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隨著言尚講述自己的意見,暮晚搖由一開始的不自在,慢慢放松了。
他沒有引申,沒有刻意引到長安官員上來。
如此就好,讓事情在蜀中結(jié)束,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
死一個益州刺史,就能結(jié)束這件事,最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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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皇帝留言尚住在樊川。
言尚和暮晚搖相繼告退后,皇帝坐在幽室中,半晌嘆了口氣。
成安為皇帝端上藥碗,皇帝看了眼黑色藥汁,卻沒有喝的心情了。
皇帝喃聲:“言素臣到底沒敢得罪戶部啊。可惜了�!�
成安躬身:“言二郎或許是為了保全公主殿下,不愿對戶部出手。言二郎對公主殿下有情,陛下不也可以放心么?若是言二郎為了公,徹底放下公主,陛下縱是高興,也會不敢將公主托付給他吧?”
皇帝淡聲:“他如今態(tài)度,卻也不算好。搖搖本就錯了,為了護搖搖而放棄自己的立場,這種人,朕如何放心?”
成安:“陛下對人心要求太苛刻了�!�
皇帝沉默。
緩緩道:“再看看吧�!�
又過了很久,皇帝聲音疲憊:“成安,我對人心要求,本是最不苛刻的�?墒菗u搖……朕雖憐憫她,想要阿暖和朕的血脈在朕走后,風(fēng)光無限,卻也不愿意她成為一個肆意妄為的公主,把持朝務(wù),架空皇帝……如果沒有人能夠約束她,朕是不放心搖搖的�!�
成安低聲:“陛下不可能安排好所有事,不能將所有人心算清�!�
皇帝喃聲:“朕為了這個天下,付出了這么多。若是之后重蹈覆轍,朕的犧牲,意義在哪里?朕負盡人心,獨獨不負天下,總是希望這天下,也不要負朕�!�
成安目中涌上熱淚,想到皇帝如今還撐著這樣的身體,為大魏操勞。孤家寡人至此,除了大魏江山,陛下又剩下什么呢?
皇帝閉目,又忽然想起來:“劉文吉還未回來么?”
成安說:“他領(lǐng)著北衙和南衙今日去狩獵,應(yīng)該快回來了。劉文吉……陛下,老奴還是覺得,用內(nèi)宦制衡朝臣……有些、有些……”
皇帝淡聲:“誰讓無人扶持寒門呢?寒門如今不成氣候,只能內(nèi)宦上位了。這些世家子弟……必須有人給他們上鎖,拴鏈子。成安,永遠也不要小瞧這些世家……我等稍微放松,他們的勢力就會卷土重來。那朕就只能一直拴著他們了�!�
成安:“可是太子、丹陽公主……都是偏世家的�!�
皇帝嘆氣,沒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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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吉領(lǐng)兵狩獵,也不過是借助狩獵之名,讓北衙和南衙拼兵力,希望能夠壓倒南衙。
而之所以遲遲不歸,因為除了這個明面上的任務(wù),他還有個私心。
右衛(wèi)大將軍,即羅修,終于忍不住跟劉文吉私下聯(lián)系了。
羅修仗著自己之前幫劉文吉處理了兩個內(nèi)宦,綁著劉文吉上位,便來威脅劉文吉,要劉文吉繼續(xù)提供大魏情報。而劉文吉心中想著這個人果然是隱患,若是陛下知道自己做過的事,自己今日的風(fēng)光必然不在。
劉文吉對羅修起了殺心,便利用上了這一次狩獵。
狩獵中,劉文吉這一邊,特意帶上了右衛(wèi)大將軍,對羅修的說法,是找一個私密的地方,好跟羅修談私事。羅修便也帶了一些護衛(wèi),跟上了劉文吉這個內(nèi)宦所領(lǐng)的隊伍。
狩獵隊在南山林中,越走越偏。
天色越來越暗,黃昏紅霞鋪滿天際。
羅修開始警惕,不肯再跟著劉文吉一隊繼續(xù)走時,發(fā)現(xiàn)這些內(nèi)宦騎著馬,開始不懷好意地包圍他。羅修一個哆嗦,抬頭和劉文吉那冰冷的目光對上。
如同看到一條毒蛇一般,攥著劇毒盯著他。
羅修大駭。
當(dāng)即調(diào)轉(zhuǎn)馬頭,不管不顧地往林子外逃跑:“攔住他!他要殺我!救命——”
而劉文吉那邊,立刻眾人追上:“追!不要讓他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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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的這場殺人狩獵,將羅修身后護著的衛(wèi)士全都殺盡。這些內(nèi)宦領(lǐng)著兵、拿著刀,一個個興奮又殘酷,見血讓他們骨子里那因去根而扭曲的暴虐得到了釋放。
這些人如今完全跟著劉文吉,聽令劉文吉。劉文吉帶他們做這第一件大事,就是說這個羅修在朝中非常不起眼,殺了也沒關(guān)系,劉文吉會找理由處理尸體和后果的。
不過是一個南蠻人。
殺了就殺了。
烏蠻不可能因為一個人和大魏開戰(zhàn),而劉文吉這邊,能編的意外死亡的理由,實在太多了。
只是可惜……羅修的衛(wèi)士們竟然忠心耿耿,最后一個衛(wèi)士拼勁力氣,當(dāng)劉文吉提著刀追砍地上打滾的羅修時,那個衛(wèi)士撲過來抱住劉文吉的腿,又跳起來和這些內(nèi)宦、兵士們打起。
這個衛(wèi)士喊著:“郎君快逃!”
羅修驚駭至極,從山坡上滾了下去。密林蔥郁,眾人追了一段路,只追到山坡下的水流湍急處和幾個血腳印,卻沒有找到羅修。
劉文吉滿身戾氣,吩咐這些人:“必須給我找到他,殺了他!他要是敢亂說,我們所有人都死定了!”
下屬們知道此事至關(guān)重要,又知道劉文吉要回去向皇帝交差,殺人滅口的事需要他們做。下屬們當(dāng)即應(yīng)下,連夜去捉拿羅修,發(fā)誓要羅修命喪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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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劉文吉便帶著這么一身血,回來樊川。
他狩獵而歸,身上即便有些血跡,也沒有人會多問。劉文吉一身陰鷙氣,進入了皇家園林,問起陛下在哪里。劉文吉打算去換下身上染了血的衣袍,再去面見陛下,向皇帝回復(fù)南衙和北衙之間的爭斗。
小內(nèi)宦跑著跟上劉文吉的步伐:“陛下正要準(zhǔn)備開夜宴,召晉王過去。陛下心情極好……”
劉文吉皺著眉:“晉王來了?他又跑來干什么?”
他需要弄清楚所有細節(jié),才能在皇帝面前不出錯。
然而劉文吉忽地停住腳步,忽地閉口不語。他忽然什么都不用問了,忽然就一下子明白晉王來干什么了……
夕陽落入沉沉湖水中,暮靄陰郁,滿園幽靜,華燈將將亮起。
一個女郎蹲在湖水邊,抱著一個幼兒,正輕聲細語地哄著那個嬰兒玩耍。夜風(fēng)吹動她的衣袂,拂過她的面頰。
她如清水。
她如露珠。
她在湖水邊含笑婉約,劉文吉的心隨之怔忡,世界因她空白,寂靜。
而她聽到這邊動靜,以為自己冒犯了貴人,慌得抱緊她襁褓中的嬰兒,起身向這邊望來。她第一反應(yīng)是行禮請罪,然而她看到了來人,怔時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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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華呆呆地看著劉文吉。
驀然出現(xiàn)的劉文吉,猝不及防的劉文吉。
隔著內(nèi)宦們,隔著宮人們,隔著樓閣池藻,她抱著自己的孩子,臉上的母愛光輝如血色褪盡一般。
她看著那個穿著內(nèi)宦服的劉文吉,連懷里嬰兒突然哭泣也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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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小內(nèi)宦疑惑地詢問劉文吉。
驚醒了所有人。
湖泊上停駐的夜鳥拍翅驚飛,春華慌亂地低頭去哄她那個哭起來的孩子,而劉文吉驀地背過身,快步走向另一個方向。
劉文吉走得極快,黑夜變得格外冷,他越走越快。
烏云密密地壓著頂,天邊響雷轟轟。劉文吉在窒息般的靜謐下快走,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內(nèi)宦服,看著自己衣袍上的血跡。
又想到方才看到的春華,抱著她的孩子在湖邊玩笑。快樂,無憂。
她依然那般美麗完美,而他已墮入深淵,越陷越深。
走在黑暗中,劉文吉的眼淚從眼眶中掉落。
無聲無息,淚水越來越多,讓他視線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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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悶雷滾滾。
言尚被皇帝留宿樊川,他沒有去參加皇帝的夜宴,而是在屋中洗浴,準(zhǔn)備早早歇下。
他背著屏風(fēng)穿衣的時候,沒有聽到門從外的“吱呀”推開聲。他心事重重,輕輕嘆口氣。
然后一雙手臂從后摟住他的腰身,暮晚搖從后貼來,與他只著中衣的身體貼得嚴(yán)絲合縫。
言尚微僵。
暮晚搖哼聲,貼著他的頸:“你又一個人悶悶嘆氣……你哪來那么多氣嘆?”
他被她的氣息拂得面紅耳赤。他分明心中糾結(jié),可是她每次主動找他,都讓他心生歡喜。
心里悄悄喜歡了一會兒,言尚憋出一句:“殿下……不可這樣。”
暮晚搖委屈:“我明明在樊川,你卻不來見我,你是不是反悔了,不想和我好了?”
第112章
又是倒打一耙。
言尚想,這應(yīng)該是他喜歡暮晚搖后,讓他最不愉快的一次體驗了。
哪怕溫香軟玉,哪怕女郎嬌美,他依然心中煎熬,左右搖擺。
暮晚搖從后抱著言尚,看他低著頭,連她這樣誣陷他要拋棄她,他也一言不發(fā)。
言尚確實是很少發(fā)火的那類郎君。旁的郎君火冒三丈是家常便飯,言尚的溫和卻才是常態(tài)。之前二人因為孩子、婚姻吵的時候,就是言尚難得一次真正動了氣。
而這一次,雖然半個月沒回長安城去,然而暮晚搖又怎會沒有得到公主府的報告?她怎會不知言尚十天前就回來了長安,還去公主府找過她,并且大約他已經(jīng)知道了她裝病騙他回來的事。
再加上他在蜀中的遭遇。
他應(yīng)該非常生氣,比上一次更加生氣。他沖她發(fā)火才是正常的。所以他現(xiàn)在一言不發(fā),才更加讓暮晚搖覺得事情嚴(yán)重。
而他這樣,暮晚搖就好驚恐,怕他認清現(xiàn)實,怕他思考后認為兩人不合適,怕他不要她,要和她分開。
暮晚搖心中恐懼,可是作為一個從來不用去討好別人的公主,她又是真的不知道怎么道歉才是真正的誠意。暮晚搖便從后抱著他的腰,想他雖然不說話,可是也沒推開她。
她笑盈盈:“去蜀中半年,你的肩寬了許多,腰卻還是這般細哎�!�
言尚低聲:“殿下讓我先穿好衣服吧。”
暮晚搖自然不肯讓他好好說話。她緊抱住他蹭了蹭,又從后親他的后耳,她聲音溫軟偏柔:“父皇賞賜晚宴,你怎么不去?我看你的樣子,是這么早就打算睡了?這么早,你怎么睡得著?”
言尚:“你怎么不去?”
看他肯和她說話,暮晚搖目中便噙了笑,她仍是輕輕地、點水一般地親他,同時道:“你不去,我去干什么?本來就是想見你的。
“半年不見,你一點也不掛念我,然而我時時刻刻都想念你,言二哥哥�!�
言尚心中一軟。
他輕聲:“我也想你。”
暮晚搖登時歡喜。她拉著他轉(zhuǎn)過身來面對她,言尚沒有太反抗,就被她拉著手轉(zhuǎn)了方向。
而暮晚搖換了身衣裳,不像他下午見她時那般裙帔層疊,此時她穿粉白間色裙,高束腰,長裙擺。裙擺一枝遒勁梅樹,靈巧又活潑。
暮晚搖身后是一個原本擺放書冊的桌架,她輕輕踮腳一跳,就坐在了桌上,并拉著言尚,讓言尚過來幾步。
她讓他挨著她站,她腳不踩地,晃了兩晃,又張臂勾住他脖頸,就能讓他低下頭,好讓她親一親了。
她手指繞入他腰間。
窸窸窣窣間,她仰著頭小聲和他說話:“我知道你生氣我裝病騙你,可我是為了讓你早點回來呀。我聽說你在蜀中遇到了刺殺,如果不是距離太遠,我趕不過去,我一定要去救你的。你在那里那樣不安全,我怎能看著你涉險不歸呢?”
言尚俯眼,漆黑的眼睛盯著她,似審度判斷。
暮晚搖唇挨著他脖頸,對他又親了親,說道:“我讓人給你做了大氅,做了兔毛裘衣……你是嶺南人,到了長安,冬天就比我們更怕冷,我早早為你備下,你今年就能好過一些了�!�
她偏頭想了下,心疼道:“不過方才我抱你時,覺得你好像瘦了些。必然是蜀中不好,讓你不適應(yīng)。你看你是要多吃點,我將你喂胖一點兒呢,還是重新量一下尺寸,將我給你做好的衣裳改一下尺寸?”
言尚怔然。
他微涼的手指撫上她皎白面頰,看她乖巧地坐在桌上,仰臉任他觀察。他心中說不清是什么樣的感受:“你竟然……給我做衣裳?你以前……從不管我的�!�
暮晚搖微羞:“我以前不懂事嘛。我現(xiàn)在在學(xué)怎么照顧自己的郎君呀。我跟我四姐學(xué)了不少……言二哥哥,半年不見,我真的比以前好了很多。我沒有那般驕縱只管自己了。我在學(xué)著體諒你呀�!�
言尚俯下身,抱住她。
見他肯抱她,暮晚搖格外歡喜。她又側(cè)過臉來親他,碰他的唇。而他被她的氣息所擾,卻是第一次在和暮晚搖這樣時,走了神。
他用一種復(fù)雜的態(tài)度看著她。
一個人的性情,必然受她的經(jīng)歷影響。
她既害怕直面問題,又會干脆斬掉問題。
她既像抓著一根稻草般緊緊抓著他不放,卻又會非常決然地一刀兩斷。
她膽大,又膽小。她肆意,又脆弱。她不蠢,非但不蠢,其實她很敏銳。她笨拙地、如此小意地討好他,她漂亮的眼睛看著他,就是在跟他說“抱歉”“我錯了,但是你不要生氣”。
暮晚搖眉目間染上動人的春意,在她的胡鬧下,言尚那本就單薄的中衣已被她弄得不成樣子。她知道他也動了情,這么久不見,他不可能忍得住。她便有點兒得意地笑,仰高脖頸,拉著他的手來撫自己。
言尚突然道:“你在這次事情中,到底涉入了多深?”
暮晚搖一怔,抬目看他。她頓了下,乖乖回答:“我其實沒有插手,只是將你叫了回來�!�
言尚繃著的下巴微微一松。他就怕她涉入太多,她若是罪大惡極,他便是保她……都是錯。
言尚又道:“戶部真的和益州官員聯(lián)系很深么?是不是都收了下面的孝敬錢……”
暮晚搖不耐了:“你是查案子么!是審問我么!是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答案?”
言尚住口。
暮晚搖便立即發(fā)現(xiàn)自己態(tài)度不對,她是來討好言尚的,不是來和言尚矛盾加深的。暮晚搖放軟自己的態(tài)度,輕聲:“我們不能談?wù)勄�,說說愛么?你要查事情,你自己去查好了。不要在這個時候問我,不要在這個時候,用這種懷疑的態(tài)度對我。”
言尚說:“對不起�?墒�,你真的……”
她堵住了他的口,不讓他再說了。
春情若水流,窗外月明照。
暮晚搖努力引導(dǎo)言尚,讓兩人的話題不要那般緊繃。但是他始終進入不了狀態(tài),她耐著性子忍了很久,第一次兩人的相處,變得如同折磨一般。既讓他不太情愿,也讓她感受不到一點美好。
都是在忍耐。
而這種忍耐很快爆發(fā)。
他關(guān)鍵的時候,抵著他微敞的衣領(lǐng),暮晚搖忽得一聲慘叫,全身繃緊,嚇了他一跳。并且立刻,暮晚搖推開了他,讓他后退兩步。他這才抓住她手腕要勾開她的腰查看她,卻被暮晚搖“啪”地一聲打了手臂。
她眼尾都疼得噙了淚:“你怎么敢直接硬來?”
她口不擇言:“水平差就算了,現(xiàn)在連一點兒溫柔都沒有了。我還沒有感覺,你就胡來了?你把我當(dāng)什么?當(dāng)受罪,當(dāng)磨難,當(dāng)任務(wù)?你自己直接舒服了就是?覺得我不會疼?”
言尚臉色青青白白,第一次被人這么直白地說水平差。他額上滲了汗,透過燭火和窗外的光,看到她臉色難看、有點兒發(fā)白。他被她這么罵,也顧不上自己被她突然推開的難受,他第一時間低頭想看自己哪里弄疼了她。
言尚訥訥:“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我弄疼你了?你受傷了么?讓我看看……”
暮晚搖:“走開!”
她受不了這種氣氛了,無論如何都不肯讓他再挨她一下。她從桌上跳了下來,火冒三丈地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寒著臉就向外走。言尚急忙系衣帶,四處找衣物,好去追她。
暮晚搖走了一半又退回來,把一個東西砸向言尚。
卻并不疼。
言尚一把抓住她砸來的東西,低頭看,見是一個很丑的荷包。上面繡的是什么?水草?蟑螂?還是蝴蝶?
恐怕他小妹十二歲時繡的荷包,都比這個砸來的東西好看很多。
暮晚搖眼眸氣得又紅又亮,她張開自己的十指晃了一下,口上怒氣沖沖:“我為了給你繡這么一個荷包,十根手指頭都快被扎斷了,我手腫了一個月!你高風(fēng)亮節(jié)的時候,我心里全是你!”
言尚:“搖搖……”
他抓住荷包,只匆匆擋住自己散開的領(lǐng)口。暮晚搖再次向外走,他有太多的話想和她說,便追上去,抓住她手腕不讓她走。
心知肚明的問題,一定要說!一定要解決!
言尚語速微快,就怕她要走:“蜀中的事果然和戶部脫不開關(guān)系對不對?你是要保護他們?你要保誰?這件事既然不是你下令的,你就不要再涉入了……即使損失一些,你到底是公主。你公主的身份不會有半點損害……”
暮晚搖被他扣著,覺得可笑。
她說:“我損失的人手,損失的權(quán)勢,我損失的那些好不容易搭起來的資源、聲望……都不算什么?”
言尚語氣微厲:“那些有什么關(guān)系?我早提醒過你,早告訴過你很多遍,愛慕權(quán)勢不算大錯,但是你不要沉迷于此。你不要執(zhí)迷不悟,越陷越深!你……”
暮晚搖盯著他。
她輕聲:“權(quán)勢不重要?可是言尚,如果沒有權(quán)勢,你怎么尚公主?我怎么嫁給你?”
言尚愣住,不知話題為什么轉(zhuǎn)到了這個方向。
她靜靜地看著他,眼中含著方才殘留的淚花,她眼中的神情也十分疲憊。
暮晚搖在此時,不像個驕縱任性的公主,她周身透出上位者那股冷漠和絕望。
她盯著他的眼睛:“言尚,你離開長安前,追出數(shù)十里,求的是什么?求的是我和你重歸于好,求的是我給你一個期限,不要讓你不明不白地等著我,卻不知何時才能光明正大地和我在一起。
“我把你的話記住了,我一直在努力給你一個答復(fù)。這個答復(fù),沒有權(quán)勢,我能做到么?我若是失去了現(xiàn)在的地位,是李家能放過我,還是太子能放過我?你求的是百姓安康,家國天下,我求的,就是活下去,風(fēng)光地、不受人脅迫地活下去。
“我一直在想,只要我手中權(quán)勢讓太子忌憚,讓李家必須依靠我,那我就能和李家提出條件,我就能告訴所有人,我要言尚做我的駙馬。只有到我手中權(quán)勢讓人不能小瞧我,我才能自由地嫁給我想嫁的人,過我想過的生活�!�
她眼中的淚向下掉一滴,濺在言尚握著她的手臂上。
他胸口發(fā)澀,對她的許多指責(zé),在她這一滴眼淚下,都說不下去了。
暮晚搖眼中淚落,然而她的神情卻是倔強的、不服輸?shù)模骸澳阕吡税肽辏曳浅UJ真地思考,你想要的期限,我到底多久能給你。我給自己的目標(biāo)是兩年,兩年內(nèi),我一定要嫁給你,并且讓李家、太子,全都不反對。
“我不靠自己,難道能指望得上你么?言尚,你是從來不肯以公謀私的,我指望不上你。我愛上一個一心為公的人,我不怨你,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自己走。你現(xiàn)在說我愛權(quán)愛得不正常,你讓我放手……言尚,不經(jīng)他人苦,莫說他人惡。我沒你幻想中的那般好,可我也并非十惡不赦。
“你我立場不同,非我所愿。然而你要與我兵刀相向的話,我一步也不會退,一下也不會手軟。
“言尚,當(dāng)日你投靠我的時候,我就說過,一旦你不為我所用,一旦你我走了不一樣的路,我會殺了你。而今……你我各憑本事吧�!�
她甩開他拽她的手腕,向外走去。他追了兩步,立在屋門口,卻只見她傷心離去的背影。言尚心中生起迷惘,生起許多澀然。這人世間,很多事并非非此即彼,他要幫一些人,就要傷害另一些人。
他堅信他是對的。
可是暮晚搖也不是為了做壞事,而要選擇和他為敵。她為的是自保,為的是……能有和他成親的那一日,不受人質(zhì)疑,不被人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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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晚上,后半夜下起了雨。
言尚一夜未眠,想了許多事;暮晚搖也一夜沒睡,熬得眼通紅。
還睡不著的一個人,是劉文吉。
劉文吉坐在暗室中,孤零零的,給自己一杯又一杯地倒酒喝。自從開始掌控北衙,他在皇帝面前當(dāng)職的時間少了很多。就如這個晚上一樣,他有時間自己躲在屋子里喝悶酒。
酒液下腹,下腹燒得灼灼,腦中一遍遍浮現(xiàn)的,便是傍晚時看到的春華抱著她孩子、在水邊笑靨婉約的那一幕。
劉文吉面無表情。
自從去勢進宮,他忙于各種事務(wù),和各種人打交道。他讓自己格外累,格外卑微。因為只有這樣,他能忘掉春華。
一年過去了。
他一次也沒有想過春華。
一次也沒有。
只有不想她,他才能活下去。只有不想她,他才能說服自己。
可是她今日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有愛她的丈夫,有依賴她的兒子。她生活幸福,笑容如清露般湛湛。
劉文吉又嫉妒,又心酸。他如今躲在黑暗里,捂著自己日漸扭曲的一顆心,傷痕滿滿,只能兀自流淚——
為何獨獨讓她看到了這樣的自己?
為何要讓她看到?讓她看到她愛過的人成為了一個太監(jiān),并且是一個滿手鮮血的太監(jiān)。
難道要她同情他么?可憐他么?
上天讓人相愛一場,早早忘卻彼此便是應(yīng)該,最后遺留的,為何是同情?
他怨恨這個命運,他不甘心這樣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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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吉枯坐一夜,聽了一夜悶雨。次日天亮,雨水歇了。劉文吉洗把臉,知道自己的狀態(tài)不適合服侍陛下。他正要告假時,外面的內(nèi)宦來敲門。
劉文吉疲憊地讓人進來。
那內(nèi)宦在他耳邊小聲:“公公,羅修死了�!�
劉文吉猛地睜開了眼、
內(nèi)宦賠笑:“不是我們殺的,我們找到人的時候,他倒在水里,已經(jīng)被泡腫了。我們是在一位郎君的府邸后山找到人的……那位郎君幫我們解決了羅修,并且說,可以說羅修是喝醉酒,掉到水里淹死的。有人查下來的話,那位郎君會幫我們作證。”
劉文吉定定看去。
他看著這個內(nèi)宦的眼神,頓時明白了:“……是有人來送投名狀?呵,士人向來瞧不起我們,不知是哪位如此有先見之明?”
內(nèi)宦輕聲:“是趙祭酒�!�
劉文吉皺眉,沒聽過這么一個人物。不過祭酒嘛……無足輕重的顯貴清官,沒聽過也是應(yīng)該的。
內(nèi)宦:“那位趙公要來拜訪公公,不知公公可愿見他?”
劉文吉唇角浮起一絲惡意的、嘲弄的笑。
他聲音輕緩,漫不經(jīng)心:“見!怎么不見!有士人來投靠……日后還會有更多的�!�
他低頭看自己修長的手指,卻隱約可見昨日這手掌中的鮮血。他唇角的笑便加深,聲音更輕,扭曲一般的:“看著吧,這只是剛開始。來依附我的士族,只會越來越多……”
權(quán)勢,像怪物一樣,引誘著所有人,拉所有人下地獄。
那越來越膨脹的野心,那越來越舍不得放下的權(quán)力……只要嘗過它的好,誰肯甘心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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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卻是一心要將暮晚搖從中拉出來。
暮晚搖依然在樊川的皇家園林,言尚次日便仍舊來這里求見她。有皇帝在,暮晚搖不好在皇帝的眼皮下和言尚拉拉扯扯、鬧出小兒女那般你來我往的架勢,便只好放言尚進來。
只是她放他進來,卻并不搭理他。
燒著炭火的廳中,暮晚搖依偎著美人榻,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言尚坐在一旁,低聲和她說話,勸她少飲酒,又或許在勸她更多的事。
春華進來拜見公主時,見到的便是這樣。
這讓春華產(chǎn)生恍惚感——好像她還在公主府的時候那般,總是公主氣鼓鼓地不理言二郎,言二郎好聲好氣地安撫公主。
暮晚搖撩眼皮,看到春華。
幾人見過禮后,春華入座,有些難堪的,她發(fā)怔了好幾次,還是鼓起勇氣:“殿下,我見到劉文吉了�!�
暮晚搖捧著酒樽的手停住了,她已經(jīng)喝酒喝得有點兒糊涂了,卻還是神智尚在,一下子聽到了春華在說什么。暮晚搖向春華看去,坐在暮晚搖旁邊的言尚,也是怔愣地看去。
春華忍住目中的淚。
她知道自己不該多問,可是昨日看到那樣的劉文吉……她無法不問。
春華不敢在晉王面前有所表現(xiàn),她忍到公主這里,淚水終于猝不及防地掉落。她慌張地去擦自己眼中的淚,淚水卻掉得更多。
春華紅著眼眶,心中又怎能無怨,怎么誰也不怪?
她顫聲:“殿下……殿下不是答應(yīng)我,會照顧他么?為何他會成為太監(jiān)?為什么他不是有妻有子,兒女雙全?為什么會這樣?”
暮晚搖握著酒樽的手微微發(fā)抖。
她繃著腮,面頰因醉酒而暈紅,此時又慢慢地發(fā)白。
她頭痛欲裂,心中煩躁,可是她又強忍著。
暮晚搖伸手,推言尚的手臂,她蹙眉忍著自己的難受,含糊地讓言尚起來:“你去和她說,你去告訴她怎么回事……你脾氣好,你代替我去說!”
言尚嘆口氣,離去前,只叮囑夏容,說讓看著,讓暮晚搖不要再喝酒了。
夏容則惶惶,心想言二郎你都看不住的事,我怎能勸得��?
果然她試著勸了兩句,就被公主趕出廳子去吹冷風(fē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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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再次回來時,已經(jīng)過了兩刻。廳中的炭火已經(jīng)熄了,他見暮晚搖伏在案上,手撐著額頭。她似痛苦無比,以指敲額。
言尚見到她這樣,就又生氣,又憐惜。他入座來傾身看她,暮晚搖忽然醒過來,伸手將他推開。
言尚微惱:“搖搖!”
暮晚搖轉(zhuǎn)過臉來看他,問:“春華走了?”
言尚按捺住自己對她的擔(dān)心,輕輕嗯一聲:“我將事情告訴了她,又陪她哭了一會兒,再勸了她幾句。你放心,她離開的時候,我讓侍女帶她去洗臉,不會讓人看出她在我們這里哭過的�!�
暮晚搖說:“是我這里,不是我們這里。”
言尚不說話。
暮晚搖閉目,自嘲:“我現(xiàn)在可真倒霉。誰有個破事,都要來找我算賬,都要來找我要個交代。好像是我閹了劉文吉,是我去蜀中為非作歹一樣。我自該五馬分尸,以死謝罪,你們才會滿意了�!�
言尚心里難過:“你這樣說,是剜我的心。我要是這樣想,怎么會還在這里坐著?”
暮晚搖:“我也不知道你為什么還在這里坐著!你難道不應(yīng)該去查賬,去調(diào)查,去想怎么把我拉下馬么?你來我這里干什么?求同情?求安慰?”
言尚默然片刻。
他說:“我如今在戶部,成了邊緣人物,什么也接觸不到。我能怎么查?”
暮晚搖諷刺:“那真是活該了�!�
言尚一直心煩此事,繃著那根筋,此時也心力交瘁。他疲憊道:“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有問題,我們解決便是。你這般陰陽怪氣地嘲笑我,你又能心里舒服,又能得到什么好處?”
暮晚搖沉默一會兒,說:“我以為我不殺你,就是對你的仁慈了。言尚,你要知道,若是旁人這么觸及我的利益……”
言尚說:“若是旁人,我也不會這般受制其中。”
暮晚搖警惕。
她看向他,他也向她看過來。
坐在她旁邊,二人一起看向廳外。
言尚緩聲:“我也不想追究太多,而且我也沒有那種能力�,F(xiàn)在重要的不是追究誰的罪,而是補救。我現(xiàn)在被你們架空,也確實查不到什么……搖搖,你也不要逼我非要去查,我也不想大家魚死網(wǎng)破,誰也討不到好處。我需要你們做出補償,為蜀中百姓做出補償。
“蜀中的官員,雖然只死益州刺史一個。但是其他官……我也希望他們能換掉。只是我已和那些官員說好,我不能出爾反爾。這樣的事,便只能你們來補償了。
“明年春闈,又是一批新官入朝。我希望你作出承諾,讓這批官員入朝,補下蜀中的缺口�!�
暮晚搖沒說話。
言尚輕輕握住她的手,她顫了一下,掙扎了一下,她卻沒有放開。言尚發(fā)怔了一會兒,說:“搖搖,我知道你之所以這樣,是你從來沒有見過真正受苦的百姓。能和我一起讀《碩鼠》的女郎,能對趙五娘說出那樣話的女郎,絕不會是一個草菅人命的壞公主。
“你只是沒有見過,你只是不懂。搖搖,明年春耕的時候,你和我一起想個法子離開長安吧。我一定要你見一見真正的民間是什么樣子……不是你想象中的、從書本中看到的那樣。你看到了他們,才會懂我為何站在他們那一邊�!�
暮晚搖側(cè)過臉,靜靜看他。
風(fēng)馬牛不相及,她突然提起一個話題:“我為你備了及冠禮,請你老師為你加冠。就在幾日后。”
言尚怔一下:“我的及冠禮?”
暮晚搖唇角帶一絲自嘲的笑。
她垂眼,說:“你心在民生,在天下。我心里卻只有一個你�!�
她眼睛看著廳外的沒有一絲云的天邊,輕聲:“我太渺小,太可悲,太讓人發(fā)笑,是不是?
“我一直很渺小,很可悲,很讓你發(fā)笑,是不是?”
言尚怔忡看她,他伸臂,將喝得半醉的她抱入懷中。這一次不顧她的掙扎,他緊抱住她,滾燙的心臟貼著她冰涼的身體。
發(fā)誓一般,他在她耳邊輕喃:“我會看著你的。我一定看著你。
“我不會讓你步入歧途的。我一定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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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哄暮晚搖睡下后,離開了樊川。他去了戶部一趟,很快又離開了。因為如今他在戶部被架空,真的沒什么事能做。戶部提防著他,他整日根本無事可做,不如離開。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言尚能夠輕松一點兒。
朝中有一個最新的消息:羅修死了。
一直負責(zé)查羅修背后人的言尚頓時警醒:羅修之死,絕不可能是意外。
第113章
羅修之死,
刑部按常理進行調(diào)查。
因為大魏整體的態(tài)度,當(dāng)時烏蠻王又是將這個人留下當(dāng)人質(zhì)用,
且這個人和南蠻關(guān)系糾纏不清,而大魏和南蠻又并非友鄰……綜上所述,
刑部只打算簡單查一下,之后給烏蠻一個說法,了結(jié)此案。
但是在言尚涉入此案后,
刑部就不能隨便查了。
言尚雖是戶部官員,
但是戶部現(xiàn)在扔著他不管,他也沒事可做,
而他不知道是如何拿到了一份中書省簽下的制書,說羅修此人牽扯甚廣,
不能輕易結(jié)案。
言尚拿著中書省的制書說要和刑部官員一同查羅修之死,
刑部這邊并不清楚羅修牽扯到了什么,中書省的這封制書牽扯國家機密,
不得隨便打開,刑部的官員便也只能配合言尚一起查羅修之死。
戶部那邊見言尚去和刑部的人合作,也樂得清閑,心想總算把這尊神送走了。
在言尚看來,羅修背后和一個朝廷大官有叛國之罪的可能,
羅修留在長安,
那位朝廷大官一定會想法設(shè)法和羅修聯(lián)系。那么羅修之死,很可能是那位大官做的。如此,言尚和刑部官員一同去了位于樊川的趙祭酒的私宅,
問起羅修是如何被發(fā)現(xiàn)的。
眾人再看羅修被水泡得腫起的尸體,言尚又跟隨刑部官員一起驗傷,在羅修的發(fā)頂找到了被悶棍敲打的血跡。
如此,言尚再拿著證據(jù),直接找上趙公府邸。
趙公初次和如今炙手可熱的大宦官劉文吉合作,哪里想得到自己遞個投名狀,就遇上言尚這么難纏的人?
原本刑部官員可能給個面子輕輕放過,言尚這邊緊揪不放,趙祭酒進退兩難。私下里,趙祭酒悄悄送言尚禮,又吞吞吐吐地拿自己女兒趙靈妃和言尚的私情作托,希望言尚放過此案。
然而適得其反。
也許言尚本來沒覺得趙公和此事有太大聯(lián)系,他現(xiàn)在反而要查一查趙公的目的了。
羅修死的當(dāng)日,趙公住在樊川私宅,而南山有宦官狩獵,趙公的私宅,正在南山腳下。羅修的靴子里有草屑的痕跡,羅修又是右衛(wèi)大將軍,當(dāng)日很可能參加過南山上的狩獵。
如此,涉及到了南衙和北衙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