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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95章

    二月末,春雨如梭。

    雨停后的深夜,

    院中起了薄霧,

    月亮掛在天上,

    如一汪湖泊一般清透。

    一切皆是濛濛的美。

    就如言尚此時做的夢一般。

    在他夢中,便是這樣朦朦朧朧、說不清道不明的幽暗,然而夢中自然不是只有風景。

    湖面清波蕩開,花香在黑暗中靜靜彌漫。而男女藏于室內(nèi)的氣息,

    輕微的,激烈的,

    在黑暗中變得格外清晰。

    幃子如沙一般,

    肌骨輕柔,纏綿悱惻。月色清清寒寒,

    愛意絲絲縷縷。那被男子揉在身下的女郎,

    發(fā)鋪如綢,

    依偎男子的肩,輕蹙眉梢。她輕輕張口,烏青發(fā)揉面,眼尾的桃紅色如掛著淚滴一般。

    月明星稀,

    她頸下的光白得那般好看,

    柔軟。柔雪晶瑩,

    山光瑩潤。黑發(fā)鋪在她頸下,悠悠然流淌。而另一人脊骨如山,山與水重逢。

    黑白色雜糅著,混亂著,

    將帳子也扯成一片濃紅色。

    言尚一步步走向那道床幃,怔怔看著,心跳清晰而詭異。

    那對男女轉(zhuǎn)過臉來。女子嬌媚如妖,自不必提,而那男子仰著頸,過于沉浸的暢意……竟是言尚自己的臉。

    言尚心口砰一下,向后退開。

    一下子就從夢中跌了出來。

    稀薄月光掛在天上,只著中衣的言二郎低著頭,手抓著自己的衣領,坐在床榻間喘氣。他心口仍留著夢中那股子潮濕和悶熱相夾擊的欲發(fā)泄一般的燥意,喉口也跟著發(fā)干。

    閉著眼緩了一會兒,言尚扯開被褥,有些煩惱、困窘地看著自己糟糕的情況。

    自從那夜后,他就總是做這種夢。以前不會經(jīng)常到來的麻煩事,現(xiàn)在幾乎每夜都會來一次。再這么下去,他自己都要瘋了。

    言尚扶著額,繃著下顎,他強忍著不去管身體的不適,等著身體慢慢恢復過來。待僵坐了一二刻,激起來的反應下去了,言尚才下床去洗浴,換了一身干凈的中衣。

    外頭守夜的小廝云書才打個盹兒,被里頭凈室的放水聲驚醒。

    云書看眼灰蒙蒙的天色,吃驚:“二郎?”

    屋舍內(nèi)靜下,好似里面人在尷尬一般。

    隔了一會兒,言尚溫潤如常的聲音才響起:“沒什么,臨時想起有些公務沒處理,夜里起來看一下�!�

    云書一下子就信了。

    畢竟自家郎君就是這種操勞命。

    云書只擔憂言尚的身體:“郎君你就是心思太重了,其實哪有那么多要忙的事?我看旁人家里如郎君這樣品級的官員,整日忙的事還不如郎君的一半。二郎你該多睡一會兒才是。你總這樣,現(xiàn)在年輕還好,日后累出一身病可怎么辦?”

    言尚含笑:“知道了。多謝你關心。我只看一會兒就睡�!�

    云書嘆氣,不多說了。

    他心里期望家里真應該有個女主人,好好管管二郎才是。二郎哪里都好,就是對他自己要求太過高,太強迫他自己了。

    而屋舍內(nèi),言尚慚愧地洗浴后,真的掌燈坐在了書案前。他有些煩躁地開始練字,妄圖能找到解答自己問題的答案。

    他不愿自己一想到暮晚搖,就忍不住往下三路去。

    那多污穢骯臟,多玷污她。

    可是他真的忍不住。

    他清醒時能夠控制,可是這種欲一到了晚上,就來夢里折磨他。他頻頻如此,自己都被自己的欲嚇到。恨自己為何會這樣禁不住,為何會被欲所控?

    言尚這兩日都不敢去見暮晚搖,就是怕只見到她笑一下,他腦子里就開始亂,想一些不堪入目的混賬事�?墒撬舨蝗ヒ娔和頁u,暮晚搖又會疑心他在忙什么。

    左右都為難,言尚這兩日也實在是煎熬。

    他懊惱不已,只覺得自己再這么下去,有一天真的會出丑。而如他這樣的人,讓他出丑簡直如殺了他一般讓他難受。

    練字練了一會兒,言尚低頭看自己寫了什么,又被滿紙的“暮晚搖”,鬧得怔了一下。他看著自己的字,就不禁開了窗,向?qū)γ娓】慈ァ?br />
    他記得公主府有座三層閣樓,以前總是亮著燈的。

    然而今夜言尚注定失望了,那里黑漆漆的。

    顯然只有他一人受折磨,暮晚搖壓根沒有和他一樣的煩惱。

    言尚嘆氣,開始日常反省自己為什么要這樣。他反省了一會兒,卻是想到那晚上自己做的混賬事,又是忍不住露出笑,眉目微微舒展。他心中寧靜,開始記錄那一晚的事。

    寫完了,言尚看一會兒自己的字,覺得自己太可笑了。

    他搖搖頭,將紙燒了,就如將他的心事深深埋著一般。

    至多、至多……他偷偷摸摸一般,跟自己大哥寫了書信,不自在地問大哥,自己這樣子是不是不正常;他向大哥討教如何能將欲收放自如,不鬧出笑話來……

    給兄長寫信時,言尚抽出更多信紙,順便給父親、三弟、小妹,各寫了一封。

    囑咐父親少喝酒;問大哥大嫂平安,小侄兒如今什么樣子,家里可有什么短缺的;

    嚴厲批評三弟晃來晃去無所事事的行為,督促弟弟好好讀書,如果三弟能夠通過州考,來長安后,自己就能照顧三弟,幫家里分擔一些;

    最后跟小妹寫信,則語氣溫柔了很多。

    但言尚思忖了一下,覺得小妹如今也到了十四五歲的年齡,正是情竇初開、慕少艾的年齡。他囑咐父親和兄長、三弟多關心點兒妹妹,別讓妹妹在這個年齡走錯路。

    言曉舟還小呢,不急著嫁人。

    林林總總,啰啰嗦嗦。信便越寫越長了。

    -----

    各國使臣們快要離開大魏國都了,但這些和大部分人都沒多大關系。

    例如趙祭酒家中,趙公更操心小女兒趙靈妃,使臣的事反正跟他無關。而說起趙靈妃,趙公心心念念的,自然是女兒的婚事。

    趙公往日見趙靈妃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這兩日聽趙靈妃跑去參加了演兵之事,旁人自然夸他女兒英勇堪比男兒郎,趙公則自豪之余,心驚膽戰(zhàn),覺得五娘這樣,更加嫁不出去了。

    趙公這一日在府上見到趙靈妃,趙靈妃剛從小武場過來。趙靈妃敷衍地跟自己阿父行了個禮,掉頭就要走,因為知道她阿父不待見她練武。

    誰知這一次,趙公板著臉:“五娘,給我回來!”

    趙靈妃回頭奇怪看他一眼,還是跟著趙公去書房了。

    關上書舍門,趙公神神秘秘:“你和言二郎的感情,可有進展?”

    趙靈妃一呆,腦中浮現(xiàn)了一幅畫面,她面上浮起一抹羞紅,和一絲帶著尷尬的微惱之意。

    她想到了那晚演兵和文斗結(jié)束后,丹陽公主來找他們喝酒。一群少年中只有劉若竹是個女孩兒,趙靈妃看劉若竹柔弱乖巧,就生了憐愛心,主動和劉若竹說話聊天。

    而閑聊時,趙靈妃一扭頭,看到了丹陽公主和言二郎坐在一起。

    所有少年們都喝多了酒,氣氛正好,沒有人注意。但是趙靈妃看到丹陽公主頭輕輕靠在言尚肩上,言尚就如沒感覺一般,完全沒躲。

    那一幕何其刺眼,趙靈妃當時便呆住了。

    因她認識的言尚,絕不是那種會讓女郎靠著他肩的人。他進退有度,雖對人溫柔,但若他沒有那個意思,他一定不會去引起旁人的誤會,讓人家女孩兒白白傷心。

    這樣的言尚,竟然讓丹陽公主靠著他。

    趙靈妃一剎那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自己日日去堵言尚的時候,想起了丹陽公主振振有詞把自己說哭、勸退自己的時候……她一下子有些生氣,想公主勸退了她,居然是為了近水樓臺先得月嗎?

    那兩人還是鄰居!

    公主太過分了吧!

    劉若竹看到趙靈妃臉色不對,順著趙靈妃的目光看去。篝火光弱,暮晚搖與言尚依偎,何其溫馨。劉若竹呆了一下,然后瞬間猜出來,趙靈妃不會也喜歡言二哥吧?

    現(xiàn)在趙娘子是明白言二哥的心思了?

    劉若竹目中一黯,推了推趙靈妃的肩,擔憂道:“五娘……”

    趙靈妃回頭看她一眼,自嘲一笑,悶悶喝一口酒。趙靈妃小聲:“公主真壞。”

    劉若竹輕聲:“言二哥喜歡的女郎一定不會壞的�!�

    趙靈妃鼓起腮幫:“不管!反正她騙了我……就是壞蛋!”

    趙靈妃悶悶不樂許久,趙公現(xiàn)在居然來問她和言尚的進展如何。哪有什么進展?以前是八字沒一撇,現(xiàn)在是越來越遠了。

    看到女兒郁悶的神情,趙公就心里有數(shù)。趙公不以為然,樂呵呵道:“沒關系,仔細想想,言二雖然不錯,到底寒門出身,配不上我們。為父重新給你看了一門好婚事,頂級大世家!”

    趙公激動道:“你嫁過去,為父這一脈就能跟著提升地位。”

    趙靈妃現(xiàn)在對男女之事都有點兒傷了,她都不推辭阿父介紹的婚姻了:“什么人家��?”

    趙公咳嗽一聲:“嗯,對方年齡稍微比你大一些……還有個孩子。但是他先夫人已經(jīng)過世了,你嫁過去,雖是繼室,但也是嫡妻嘛。而且他們家已經(jīng)許了為父,只要你嫁過去,為父就不用再當什么祭酒了,就可以參與實務了……”

    趙靈妃呆呆看著野心勃勃的父親。

    她知道自己的父親一直一門心思想往上流世家努力,為此楊家都成了他們的表親。但是她真沒想到,她父親居然無底線到了這個地步……

    趙靈妃聲音抬高:“我才十六歲!你就讓我去給別人當繼室!我是沒人要了么,是嫁不出去了么!你竟這樣糟蹋自己的女兒?!”

    趙公不悅:“繼室怎么了?人家家里都有孩子,你嫁過去,都不急著早早生孩子。女孩兒生孩子太早不好……人家都說了,讓你嫁過去,是讓你好好照顧那個小孩子。不急著讓你生……不著急讓妻子生孩子的男子,這世間有幾個��?為父這也是為你好!”

    趙靈妃懟回去:“你讓我十七八歲再嫁人,就沒有這種問題了!什么破婚事,我就不該相信你的眼光。我不嫁!”

    趙靈妃仰著脖子倔道:“你這破眼光,我寧可出家也不會嫁的!”

    趙公:“你敢出家!你要是出家了,我就讓你母親也陪你出家,天天念你!”

    趙靈妃:“呸!有本事你就這么做啊。拿女兒的婚姻做生意,虧你想得出來!”

    趙公被她的直白氣得臉色鐵青,反口將她罵了一通,說如果不是自己的鉆營,哪有她現(xiàn)在的好日子過。趙靈妃將他譏笑一通,說他見到大世家就走不動路,看到頂級世家就想聯(lián)姻……說他瘋了簡直。

    父女二人又如往常那般對罵了起來。

    趙靈妃叉著腰,把趙公氣得不斷往她身上砸書砸硯臺。

    書舍里乒乒乓乓一通,聽得外頭的下人心驚膽戰(zhàn)。趙夫人聽到下人通報,連忙過來攔架,讓雙方冷靜下來,不要吵了。

    趙靈妃站在書架旁扭過臉,不看她阿父。

    趙公被妻子順氣順得稍微平靜了一些,說道:“好吧,你嫌這個婚事不好,那為父這里還有個人家。就是太子他一個表弟,也到了該娶妻的時候……”

    趙靈妃受不了了,怒道:“太子母家是殺豬出身,他那個表弟也是個殺豬的,大字不識�,F(xiàn)在靠著太子,一門都飛升了……你為了攀炎附勢,不是讓我嫁給人做填房,就是讓我嫁一個大字不識的殺豬的……你太過分了!

    “養(yǎng)女兒是門生意么!就等著你拿來賣了么?”

    趙夫人在旁勸說:“你表哥還跟隨太子,楊家都和太子交好,你何必這般嫌棄呢……”

    趙靈妃忍怒不語。

    趙公:“你倒是看不上這個看不起那個,你自己看上的又瞧不上你!”

    趙靈妃一下子怒了,她一拳拍在書架上,書架晃一下,書一下子全都噼里啪啦倒了下來。這陣勢,看得趙氏夫妻眼角直抽,暗驚女兒的大力氣,懷疑這是不是他們生的……

    而趙靈妃道:“你又嫌棄言二哥出身差是吧?言二哥除了出身沒有你看上的這些好,哪里都比你看上的好一萬倍!”

    趙公:“隨便你說什么……五娘,我告訴你,你的婚事,必須是頂級世家,能夠助我趙家提升地位。如果不能,我就不會同意你的婚事。我不同意,你就是無媒茍合。你別想嫁!”

    趙靈妃紅了眼,心中生起無限絕望。

    她和自己父親的理念從來就不和,但也從來沒有一刻,讓她意識到她的父親是這么討厭。趙家當個清流哪里不好?至貴當然好,可是如果不行,面對現(xiàn)實不好么?

    為什么一定要攀炎附勢,一定要肖想不屬于自己的?

    她姐姐們的婚事,哥哥們的婚事……如今又輪到了她的婚事!

    趙夫人安撫著丈夫,轉(zhuǎn)頭想起來要安撫女兒時,書舍門推開,趙靈妃跑了出去。而趙公又被激怒:“敢跑就不要回來了!這個家我說了算,一個小丫頭,吃我的用我的,現(xiàn)在還這么不懂事!”

    趙夫人柔聲:“靈妃還小呢,會懂事的……”

    已經(jīng)跑出書舍的趙靈妃聽到書舍里傳來的話,眼淚一下子噙在了眼中,止不住地向下掉。

    她因羞恥而哭。

    卻不知是為自己不能體諒父母而羞恥,還是為自己的父母是這樣的人而羞恥。

    只是在這個下午,在她跑出家門的這一天,她突然意識到,父親是這么讓人失望的一個父親。

    這個家讓她逼仄,讓她窒息。她活在這里,不是被父親逼瘋,就是如同自己的姐姐和哥哥們一樣,被阿父同化,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

    人也許真的會越長大,越變成自己討厭的人。但是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她應該拼命抵抗。

    應該用盡所有力氣去抵抗!

    -----

    可是她能去哪里?

    找楊嗣表哥么?

    趙靈妃去了楊家,得知表哥好幾天沒回來了。而楊家人居然試圖從她口中打聽楊三郎,問她楊三郎回來長安后,都在玩些什么;又讓她勸她表哥成親。

    趙靈妃一下子覺得表哥也好可憐。楊家的氣氛也讓她不自在,她便說要回家,又跑了出來。她去找了好姐妹家,依然無果。

    她遲疑著去了言府,想找言二哥,她迷茫中,總是想找一個信賴的人來開解自己,解答自己的疑問。

    然而言尚也不在府上。

    府中小廝說言二郎在中書省,因為各國盟約協(xié)議的事,中書省最近都很忙,言二郎一直在忙公務。

    言尚不在,左邊的公主府,趙靈妃又不敢登門,因暮晚搖是那般兇,她估計會被公主罵出來。

    趙靈妃失魂落魄地離開這里,最后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她蹲在一個茶樓外的墻下,看著燈火漸漸亮起,聽到鼓聲和鐘聲,知道各處坊門要關了。坊門一旦關了,就不能來回亂跑了。

    然而趙靈妃還是不想回家去。

    她蹲在路邊半晌,呆呆看著街上行人來來去去,忽然間,她見到了一個熟人。那人騎在馬上,面如雪玉,干凈剔透,冷冷清清。

    他就如薄薄清雪一般照在昏昏傍晚中,讓空氣都變得不那么沉悶了。

    然而騎在馬上,他低著頭,完全不理會周圍行人看到他時那贊嘆的目光。

    趙靈妃眼睛一亮,一下子揮手:“韋七郎!韋七郎!”

    韋樹轉(zhuǎn)過臉,向這邊看來。他淡淡地看了墻角蹲著的少女半天,趙靈妃都疑心他是不是忘了她是誰。韋樹才慢吞吞地下馬,走了過來。離她足足一丈遠,他就停了步。

    趙靈妃看看兩人之間的距離,無言以對。

    然而她可憐兮兮道:“你能不能幫我個忙?演兵時,我可是救過你的。你能不能報答我一下?”

    韋樹看她半晌。

    她疑心他是不是打算掉頭走時,才聽到韋樹輕聲:“說�!�

    趙靈妃:“……?”

    她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人家是讓她說要幫什么忙。她暗自嘀咕,想這人未免也太不愛說話了。趙靈妃臉上帶笑,繼續(xù)裝可憐:“你能不能帶我回你府邸,收留我一晚?”

    韋樹沉靜半晌,然后轉(zhuǎn)身走。他走了幾步,回頭,看到趙靈妃非常機靈地跳起來,跟上了他,差點撞上他。韋樹駭然地后退一步,示意她離他遠點兒,這才重新上了馬。

    -----

    不提趙靈妃如何,不提言尚的差事辦得如何,暮晚搖最近的心情,卻是極好。

    暮晚搖和自己的四姐一起在宮中,坐在花園清湖邊。玉陽公主懷著身孕,已經(jīng)有些大腹便便的樣子,眉目間神色盡染母愛的光輝。暮晚搖則坐在她旁邊搖著羽扇,珠翠琳瑯,悠然自得。

    皇帝這會兒還在午睡,兩個公主便只是坐在宮苑中等。

    玉陽公主來宮里是例行請安,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六妹來宮里做什么。據(jù)她所知,六妹其實是不怎么喜歡往宮里跑來看父皇的。

    然而……近日,總覺得父皇很寵愛六妹啊。

    不斷地往公主府送補品、送珍寶,不斷地召見丹陽公主,丹陽公主有時候脾氣上來了當場將皇帝頂回去,皇帝都沒生氣。

    從來沒有得到過皇帝寵愛的、如同小透明一般的玉陽公主,好奇又羨慕,想知道六妹是做了什么,讓父皇近日對她這般好。

    暮晚搖偏過臉,見四姐盯著自己。暮晚搖抿唇一笑,微揚了揚眉。她有一腔私密話想和人分享,只是礙于自己沒什么朋友,沒有人說。如今玉陽公主在,有些話不好跟別的女郎說,跟自己的姐姐,還是能說一說的。

    暮晚搖笑道:“四姐知道我今日進宮是為了什么嗎?”

    玉陽公主搖頭:“我正在猜呢,卻猜不出來�!�

    暮晚搖笑盈盈,湊近姐姐,跟姐姐咬耳朵:“我呀,睡了一個人�!�

    溫柔賢惠、以賢妻為目標的玉陽公主一下子瞪圓眼,捂住了嘴,看向自己的妹妹。玉陽公主漲紅了臉,半晌只干干道:“……哦�!�

    她小聲:“這個……是不是不太好?”

    暮晚搖挑眉:“哪里不好了?”

    玉陽公主僵硬的:“你還沒出嫁,怎能把這種話掛在嘴邊……”

    暮晚搖無所謂道:“我早嫁過人了。不過了而已�!�

    她不在意玉陽公主那種扭捏的、震驚的態(tài)度,挨著姐姐,開心地和姐姐討論:“我想回報他一下。我想在父皇面前給他請官。他讓我開心,我就也讓他開心�!�

    玉陽公主一言難盡:“……你睡了一個人,然后就要給人賞一個官?”

    暮晚搖媚眼如春水流波,靈動萬分:“是呀。”

    玉陽公主:“這不會折辱人家么?”

    暮晚搖不悅道:“這叫什么折辱?這叫投桃報李!”

    玉陽公主勸:“你要是喜歡人家,還不如跟父皇說說,給你許個駙馬。”

    暮晚搖一下子意興闌珊,覺得自己和這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姐姐話不投機。

    她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道:“我的婚姻,和我喜不喜歡無關。我要么不成親,要成親就要婚事發(fā)揮最大的作用。沒有利益可圖,我何必要再嫁人一次?我難道還沒嫁夠么?”

    玉陽公主道:“哎,可是……”

    暮晚搖煩了:“哎呀,你別說了!你這么規(guī)矩,我和你說不到一塊兒去�!�

    她扭過臉不理姐姐了,玉陽公主膽小溫柔慣了,只擔憂地看著她,也不敢多話。而這時,兩人聽到腳步聲,有內(nèi)宦通報。兩人一同看去,見竟是玉陽公主的駙馬、京兆尹手臂上挽著一件大氅,跟著內(nèi)宦來了。

    玉陽公主驚喜起身:“你怎么來了?”

    京兆尹也是世家郎君,文質(zhì)彬彬。他和坐著的暮晚搖笑著見了禮,將大氅披在了妻子身上,道:“春日天冷,你還懷著孕,不要著涼了�!�

    玉陽公主臉羞紅,被丈夫抱著,低下螓首。夫妻二人小聲說著一些甜蜜的話。

    暮晚搖哼一聲別過臉,不屑他們這對夫妻,心想這有什么的,她現(xiàn)在也有人愛自己,并不比玉陽公主差。

    她現(xiàn)在也是有情人的人,她的情人和她住鄰居,挨得這么近,其實和同住公主府也差不多……再其實,和夫妻也差不多嘛。

    完全不用羨慕別人。

    完全不用成親。

    她自然可以和言尚夜夜笙歌,羨煞旁人!等她找到機會,也要跟人炫耀一番!

    暮晚搖這般憤憤不平地想著時,她眼尖地看到了隔著湖,四五個官員被內(nèi)宦領著,要去見皇帝。她在那幾個官員中,一下子認出了言尚。畢竟他長得好看,雖然他默默走在最后面,但他還是十分顯眼的。

    暮晚搖看到言尚的時候,言尚那邊的官員們也看到了這邊的兩位公主和駙馬。官員們停下來,向這邊的公主們見禮。

    言尚自然也向這邊看了過來。

    暮晚搖手里搖著團扇,滿目歡喜地看著言尚。與他目光對上,她對他輕輕眨了下眼,自忖要讓他看到她的風情嫵媚。

    誰知言尚臉一下子紅了,瞬間低下了眼。

    他慌張得就好似不該看到她一樣,匆匆跟著同行的官員們走了。

    暮晚搖呆了:“……”

    就看了她一眼,他就臉紅了?

    她再回頭看眼旁邊當眾卿卿我我的玉陽公主和駙馬。

    暮晚搖暗恨:她的夜夜笙歌呢?

    是不是照言尚的臉皮,她就永遠等不到了?

    她還有機會讓玉陽公主羨慕她有個好情人么?

    -----

    東宮中,楊嗣仍在跪著。

    幾日下來,就喝了點兒水,一點兒吃食沒有沾過。

    少年跪得筆挺,幾日來,來往臣子們見到了他無數(shù)次,一個個搖頭著向太子求情,太子也置之不理。而宮人們不禁擔心,眼看著楊三郎臉色越來越蒼白,眼底盡是紅血絲。

    顯然幾日的煎熬,哪怕身體如楊嗣這般好,他也快撐不住了。

    這一晚,楊嗣渾渾噩噩地仍舊跪著,跪得久了,他都要忘了初衷,只知道自己不能放棄。而不知何時,有宮人來扶他,喚他三郎。

    楊嗣啞聲:“走開�!�

    宮人身后,太子妃神情復雜地看著這個倔強的少年郎。太子妃嘆一口氣,道:“三郎,起來吃點兒東西吧,殿下答應見你了�!�

    楊嗣抬了臉,他瘦削蒼白的面上,眼睛如星辰般,驟然亮起。

    這樣的光,讓太子妃怔忡。心想自己的夫君這般看中楊三郎,是否是因為楊三郎身上的這種光呢?

    焚盡一切、包括他自己的亮。

    這般的光亮,是否有一天,會將楊嗣自己也吞沒了呢?

    -----

    楊嗣洗漱后、吃了一點兒東西有了點力氣后,才進去內(nèi)寢,拜見太子。

    太子玉冠白袍,正坐在燈下擦一把劍。楊嗣關上門進來,站在他案下,太子也一直低著頭擦自己手里的劍,沒有招呼他。

    楊嗣便只沉默站著。

    燈燭的光照在墻上,墻壁上映出青年和少年的身形。

    太子忽而側(cè)過目光,看向墻上二人的影子。

    他擦劍的動作停了,緩緩道:“我雖是長子,卻是庶子。不光是庶子,母家還卑微,遠遠不如秦王、晉王兩人的母家。父皇自小不待見我,更是在李皇后時期,他多次厭惡我為何是長子,為何不是他最喜歡的兒子是嫡長子。他更喜歡二弟。所有人都更喜歡二弟。而李皇后勢大,理所當然,二弟剛出生就是太子。

    “可惜二弟命不好。想他死的人太多了,他真的就死了。二弟死后,父皇圖省心,直接封我這個長子為太子。這個太子之位,我就如同撿漏一般。父皇根本不看好我,我想很多年來,他都期盼著我什么時候做大錯事,他直接將我丟開。”

    太子嘲諷道:“可惜,偏偏我這個太子做的還可以,他一直沒找到機會貶我,我就一直當這個太子了�!�

    楊嗣垂著眼,道:“我一直相信你的能力。你只是……太想要那個位子了�!�

    太子喃聲:“是啊,我太想要了。比任何人都想要。三弟、五弟他們失敗了,還有母家庇護,而我有什么呢?我走到今天,靠的全是自己。你總是說我狠心,說我不愛民,不愛人……可是三郎,我有那種資格操心那些么?”

    他陷入回憶中,道:“我仍記得,小時候開蒙,二弟身邊的伴讀就都是大世家出身的小郎君。輪到我,父皇就隨便給我挑一個,完全是打發(fā)一樣的態(tài)度。我不肯,主動向父皇求,想要一個世家出身的來做我的伴讀。父皇大約被我的難得懇求打動,將楊家郎君安排給我。”

    他自嘲笑:“弘農(nóng)楊氏長安一脈,也是大世家了。我欣喜若狂,以為父皇終是對我好的�?墒俏抑蟛胖�,來做我伴讀的……就是你大哥,他身體不好,他才陪我讀了兩個月的書,小小年紀,就夭折了�!�

    楊嗣聲音微繃:“……我聽我阿父說過。”

    太子喃聲:“而你二哥竟然被你阿父送給了你那個無子的伯父養(yǎng),到最后,楊家嫡系這一脈,竟然只剩下了一個剛剛出生的你。父皇那時要重新給我安排伴讀,我知道我如果放棄了,可能再也不會有向上走的機會。我硬是咬著牙,說就要楊家三郎。哪怕楊家三郎剛剛出生,還是個嬰兒……這個伴讀,我等得起。”

    他驀地側(cè)頭,看向楊嗣。

    恰逢楊嗣抬頭,看他。

    見太子目中含著一絲淚,看著他慘笑:“三郎,我從小看著你長大,日日盼著你長大,一有機會,就去楊家看你,看你什么時候才能進宮來陪我讀書。你就是我的希望,就是我拼盡全力找到和楊家有一點兒聯(lián)系的希望。你大哥因為身體差而夭折,我就總擔心你也會。我天天去看你的時候,你知不知道?

    “你好不容易能夠讀書了,卻是個混世魔王。我心里多絕望啊,但只能忍著�?尚θ讨讨坛闪肆晳T。我才十幾歲的時候,就感覺自己有了個兒子要操心。三郎啊……戰(zhàn)場刀劍無眼,你為什么偏偏就喜歡這個呢?”

    楊嗣撩袍跪下,好久才啞聲:“……殿下!”

    太子起身,走到他面前,扶住少年的肩。太子緩緩的,將自己方才擦拭的劍遞給他,輕聲:“你想去戰(zhàn)場,就去吧。

    “我唯一的叮囑,就是刀劍無眼,你要活著回來�!�

    第96章

    北里夜火輝煌,歌聲不絕。男女的呢喃和夜間的釋放,

    都被隔在了一道木門外。

    一個名喚春娘的娘子被兩個婆子攙扶著上了樓,

    進到雅舍后,

    春娘忐忑垂頭時,聽到上方一把清潤溫和的男聲:“多謝了,麻煩你們先退下吧�!�

    攙扶春娘的兩個婆子在得了賞錢后歡天喜地地關上門退下,屋中靜謐,

    跪在地上的春娘垂下的余光看到郎君衣擺停到了自己面前。

    他撩袍,在自己對面跪坐而下。

    春娘小心抬頭,

    微怔了一下。因此郎君面容俊秀已是難得,

    更出眾的是他一身好氣質(zhì)。而這般好氣質(zhì)的人,在春娘的印象中,

    是輕易不會來北里肆意縱情的。即便會,

    對方也不應該選她這種卑微的奴身。

    坐在她對面的郎君,

    自然是言尚。

    言尚望她半晌,溫聲解釋:“我是劉文吉劉兄的鄉(xiāng)人,好友�!�

    春娘原本木訥中,一下子瞪圓了眼。她忍不住捂住了嘴,

    眼中滲滿了淚。一時間悲喜交加,

    瞬間回憶起自己落到這一幕的緣故——

    半年多前,

    她剛剛到北里,看劉文吉俊俏,又感懷對方為情所困,所以主動去服侍劉文吉。

    不想一位戶部郎中家中的郎君強要她,

    被劉文吉阻攔。

    劉文吉當場被廢,她驚嚇之余連夜想逃。事后她被抓回北里,劉文吉不知所蹤,而她被從中曲押去了罪奴才去的北曲。這半年來,她過得十分凄慘,動輒打罵,然她又要小心翼翼,唯恐不知不覺被那些貴人們隨手處置而死。

    而今快一年了,她都要麻痹了,一位郎君將她從北曲提了出來。

    言尚抱歉地看著她,將一張紙遞還給她:“我已經(jīng)消去了你的奴籍,給你安排了新的身份,日后你可以回到中曲了。我其實一直想救你,只是看管極嚴,比較麻煩。最近我才找了機會,趁陛下大壽大赦天下的機會,尋機將你從北曲救出。這半年多來,委屈娘子了�!�

    春娘如同做夢一般,待她看到自己真的把自己的奴籍拿回來了,她滾在眼眶中的淚水刷得落下。

    然而她又緊張:“我是被朝廷親自吩咐下來的罪女,郎君這般救我,會不會惹上麻煩?我得罪的人并不是尋常貴人……”

    言尚嘆道:“這些并不是你的錯。難為娘子落難之際還為我著想,不過我既然敢救娘子,自然就有法子應對其他事。娘子不必在意�!�

    春娘感激,膝行著退后幾步,向他磕頭。言尚連忙彎身扶她,說當不起這般大禮。春娘卻非要磕頭,含淚說從未有郎君對她如此好,言尚只好無奈地受了一半禮。

    之后春娘猶豫一下:“不知劉郎如今……”

    言尚溫聲:“你不必操心他。你對他現(xiàn)今一無所知,才能重新開始新生活�!�

    春娘一時目中黯然,點點頭。

    她又望著這位郎君,為對方風采和氣度所折服,不禁鼓起勇氣:“郎君都救我脫奴籍了,何不讓奴家從此后跟了你……”

    言尚嚇一跳。

    他失笑:“不敢不敢。尚家中有母大蟲,不敢在外作亂�!�

    春娘一怔,但見對方將拒絕話說得這般俏皮,絲毫沒有帶給她羞辱壓力,她也一時放松,不好意思地笑了。春娘道:“郎君的夫人一定貌美如花,與郎君男才女貌,相得益彰�!�

    言尚微微笑了一下,不多說。

    顯然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對拒絕女郎有了一定技巧,不再如最開始那般慌亂了。

    言尚慢條斯理:“閑話莫提,我也并非那般無私。我救你,總是要圖謀一些什么的。不知娘子可愿幫我?”

    春娘柔聲:“奴家從此后一身性命盡赴郎君,但聽郎君差遣�!�

    言尚道:“娘子誤了自己了。你的性命與我無關,自不必為我肝腦涂地。只是讓你幫一些忙……日后你攢夠錢財,想要離開北里自謀生路,依然與我無關,我不會阻攔。娘子為自己活便是,不必為我�!�

    頓一下,他慢吞吞道:“我只是希望娘子配合我,成為都知�!�

    春娘詫異抬眼,想看看這位郎君是不是在開玩笑。

    都知,是名妓中的頂級。

    青樓女子中的都知,權(quán)利極大,經(jīng)常往來于達官貴人府邸,陪各位朝廷官員、重臣、貴族郎君出入各種筵席場所。成為都知的,都是天下知名的名妓。琴棋詩畫只是最普通的要求,大魏對都知,最看重的是才。

    即是說,言尚要求一個原本只是陪客人喝酒的普通妓,脫胎換骨,成為一個才女,為他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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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他需要在北里有一個都知,方便自己用。之前幾個月要忙使臣的事,如今使臣的盟約基本定得差不多了,他們紛紛離開大魏了,言尚就有心思把手插到這里了。

    大魏官場,是經(jīng)常需要各種筵席的。如言尚這種不能喝酒的人,他之前應付得一直很辛苦。再加上狎妓是潮流,他若不隨眾,難免為官場人排斥;然而他若狎妓,不說他自己過不了自己的關,恐怕暮晚搖都會與他翻臉。

    再加上,北里作為長安最繁華的地段,無數(shù)朝廷重臣往來此間。如有一名都知做內(nèi)應,對朝廷上的波動,會察覺得更敏銳一些。

    言尚越來越意識到為官者,不能只待在朝堂上。他意識到平衡各方人脈的重要,與三教九流交好的重要。

    思來想去,培養(yǎng)一個傾向自己的都知,才是最好的。

    言尚和和氣氣地和春娘解釋:“都知的考察,一是席糾,二是作詩。席糾中,喝酒品酒的本事我無法助你,但察言觀色的本事,也許我們可以一起討論。而作詩這一道,說來慚愧,其實我是極差的……然而我即便極差,應該初時教你,也不成問題。

    “只是作詩作到最后,你就得靠自己,不能依靠我了�!�

    他猶豫一下:“我認識人于此道精通,但她恐怕不會相助,我們暫且不必多想她�!�

    春娘一一應了。

    言尚溫聲:“日后我常來北里時,便麻煩娘子服侍了。”

    春娘連忙:“不敢。若是成為都知,于我好處也是極大,我也不必如去年那般被逼得走投無路……多謝郎君肯花費時間教我。”

    她遲疑:“然而郎君叫我成為都知,只是讓我?guī)屠删龘蹙疲瑤屠删讲橐恍┫⒚�?�?br />
    言尚心中微頓,感慨這些女子,果然敏銳十分。

    他低聲:“也許還想留你當一枚暗棋……但是能不能用上也未可知。你且不必多想,總之于你性命無憂�!�

    春娘放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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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言尚捧書教她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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