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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暮晚搖扭頭,見一個少女抱著一堆書,對著她露出婉婉笑容。而一個青年急匆匆地,口上大聲嚷嚷什么,卻在看到暮晚搖時,他如同被掐住喉嚨的鴨子,一下子失了聲。

    暮晚搖沒有認出那個青年是言三郎,但她盯著這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半晌,叫了出來:“你是……言曉舟!”

    -----

    言曉舟和言三郎有些尷尬。

    本來是想趁公主不在的時候,整理府邸。沒想到還是碰上公主了。

    言曉舟說話輕聲細語:“是這樣的,我陪三哥進京趕考,二哥不想讓我們住在這里,說他想將這個宅子賣了。三哥就打算自告奮勇,我們稍微收拾一下院落,幫二哥把這個宅子賣了為好。因二哥也要成親了,總是需要錢財?shù)摹?br />
    暮晚搖呆住。

    她蹙眉:“成親?”

    言曉舟幽黑干凈的眼睛看著她。她望著這位公主,敏銳地洞察了公主的心思,所以猶豫一下,言曉舟沒有說話。

    言三郎卻呆愣愣的:“殿下,你要做什么?我二哥不能成親么?我大哥都有三個孩子了,我第二個孩子也要出生了……我二哥好不容易被我們說服要成親,已經(jīng)很晚了!他不能再拖了!”

    第120章

    三年來,

    暮晚搖第一次進入隔壁府邸。

    荒草滿園,樹木枯落。池中的水已成死水,水面上飄著的輕絮如舊日陰影。

    暮晚搖立在此間,

    見到言三郎和言曉舟兄妹,

    又聽他二人說話,

    她恍惚有一種時光倒退的感覺。但是時光分明沒有倒退,

    因為言三郎說,言尚要成親了……

    暮晚搖心中空蕩蕩的,她一時之間,

    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只覺得好似在出神,好似在神游。

    等她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jīng)站在了言尚昔日的屋舍中。屋里的家具如昔日,

    除了落了一層灰,各處角落里布滿蛛網(wǎng),

    其他的也沒什么。

    暮晚搖看的卻不是那些,

    她站在一張書案旁,垂目看著的,

    是一盆已經(jīng)枯了很久的睡蓮。

    她俯眼盯著這花盆,

    忽而想到了那一晚的大雨,他打開門看到她時,眼中如同流星掠起一般,又清又亮。

    她看著盆中的淤泥,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帷帳紛揚,燭火幽若,

    她撐在他后背上看他,他問她“睡蓮開了么”。

    -----

    睡蓮沒有開。

    睡蓮已經(jīng)死了。

    -----

    裴傾來公主府,見巷中停著不屬于公主府的馬車,心中已覺得不對。而他很快知道了暮晚搖去了隔壁,裴傾連忙到隔壁,一路暢通無阻,他看到所有仆從并兩個陌生男女,一同站在一間房舍外。

    裴傾借用身份的便利,擠入了人群。他透過窗,看到了站在一花盆前的暮晚搖。

    她就那么站著,夕陽從后浮在她側(cè)臉上。垂著長睫,神情冷淡。

    但是這么一瞬,裴傾從她身上,看到了一種很難過的感覺。

    于是滿腔的話卡在喉嚨間,一顆心在水中泡得酸楚苦澀……裴傾禁不住絕望,覺得三年的陪伴,竟比不過她看到舊日光影一瞬間燃起的心思。

    在公主殿下這里,他到底算什么呢?

    -----

    當日暮晚搖沒有心情和裴傾相處,她反而邀請了言曉舟這對兄妹住在公主府。裴傾回到自己的府邸,在書舍中平靜了一會兒,心中那嫉妒仍是退不下去。

    他不禁自嘲。

    三年而已,他已為朝中六品官員,就算比不上言二郎當初的一年升數(shù)階,這般成就已然是極有前途。

    然而身邊每個人,都會情不自禁地提起“言二郎”“言素臣”。

    因為言素臣是海內(nèi)名臣;因為言素臣雖然人不在長安,可他在長安辦成的兩件大事,讓誰也忘不掉;因為言素臣那般年輕,因為言素臣當年也和丹陽公主關(guān)系曖昧。

    因為裴傾和言素臣乍一看,是那么的像。

    只有暮晚搖從不提言素臣。

    裴傾以為言尚身在南陽,時間久了,身邊人會忘了那個人�?上щS著言尚在南陽待的時間越久,南陽的政績越出色,各種傳言流入長安……到處又是言素臣的傳聞!

    裴傾坐在書舍中,俊秀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間的扭曲。他不服……不服自己到底輸在了哪里?

    自己即將和公主成親了,可是公主總是忘不掉另一個人……這成的哪門子親?

    言素臣不過是比他出現(xiàn)得早而已。不過是離開得早而已。

    所以暮晚搖心里才全是那個人的好,記不住那個人的壞。但是裴傾身為男人,他不相信公主心中的白月光,會是真的完美無瑕。而只有打破了公主心中白月光的痕跡,也許……他才能真正走近公主心中吧。

    不然,這婚事……裴傾總覺得會出意外。

    -----

    過了兩日,長安雨水連綿,暮晚搖進宮去見皇帝。

    她說起兵部和吏部的事,為的是提前向自己的父皇打招呼。她想在吏部有話語權(quán),但是怕秦王太過警惕,她想在兵部虛晃一槍,讓秦王以為她想要的是兵部的權(quán)力。

    說起這個,暮晚搖心中仍有些跳得厲害,怕皇帝不允許:“李家跟我推薦了一位兵法奇才,想讓這個人來長安任職……我想用這個人,才吸引三哥的目光。”

    其實這個人,也是金陵李氏向長安圈子試探的一步。

    大家都不知道皇帝會不會允許。

    床帳后,傳來皇帝虛弱的咳嗽聲�?攘撕靡魂囎�,暮晚搖才聽到皇帝虛聲:“……可�!�

    暮晚搖沉吟一下,再次道:“還有……李家來信,我外大公,大約不行了,快要過世了。兒臣……想去金陵一趟。一是為、為……見外大公最后一面,二是為了說我的婚事,三是為了就兵部的事和他們親自見面商量一番,四是……李家的掌權(quán)人會變動,我想接觸一下他們。”

    皇帝聲音虛弱:“朕是信你如今的能力的�?瓤�,搖搖,你想做什么……咳,放手去做吧�!�

    暮晚搖道:“我可以通過李家,讓兵馬入長安么?因我看三哥,最近風(fēng)頭極盛,怕以防萬一……”

    皇帝哂笑:“怕以防萬一,朕沒有安排好一切,先死了?”

    暮晚搖連忙:“父皇……”

    皇帝疲憊嘆:“沒事,照你想做的來吧。搖搖放心,朕會為你安排好路。朕只希望,能夠親眼看到你披紅妝,風(fēng)光出嫁�?瓤�,你要早早從金陵回來,不要耽誤了自己的婚事。

    “朕一直想讓你嫁個你最喜歡的。如今,咳咳,看你自己吧。你自己情愿怎樣,咳,就怎樣�!�

    暮晚搖眼中溢出眼淚,她似難過無比,撲到了床邊,嗚嗚咽咽地抓著皇帝從帳中伸出的手,開始哭泣,求父皇一定保住身體。

    -----

    半個時辰后,暮晚搖洗了把臉,出了皇帝那空氣中都浮著濃郁藥味的寢殿,立在夜空下,長長舒了口氣。

    心中卻不如何愉快。

    因她明顯感覺到皇帝的身體越來越差。

    劉文吉悄然立在了她身后,輕輕喚一聲公主,說:“奴才送殿下出宮�!�

    暮晚搖臉上沒什么表情,甚至一個眼神都沒有身后那個權(quán)傾朝野的大太監(jiān)。

    劉文吉如今掌北衙兵權(quán),又有趙公這樣的士人投靠他、奉承他,劉文吉在朝上,如今可不是一般人能比。但是回到皇宮中,劉文吉依然是皇帝身邊伺候的內(nèi)宦,依然要恭敬地跟暮晚搖自稱“奴才”。

    劉文吉親自送暮晚搖出宮,其他宮人離他們都有些距離。劉文吉低著頭,低聲說了幾個字:“御醫(yī)說,陛下活不過今年�!�

    暮晚搖面無表情,就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

    但是最重要的訊息她已經(jīng)知道了。

    不錯。

    在皇帝病體越來越差的時候,劉文吉需要靠山,暮晚搖也需要一個人將皇帝最隱晦的狀態(tài)傳遞給她。暮晚搖和劉文吉合作得非常低調(diào),二人各有目的,不過是都在拿皇帝當跳板,謀各自的前程罷了。

    當然,這一切都要瞞著皇帝。

    劉文吉送完公主后,回去繼續(xù)去御前。他得到小內(nèi)宦的通報,知道晉王殿下又拖家?guī)Э诘貋砜幢菹拢唤粲兴肌?br />
    一個光會盡孝的廢物……一個廢物當皇帝,會不會對他來說比較好?

    劉文吉目中陰鷙連連,郁色濃重,吐了一口濁氣。

    畢竟他和太子關(guān)系不好,暮晚搖和太子關(guān)系不好。所以他和暮晚搖能夠合作……但是皇帝目前都沒有廢太子的打算,太子如今又這般能忍,如果太子真的熬到了皇帝駕崩,順理成章登位,劉文吉今日的榮耀,會不會受影響?

    劉文吉只是這么想一想,目前皇帝還活著,劉文吉還沒有那種膽子在老皇帝的眼皮下做什么。越是這個時期,越是要冷靜。

    只是劉文吉要進殿的時候,在外殿中見到了晉王妃。晉王妃詞句嚴厲,正將她身后的一個女子訓(xùn)得劈頭蓋臉。那女子瑟瑟地站在陰影里,口上答話的時候,似含著淚意。

    晉王妃怒:“哭什么?說你兩句還說不得了?就會做出一副委屈樣,在夫君那里給我上眼藥。要不是我當年看你可憐幫你,你能當上現(xiàn)在的側(cè)王妃?你和你兒子早被后宅那些女人害死了!你這個廢物……”

    劉文吉冷淡道:“王妃,禁內(nèi)就不要如此高聲喧嘩了吧?擾了陛下清修可如何是好?”

    晉王妃一個激靈,連忙對這位皇帝如今面前的得力太監(jiān)賠笑臉,問起公公的身體如何了,能不能見人。而陰影角落里,春華悄悄抬眼,感激地看劉文吉一眼。

    劉文吉沒有回頭,沒有看她。

    -----

    聽說暮晚搖要去金陵,裴傾更是覺得她絲毫不重視兩人的婚事。

    半年后就要成親了,她還有空去金陵?

    就好像……婚事只是順帶的,一點都不影響她的日常一般。

    雖然裴傾也知道公主答應(yīng)下嫁是為了幫他升官,可是她表現(xiàn)得如此,豈不是視他如無物?他在朝中還如何混?

    裴傾當即來公主這里哀求,但是暮晚搖鐵石心腸,為了她的權(quán),她壓根不為他的情感讓路。實在沒辦法,裴傾只好說:“殿下要去金陵也成,只是我既然是未來駙馬,總不能殿下永遠將我丟下,我一點兒威望也沒有。殿下答應(yīng)讓我一同隨殿下去金陵吧。

    “何、何況!既然是公主的母家,我也應(yīng)有權(quán)拜訪吧?

    暮晚搖無所謂:“隨你�!�

    裴傾見她不在意,一下子高興起來,開始張羅著幫公主安排去金陵的行程。他只是試探暮晚搖會不會讓他插手,看暮晚搖不在意,他便更加歡喜。

    好玩的是有人如裴傾這般想跟暮晚搖去金陵,也有人不愿意去金陵。

    這個不愿意的人,是方桐。

    方桐來告假的時候,暮晚搖頓時很不高興。這些年來,從烏蠻到長安,幾乎她去哪里,方桐這個侍衛(wèi)長就會跟她到哪里。她習(xí)慣了方桐的存在,方桐也熟悉她的習(xí)慣,會和公主配合默契,避免很多意外。

    如果方桐不去,暮晚搖中間出些錯,沒人有那種默契幫她收場,那有什么意思?

    方桐見公主不高興,也很為難。他苦笑:“殿下,臣如今也不是少年人了,總是拖家?guī)Э�,每次出行�?shù)月,確實不太方便。最近臣的長子從我妻家回來,臣已經(jīng)一年未曾和那小子說過話。若是再去金陵,等臣回來,那小子必然又被臣妻子送走練武了。

    “臣就是……就是想和那小子多相處兩日。我們父子關(guān)系,挺冷淡的。臣不想總是這般冷淡�!�

    暮晚搖這才了解。

    她突發(fā)奇想:“啊,我想起來了。我見過你兒子,他不是還挺小的么?今年才四歲吧?你們就送他去練武了?你可以讓你兒子一起和我們出行啊。他沒去過金陵吧?正好這一路玩一玩嘛。”

    方桐一怔。

    說:“殿下不喜歡小孩子,不是么?”

    暮晚搖靜了下。

    她想到了一些往事,微微笑:“沒那么不喜歡。

    “其實……我已經(jīng)很久不在意這些了。

    “沒事兒,讓他跟來吧,我不會煩的�!�

    -----

    南陽穰縣縣令府衙,已到深夜,依然燈火通明。

    雨水淅淅瀝瀝,從月初就開始下,到現(xiàn)在斷斷續(xù)續(xù),已經(jīng)下了半個月。

    一個面容肅冷的郎君不顧仆從的阻攔,一路闖入縣令府衙,伸手推開門。他見到一燈如豆,言尚坐在書籍堆滿的書案后,仍在批改公務(wù)。隨著他闖入,言尚從書案后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向他看來。

    言尚唇角帶著一絲笑,說:“子妄兄�!�

    他如清和月色,雅致安然,對闖進來的男子禮貌而笑,便撫平了男子的一身不平。

    言尚又對跟在男子身后的韓束行點下頭,說:“你先退下吧�!�

    韓束行點頭退下,這個闖入的男子面容和緩,覺得言尚讓自己的衛(wèi)士退下,是給他面子。但是韓束行在后低著頭,心中想的,卻是大魏人奸詐,言二郎是他見過最為奸詐的。

    言二郎明明在此辦公,就是等著這人上門,偏偏還讓他們攔一下,作出很為難的樣子來。

    這位深夜闖入縣令府衙的人,是姜家六郎,乃姜家嫡系出身,他憑著好本事,如今任山南道節(jié)度使,即管轄南陽這邊的軍事。

    這位姜六郎深夜闖入,是因為言尚剛下了一道公文,要剿平南陽附近的八十路山匪。此事涉及軍務(wù),這位六郎當然憤憤不平,覺得言尚越俎代庖,要來和言尚理論一番了。

    -----

    姜六郎在屋中踱步,壓著怒:“行,你言二郎好本事。自你來到穰縣做縣令,興教,勸農(nóng),治安……姜家哪里不配合你?都是為南陽好的事,你幾次到姜家求我太公出世,讓幾大世家投票支持你辦學(xué)……看在你確實為千秋社稷的份上,我們一路配合。

    “但是你現(xiàn)在又要剿匪!言二郎,你只是縣令��!這種事,應(yīng)該是我的職務(wù)吧?我都不著急,你著什么急?你……”

    言尚微笑著看他,心中在想,姜家同意自己這般做,也不過是因為這些政績,最后自己會和姜家平分。哪里是為的什么千秋社稷。

    言尚看對方說夠了,才溫聲:“子妄兄,據(jù)我所知,你出身姜家嫡系,但如今南陽刺史卻非嫡系出身。這些年,你應(yīng)該找機會攬功績才是。為何這般既為百姓好,又有功勞的事,你反而拒絕呢?”

    姜六郎苦口婆心:“因為你不懂這些山匪有多難剿,那就是野火燒不盡……不花費數(shù)年,是剿不干凈的。我好好地當我的節(jié)度使就是,何必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

    “而且我要是同意你的事,分明是要和刺史搶功績。如今我們家捧的人是他,我這么明擺著和人家對著干……哎,我知道你可能不了解我們這些大家族的事,但是我真不好如此不給他面子的。”

    言尚輕聲:“你可知如今穰縣的實務(wù)到了何種水平?”

    姜六郎不解:“穰縣不過一個中縣而已,能到什么水平?”

    大魏的州與縣,都量戶口,分出上中下來。南陽在其中屬于中州,南陽的州治所穰縣,也是中縣。

    而今言尚突然提這么一句,姜六郎不禁眼皮一跳,干笑:“你別告訴我,穰縣的戶口變化很大……”

    言尚輕聲:“若不出意外,今年重新量制時,我就會離開南陽,而南陽刺史也要升官……但是姜家在南陽勢力如此,怎好甘心離開?你也說,剿匪非一年之事,我的事是脫不了,但是你們?nèi)羰墙朔�,情有可原,是能拖在南陽不升遷的�!�

    姜六郎喃聲:“如此一來,姜家就會支持我……”

    他向言尚拱手道謝,不用多說,言尚給了他這房一個出路,還讓姜家無話可說。心里亂想著言尚為什么這樣幫他……姜六郎猜,應(yīng)該是多年前言尚剛來上任的時候,刺史為了拉攏言尚,對言尚逼婚,所以言尚看刺史不順眼吧。

    -----

    打發(fā)走了姜六郎,處理完了這件事,言尚繼續(xù)辦公。

    他雖然在穰縣有房舍,房舍離縣令府衙也不遠,但是言尚常年大部分時間都是住在府衙中的。就如此夜這般。

    言尚坐在黑暗中沉思。

    靜默地想著長安那邊的事。

    陛下剛給了他一道暗旨,要他將姜氏拖在南陽,一年之內(nèi)都無法抽身離開南陽。

    言尚接到這樣的暗旨,便知道長安局面有變,皇帝要他控制住南陽這邊。思來想去,剿匪是拖住姜氏的最好法子了。而若真的剿匪剿干凈了,百姓也能從中受益。

    只是……陛下這道旨意,是不是說明,長安那邊要對秦王出手了?

    言尚微蹙著眉,心想若是如此,是否會影響暮晚搖的婚事。

    他在黑暗中出了一會兒神,心想長安那邊都說她和駙馬形影不離,駙馬也對她極好……她是不是終于遇上真正喜歡的人了?

    言尚既難過,又為她高興。他多希望她能走出舊日的影響,當個開心的公主,有幸福美滿的婚姻,有一心向著她、心里只有她的駙馬。

    她如今地位那般,若是愿意出嫁,便說明是真心喜愛的吧?她嫁人了,他才能放下心。

    言尚靜靜地垂頭坐著,漆黑中,他摸索著站起,扶著墻,從墻上一機關(guān)掩著的空墻內(nèi),取出一黑檀匣子來。他重新坐下時,將匣子打開。

    屋外檐下雨水滴答,屋中燈燭光一閃,照在匣子里的荷包上。

    言尚伸手將荷包取出,手指摩挲著這些年來,他已經(jīng)摸了無數(shù)遍的紋路。他俯眼看著這荷包,至今猜不出她繡的到底是什么。

    看著像水草,但也像大蟲。

    而說不定……她當初繡的,其實是鴛鴦呢。

    鴛鴦雙雙歸,她當初應(yīng)該想的是這個吧。

    他伏在案上,肩膀輕輕顫,又手撐著額頭,緩和自己的心事。

    言尚閉目,壓下自己心頭的澀然枯意。他只是坐在黑暗中看著這荷包,就如往日無數(shù)次那般。

    但是她如今要嫁人了。

    他說好要讓她好的。

    那就應(yīng)永不打擾她,永遠走出她的生命才是。

    何況日后他也要成親了……心里總是對一個人念念不忘,對誰都不公平。

    如同一團白霧坐在暗光下。言尚手指摩挲著荷包,閉上眼,既像是勸自己,又像是勸別人。他輕聲喃喃:“搖搖,你要好好的。

    “日后,我再不管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

    他心里想,搖搖是雜念那般多的一個人。

    他怕她一想起他就生氣,怕她一想到他就開始懷疑婚姻和愛情的意義。

    他也怕她一想起他就留戀,怕她被困在過去走不出來。

    所以他要將長安的房子全都賣掉,所以他一點都不能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所以他要干干凈凈地斷掉。

    -----

    愛如烈火,亦如寒水。

    烈火綿延不絕,寒水淵淵成冰。

    他是想和她在一起,可是他這么差的一個人,他幫她忘掉他,才是對她最好的事。

    -----

    暮晚搖這邊,一路出行,離開長安。

    中午休憩的時候,其他人在外面用膳,暮晚搖則坐在車中,并沒有下去。她翻看著一本樂譜,心中研究著古樂的時候,車門打開,夏容神情古怪,在她耳邊說了幾個字。

    暮晚搖眉一揚,仍在低頭看書:“讓裴傾過來�!�

    裴傾過來后,便向暮晚搖請安。他看到暮晚搖翻樂譜,便想到她是如此有才華的女郎。聽聞丹陽公主才樂雙絕,他要如何才能聽到她彈箜篌,奏古琴呢?

    低著頭看書的暮晚搖:“據(jù)說你安排的行程,和我們?nèi)ソ鹆甑穆酚悬c偏差。這好像不是去金陵最近的路�!�

    裴傾抿一下唇。

    說:“是。”

    暮晚搖淡聲:“為何呀?”

    裴傾:“此路不會去金陵最短,因為我們中途會經(jīng)過一個地方。我們中途會經(jīng)過,南陽�!�

    他盯著車中的公主,一目不錯。

    暮晚搖緩緩抬起眼來,注意力終于不在書上,而是放到了他身上。

    暮晚搖冷冰冰:“你是找死�!�

    裴傾道:“臣是覺得,殿下對舊人念念不忘,也許只是記憶太過美化。臣即將是駙馬了,臣實在想幫殿下挑出那根刺。殿下再見到那人,就會知道,過去的都過去了。”

    裴傾重點強調(diào):“有些人,是會變的。”

    暮晚搖淡漠:“他不會變�!�

    裴傾:“沒有人會如記憶中那般好�!�

    暮晚搖便看著他不說話。

    裴傾心中緊張,極怕她發(fā)怒。畢竟是公主,畢竟她是君,他是臣。她若堅決不想去南陽,他根本無法阻攔。

    暮晚搖緩聲:“隨便你。

    “那你可要做好準備了……有些人,和你以為的不一樣�!�

    -----

    三月中,暮晚搖一行人入了南陽境。

    這一個月來,一直在下雨,淋淋漓漓,影響了車馬的進程。雨水綿綿,下得人心煩意燥。

    好在有馬車。

    只是丹陽公主和未來駙馬并不坐同一車,因公主說她喜靜,她要讀書,不想聽到任何人呼吸。而未來駙馬向來逆來順受,自然另坐一車。

    車行在山道上,到了南陽境內(nèi),裴傾緊張地來告訴公主一聲。裴傾比暮晚搖自己還要緊張很多,但是暮晚搖一直坐在車中安靜地看她的書,對他們到了哪里完全不當回事。

    她有時候會情不自禁,但更多時候她能控制自己的情不自禁。

    忽然,馬車咚地一聲,搖晃顛簸起來,把車里的暮晚搖嚇了一跳,頭撞在了車壁上,痛得眼淚掉出。

    -----

    一行車馬被陷入了坑坑洼洼的山路上。

    眾人撐著傘,拼力將公主從車中救出來。暮晚搖火冒三丈,提著裙裾被夏容攙扶著,瞪著這些卡在路上大坑上的馬車。

    暮晚搖壓抑怒火:“怎么回事?路上好好的,哪來這么大的坑?”

    她目光望去,見這一行山道路都被挖得坑坑洼洼,就算馬車這會兒不陷進去,一會兒也要陷。

    而眾人不解,誰也不知道南陽在干什么。

    這邊人被困在這里時,夏容為公主撐著傘,裴傾領(lǐng)人去研究怎么把馬車從坑里挖出來,而方桐立在公主身邊,忽然:“呃。”

    暮晚搖扭頭:“怎么了?”

    她順著方桐的視線看去,剎那間,便靜了下去。

    -----

    蜿蜒前道上,一路人大約聽到了這邊動靜,向這邊過來。那些人大部分穿著小吏服飾,當是這邊的官吏。

    但他們的為首者,白袍落拓,并不是官吏的樣子。

    他面容清雋多雅,仆從在后撐著傘,他衣袍卻還是濺上了泥污。而他眼上罩著白紗,一徑覆到眼后的紗帶在風(fēng)雨中輕揚。

    他被小廝扶著手,被人指著路,向這邊走來。

    他聲音清潤:“各位貴人,初來寶地,尚未曾遠迎,害貴人們落難,實在慚愧——”

    -----

    暮晚搖側(cè)著肩,靜靜地看著言尚被人扶著走近來。不曾見人,他躬身就先行禮,先說抱歉。

    看他眼蒙白紗,看他氣質(zhì)端然。

    看他唇角噙笑,看雨水濛濛籠了眉眼,擋了視線。

    -----

    無數(shù)飛雪般的光從松樹下飛來,天地如織,山林如煙。

    遍天遍地,她立淤泥中,他如玉人白。

    與他重逢時,正是雨水如洪,自天上而來。

    第121章

    人猿相揖別。只幾個石頭磨過,

    小兒時節(jié)。銅鐵爐中翻火焰,為問何時猜得?不過幾千寒熱。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

    郊原血。

    一篇讀罷頭飛雪,

    但記得斑斑點點,

    幾行陳跡。五帝三皇神圣事,

    騙了無涯過客。有多少風(fēng)流人物?盜跖莊蹻流譽后,更陳王奮起揮黃鉞。歌未竟,東方白。

    ——《賀新郎·讀史》

    -----

    長安雨不停歇。

    楊嗣剛從郊外軍衙回來,

    因下雨,街道上行人稀疏。他騎馬在空蕩的長街上疾馳,到一家經(jīng)常來沽酒的酒肆前停下馬。

    當即酒肆門口有機靈的伙計前來拴馬,

    楊嗣則絲毫不在意身上被雨水淋濕,他直接抬步進酒肆。

    酒肆因為下雨而客人稀少,

    一樓的柜臺前,

    言曉舟戴著幕離,正與臺后掌柜說話。

    她正輕聲細語地向掌柜介紹自己放在柜臺上的一壇酒:“這正是靈溪酒,

    我親自釀了三年才成。掌柜不如嘗嘗這酒,

    再說值不值這個價,如何?”

    掌柜笑道:“當真是靈溪酒?小娘子莫誑我,我這酒肆來往的客人可不少是達官貴人,若是他們說是假的,我店中招牌砸了,可是要找娘子算賬的。”

    言曉舟含笑:“正要說這個呢。掌柜隨時可來找我算賬。只是這酒價……”

    原來,

    言曉舟是來酒肆賣酒了。

    言三郎和言曉舟到底沒有將房子賣了,因暮晚搖不允許不知根知底的人住在自家對門。言三郎還有些愁怎么跟自己的二哥交代時,暮晚搖就和她那個未來駙馬一同離開長安了。

    這對兄妹商量一下后,決定給二哥去個信,先在二哥的家里住下,以考試為主。

    那掌柜即便隔著幕離,也隱約看出這位娘子貌美青春。且小娘子說話輕輕柔柔,聲音又好聽,樓中客人又不多。掌柜便樂得在這里和言曉舟你一言我一語地講價,和小娘子說得高興。

    忽聽青年自外而來的朗聲:“店家,沽酒!”

    楊嗣踏門而入,向這邊走來。

    那店家連忙停了自己和言曉舟的聊天,高聲應(yīng)了一聲。言曉舟看店家著急,便猜來的客人身份非同尋常,她借店家要忙著應(yīng)對身后的緣故。三言兩語定了價。

    店家沒空講價,連忙應(yīng)了。

    楊嗣手撐在柜臺上,垂眼慢聲:“店里有沒有來什么好酒?”

    他垂下的視線,看到了站在自己對面的女郎。一襲幕離,從頭裹到腳。白紗幕離后,女郎的胭脂純色長裙十分鮮妍。他面無表情地,腦海里卻想回想自己方才進來時聽到的這位娘子的說話聲。

    常年的隴右軍人生活,讓他養(yǎng)成了一種和往日楊三郎渾然不同的習(xí)慣——他會注意自己身邊接觸的每個人,防止對方是邊關(guān)的細作,來套自己的話。

    楊嗣覺得這位娘子的聲音很熟悉。

    那種又輕又糯,還有些南方人獨有的吳儂軟語的感覺。說話像是唱歌一般,聲音清婉柔和,不是長安人的樣子。

    他修長的手指扣著案面,心想他一定在哪里聽過這聲音。

    他垂下的眼皮,感覺到那幕離后的女郎在凝視他。楊嗣扣著案面的手指停了:嗯?

    正這時,店家笑問楊嗣:“店里剛到的靈溪酒,三郎要不要嘗?”

    楊嗣漫不經(jīng)心:“唔�!�

    立在他對面的少女一聲輕笑。

    楊嗣驀地抬眼,眼睛如鷹隼銳利,筆直射向?qū)Ψ�。那幕離后的娘子大約也被他周身的冷冽氣息嚇了一跳,往后退了兩步。

    但言曉舟只退了兩步,就鎮(zhèn)定下來。她屈膝行個禮,柔聲解釋:“妾身只是在笑店家如此會做生意而已,絕無冒犯郎君的意思。郎君誤會了。”

    言曉舟此時已經(jīng)認出了這位郎君是自己之前來長安城前在山路小溪邊救的郎君。但是明顯這位郎君對人十分有戒心,言曉舟也沒有套近乎的意思,便只是柔柔解釋一句。

    在店家將一串銅板給了言曉舟后,言曉舟再次向那位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她的郎君行了一禮,這才轉(zhuǎn)身拿過自己的傘,出酒肆去了。

    酒肆中,掌柜親自為楊三郎沽酒。楊嗣目送著言曉舟的背影,腦海里還在回想那股熟悉感。忽然,他腦中如被電擊,將方才那年少娘子的聲音,和自己前不久剛聽過的聲音對上了——

    那個送他去驛站的一對兄妹中的妹妹!

    那婉如唱歌般的吳儂軟語,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這是他的救命恩人!

    楊嗣想也不想,不等自己的酒,轉(zhuǎn)身就往酒肆外追去。掌柜在身后呼喚不住,楊嗣出了酒肆,看到天地間大雨茫茫,根本不見方才女郎的身影。

    酒肆門口的伙計剛為郎君牽好馬回來,看到楊三郎出來,連忙賠笑臉:“郎君放心,馬已經(jīng)拴好了……”

    楊嗣:“把馬給我牽來!”

    伙計:“�。俊�

    楊嗣想了下:“算了�!�

    他不再等伙計把馬牽回來,而是直接闖入了雨絲連綿的天地間。他熟悉長安,目光一寸寸梭過周圍的建筑,當即向一個方向追了去。他在小巷中穿梭,時而在巷中奔跑,時而翻墻躍樹,終于,眼前豁然一亮,他出了彎彎繞繞的巷子。

    巷子口,楊嗣喘著氣,擦掉自己睫毛上沾到的雨水。視線模糊中,他看到那里停著一輛馬車,言曉舟被她哥哥扶住上了車。

    楊嗣:“哎——”

    車門關(guān)上,車夫趕馬行路。禁閉的車門,隔開了里外兩個世界。

    楊嗣不管人家馬車都走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高聲向馬車喊:“我們還會見的——”

    他不抱希望,但是那輛馬車已經(jīng)拐向一條街、要消失在他視線中時,車窗打開,言曉舟向這邊看來。

    她在車中坐著,分明沒有再戴幕離。楊嗣視覺遠比旁人好,不管下雨后的光線有多暗,他也看清了那車中回首看他的娘子丹唇皓齒,眸心瑩黑。

    如一道閃電襲來。

    楊嗣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樣子。不染塵埃,剔透晶瑩;眼眸微彎,唇角噙笑。她是天然的純真甜美,又何其冰雪聰明。她并未說話,只是隔著窗,向這邊輕輕擺了擺手。

    楊嗣眼睛亮起:她是不是認出他了?

    楊嗣后退一步,靠在墻上。半晌,他兀自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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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夜楊嗣去東宮用晚膳。

    太子見他一臉高興,不禁問:“什么好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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