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暮晚搖回頭,見騎在馬上的人是蒙在石。
她頓時警惕,站在言尚身前,擋住言尚,不許蒙在石傷他。公主府的衛(wèi)士也圍過來,盯著蒙在石下馬,一步步向他們走來。
蒙在石在日頭下,看到他們?nèi)缗R大敵的樣子,不禁嗤笑。
蒙在石便隔著公主府的衛(wèi)士和他們對望,也不走過去了。
他點一下下巴,淡漠道:“我想過了,智謀,我不如你,但武力方面,你卻未必如我。在我身在大魏的最后一段時間,我總不愿徹底輸給你。言尚,你可敢與我比試?”
暮晚搖反唇相譏:“和你比什么?比武功么?那我們自然直接認輸。你想比武功找言尚做什么,去找那天和你打得不可開交的楊三郎啊。你這不是故意欺負我們么?”
蒙在石笑,道:“當(dāng)然不欺負你們。不比武,與你們……演兵如何?”
暮晚搖覺得可笑:“演什么兵?你去找大魏的將軍好了。就算演兵也跟我們沒關(guān)系,言尚是文臣,不是武臣。他根本參與不了你們的事�!�
蒙在石道:“我明日就向你們的皇帝陛下請示,請求所有使臣和大魏人一起來演兵。雙方人馬,年齡不得超過二十五。我不用烏蠻人,用其他小國使臣,和你們大魏相對……如此,不算欺負你們吧?”
他盯著言尚,目光一錯不錯:“言尚,你可敢下場?”
第88章
演兵,武力,
都非言尚所長。
暮晚搖自然維護言尚,
不愿他被蒙在石欺凌。
然而蒙在石以烏蠻王的身份來挑釁言尚,
若是不應(yīng),
豈非代表大魏無能么?
言尚輕輕拉開擋在自己身前的暮晚搖,
說道:“大王是希望我當(dāng)兵士上戰(zhàn)場么?”
蒙在石露出笑。
他揶揄道:“本王就算想,你也不行,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小公主還不得吃了我?”
他望向暮晚搖,
果然暮晚搖目欲噴火,
狠狠瞪著他。蒙在石目色微微淡一下,
心中自嘲,想到底今非昔比了。
他心中那個在草原間、石壁間與他并轡而行的少年公主,那個被他灌酒灌得暈暈乎乎、倒在他肩上的公主,
那個無力的只會躲著哭的公主……他已經(jīng)失去了。
他將她培養(yǎng)成了一個不怕事的女郎,
而今這不怕事……偏偏和他為敵了。
言尚微微上前一步,
若有若無地,擋了下蒙在石看向暮晚搖的視線。劉若竹則一直站在旁邊,
默默觀察著他們?nèi)酥g的微妙氣氛,
若有所感。
蒙在石回過神,爽朗笑道:“本王當(dāng)然不欺負你。無論你們大魏如何派人,
如何安排將士,只要年輕二十五以下……畢竟本王也遵守這項原則,且本王不用自己用得慣的烏蠻人。你我雙方比一比,
無論成敗,都是友鄰�!�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不答應(yīng),就未免怯懦。
言尚只能先應(yīng)下,想等回頭再想法子應(yīng)對演兵。畢竟他從未涉及此方面的事,也不過是之前為了弄清楚烏蠻的戰(zhàn)力而頻頻去兵部……紙上談兵,未免讓人心虛。
暮晚搖在旁已不悅至極。
她幾次欲反駁,但又知道蒙在石針對言尚,即使反駁了一次,蒙在石還會找出新的借口為難言尚。
言尚答應(yīng)下來后,暮晚搖脫口而出:“只知道打呀打的,是莽夫,野蠻人!烏蠻王,你和我們比演兵我們應(yīng)了,我們要是找你們比文才,你們敢應(yīng)么?”
蒙在石、言尚,甚至劉若竹,都有些驚訝地看向丹陽公主。
暮晚搖定定神,道:“這一次大典除了有元日的緣故,還因為下月是我父皇的壽辰。我們在我父皇壽辰時演兵,同時為慶賀,爾等邊鄰小國的使臣,所有人都可以上,來與我等比試文才如何?詩書棋畫,隨你們選�!�
她拿著給皇帝慶賀的理由,就讓人不好拒絕了。
蒙在石瞇眸:“公主是在開涮我們嗎?我等連大魏話都說不通順,你卻要和我們比你們的詩書棋畫?”
暮晚搖反唇相譏:“大魏話都說不清楚的是你們?yōu)跣U人,我看人家旁的國家,崇尚我大魏文化,可是不少人能吟詩作對的。我大魏向來歡迎這般來學(xué)習(xí)我們文化的使臣,如此比試,依然是友好交流。”
她故意學(xué)蒙在石說話,聲音卻嬌嬌脆脆的,讓人莞爾:“無論成敗,都是友鄰!”
蒙在石依然沉默不應(yīng)。
畢竟小國人比不上大魏人的才能。據(jù)他了解,大魏人當(dāng)官都是考詩歌辭賦,外人怎么比?
暮晚搖向上小小翻了個白眼。
言尚當(dāng)即不贊同:“殿下!”
她怎能越來越粗俗呢?好好一個公主,私下也罷了,當(dāng)眾怎能翻白眼?哪怕翻白眼再好看,她也不能這樣。
他一開口,暮晚搖就知道言尚什么意思。暮晚搖哼一聲,稍微收斂了一下自己的神情,眼睛仍看著蒙在石,說道:“好吧好吧,我們也加條件好了。你們這些小國聯(lián)合來比,而我們大魏只女郎們和你們比試如何?且都是未嫁女郎們。
“如此雙方各有所短,這總算公平了吧?”
蒙在石看她半天,大笑:“行,本王和其他使臣商量好了,便來應(yīng)戰(zhàn)。公主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再不應(yīng)戰(zhàn),我等男兒豈非太沒血性了?”
他朗聲:“殿下且等我的回復(fù)吧。”
說罷,并不留戀,轉(zhuǎn)身便翻上馬背,瀟灑縱馬離去。
公主府這邊的人望著蒙在石的背影,眾人默然間,聽劉若竹憂聲道:“這便是烏蠻王么?竟頗有些英雄氣概。有這般的人物領(lǐng)著烏蠻,做大魏的鄰國,總是讓人不安�!�
言尚溫聲:“烏蠻王英雄氣概,我大魏兒郎卻也未必差。娘子不必憂心�!�
劉若竹點頭,失笑自己想得太多了,這不是她該關(guān)心的。她更關(guān)心的是:“言二哥,你應(yīng)了烏蠻王的演兵之約,這可如何是好啊?你連校場都從未去過吧�!�
言尚苦笑,揉了揉額頭,道:“……我倒無所謂,我得先去找二十五以下的郎君,看有沒有哪位將才能助我。”
但他心里已經(jīng)知道沒什么人。
他之前查資料時,已經(jīng)對兵部的情況摸得差不多了。就如他和老師說的那般,老將凋零,新將未成……大魏如今沒有什么將才啊。
總之,先去找吧。
而暮晚搖在一旁聽得十分不高興,她側(cè)著臉,看劉若竹和言尚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話,她的心都要擰成麻花了。不知那兩人哪來的那么多話要說。
心中又暗恨自己晚了一步:劉若竹關(guān)心言尚,她、她也能關(guān)心��!她只是一開始沒想到,晚了劉若竹一步而已……
劉若竹好討厭啊。
暮晚搖心中不高興著,卻不妨劉若竹和言尚說著話,忽然就轉(zhuǎn)頭笑著來問她了:“殿下讓烏蠻王答應(yīng)比試文才的事,可是殿下打算操持此事?”
暮晚搖漫不經(jīng)心:“嗯�!�
操持此事,博好名,她怎么可能錯過。
劉若竹也是憂心:“如殿下說的那般,使臣中擅長我大魏文化的也并不少。我方若是沒有郎君出戰(zhàn),只有年輕女郎……倒也需謹慎些。未必能贏�!�
暮晚搖不耐煩:“世家女郎的本事,我還是略微知道一些的�!�
劉若竹一怔,然后紅臉欠身:“殿下若是這么說,那我便不該推辭了。殿下選人的時候,可以加上我�!�
暮晚搖轉(zhuǎn)過臉來:“你擅長什么?”
劉若竹溫聲軟語:“都可。”
暮晚搖心中不以為然:不謙虛!
言尚在旁笑道:“二位女郎倒是相談甚歡�!�
暮晚搖立刻瞪眼看他:……他哪只眼睛看到她和劉若竹相談甚歡了?明明是情敵呀!她明明是跟劉若竹別著氣��!
難道世間左擁右抱的郎君都這般眼瞎么?都幻想妻妾和諧,為了他一點兒不爭斗么?
言尚撇過臉,當(dāng)作沒看到暮晚搖那瞪他瞪得發(fā)光的圓眸。他很喜歡看她生氣時的眼睛,那樣的眼睛又圓又亮,又像星辰,又像湖泊,還嫵媚無邊。烈火一般,讓他十分心動。
可是言尚不能表現(xiàn)出來,不能總盯著她的眼睛看。
他臉滾燙,輕輕咳嗽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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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說自己打算回中書省,讓暮晚搖和劉若竹在東市逛。在他設(shè)想中,自己離開后,能給暮晚搖和劉若竹相處的機會。他總夾在中間,感覺兩位娘子都怪怪的,弄得他也很不自在。
誰知道暮晚搖一把扯住他,冷著臉:“你給我乖乖等著,等我辦完了事,送你回中書省�!�
言尚:“不必這般勞煩殿下……”
暮晚搖:“你要是敢走,日后就再不要登我的府門了�!�
言尚便只好站在原地等她了。
看公主殿下走入東市一鋪間,言尚無奈地站在馬車旁等候,本就乖乖等在一邊的劉若竹噗嗤笑出了聲。言尚側(cè)頭看去,劉若竹忙紅著臉捂嘴。
劉若竹:“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笑言二哥。但是言二哥被殿下這般說,還只能聽殿下的,我看著實在覺得、覺得……很有趣。
“言二哥都不像我認識的言二哥了。”
她認識的言尚,永遠那般淡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大約只有丹陽公主能打亂他的計劃吧?
劉若竹有點兒調(diào)皮地想:確實還挺喜歡看言二哥吃癟的。
言尚無奈看劉若竹,說著慚愧,笑了笑,又是那副平和的樣子了。
等暮晚搖問完她的“功德石”什么時候到長安,暮晚搖便讓言尚和劉若竹一起上車,送二人各回各的地方。
劉若竹心中一動,心想殿下果然沒有表現(xiàn)得那般冷漠。殿下面上一副不喜歡她的樣子,卻居然會主動送她回家。
而暮晚搖心中算完日子,想“功德石”在父皇壽辰之前能夠到長安,她才放松下來。而看一眼同車的言尚和劉若竹,暮晚搖心中笑意盈盈:之所以讓劉若竹上馬車,是希望劉若竹看到她和言尚的相處情形,知難而退。
然而三人同車,卻很奇怪。
暮晚搖想和言尚說話,好讓劉若竹認清現(xiàn)實;偏偏劉若竹總是一直和她說話,東問東西,弄得暮晚搖很煩,沒機會找言尚說話。
言尚就坐在一旁看她們兩個女郎說話,看暮晚搖不得不耐著性子理會劉若竹,他微微一笑,倒是第一次見到暮晚搖被女郎纏著卻沒辦法的樣子。
馬車入了皇城,言尚要下馬車了。
暮晚搖抓住機會,努力擺脫劉若竹和她討論什么琴弦的話題,她抓過幕離,就彎著腰推開車門,聲音追了言尚一把:“喂!”
言尚下了車,人立在馬車旁,回頭看她。見她彎著腰,一手扶著車門,手中鑲著珠玉的幕離白紗微微飛揚。
她微俯身看他,容色瑰麗,膚如凝脂,只這樣隨意一動作,因衣著半遮半掩,頸下的雪丘之間,便露出一點兒細長曲線。
言尚立刻去扯她的衣帛,擋在她的胸前。他耳尖微紅:“……殿下衣裳沒穿好�!�
暮晚搖微愕,隨意低頭看了一眼,面上笑意便濃。她向他揚了揚下巴,眼波如魅,示意他靠過來。
隔著簾子,乖乖抱著自己的書坐在車中的劉若竹,便看到公主跪坐在車門前,伏著身讓言尚靠近,湊近言尚的耳朵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說什么。只是那二人……劉若竹面紅心跳,心想:靠得好近啊。
要是爺爺看到了,肯定要說公主“輕浮”了。
暮晚搖正對言尚笑盈盈:“我專程送你回皇城,你掉頭就走,一點兒表示也沒有嗎?”
言尚與她對一眼,神色閃爍后低下頭。
暮晚搖便知如他這般玲瓏心思,他只看她一眼,就猜到她的意思了。
但是這個早已猜到她意思的言二郎卻不動聲色地向后挪了一步,低著頭慢吞吞:“殿下難道還要我送禮么?”
暮晚搖:“不用送禮,親一下。”
言尚:“……”
他低著頭,好似這般就能看不到她一樣。暮晚搖看他眼下飛紅,睫毛猛顫,她不禁同情,覺得他被她嚇得都有點兒僵硬了。
言尚:“大庭廣眾……”
暮晚搖好心道:“我用幕離擋一下,旁人看不見的�!�
言尚:“那能擋住什么?誰不知道……不能那樣!殿下……”
他抬目懇切望來,而他抬目一瞬,暮晚搖就飛快傾身,在他唇上親了一下。
他駭然后退,心跳狂烈,眼角的紅一下子彌漫到了整張臉、甚至脖頸。他手抓著門框,又欲蓋彌彰地向周圍看,看有沒有人看到。
暮晚搖笑得快趴在門上站不起來了。
才聽言尚低聲,微不滿:“殿下!”
暮晚搖抬頭,微微含笑,眼睛里仍帶著星光般細碎的光。
言尚便氣不下去了。半晌,他低聲:“那我走了�!�
暮晚搖向他揮手。
回到車中,暮晚搖捂著微燙臉頰,兀自發(fā)笑時,看劉若竹也漲紅了臉。顯然方才那一幕,離得遠的人未必看得到,就坐在車?yán)锏膭⑷糁�,一定看得到�?br />
暮晚搖慵懶撩發(fā),乜一眼劉若竹,意思是要劉若竹知難而退。
劉若竹小聲:“……殿下好大膽啊�!�
暮晚搖慢悠悠:“這有什么。女子嘛,在世間本就不容易,應(yīng)該學(xué)著讓自己快活些�!�
劉若竹盯著公主,半晌,暮晚搖都忘了這個話了,才見劉若竹點頭,好像懂了什么一般。
暮晚搖心虛地移開目光:克制克制�?刹荒馨褎⑾喙膶O女教壞了啊。
劉若竹被帶壞了,劉相公不得找她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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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大魏皇帝的壽辰還有大半個月的時間,只有壽辰結(jié)束,這些各國使臣們才會帶著大魏的賞賜,離開這里。
而現(xiàn)在諸人主要忙的事,一是文斗,二是演兵。
眼看烏蠻王一心投入演兵,有放棄和丹陽公主聯(lián)姻的可能,秦王還專程找了烏蠻王一次,卻是敗興而歸。
同時間,丹陽公主的名聲,在這一月中,幾乎到達鼎盛。
無其他緣故,只因翰林院舉辦的面向天下文士的詩會,正是以“和親”為題。
遠的和親不提,近的和親,不就只有丹陽公主一個么?
丹陽公主的名號被不斷提起,文人們以她為題來作詩,又是歌頌她對大魏的功勞,又是贊頌大魏和鄰國的友誼。再有些人,借故說今,說和親公主自古以來的不易。
在這些詩作中,有一首詩寫的非常出眾,還朗朗上口。暮晚搖知道的時候,這詩都在民間傳開了。
只是這首詩的作者——暮晚搖迷惘了一下:“馮獻遇?他還有這般才華呢?”
但是轉(zhuǎn)頭一想,作詩嘛,可能就是“佳句偶得”,也沒什么了不起。
暮晚搖比較在意的:“不過馮獻遇獻詩,如果沒有姑姑支持的話,他就有擺脫姑姑控制的嫌疑。他得了名,但也許姑姑不會饒他�!�
因方桐還在被兵部關(guān)著,暮晚搖只能讓人多照顧,身邊用的衛(wèi)士,換了一撥。
衛(wèi)士問道:“殿下若是不想與長公主鬧開,應(yīng)該壓下馮獻遇這首詩,不讓他抜得頭魁�!�
暮晚搖停頓了一下,搖了搖頭,輕聲:“他們這些沒有背景的士人向上走不容易,又和我的利益無損。我縱然不說幫著他們,也沒必要攔別人的路。不必多管。”
衛(wèi)士道:“然而殿下不管,長公主卻未必會饒。”
暮晚搖說:“看馮獻遇的造化吧。公主嘛……都是比較難哄的。沾上容易,想下船就難了�!�
如此便不再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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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將文斗和演兵的流程安排得差不多,京畿四周駐守的兵馬便開始頻頻調(diào)動。
因烏蠻王指名言尚,便不管其他人如何安排,大魏這邊都要把言尚捎帶上。眾臣只同情言尚,心想誰讓他招惹了烏蠻王呢。
而太子聽聞兵部開始調(diào)動兵馬、烏蠻王又非要言尚上場,思索一陣,就將楊三郎楊嗣扔了過去。
太子欲借這個機會,從秦王手中奪一點兵權(quán)。起碼楊嗣參與演兵,太子這邊其他人跟著楊嗣,等這次演兵結(jié)束后,京畿的兵力,太子只要能沾手一點,就不打算放開。
秦王自然也知道,雙方暗自斗得風(fēng)生水起。
而晉王府則一如既往的“天下太平”,好似長安的各方勢力爭斗,完全和晉王無關(guān)。晉王除了每日進宮當(dāng)孝子外,就是待在府上陪著自己的小妾。
春華的孩子已經(jīng)快要生了,如今正是關(guān)鍵時期。晉王府上要迎來第一個孩子,人人激動又緊張,都盼著這個孩子平安落地。
晉王妃既是殷切照顧春華,又是心中悵然。因眼看著晉王府的各個小妾一個個都懷了孕,可她就是懷不上……如今看著春華臨產(chǎn),晉王妃的心情自是復(fù)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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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月來,言尚的名字頻頻被兵部提、
暮晚搖的名字被天下文士提,據(jù)說還有人上書,說要給丹陽公主立什么牌,嘉獎公主和親的功德。朝廷自然沒有理會這種無聊的意見,但閑聊時,也會拿這種事當(dāng)談資,開玩笑。
而定下文斗和演兵的流程后,因這兩者打算在皇帝的壽辰日同一天進行,自然要問皇帝陛下,看陛下是否有意見。
皇帝看他們好端端地把事情弄成了這個樣子,沉吟許久后,頗為感慨。
皇帝說:“召烏蠻王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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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蠻王覲見的時候,皇帝在興慶殿中。
殿中燃著龍涎香,蒙在石學(xué)著大魏的禮儀向皇帝叩拜。他起身時,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皇帝。
和那晚大典時見到的端莊肅穆的皇帝不同,私下里,皇帝不過是一個身形瘦削、面頰因瘦而微凹的中年男人。兩鬢斑白,神色滄桑。
皇帝著常服見他,隨意攏衣坐在明堂的窗下翻著書。蒙在石到來后,內(nèi)侍換了茶水,皇帝示意烏蠻王不必拘泥,坐下說話。
整個殿中靜悄悄的。
有兩個宮女放下果盤時不當(dāng)心灑了,臉色當(dāng)即大變,正要跪下求饒,卻被一個伶俐的內(nèi)侍扯著領(lǐng)子,推了出去。
那個內(nèi)侍鎮(zhèn)定地將果盤端下,重新?lián)Q了新的。再將爐中的香換了,他趨步退下時,無意地和蒙在石對了一眼。
蒙在石漫不經(jīng)心:這個內(nèi)侍做事這么有條理,居然長得很俊。
劉文吉將香換好,就退到了珠簾外,不打擾皇帝和烏蠻王的對話。他后背上已因方才宮女鬧出的動靜出了一身汗,但好在他平安應(yīng)付了下來,沒有擾了皇帝。
今日劉文吉當(dāng)值,自知服侍皇帝,除了察言觀色之外,沉靜也極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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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翻看手中的折子,漫不經(jīng)心問蒙在石:“聽說是烏蠻王建議來這場演兵的?”
蒙在石拱手朗聲:“是�!�
皇帝翻著折子,似笑非笑:“朕好像頻頻看到言尚這個名字,聽人說,你是專程指了他?怎么,我大魏的臣子得罪了烏蠻王么?”
蒙在石謹慎答:“只是一些私下的爭執(zhí)而已�!�
摸不清皇帝的態(tài)度,他當(dāng)然也不會張狂。
皇帝饒有趣味地:“這一個月來,不光言尚的名字頻頻讓朕聽到。搖搖的名字也頻頻傳入朕的耳朵啊。翰林院舉辦的什么詩文,人人都要寫一寫搖搖……搖搖現(xiàn)在的聲譽,可是不小啊�!�
蒙在石聽了半天,才懂皇帝口中的“搖搖”,是丹陽公主。
蒙在石便只能夸公主風(fēng)采,讓人心折。
皇帝俯眼:“既然心折,如何不想娶她了呢?”
蒙在石驀地抬頭,明知大魏的規(guī)矩是面對皇帝不能抬頭,他卻是真的忍不住,想看看皇帝是什么意思。
皇帝哂笑:“朕聽說了南山之事。烏蠻王,你看看,你一個人,把朕的朝臣,和公主逼到什么份上了。一個被你逼著演兵,一個名聲顯赫,要鬧出四海皆知的架勢……”
皇帝緩緩道:“你看,若是你直接把丹陽娶走,不就沒這么多事了么?”
蒙在石面孔微微繃緊,寒氣凜凜。
身為王者,他并不畏懼這個已成朽木的大魏皇帝。他目光冷銳,緩緩道:“陛下以為南山之事,我處理得不當(dāng)?”
皇帝說:“搖搖沉不住氣,對你出手,你受了重傷,本可以借此威脅大魏,求娶公主的。卻鬧成這種結(jié)果。朕好奇的是,你和言尚談成了什么條件,讓你放棄求娶丹陽?”
蒙在石一驚。
對上皇帝深邃的眼睛。
頓時明白他們這些手段,都沒逃過皇帝的眼睛。皇帝雖然不過問,但一直知道他們在做什么。并且……連他們各自的目的,也許皇帝都看得很透。
但皇帝這般語氣,是在懷疑言尚么?
按尋常來說,蒙在石是不介意給言尚上眼色的。大魏皇帝厭惡言尚,這對烏蠻來說是好事�?墒侨缃衩稍谑ㄟ^言尚在和大魏朝臣談條件……言尚若在此時被皇帝貶官,或者出其他事,不利于烏蠻。
蒙在石便笑:“臣不懂陛下的意思。臣放棄求娶丹陽,自然有臣的道理。大魏和烏蠻是盟約國,兩國交好,用其他方式都行。不利于我烏蠻的事,臣左思右想之后,哪怕再傾慕丹陽公主,也應(yīng)當(dāng)放棄�!�
皇帝好奇:“什么道理?”
蒙在石抬頭,靜了很長時間后,他才道:“她不能生子�!�
剎那間,蒙在石在皇帝臉色捕捉到了空白的神情。這個皇帝好似不理解他的話一樣,盯著他:“再說一遍�!�
珠簾外,劉文吉眸子一縮,暗自震驚:丹陽公主不能生子?
那……言尚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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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在石離開后,劉文吉壓下心頭千頭萬緒,進去服侍。卻見皇帝伏在案上,突然張口,一大口血噴了出來。
皇帝病情危急,興慶宮登時忙成一團,徹夜不眠。
第89章
皇帝吐血病危,
深夜告急。身在東宮的太子、住在宮城外的兩位郡王,
都急忙忙地前來侍疾。
不到一個月便是皇帝壽辰�;实廴粼诖藭r不好了,
實在是不吉。
太子喂了皇帝喝藥,
秦王在旁邊跪著假嚎,
還是晉王哭得最真情實感,眼看都要哭暈過去。太子嫌惡地看眼假哭不出來的秦王和快把自己哭死過去的晉王,
出了內(nèi)殿。
皇帝寢宮的宮人們?nèi)珞@弓之鳥一般,
劉文吉被太子喚去問話,問為何皇帝突然吐血。
劉文吉垂著眼皮站在太子面前,
心知自己被去根,是戶部郎中府上十一郎所為。而戶部郎中受到的責(zé)罰不過是降了一級官。
這都是太子的授意。
太子對他視若草芥,不是什么好人。
劉文吉面上卻只惶恐,他的師傅、大內(nèi)總管成安在旁邊擦冷汗,
空氣凝滯。劉文吉自然不會告訴這些人,
皇帝是聽到丹陽公主不能生子后、心痛至極而吐血。這種皇家秘辛,不知道最好。
劉文吉便說是烏蠻王走了后陛下就吐血了。
于是太子連夜召烏蠻王入宮。
蒙在石到來時,懷疑是某個原因讓皇帝受了刺激。但是那某個原因,是他故意要刺激皇帝,想看看皇帝對他的女兒到底有沒有一絲感情……蒙在石不想弄得人盡皆知,
便作茫然狀。
太子問不出所以然,
內(nèi)宮卻突傳來驚喜的呼聲:“陛下脫離危險了……”
難以言說,
站在宮殿外,望著長達數(shù)里的紅燈籠,太子心頭籠上一層失望感。
在某一刻,
他希望皇帝就這么死了最好。那他就不用再斗,身為太子,理所當(dāng)然就能繼位。
皇帝的老謀深算,讓所有人都疲憊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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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脫離危險的皇帝則陷入深沉夢魘中。
在這個昏昏沉沉的夢魘中,漫無目的四處空白,皇帝恍恍惚惚地站在了清寧宮外。
天邊輕霞薄綺,云層似奔。清寧宮在夢中鍍著一層柔黃的光,變得那般虛幻不真實。而這是先皇后的寢宮。
皇帝情不自禁地邁步,又停了下來:“阿暖……”
他望著熟悉又陌生的清寧宮,在夢中竟然不敢靠近。怕進去后里面空無一人,只有塵埃蛛網(wǎng);又怕里面真的有阿暖,她卻用仇恨的眼睛看著他。
他少時迎娶李氏阿暖,因李家勢大,從而在皇位之爭中脫穎而出,成為了皇帝。他雖有利用李家之嫌,卻也是真心喜歡阿暖。在他們的二郎去世之前,皇帝和皇后的關(guān)系如尋常夫妻一般和諧。
皇帝耳邊突然聽到了嬰兒哭聲。那哭聲如炸雷一般在晦暗的天地間響起,讓整個夢中的不真切變得真實了一點兒。隨著嬰兒的哭聲,皇帝聽到了更多的聲音——
“殿下生了!是個女嬰呢!”
“恭喜殿下!”
“陛下,殿下大安,小公主十分漂亮呢�!�
噠噠噠的腳步聲從清寧宮傳來,腳步聲繁而密,又極為碎小,不是大人的腳步聲。下一刻,一個男童從清寧宮的殿門口冒出了頭,向皇帝跑過來,牽住了他的手。
小孩柔軟的、纖細的手指,放入皇帝的手掌中。
皇帝一顫,低頭,看到男童眉目清秀、烏睫濃郁。男童看上去也不過五六歲,個子小小的,卻是又可親,又可愛。
皇帝情不自禁的:“二郎……”
男童仰頭:“阿父,我們?nèi)タ窗⒛秆��!?br />
皇帝麻木著低頭看他,鼻端一下子發(fā)酸。
他確定這是夢。
二郎已經(jīng)離開這個人間十年了,二郎離開的時候已經(jīng)十五歲了。二郎從未入夢,從未給他留下一絲一毫的留戀。那么這個夢,是托于誰呢?
皇帝被男童牽著手進了清寧宮,皇帝不敢喘息,懼怕夢醒。夢沒有在這個時候醒來,他不光在夢中看到了已逝的、尚是幼童的二郎,也看到了靠在床上、抱著嬰兒的美麗女郎。
皇帝怔然看著。時光和記憶都十分殘酷,所作所為皆是向記憶插刀。他心痛如割,卻只麻木而望。
阿暖向他招手,眉目間蘊著身為人母的溫柔慈善:“郎君,快來看看我們的小公主……”
皇帝坐在床畔,俯眼看著小公主。二郎踮著腳扒拉著皇后的手臂,也湊過頭來要看。皇帝與皇后說著閑話,男童好奇地盯著新出生的女童望個不停。他伸手想戳,被母親瞪一眼,就趕緊縮回手,不好意思地笑。
皇后道:“陛下可有為我們的小公主想好名字?”
男童立刻伸手:“讓我�。∽屛胰�!阿父阿母,讓我給妹妹取名好不好?”
皇后忍笑:“你字認得全么?”
男童便央求:“阿父可以把喜歡的字寫下來,讓我挑嘛。我真的想給妹妹取名啊,我會很認真的。”
皇帝皇后拗不過男童,皇帝便如自己記憶中那般,寫了一些字,讓二郎去挑。男童挑來挑去,挑中了“晚”和“搖”兩個字。
皇后沉吟:“暮晚搖么?黃昏暮暮,小船晚搖。意境不錯,寓意卻一般,且聽起來有些悲,不太好�!�
男童朗聲:“怎么會悲?她是阿父阿母的孩子,是大魏剛出生的小公主。怎么會悲?”
男童仰頭,漆如蒲陶的眼睛盯著皇后,皇帝卻覺得他看到了自己心里去。聽男童道:“我就要妹妹叫‘暮晚搖’。妹妹的名字是我取的,以后也由我保護。我會一直護著妹妹的,就叫她‘暮晚搖’,好不好?”
暮晚搖。
黃昏暮暮,小船晚搖。
正如皇后那一語成讖,黃昏已暮,天色已晚,她一只小小孤舟,該何去何從?
為她取名的人已逝,說會護她的人無法兌現(xiàn)承諾�;实酆突屎蠓茨浚瑺幎分�,以她為犧牲品。之后皇后逝,一切開始落幕。
皇帝贏了這場無硝煙的戰(zhàn)爭,然而暮晚搖已不能生子。
阿暖的血脈,李氏的血脈……終于無法在皇室傳下去了。
李氏大敗,皇帝終于可以放下心,終于不用再擔(dān)心若是暮晚搖生下孩子,那個孩子帶著李家和皇室的血脈,在他老了后,如何被李氏借用興風(fēng)作浪。暮晚搖不必回烏蠻,也不可能讓李氏崛起了。
然而伴隨著的,是阿暖的徹底離開。
她終是徹底消失了。她的一雙兒女,兒子早她而去,幼女不能生育。她的血脈……如今確確實實,真的只剩下暮晚搖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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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從夢魘中驚醒,正是子夜時分。
他空落落地坐在床榻上,看向虛幻的地方。阿暖在那里站著,噙著淚、仇恨地看著他。
他終是捂住臉,淚水猝不及防地掉落,大哭了出聲。
這些年、這些年……真就如一場噩夢吧。
他竟把阿暖唯一留下的血脈,害到了這一步。他留得江山穩(wěn)固,而他徹底失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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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哭聲在黑夜中突兀倉促,大內(nèi)總管連忙來看,被皇帝命令:“讓丹陽公主進宮。”
卻是內(nèi)侍才要出去吩咐,皇帝又反了悔,啞聲:“算了,這時她應(yīng)該睡著,不要吵她起來。明日讓太子監(jiān)朝,朕不上朝,叫丹陽公主進宮,陪朕用早膳�!�
內(nèi)侍出去吩咐了。
丹陽公主次日也進了宮。
暮晚搖如往日一般謹慎伴駕,只她的父皇一直用一種悲哀的眼神看著她,讓她莫名其妙,又有些不喜——
父皇的眼神,像是她要死了一樣。
太不吉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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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心中卻在下定一個決心。
他要保幼女。
他是這么無情的一個皇帝,帝王江山才是他真正關(guān)心的,在此之前他從不曾多想自己的幼女一分�;实鄞藭r才開始將幼女加入他的籌謀中,開始為她打算——若是他去了,她該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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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宮中皇帝病危、宮里宮外來往人士頻繁的機會,劉文吉再一次和羅修見面了。
羅修已經(jīng)完成了他答應(yīng)要幫劉文吉做的。如今大內(nèi)總管成安身邊最得用的兩個弟子,一死,一被卷了草席扔出宮。其他弟子都威脅不到劉文吉,劉文吉成了大內(nèi)總管身邊最得力的。
按照約定,劉文吉將羅修要的資料給了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