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楊嗣:“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的我的夢中女郎么?我今天遇到她了�!�
太子挑眉:“長得很好看吧?”
楊嗣笑而不語,但只一會兒,他就仰頭大笑出聲。
太子不禁搖頭笑:“德行�!�
一會兒太子喃聲:“也好。你早該成親了。”
能夠跳出這攤淤泥便好。
太子便對楊嗣的夢中女郎十分感興趣,細細詢問對方家世如何,楊嗣是一問三不知,然而卻十分有興趣和太子就此說道說道。二人雞同鴨講半天,楊嗣這混不吝的樣子終是把太子弄得煩了,不再搭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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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雨水多。
長安在下雨,南陽的雨更是足足下了半月。
下雨前,南陽縣令和節(jié)度使一起對山匪進行剿滅,和山匪斗智斗勇許久。但是一下了雨,這剿匪就被拖住,雙方都著急。
更麻煩的是,言尚親自去看情況,他們在山道上挖的那些專用來坑山匪的大坑,沒有將山匪坑到,反而先把一行路過南陽的貴人們的馬車給困住了。
言尚當時就在山上,當即不顧自己眼上的傷,親自來致歉。而對方要求他們賠禮不提,先要在南陽住下,等雨小了后再趕路。如此小事,言尚又豈會拒絕?他身為縣令,即刻當著對方貴人的面,運用職權,要調用城中的房舍給對方。
對方要求住在他的府邸。
言尚想大約這些貴人覺得他一個縣令的府邸是此間最好的,所以才要住在他的地方。這也無妨,只要對方不嫌棄就好。
如此,暮晚搖一聲未吭,指揮著裴傾和言尚說話,輕而易舉定下了接下來的住宿安排。
于是,縣令府邸中的一間廂房處,裴傾在門外打了聲招呼,得到許可后,他推門而入。原本在屋中為公主擦發(fā)的侍女們向他行個禮,退出了房舍。
裴傾向那坐在床榻上的女郎看去。
她已經換了一身衣裳,軟羅長裙鋪在榻下,她纖長的手指托著腮,腮如玉雪,正望著窗外的雨出神。
裴傾略有些惱:“殿下,我們?yōu)楹我诖碎g住下?”
暮晚搖看向他,淡漠道:“不是你想看看言尚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么?不是你想拔掉我心里的刺么?不和他近距離接觸,我怎么死心,你又怎么死心?”
裴傾一怔,懷疑是自己太敏感了:“原來方才殿下在山上那點兒時間,想到了這么多。”
暮晚搖沒說話。
她哪有想到那么多。
她看到言尚走過來,她半個身子都僵住了。等她反應過來時,他站在了五步開外,笑著向他們行禮,而她盯著他眼睛上覆著的白紗,就想知道他的眼睛怎么了。
她逼著裴傾和言尚對話,強行住下。她就想知道言尚的眼睛怎么了!
暮晚搖漫不經心地吩咐裴傾:“我不想和他相認,他現(xiàn)在瞎了,也不知道是我。你吩咐下去,不要侍從們叫我‘殿下’,換個稱呼。還有,言尚身邊有幾個仆從是舊人,是認得我的,你也派人去威脅一下,不許他們告訴言尚我的身份。”
她偏頭,淡聲:“就說,我只是路過此地,不想和言尚有任何交情,他們膽敢讓言尚知道我是誰,我不會留他們性命�!�
裴傾面容和緩得更多。
他眼睛溫柔地看著暮晚搖,欣喜她如此反應。他連聲應了,說自己要去囑咐一番,不要暴露公主出行的行程。
裴傾半晌后遲疑道:“我今日才見到言二郎……嗯,雖然他確實風采不錯,但是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而已。他如今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縣令,我實在看不出他和旁人有什么區(qū)別,我不知殿下當初為何會喜歡他。”
暮晚搖唇角噙一抹古怪的笑,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裴傾正不解,門外侍女敲門,聲音恭敬:“郎君,娘子,二位可在房中?我家郎君囑咐婢子來向二位致歉,晚上請宴向兩位貴人賠罪。郎君又說,幾位初來乍到,南陽未曾有準備,我們郎君怕兩位住得不便,特意讓出了自己的房舍給二位。不知二位貴人有什么需要避諱的,我們郎君會一應安排�!�
裴傾有意為難:“我二人還好,只是仆從們……”
門外的侍女笑:“郎君放心,我們郎君已經為他們備下了干凈的衣物和姜湯。我們郎君說,論理,他也該為二位準備。只是二位貴人出身,恐不會隨意用外人準備的。他怕二位有所不便,特意請了裁縫來府上為二位制新衣�!�
裴傾目瞪口呆。
他愕然看向暮晚搖,見暮晚搖唇角笑意加深,繼續(xù)側過臉去看窗外雨,顯然她對言尚會做的事,心里十分有數(shù)。
暮晚搖對裴傾低聲:“問她言尚的眼睛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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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的眼睛應該沒有大礙。
侍女說,他們郎君剛來南陽時,眼睛就不太好,不能見強光,好似受過舊傷。后來時間長了,郎君的眼睛好了。但是前段時間剿匪中,郎君的眼睛不小心被傷到了。于是這兩日就蒙上紗,也一直在敷藥,很快會好的。
暮晚搖起身對裴傾說:“我去看看言尚的眼睛�!�
裴傾:“……”
他沒有阻攔,心中安慰自己公主擔心的只是對方眼睛,如果他一直攔著,攔不攔得住另說,恐怕暮晚搖一心掛念,反而不美。
暮晚搖因為自己不好在言尚面前開口說話,怕他認出自己,便帶了充當她嘴巴的侍女一同去找言尚。她將言尚熟悉的夏容留下,帶上了這兩年漸漸出頭的秋思。
因為夏容這兩年就要嫁人了,身邊更多的活都安排給秋思。暮晚搖用秋思用的多了,兼秋思比較活潑愛說笑,她和這個剛剛十五歲的侍女便也有了些默契。
秋思拍胸脯向暮晚搖保證:“娘子放心,我一定不會讓言二郎認出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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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回到府邸,剛剛洗漱后,坐在房中沉思。兩個小廝站在他旁邊,一個小廝在拿換下的紗布等物,準備給郎君的眼睛敷藥。而另一個小廝是云書,云書正滿臉憋屈地站在那里發(fā)呆,滿心糾結。
公主殿下一進他們的府邸,他就認出來了。
但是公主身后的那位侍衛(wèi)長方桐一道彈指過來,點了他的啞穴,云書當時便一個字都沒說出。
之后公主的人又來威脅他一番,不讓他說出公主的身份……云書只能祈禱公主殿下真的只是路過南陽,不要在這里常住。
公主殿下根本不知道她自己讓二郎有多放不下,有多傷心。
云書糾結中,門外傳來清脆微甜的侍女聲音:“府君在么?我們娘子關心府君的眼睛,過來看看�!�
言尚回神,起身含笑:“倒是多禮了,如此讓尚慚愧……”
他忽而一無話,因聽到“吱呀”聲,竟是門直接被推開了。言尚面上神情不變,心里卻一頓,心想這位……裴郎君未來的夫人,似乎有些沒禮貌。
暮晚搖見到屋中的兩個小廝,云書用見鬼的眼神看著她,她撩著自己耳邊的發(fā)絲,對云書眨眼一笑。云書臉色便更怪,然后暮晚搖才看向言尚。她目光將他從上到下掃一遍,見他蒙著紗布的臉上,臉頰瘦削,顴骨完全沒有肉。
他在自己的舍內也衣冠完整,絲毫不因為他們的倉促到來而慌張,但他衣服和在山上時已經不一樣了。
他整個人,看著十分清矍,蒼瘦。
暮晚搖盯著他片刻,又看到小廝手里的紗布。她一頓,向秋思使個眼色。秋思便笑瞇瞇:“哎呀,郎君在為眼睛敷藥么?正好我們娘子家中有人是醫(yī)術圣手呢,我們娘子幫郎君包扎一下眼睛吧�!�
言尚溫聲拒絕:“不必了,怎敢勞煩夫人……”
暮晚搖挑眉:夫人?!
他提醒她什么呢?
暮晚搖被他激起了挑釁欲,向言尚走過來。言尚聽到了腳步聲,還聞到了她身上那若有若無的香氣。他向后側身,云書連忙來扶他的手。于是借著云書的扶持幫助,言尚退讓開。
暮晚搖跟上他的腳步,拽住了他的手腕。
言尚伸手拂開,手指隔著袖子,都注意著不碰到她的肌膚。
他似隨意地向后退,暮晚搖則是有意地向前逼。
香風縷縷,若有若無。
言尚仍溫聲:“夫人千貴之軀,怎能為這種小事操勞。何況我的眼睛并無大礙,徒讓夫人關心,實在心里過意不去。夫人涵養(yǎng),讓尚十足欽佩,想來裴郎君亦是和夫人一般的人物。裴郎君沒有陪同夫人一同來么?”
暮晚搖:“……”
她示意秋思開口,把這人的話堵回去。秋思半天找出一句話來:“郎君,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們娘子只是為你上藥而已。你未免太過避諱�!�
言尚溫柔笑:“我并無這般意思,夫人誤會了。只是我已有婚約,未婚妻子玲瓏可愛,又嬌憨天真。我與夫人自然坦蕩無畏,但人多口雜,我實在不愿因為這種小事,讓妙娘多想�!�
秋思愕然,心想完了。
她扭頭去看公主,果然見暮晚搖臉色刷地冷了下去。云書僵硬,額上都要滴汗了。言尚唇角噙著禮貌的笑,向暮晚搖訴說他對他夫人有多關愛,而他越這么說,暮晚搖臉色便越難看。
她掉頭就走。
秋思連忙追上去。
言尚聽到腳步聲遠去,松了口氣坐下。言尚忽而向云書低聲:“你方才為何那般僵硬,你緊張什么?”
言尚觀察力如此,云書壓力一直很大,他忍著自己的結巴:“我……沒緊張啊�!�
幸好言尚好似被什么難題難住了一樣,并沒太關注云書的態(tài)度。言尚蹙了眉,困惑地:“她的聲音好耳熟,我在哪里聽過�!�
在很久以前,他曾經聽過秋思的聲音。但是畢竟已經過去了三年,他要從自己的記憶中將那道聲音找出來,并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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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出著神,反省自己剛才一瞬間的怔忡。
言尚心中想,那位夫人身上的香……
她靠近時,他心跳得厲害,有些口干舌燥。
可是他想貴族女郎們用的香,其實不過是那么幾種。
并不特殊的。
那他為何當時心跳會那么不自然,臉頰會不受控地升溫?
言尚困惑地蹙眉,弄不懂自己的身體反應。
他有些煩惱,有些不解,又有些頹然。他心中胡亂地想,莫非是因為自己太久不和女郎離這么近說話,才會反應如此?
哎,言尚啊言尚。
你怎能如此齷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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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被言尚那口口聲聲的“夫人”氣得不輕,也被他刻意強調的未婚妻子弄得興致大減。
看他眼睛雖然蒙著紗布,但他能言善辯、狀態(tài)好得不得了,暮晚搖就懶得搭理他了。
而暮晚搖不去刻意找言尚,最放心的,莫過于裴傾了。裴傾心中喜悅自己特意繞來南陽的決策如此正確,果然公主多見言尚兩次,就會發(fā)現(xiàn)言尚很普通,相信再待兩日,暮晚搖就會對言尚徹底失去舊日感覺。
只是來南陽一趟,暮晚搖總待在屋子里有些無趣。裴傾就打聽了南陽一些有趣的古跡,想和暮晚搖一起去玩耍。
暮晚搖在府上也是待得無聊,何況言尚早出晚歸,一個瞎子還天天積極辦公,匪夷所思。暮晚搖便任由裴傾安排行程,一道和他出去玩。只是裴傾當然不是只是想和公主出去玩,他還想近一步弄差暮晚搖對言尚的印象。
于是這一日下午,暮晚搖和裴傾坐在馬車中回返府邸的時候,馬車停了下來,暮晚搖聽到外面的喧鬧。
她疑聲:“怎么回事?”
裴傾先開了車門,道:“好似是言二郎被人堵了。”
暮晚搖便向外看去。
她見到他們的車馬,正停在縣令府外頭。而言尚從縣令府出來,他被云書扶著手,走路有些不便。但他一出來,就被四面八方的百姓圍住了。云書嚇了一跳,跟在言尚身后的韓束行驀地抽出了刀。
言尚厲聲:“韓束行,把刀收回去!不得對百姓揮刀�!�
韓束行不甘不愿地收回了刀,只是努力護在言尚面前,不讓眼睛不便的言尚被百姓們擠到。言尚聲音溫和地勸大家安靜下來、先說是什么事,但他聲音清和,淹沒在百姓聲音中。
韓束行揚高聲音,怒道:“你們縣令都因為剿匪眼睛受傷了,你們這般吵鬧,再弄傷了他,看誰管你們的事!”
這般一說,果然亂七八糟的百姓們安靜了下來。
聽到四面聲音終于靜下,言尚嘆口氣,道:“到底是因為什么事,來堵縣令府?”
百姓們推來推去,派出一個代表來:“府君,這雨已經下了兩個月了。再這么下下去,今年的收成怎么辦?南陽會不會被洪水淹了啊?府君,是不是你們官員哪里做錯了事,惹了老天發(fā)怒,惹了龍王爺發(fā)火?我們要不要向龍王爺獻獻祭品?”
言尚:“……獻什么祭品?”
百姓們興奮:“我們選出了一對童男童女!送給龍王爺,他老人家就會平息怒火,不會再大雨淹我們了!”
百姓如此愚昧。
那邊的裴傾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他看向暮晚搖,見暮晚搖只是掀簾看著對面被愚昧百姓們圍著的言尚,暮晚搖眼睛幽黑,并不說話。
言尚溫聲:“諸位弄錯了,祭祀龍王爺,不是這般祭祀的。諸位且聽我說,南陽并未惹上蒼大怒,上蒼那般日夜操勞,便是垂青凡人一次,也該關注長安,怎會注意我們這樣的小地方。當是龍王爺打了瞌睡才是,無妨,我們向他老人家祈求天晴……”
裴傾這邊,便聽言尚說什么祈晴、什么感天動地……裴傾:“言尚瘋了吧?子不語怪力亂神,他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么?怎能這樣哄騙百姓?”
暮晚搖淡聲:“因為你們的大道理,尋常百姓是聽不懂,也不信的。天晴是老天高興,下雨是老天生氣。收成好是老天賞臉,收成不好是老天懲罰。讀書是窺探上天旨意,不讀書是上天恩惠。
“這就是尋常百姓的想法。
“你現(xiàn)在告訴他們刮風下雨都是日常,不必驚慌。他們會覺得你是妖魔鬼怪,不站在他們的角度為他們想事情。
“所以……言尚才要興教。”
裴傾看向暮晚搖,眼神古怪。他從沒想到一個公主,能有這樣的認知。他說:“殿下如此關心民生……”
暮晚搖:“我不關心。”
她停頓一下,垂眼:“是言尚告訴我的�!�
裴傾:“……殿下好似三年來,不曾和他聯(lián)系�!�
暮晚搖:“他走前給了一道折子。除了建議我如何韜光養(yǎng)晦,還講了他小時候行走江南時的見聞。”
雨水噼里啪啦,聲震如雷。
裴傾一時心中酸澀,半晌憋出一句:“……但是他就是為了這樣的百姓,背叛了殿下。然而我不會。”
暮晚搖沒吭氣,她眼睛看著那邊百姓們簇擁著言尚去一個方向,便吩咐車夫:“跟去看看�!�
裴傾登時心中難受,他本意是讓暮晚搖看言尚的笑話,而今卻是暮晚搖主動要跟去看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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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言尚答應這些百姓,為南陽祈晴。
南陽霖雨,從二月一徑下到了四月。言尚被百姓們圍著,吩咐關閉坊市各門。他安排在南陽位置最正中的地方建置土臺,臺上置壇及黃幡,眾人禱告以祈天晴。
暮晚搖的馬車停在一家茶舍的門口,見到四面八方,越來越多的百姓圍了過來,都一個個跪在臺下,口上念念有詞地祈禱雨停。官吏們如臨大敵,在其中梭巡,最怕這時候有人趁亂鬧事。
百姓們和官吏們發(fā)生著沖突,官吏們讓百姓們分散開,或者干脆回家去,百姓們則吵著要是雨不停怎么辦,官吏們在害他們。
吵嚷中,他們忽然抬頭,見到言尚被人扶著登上了臺。
雨水從四面八方澆灌而來,言尚白袍如雪,被雨打濕,他眼上所蒙的紗帶輕揚,更襯得他蒼白清逸。他立在高臺上,就這般坐下,向下方諸人拱手。
言尚道:“我親自于此祈晴,煩請諸位鄉(xiāng)親莫要爭執(zhí),恐驚了天意�!�
百姓們呆呆地仰頭,看著他們的縣令坐在幡旗下,面容清矍俊美,年輕如斯。他就那般坐在那里,看著巫師們禱告,看著巫師們戴著面具跳舞。風雨從四方襲來,飛上他早就濕透的衣袍。
他便看著更加瘦,更加清如月光。
他只那般安靜坐著,一言不發(fā)。
漸漸的,下方的騷亂平了下去,百姓們肯聽官吏們的安排分散開,不再聚在一起。他們安靜地在下面看著巫師們祈禱天晴,再不亂說話,不亂走來走去。
從天亮到天黑,整整三個時辰。
每當焦慮時,他們抬頭看一眼仍靜坐臺上的府君,便重新心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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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個時辰,這里除了巫師們的禱告聲,除了雨水聲,再聽不到人說話聲。
坐在車中,裴傾看得出神,暮晚搖看得專注。
她坐在車中仰望坐在雨中的他,腦海中驀地想到了嶺南那場雨下,他背誦《碩鼠》時的樣子;又想到當年刑部大牢中,他與她爭執(zhí)民生……而今她看著他就那般坐在大雨中,陪著這些百姓,幫著這些百姓。
他是那般美好。
他如白鶴,他如珠玉,他是發(fā)著光一般的人。他讓人不由自主地仰視他,不由自主地跟隨他。
暮晚搖目光一眨不眨,她囑咐外面的侍女:“去找干凈的男子衣裳來。”
裴傾猜到了她要做什么,可是他心中酸澀,自愧無比,根本說不出阻攔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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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巧合,黃昏的時候,雨竟然停了。
百姓們卻不覺得這是巧合,只覺得是他們的府君感動了上蒼,歡呼不已。
言尚被云書從臺上扶下來的時候,全身濕透,滿身冰涼。他顏色蒼白,手都有些顫抖。忽而,他聽到云書又憋屈、又訝然的聲音:“……娘子!”
言尚抬臉。
暮晚搖由侍女們撐著傘,她手臂搭著一件灰色的兔皮裘衣,向這邊走來。
下一刻,一件裘衣,披在了精疲力盡的言尚身上。
女子溫軟的身體靠近,她踮了腳來為他披上衣裳。她一言不發(fā),呼吸卻拂在他脖頸處,讓言尚出神。她手指按在他后頸,示意他低頭,為他系好領口的帶子。
言尚怔忡,再次聞到她身上熟悉的氣息。他猛然察覺自己身上被披了什么,當即愕然,覺得如此太過不妥。言尚向后退,卻不妨暮晚搖正踮腳為他系衣帶。他這般一退,當即把她帶得驚呼一聲,被他扯得趔趄。
言尚心如重擊。
又聽到百姓們撲過來的聲音:“府君!府君,多謝府言尚伸手拽住被他扯得跌撞的女郎,不讓她摔倒。他又恐懼那些百姓們不知進退,因太過熱情而撞到了嬌弱的她。如此一來,他竟是伸手接住了跌過來的她,將她抱在了懷中。
她的臉挨上了他脖頸。
剎那間,他臉頰如被火燒,抿起的唇角浮起一絲不自然的弧度。他抱著她,護著她不被人撞到。
手攏著她,他掩飾自己的心跳,可他手指搭在她背上,卻千鈞一般,禁不住手指顫了顫。
……是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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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傾聲音跟上來:“……娘子�!�
言尚扶著暮晚搖的手臂,將她推開。
暮晚搖抬頭看一眼他,見他面色如常,她也給他披好了裘衣。暮晚搖沒說什么,便這樣被裴傾帶走了。裴傾回頭,看眼身后那眼蒙白紗的青年郎君。裴傾有太多的話想說,然而又一句說不出來。
……有人如斯,他又能說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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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凌亂,言尚茫然地立著,辨別不住周圍有誰來了,又有誰走了。
空落落地立了一會兒,言尚輕聲問身邊圍過來向他道謝的一個百姓:“方才離開的那位女郎,她眼睛……是不是有些圓,眼尾又上勾,像是……貓一樣?”
這個百姓點頭:“對對對!特別勾人的眼睛。哎呀,那娘子真好看……”
言尚怔怔立在原處。
他又臉紅如血,又心傷如碎。他既喜悅,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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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她是誰了。
第122章
應付完百姓,
言尚回到住舍,
一直魂不守舍。因他眼睛成了這樣,
夜里點不點燈變得不重要,
于是他便坐在黑暗中,
獨自出神。
那個未婚夫,人稱“裴郎君”,
應該就是暮晚搖的未來駙馬,
裴傾了。
言尚心里在想下午時他從臺上下來后,
她過來給他披衣。她的手搭在他后頸上,輕輕地撫一下。她靠在他懷中,
睫毛輕輕地刷過他的脖頸。
他的身體,好像完全記得她。好像她只要靠過來,他還沒反應,他的身體已經先行蘇醒。
言尚又在想更早的時候,
當在山道上和他重逢,
看到他出現(xiàn),她是用怎樣的眼神看著他。
言尚有些惱如云書、韓束行這些人,應該早就知道是暮晚搖,可是他們也許是被暮晚搖威脅著,
誰也不告訴他。
他便一直不知道她就在自己身邊。
她站在他身旁,看著他。
越是想這些,
言尚越是感到難過。他一手撐住自己的額頭,懷中那顆心臟,感覺到一陣猛烈的疼痛。他感受到暮晚搖的變化,
換在三年前,她怎么可能安靜地看著他,卻不過來戲弄他……她變了,長大了,成熟了。
知道什么可以靠近,什么不可以靠近。
而這些都是血淋淋的成長代價。
拋卻了下午時認出她時那片刻的激蕩和歡喜,到了晚上,言尚難過的不行,他近乎自我折磨般地想這些。越想便越恨自己,越想越覺得她變得這般安靜成熟,都是他的錯。
如果不是他,她依然活潑愛鬧,依然趾高氣揚……
他一直恨自己出現(xiàn)在暮晚搖生命中,讓她再一次受到人與人情感的傷害。尤其這一晚,他更加恨自己的壞。
當她乍然出現(xiàn)時,比起滿心驚喜更多的,便是言尚對自己的否認和折磨。
所以他更是跟自己強調不要去靠近她,不要再去影響她。
他這樣的人,根本不配去喜歡一個女郎,去動什么情,得到什么愛。他最不應該去害暮晚搖傷懷的。而今她有了對她好的裴傾駙馬,他更該遠離她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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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認出了暮晚搖,卻什么也沒說,只當仍不知道。云書等人每天為了瞞住他那個人是暮晚搖,便整天辛苦做戲,言尚也不說。
他其實也沒必要說。
因他第二日就得了風寒,發(fā)燒發(fā)得厲害,病倒了。
暮晚搖和裴傾用早膳時,裴傾跟她說起離開南陽的事。
暮晚搖正在出神,裴傾說了兩遍她才聽到,她道:“不是你要好好看看言尚么?這才看了兩天,你就不想看了?”
裴傾情緒低迷,自嘲道:“昨日見言二郎雨天祈晴,他在雨里坐了整整三個時辰,所有百姓都在看著他,殿下也在看他……我便不想再看了。我知道我比不過,再待下去,也許自取其辱�!�
他怔然道:“……來之前,我以為他是沽名釣譽,我沒想到他真是這樣的人�!�
暮晚搖低頭喝口茶,心想她喜歡過的人,怎么會不好。
她一直對裴傾很無所謂,她如何努力都對他提不起一絲熱情。她之前總是奇怪自己是怎么了,又總是時不時地對裴傾覺得厭煩……然而今日裴傾這般夸言尚,暮晚搖竟難得的對裴傾生了點兒高興的心情。
裴傾再次催促暮晚搖和他離開南陽。
暮晚搖心中猶豫,沒說話。
她心里想自己該離開了,因她昨日為言尚披衣時,她靠近他時,心跳聲比雨聲還大。那是她平靜了三年的心,重新跳得這么厲害。暮晚搖當時便駭然,怕自己再待下去,對言尚放不開。
她現(xiàn)在還能控制自己,但她真的怕過兩天,她就控制不住。
但是暮晚搖又不愿意離開。因為她記掛言尚的眼睛。
看不到他眼睛復明,她心中就會充滿自責。時間過去了三年,她開始回想當初牢獄之災對他身體造成的傷害。她總覺得這其中有自己放任的責任……暮晚搖這般不說話,裴傾心中不禁涼下。
暮晚搖猶豫著:“待我寫封信,找個名醫(yī)來這里,我們便先離開吧……”
裴傾正要高興,侍女秋思噠噠噠地從外跑進來。隔著簾子,秋思緊張道:“娘子,言二郎病倒了。”
暮晚搖一下子便站了起來,于是,也不準備走了,也不準備收拾行李了,暮晚搖被侍女們擁著去看言尚了。裴傾起身,看她走得那么快,他呆了半天,心中頹然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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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醒來時,覺得自己周身都出了汗。可是他疲累無比,便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只想等緩一緩,再起來去洗浴。
而他便這樣靜靜地躺著。反正睜眼閉眼,在他眼里都是一片黑。
他不是自暴自棄的人,最近一個月,他已經學會了習慣和黑暗為伍。而且眼睛看不見,其實能讓他靜下心,想更多的事……
言尚便這樣發(fā)著呆。
忽然,他聞到一陣女郎身上的香氣。他心生駭然,渾身緊繃,下一刻,便感覺到床板壓了一下,有人坐了過來。言尚愣了愣,開始覺得看不見不好了。
暮晚搖不知道坐在這里坐了多久,他竟然到此時才發(fā)現(xiàn)……言尚心潮起伏時,忽覺得自己的手指被人握住了。
他僵硬,糾結了一會兒,心想隨她去了,他當不知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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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坐在這里看言尚看了一個時辰了。
傍晚時他的燒便退了,仆從又喂他喝了點兒粥,暮晚搖全程這么看著。后來仆從們走了,暮晚搖就看著言尚昏睡。她坐在床畔邊看他睡覺,竟然絲毫不覺得厭煩。
他可真是靜。他睡覺的時候,一點兒也不動,也不翻身,老讓暮晚搖懷疑他是暈了還是睡了。
而再好看的人,看一個時辰也會看得不耐煩。
暮晚搖心中掙扎許久,心想反正他睡著了,她還是想碰一碰他。心中剛下定這個決心,暮晚搖便心里為自己歡呼鼓勁,坐到了床上來。她向他修長的手指伸了過去,第一時間,先把他的手握在了手中,一根手指頭一根手指頭地玩。
言尚心中無奈,想:也好……反正只是手而已。
但是暮晚搖很快不滿足。
言尚腰僵了一下,因他感覺到女孩兒柔軟的手指,隔著單薄的中衣,搭在了他腰上。暮晚搖伸出自己的拇指和中指,比出一個長度來,她手指在他腰間徘徊……
言尚面上浮起桃紅色,腰被她弄得越來越僵,他又得努力讓自己裝睡……他聽到暮晚搖小小的聲音:“腰好細呀�!�
言尚怔住,像是被悶棍敲來。
她的聲音軟軟的,沙沙的,他三年都沒有聽過了。
暮晚搖不滿地說了第二句:“比以前還要細。你真的瘦了好多啊�!�
她又自我滿足,沾沾自喜:“不過我的腰還是比你細�!�
言尚:“……”
他唇角忍不住繃住,忍著那股兒笑意。他臉上更紅,心想她都在想些什么啊……不,他不能這么想,他應該想她怎么能這樣玩他。
她已經有未婚夫君了,怎能在旁的郎君房里待這么久,還玩人家?
言尚陷入這般糾結中,傾而,暮晚搖傾下身來,抱住了他。他手指忍不住跳了一下,感受到女郎纖柔的、水一樣的身體,揉入了他懷中。言尚手足無措,開始后悔自己為什么要裝睡。
他該尋找合適的時間醒來吧……不能讓暮晚搖這般胡鬧了。
但是在這種掙扎下,言尚白紗下的眼睛睜大,他心中涌起一絲渴望。他想看一看她……他想知道她現(xiàn)在長什么樣子。
可是他眼睛看不見了,他都不能看一看她。而等他眼睛好了,她一定已經離開了。
他始終不能看她一眼。
暮晚搖臉埋在言尚懷中,她手摟著他的腰抱著他,她聞到他身上的氣息,有些心滿意足的快樂。每個人和每個人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樣,言尚身上的氣息便是那樣清清淡淡的,陽光一般,海水一般……
暮晚搖忽而一頓。
聽到了自己臉下那劇烈無比的心跳聲。
一聲比一聲快,一聲比一聲猛。
暮晚搖不可置信地抬起臉,她看到言尚還是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可是他臉上浮起的紅色……他在裝睡!
暮晚搖皺眉,心中頓生不悅。
他……對一個陌生女人的靠近,有這么強烈的感覺?
淫蕩!
齷齪!
惡心!
不守……夫道!
不是說快成親了么?他對除了他未婚妻的女郎,身體反應居然這么強烈?
暮晚搖刷地起身,丟開了他,她冷冷地站在床沿邊,怒瞪那個裝睡的男人半天,轉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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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便再不去看言尚了。
但是她還是給長安寫了一封信,讓侍御醫(yī)中一位眼科圣手離開長安來南陽,就以她的名義,讓人來治眼睛。
南陽雨停了,因為惱怒言尚,暮晚搖憤憤不平地開始吆喝讓人收拾行李,準備離開南陽了。裴傾那邊自然高興不提,言尚這邊也不阻攔,還讓人來問兩位貴人需不需要南陽本地的特產,他讓人送些給二位。
他的好意都送到廂房門口了,卻被暮晚搖全都退了回去。
暮晚搖冷冰冰:“不需要他的假好心!”
這一晚,暮晚搖因莫名的情緒低落,而坐在園中發(fā)呆。她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眼看著天一點點黑了,府上生起了燈籠,一層清寒夜霧籠上府邸。迷霧重重,云涌長廊。
坐了很長時間,身后跟隨的侍女秋思都站得有點兒身體麻了,正要勸公主回去時,一直坐著的暮晚搖眼睛動了動,向一個方向看去。
暮晚搖和她的侍女便看到長廊另一頭,言尚走了過來。
他身邊沒有仆從陪著,他就這樣一路扶著墻和柱子過來。清薄的春衫在夜風中徐徐飛揚,他的面容一貫溫潤,哪怕經常被臺階絆到。
言尚走路走得十分小心,但是這么大的院子,他做瞎子才不過一個月,真不熟悉每一個地方。他又要被一個臺階絆了時,左手忽然有人托住,扶住他的手臂,手掌向上,纖纖五指貼住他的手腕。
言尚一僵,然后便要退。
暮晚搖不讓他退,抓著他手臂。她向秋思使個眼色,秋思便代她開口:“郎君,你莫慌,是我們。我們娘子在院子里休息,正好看到郎君過來,見郎君要摔了,才過來扶一把�!�
秋思代自己好奇問:“可是郎君,你身邊的仆從呢?你一個人出來好嗎?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啊?”
暮晚搖托著言尚的手臂,贊許地看一眼秋思:問得好。也是她想知道的。
言尚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知道是暮晚搖扶著自己,他便更加不自在,又很懷疑自己的衣裳有沒有穿好,是否有哪里不妥。但他很快摒棄自己這些雜念,暗自羞惱自己的不莊重。
言尚溫聲回答:“不是大事,我臨時想起一些公務,便想去縣衙一趟。這里離縣衙并不遠,云書被我派去傳一些話,我便尋思著自己能不能過去縣衙。”
他羞愧道:“如此看來,我有些高估自己,驚擾夫人了。我還是回房吧�!�
秋思在暮晚搖的眼色下,連忙道:“不用呀!郎君,反正不遠,我們陪你去縣衙走一趟好了�!�
言尚推拒,暮晚搖這邊堅持,言尚推拒不了,只能接受。
于是他便這樣被暮晚搖扶著手臂,一路向府門外走去。
不管一路走來,仆從們臉色有多古怪,秋思只笑嘻嘻地跟在兩人身后,瞪開那些想來打擾公主和言二郎的人。她正是十五歲時最為活潑青春的年齡,看到自家公主扶著言二郎,二人的影子落在長廊上,秋思看著,便覺得十分賞心悅目。
公主風流雍容,言二郎神清骨秀。
這般般配,怎能讓旁人來打擾?
秋思和之前的春華、夏容都不一樣,她沒有見過暮晚搖最艱難的時候,只見過公主一路權勢越來越高的時候。所以在秋思眼中,公主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公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從來就不會覺得公主有了駙馬就如何如何。公主才是最大的,公主就算嫁人了,想養(yǎng)面首都不用理會駙馬。何況公主現(xiàn)在還沒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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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懷心思,這樣詭異地出了府。
言尚被暮晚搖扶著的手臂都覺得麻了,他一路當作不知是她,腦子里又在絞盡腦汁想該如何勸退她。然而暮晚搖卻很高興,大約她覺得為一個盲人引路很好玩,便引路引得格外認真,愛上了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