堪堪十九。
不管是容貌還是氣質(zhì),都沒有達(dá)到他最好的年華。
這般年輕有才的官員,真的要是辭官了,是中樞的損失。
言尚則面上溫和,內(nèi)里心浮氣躁。蒙在石的話到底對他造成了影響,那人用公主來逼他,然而他一旦辭官,又很可能被烏蠻人追殺……前后都是懸崖,這路實(shí)在難走。
言尚大腦飛快轉(zhuǎn),想著蒙在石,琢磨著那人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又恍惚地想到南山那天發(fā)生的事,蒙在石最后中箭、離開時以手指他的那個微妙表情……
言尚一下子停住了腳步,察覺到了不對。
蒙在石離開南山時回頭看他和暮晚搖的眼神——
那種高高抬起、輕輕放下的態(tài)度!
言尚心跳劇烈,察覺自己捕捉到了一絲靈感。他拼命讓自己冷靜,順著這個思緒向下想。又一下子,想到前段時間劉相公給他出的關(guān)于大魏軍隊(duì)和烏蠻軍隊(duì)區(qū)別的考題。
言尚最后給出了劉相公一份不管是誰、都理所當(dāng)然忽視掉了的答案……老師這兩日家中有雜務(wù),他既沒有操心言尚最近在做什么,估計(jì)也沒時間看言尚給出的那個答案。
但是言尚自己將那個答案和蒙在石那個微妙的態(tài)度相結(jié)合,他手心捏滿了汗,得出了一個大膽的結(jié)論——
蒙在石在詐他!
蒙在石根本不想和大魏為敵,根本不想計(jì)較暮晚搖想殺他的事。
蒙在石來大魏,暮晚搖也許只是一個微乎其微的原因。能得到很好,得不到也無所謂……烏蠻王來大魏的目的,本來就不是丹陽公主!
想到此,言尚腳下步伐不由加快。他急需回中書省,急需整理自己的思路,再用自己的思路說服中書省的大官……
言尚步伐加快,走出廊子下臺階時,撞上了一個人。
言尚忙道歉行禮。
那個人也回了一禮,用字正腔圓的大魏話回答:“沒事,是我撞了郎側(cè)了下肩,言尚睫毛尖輕輕跳了一下,抬頭看向和他撞上的這個中年男人。
對方一派和氣,是大魏人士的長相,不類烏蠻人那般五官深邃。但是對方的衣著打扮,又是烏蠻人的樣子……言尚若有所思:“大魏人?”
對方眼眸一縮,冷淡地、警惕地后退一步,再次行了一禮,走入廊子里了。
言尚身后的官員不屑道:“這個人我有印象。他也是這次烏蠻來的使臣之一�?此臉幼邮谴笪喝�,卻認(rèn)賊作父,把自己當(dāng)烏蠻人,和我們大魏做了敵人。沒骨頭的東西,丟人現(xiàn)眼�!�
言尚輕聲:“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我等不窺全貌,還是不要輕易評價的好�!�
官員嘆:“哎,二郎,你就是人太好了。這樣是不行的�!�
言尚笑了一下,這才收回目光,離開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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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和言尚撞到的人,正是南蠻派去烏蠻、跟隨烏蠻人一起來長安的南蠻使臣,羅修。
羅修聽說烏蠻王中了箭,就急匆匆來挑撥烏蠻和大魏的關(guān)系,準(zhǔn)備言辭激烈地希望烏蠻管大魏要個說法。
羅修準(zhǔn)備了許多慷慨激昂的話,陳述大魏是如何不將烏蠻放在眼中。
但是被人領(lǐng)入書房門,一看到披衣坐在里面的、長發(fā)披散、粗獷十分的青年人,羅修一下子愕然:“你怎么在這里?烏蠻王呢?”
蒙在石似笑非笑。
到這時,羅修才恍然大悟,知道原來這才是真正的烏蠻王。
羅修臉色青青白白,意識到了烏蠻對自己的不信任。
羅修這一日在書舍中沒有從烏蠻王那里討到好處,知道烏蠻不信任自己,那自己想要的訊息必然也會被烏蠻卡住。既然如此,羅修就打算利用自己在大魏人眼中的“烏蠻使臣”這個身份,自己來為自己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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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中,劉文吉因?yàn)榇颂�,出去的時候被一個不耐煩的內(nèi)宦責(zé)罵。
內(nèi)宦彼此之間的歧視,并不比士人對內(nèi)宦的歧視要輕。
羅修經(jīng)常來翰林院這邊查找大魏的資料訊息,這個叫劉文吉的宦官,他也見到了好多次——對方經(jīng)常被責(zé)罰。
羅修神色一動,對那幾個推搡瘦弱內(nèi)宦的老內(nèi)宦道:“你們在做什么?!”
那邊人回頭,見是烏蠻使臣,內(nèi)宦們臉色微妙,紛紛低頭,說驚擾了貴人。
羅修便將他們訓(xùn)了一通,用烏蠻人那種趾高氣揚(yáng)的方式,從他們手邊帶走了劉文吉。而出了翰林院,走出官道,到一拐彎古樹旁,劉文吉就停了步。
劉文吉側(cè)頭看他,眼神古怪:“郎君刻意救我,是有什么目的嗎?”
羅修:“……何出此言?”
劉文吉淡笑。他眼神冷淡,說的話透著那種現(xiàn)實(shí)的漠然感:“我在翰林院見到貴人已經(jīng)很多次了。之前我多次受責(zé),不曾見貴人出手相助。這世上的冷眼旁觀,我見到的多了。你救我,必有所求。你想求什么?”
羅修已經(jīng)不算是真正的大魏人了。他甚至沒有聽出劉文吉不自稱“奴”,而是稱“我”。
他只是覺得這個內(nèi)宦,不像旁的內(nèi)宦一樣給人陰沉的感覺。但是這并不是說劉文吉的氣質(zhì)多好,和旁的內(nèi)宦不一樣……羅修在劉文吉身上感受到的,是那種骨子里的冷寒感。
那種對世事的漠不關(guān)心。
羅修便試探地和劉文吉說了幾句話,可惜這個內(nèi)宦是真的冷,根本不怎么接他的話。無奈之下,羅修說了自己的真正目的:“……其實(shí)這事對你也不麻煩。我只是想知道大魏的真實(shí)情況,比如兵力如何,財務(wù)如何,官員們和皇帝對大魏外的勢力看法如何……我想要大魏詳細(xì)的資料。如你這樣經(jīng)常出入宮廷和官寺的人,知道的秘辛應(yīng)該比旁人要多得多�!�
劉文吉垂目看他,若有所思。
羅修硬著頭皮:“而投桃報李,我也可以幫你一個忙�!�
劉文吉:“你要知道大魏的真實(shí)情況做什么?烏蠻想和大魏開戰(zhàn),還是想聯(lián)合周遭小國和大魏開戰(zhàn)?”
然而不等羅修解釋,劉文吉又打斷:“無所謂。你不用告訴我。不提你說的是不是實(shí)話,知道的太多,對我沒什么好處�!�
羅修:“那……?”
劉文吉唇角噙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他瞇眸,看著黃昏時天邊轟烈絢爛的晚霞,看四野昏昏,夜幕即將到來。
劉文吉緩緩道:“我可以與你合作。而我要你幫的忙也簡單。陛下身邊的大總管,有三個他最看重的弟子,是大總管培養(yǎng)起來給他接班的。三人中,我是勢力最弱的一個。
“我要你去接近那兩人。然后在陛下面前、總管面前夸其中一人。陛下疑心重,大總管不敢忤逆陛下,會懷疑你夸的那個內(nèi)宦,和烏蠻有勾結(jié)。那個內(nèi)宦會被秘密處死。
“然后大總管氣急敗壞,會查是何人做的。而你頻頻接觸另一個內(nèi)宦。輕而易舉,大總管就會懷疑是那個活著的內(nèi)宦去陷害死了的那個。”
羅修喃聲:“兩個得力弟子不在了,大總管身邊就剩下你一個。他就只能用你了。”
劉文吉勾了勾唇,眼底一派冰寒,覆下的睫毛擋住了眼中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