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開始季亞楠受不了,來勸他,說了很多為他好的話,但蘇洄一個字也聽不進(jìn)去。
他變成機器,完全沒有反應(yīng),唯一運作的時間是深夜,會像往常那樣來到桌前拿出信紙寫日記。
越是病得嚴(yán)重,他越是喜歡寫,但信的內(nèi)容總是很病態(tài),甚至像是另一個人,是蘇洄幻象中的分.身。
這些都被他鎖進(jìn)了柜子里。
第三天,天氣很差,灰蒙蒙的,讓蘇洄不由得想到陪寧一宵拿骨灰的那天,想到那片蕭索的海。
十二月已經(jīng)過去一半了,他很想逃走,要送給寧一宵的生日禮物還沒做完。
蘇洄發(fā)覺,原來痛苦與痛苦之間也存在差異,過去的自己受病理操控,認(rèn)為人生毫無意義,想消失,想離開�?涩F(xiàn)在不一樣,他很想留下來,想和寧一宵在一起,明明是很小的心愿,但卻辦不到。
無論念多少次佛經(jīng),都無力回天。
中午時,他的房門又一次被打開,蘇洄躺在地板上,以為是送飯的傭人,因此沒有反應(yīng),可他看到了季亞楠的鞋,便條件反射地說:“我不要分手�!�
季亞楠嘆了口氣,眼眶里蓄著淚水。她轉(zhuǎn)過臉抹了眼淚,頓了頓,才告訴他,“你叔叔走了,凌晨的時候他自己……”
她沒辦法說下去,停頓了片刻,克制住情緒,“沒搶救過來�!�
蘇洄反應(yīng)很遲鈍,腦子里第一時間浮現(xiàn)出叔叔的笑臉,他牽著自己去看畫展,帶著他在藝術(shù)館游蕩。
五分鐘后,他坐起來,直視季亞楠,“你騙我�!�
季亞楠像是毫無辦法似的,落了淚,“明早八點,跟我去參加葬禮,衣服我讓張阿姨給你備好。”
她說完轉(zhuǎn)身離開,在關(guān)門之前腳步一滯,補了一句。
“多少吃點東西,不然哪有力氣去和你叔叔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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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引用的是《路邊野餐》這部電影里畢贛導(dǎo)演寫的詩,只摘了其中兩句
第67章
【一更】P.愛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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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將近一個小時,
蘇洄才慢慢消化這個噩耗。
就好像他的天空本就一片黑暗,但幸運的是亮著幾顆星,讓他的夜晚不至于太孤單,
但現(xiàn)在,又一顆星星滅掉了。
園丁過來了,在花園里除草,冬天的最后一茬野草。即便玻璃門被緊鎖,
蘇洄似乎也聞到了那股草腥氣,
他拉上窗簾,跑到浴室里吐了。
蘇洄發(fā)現(xiàn),人真的很容易消失在這個世界。他的叔叔,
寧一宵的媽媽,都是說不見就不見,不像電影,
有劇透,
有預(yù)警,
真實世界糟糕得就像打地鼠的游戲,只是他們不是拿著錘子的人,而是慌忙逃竄的地鼠,疲于應(yīng)付一個接一個的重?fù)簟?br />
他很想逃離,很想留住,
但他只是一只困在洞里接受現(xiàn)實的地鼠。
一整個下午,蘇洄都在房間里念書,
很大聲地念出來,
用以對抗躁狂和痛苦。天暗下來,
他想到什么,從床底的收納抽屜里找到之前許久沒有打開過的箱子,
輸入密碼將其打開,在最底層翻到一個小盒子,里頭裝著一些簡易的紋身工具。
這是他之前躁期興致勃勃買下來的,但等東西送到時,蘇洄已經(jīng)轉(zhuǎn)入郁期,根本提不起任何興趣,再后來就被遺忘了。
里面的工具比他想象中還要少,蘇洄展開長長的使用說明,控制不了自己不念出來。
于是他拿上所有工具,把自己關(guān)進(jìn)了浴室,脫掉上衣,念過一遍使用說明后,他找到自己覺得合適又夠得著的一處皮膚,用酒精棉片消毒。
亢奮操縱著他的大腦,明明讀過說明,蘇洄卻還是任性地沒有照做,沒有拓印,直接上了墨,對準(zhǔn)胯骨處的皮膚。
刺青比他想象中痛,也比他以為的要難很多。每扎一次,他都會想到寧一宵的臉。
浴室的暖氣將他弓著的后背烘出薄薄一層汗,額頭也是,蘇洄手有些抖,刺一會兒停一下,只是一行英文,他卻花了三個小時才弄完。
成果比他想象中漂亮,蘇洄對著鏡子照了照,皮膚上微微的凸起和發(fā)紅,都讓這更加真實,套上上衣和外套,他盤腿坐在落地窗前,欣賞著夜晚的花園,開始哼歌。
哼到一半,蘇洄忽然停下,因為他發(fā)現(xiàn)花園里的魚缸也不見了。
第二天清晨,傭人打開門,將他們準(zhǔn)備好的適合葬禮的衣服帶了過來。蘇洄就像個任人擺布的娃娃,套上全黑的襯衫、西服,以及黑色大衣,最后,同樣一襲黑色裝扮的季亞楠也走過來,為他別上一枚白色綢制襟花,看上去很像白山茶。
蘇洄表現(xiàn)出和躁期極不相符的安靜,季亞楠說什么,他便點頭。出于特殊的家庭關(guān)系,這次只有他們母子前去,出門前,蘇洄看到憔悴的外婆從樓上下來,他走過去,任外婆抱了抱。
“別太傷心。”外婆撫摸他的頭發(fā)。
蘇洄搖頭,他看了一眼正在打電話的母親,小聲對外婆懇求,“外婆,我可以借一下你的手機嗎?”
外婆想了想,應(yīng)允了。
蘇洄拿到手機,立刻給寧一宵撥去電話,但無人接聽,他的時間不夠,只能快速發(fā)了一條短信。
[我是蘇洄,寧一宵,我現(xiàn)在在家,你不要擔(dān)心我,我沒事的,我會快點去見你。]
短信發(fā)出去,蘇洄把手機還給外婆,還沒來得及多說一句,就聽到媽媽叫他快點出去。
季亞楠開著車,蘇洄坐在副駕駛上,車內(nèi)顯得極為安靜。
天色陰沉得就像一塊泡漲腐爛的海綿,不用擰,就好像要滴出水來。
蘇洄靠著車窗玻璃,一聲不吭,好像那個躁動的自己已經(jīng)被切割出去了。
季亞楠開口,交代了一下流程,說他們會先去叔叔家里,接了嬸嬸一起去靈堂。
蘇洄對大人的事不發(fā)表任何意見。
叔叔家和他們離得并不遠(yuǎn),小時候蘇洄經(jīng)常去,所以到現(xiàn)在也還記得路線,只是后來外公不讓他去,叔叔也不在家住,他們總是見不到。
有時候蘇洄會夢到他,在夢里和叔叔說話,他覺得叔叔應(yīng)該也會這樣夢到自己。
小叔家里聚集了一些親戚,臉生臉熟的都有,蘇洄跟在季亞楠后頭,乖順地同他們打招呼,但也只是點頭。不過因為場合特殊,大家都沒心情寒暄,也不介意蘇洄的沉默。
季亞楠雖然只是蘇家之前的大媳婦,但接管了亡夫生意之后一直很照顧蘇家,包括蘇晉的弟弟蘇昀,她說話很有分量,許多蘇家的親戚都上前與她攀談,蘇洄有些無所適從,退避了些,站在母親身后。
“小洄,你上去叫嬸嬸下來吧�!奔緛嗛仡^,對蘇洄說,“一會兒記得把這個給嬸嬸,是殯儀館那邊的紙質(zhì)文件�!�
蘇洄點了頭,從媽媽手里接過黑色紙袋,轉(zhuǎn)身一步步朝樓上走去。
他還記得這座房子的布局,也記得小叔和嬸嬸的房間是二樓最里面那間。二樓的房間門都開著,唯獨最里面的主臥關(guān)著,蘇洄走過去,敲了敲門。
房內(nèi)沒有任何回應(yīng),他又試了一次,還是一樣。
他的手摁在門板上,忽然發(fā)現(xiàn)門并沒有上鎖,一推就開了。
“嬸嬸?”蘇洄看著門自己緩緩打開,視野逐漸擴大,但房間里并沒有人,也沒有回答。
蘇洄又叫了一遍,也走進(jìn)去。房間里收拾得極為干凈、整潔,他走進(jìn)去,發(fā)現(xiàn)床頭柜上有張紙條,上面寫著寥寥幾行字。
蘇洄讀完,手猛地僵住,不自覺就松開了,那輕飄飄的紙如同白色幽靈,搖晃著落到他腳邊。
而此時,蘇洄才發(fā)現(xiàn),一旁的衣柜門沒能完全合攏,夾著一片黑色裙擺。
他抖著手,打開了衣柜的門,然后直接坐到那張被鋪得沒有一絲皺褶的床上,手指抓緊床沿。
“媽……”蘇洄強迫自己站起來,想離開這個房間,他大聲喊了媽媽,重復(fù)好多遍,直到季亞楠的高跟鞋聲傳來,看了一眼倚在走廊墻壁的他,大步邁入主臥。
蘇洄怎么也沒想到,原來他參加的是兩個人的葬禮。
警察很快來了,問了蘇洄很多問題,可他能說的并不多,他們看了嬸嬸留下的紙條,又檢查了一遍衣柜,很簡單地下了判定。
靈堂里的陳設(shè)也發(fā)生變化,他們在叔叔的黑白照片旁擺上了嬸嬸的,成雙成對,兩個人都是年輕時候的樣子,笑得很燦爛,很般配。
蘇洄跪在蒲團上,好像被打了麻痹的針劑,面無表情。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被嚇到了,挨個過來安慰他,擁抱他,給他端來熱的姜茶,只有季亞楠知道,不只是因為這些。
致辭的時間到了,親戚和朋友走到話筒前,拿出寫好的哀悼詞念出來,氣氛一度很沉痛,大家都小聲啜泣,抹著眼淚。
直到嬸嬸的親妹妹走上前,她原本是照著念的,可念到一半便將準(zhǔn)備好的稿紙揉成團,掩面哭泣。
“我只寫了姐夫的……沒想過姐姐也要走……”
她哭著說,“姐夫剛確診的時候,我們都勸過,讓我姐和他離婚,她說什么都不肯,可是精神病人哪里還有什么愛不愛的?發(fā)病的時候他會發(fā)瘋,會打人,好了又抱著姐姐哭,我知道他們很相愛,可是,可是……”
蘇洄想到了那張遺書,其實只有兩句話。
[我一直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所以早就做好了準(zhǔn)備。可能這對你們很殘忍,但我愛蘇昀,不要難過,這是最好的選擇。]
她沒能說完,外面突然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季亞楠看過去,說了一句糟了,你嬸嬸的媽媽來了。
蘇洄也回頭,看到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在外面大哭,被其他親戚攔著,歇斯底里的哭喊戳破了蘇洄自我麻痹的最后防線。
“你為什么非要和他一起走�。∥铱蓱z的女兒……早就告訴你不要和他在一起!他是神經(jīng)病,你是好端端一個大活人啊!作孽啊……”
蘇洄忽然就哭了出來,淚如泉涌,他垂下頭,用手背去擦,可越擦仿佛越多。
季亞楠看到,抹了自己的眼淚,強行把蘇洄拉到自己懷里,什么也沒說,只是拍他的后背。
這像是一個殘忍至極的、關(guān)于愛的死亡教育。
葬禮快結(jié)束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中午,不知道是誰請來了法師。披著袈裟的法師做著令蘇洄麻木的儀式,為往生者誦念完經(jīng)文,帶著他的徒弟,挨個走向每一位出席的賓客,贈予他們佛牌。
他們經(jīng)過蘇洄,徒弟將重復(fù)了許多遍的介紹又念了一遍,“這塊是開光佛牌,可保平安順?biāo)��!?br />
季亞楠見蘇洄不接,拿手肘暗暗碰了碰他的手臂。
蘇洄這才伸出雙手,從徒弟手中接過佛牌,“謝謝法師。”
正當(dāng)法師要走時,蘇洄又出聲阻攔,“法師,怎么樣才能心想事成呢?”
季亞楠側(cè)目,小聲提醒他,“蘇洄�!�
而法師腳步一滯,回頭看他,面帶慈和的笑容,好像是被他孩子氣的提問逗笑了,“小施主,一切諸法因緣生,心生則種種法生,你心中有想,就會種下因,但想事成,還需踐行外緣,才能造成因果。俗話說心誠則靈,常做善事,心中常存善念,時時在心中發(fā)愿,善念會成真的�!�
蘇洄雙手合十,眼中含淚,“謝謝您。”
季亞楠看不懂,不明白為什么蘇洄突然要向過去他從不相信的佛法解惑。事實上蘇洄也不懂。
他走投無路,只是想尋一個寄托,什么都好。
此時此刻,從來貶斥唯心主義的蘇洄,也學(xué)著其他人一樣,虔誠地跪在蒲團上,將佛牌置于合掌之中,磕了三次頭。
他決定以后要每天為寧一宵祈福一次,就當(dāng)在心中發(fā)愿,求他健康快樂,前途光明。
離開時,季亞楠帶著蘇洄回到車上�;爻虥]那么沉默,季亞楠試圖和他溝通。
“小洄,我知道你現(xiàn)在心里很難過,但有些話媽媽還是要說�!�
“媽媽也很后悔,今天不應(yīng)該讓你一個人上去找嬸嬸,我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但說實話,其實事情發(fā)生之后,我好像也不那么意外。你小叔和你嬸嬸是初戀,他們倆剛談戀愛,就和我還有你爸一起吃飯,那個時候我就覺得,他們好甜蜜,好懂對方,就像是那種電影里要白頭偕老的靈魂伴侶�!�
她說著,聲音有些哽咽,“但誰都想不到,你叔叔會得那樣的病,說實話,精神分裂的癥狀真的很可怕,有一次他來我們家吃飯,你不在,本來大家聊著天,很開心,突然他就把桌子掀翻了,我印象很深刻。像這樣的情況,你嬸嬸經(jīng)歷過多少次呢?”
蘇洄沒什么表情,捏著佛牌盯著窗外,一動不動,卻也不打斷她。
“最可怕的是,他有自.殘傾向,三番五次試過,后來沒辦法,只能住院,關(guān)起來……”季亞楠頓了頓,緩了一會兒才繼續(xù),“一般來說,大家都會把關(guān)注點放在那個生病的人身上,很少會有人關(guān)注病人的伴侶,我也勸過她離婚,但她太愛了,根本沒辦法離開他�!�
紅燈,季亞楠將車停下,看了一眼蘇洄。
“其實我不覺得你們年輕人的愛情膚淺,我也知道,你第一次喜歡一個人,你愛他,他可能也愛你。但是小洄,有時候不那么愛反而更好,怕就怕感情太深。我和你爸是一個例子,你爸走了,我還能勉強走出來,但是你嬸嬸做不到,她連多捱一夜都做不到�!�
“長痛不如短痛,這話是有道理的。媽媽要說一句比較殘忍的話,你是病人,要對你愛的人負(fù)責(zé)任�!�
蘇洄想,這一天可真長,像一場沒有盡頭的凌遲處死。
而媽媽說的這一番話,就是最后那幾刀,狠狠剜在心頭。
季亞楠陷入沉默,一分鐘后,手機忽然響起,她看了一眼號碼,是重要的工作電話,于是將車停在路邊,自己下車去接。
她沒有給出任何囑咐,蘇洄坐在副駕駛望著媽媽,解開了安全帶,小聲打開車門,毫無猶豫地向馬路對面跑去。
兩分鐘后,季亞楠掛斷電話,看到空蕩蕩的車子,嘆了口氣。她點了一支煙,站在路邊安靜抽完,才開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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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晚一點有二更
第68章
【二更】P.寒潮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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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洄從車上逃走,
沒有手機,身無分文,穿著昂貴的大衣游走在街頭,
憑著記憶走到了寧一宵的公司樓下。
這是距離他最近的地方,也是這個時間點寧一宵最有可能在的地方。
他在樓下等了十分鐘,發(fā)現(xiàn)時間很難捱,于是走進(jìn)大樓。因為來的次數(shù)不少,
保安大伯已經(jīng)認(rèn)識他,
還同他打招呼。
“哎,你不是那個老來這兒等人的小伙子,今天怎么穿得這么正式啊�!�
蘇洄沒心思寒暄,
“伯伯,可以讓我上去找個人嗎?”
保安大伯猶豫了一下,還是給他開了門禁,
“登個記先。”
蘇洄按照要求登了記,
然后坐電梯到寧一宵所在公司的樓層。前臺攔住他,
詢問他有沒有預(yù)約。
“沒有,我只是想找一個在這里上班的人,他的名字叫寧一宵�!�
前臺小姐有些為難,“這個……您是有什么急事兒嗎?我們公司不讓隨便進(jìn)的�!�
“我就見他一面就好,他是技術(shù)部的,
真的是你們這里的員工�!�
正說著,里面走出來一個人,
看了一眼蘇洄,
詢問前臺,
“怎么了?是找人?”
前臺點點頭,“是的張總,
這位先生想找技術(shù)部的寧一宵�!�
蘇洄立刻轉(zhuǎn)向那位張總,可還沒開口,對方就說出一件令他怎么都想不到的事。
“寧一宵啊,我有印象,技術(shù)部的實習(xí)生,不過他沒有通過實習(xí)考核,昨天就已經(jīng)離職了�!�
對方說完便走了,留蘇洄愣在原地。
他想了很久都沒有想通,寧一宵怎么可能通過不了實習(xí)。
如果連寧一宵都無法通過,還有誰可以?
蘇洄很想質(zhì)問他們,但怕自己一旦發(fā)了脾氣就收不住,像個真正的精神病人一樣歇斯底里。
但他就是想不通,為什么他們要欺負(fù)寧一宵?憑什么要欺負(fù)他?
他像只孤魂一樣流落街頭,走了很久,走到腳都酸了,才回到他和寧一宵的“家”。像第一次離家出走那樣,沒有帶鑰匙的蘇洄蹲在他們的家門口,埋著頭,分開的這幾天太漫長,在腦海不斷地浮現(xiàn)出真實的片段,令他沒辦法喘息。
大約半小時,蘇洄便聽到了樓道里傳來的腳步聲。
他抬起頭,看到寧一宵的腿,就在眼前,可蘇洄卻站不起來。
“蘇洄?”寧一宵手里拎著袋子,好像剛?cè)ベ徫铮呱锨�,把蘇洄扶起來,“你怎么自己回來了?鑰匙呢?我還想著今天去你家找你�!�
蘇洄沒有回答,等他開了門,又關(guān)上門,才緊緊地抱住了寧一宵。
他將臉埋在寧一宵鎖骨,很貪婪地嗅他身上干凈柔和的氣味,感受他皮膚的溫度。
寧一宵很輕地用手撫摸他的頭發(fā),低頭吻他發(fā)頂,抱著他,“是不是和家里人鬧矛盾了,不開心?”
蘇洄搖了頭,把心底那些隱隱作祟的東西都壓下去,啞著聲音說:“寧一宵,我好想你啊�!�
寧一宵聲音帶了些許笑意,他一點也不覺得這么幾天并不長,反倒說:“我也是,很想你�!�
蘇洄知道他聯(lián)系不上自己,這幾天一定非常擔(dān)心,于是解釋說:“我手機被收走了,沒辦法聯(lián)系你,今天是用我外婆的手機給你打的電話�!�
“我猜到了,沒關(guān)系�!睂幰幌砷_些,撫摸蘇洄的臉頰,感覺他好像哭過,眼皮微腫,于是低頭吻了吻他的眼瞼。
“寶貝,不難過了,好嗎?”
蘇洄聽到這個稱呼,差一點流淚。他發(fā)現(xiàn)即使有那么多的暗示,那么多血淋淋的前車之鑒擺在眼前,只要看到寧一宵,被他抱緊,自己還是舍不得,還是很自私地想留下他。
“嗯。”蘇洄深呼吸,假裝出開心的樣子,低頭去看寧一宵的購物袋,“你買了什么�。窟@么多。”
“一些你愛吃的�!睂幰幌f,“我想著今天去你家找你,如果能把你帶回來,就給你做好吃的�!�
“那我要吃雞蛋羹�!碧K洄起身,笑著對寧一宵提要求。
“好,想吃什么都可以�!�
寧一宵不讓蘇洄幫忙,甚至不讓蘇洄進(jìn)廚房,他只好站在廚房門口,安靜地凝視切菜、煮菜的寧一宵,廚房的光把他高大的身影照得有些模糊,漸漸地,他的輪廓縮小了,變成蘇洄夢里那個像流浪狗一樣的小孩。
蘇洄看著小小的寧一宵忙東忙西,給自己做飯,給受傷生病的媽媽做飯,突然很想向佛祖或是上帝祈禱,求他們讓一切從頭開始,讓寧一宵可以托生于一個幸福的家庭,別讓他受那么多罪。
他的一輩子實在是太苦了,蘇洄不想讓他這么苦下去。
吃飯的時候蘇洄挨著寧一宵坐,像只黏人的小貓,在主人身邊大口大口地吃,吃得很香,讓寧一宵不由得笑了,逗他,“你這幾天不會一直鬧絕食吧,餓成這樣�!�
蘇洄也笑了,結(jié)果一笑就嗆住,咳嗽得眼淚都流出來。
“慢點兒。”寧一宵拍著他的后背,“喜歡吃,明天也給你做�!�
“嗯,明天可以放蝦仁嗎?”
“當(dāng)然�!�
這間出租屋很小,說是一室一廳,其實那個所謂的客廳比臥室還小,只能擠擠挨挨地放一張雙人沙發(fā),別的就什么都放不下。但不知道為什么,蘇洄就覺得很有安全感,這么小的地方,他可以隨時隨地看到寧一宵,聽到他的聲音。
他們一起洗了碗,一起打開電視看了很爛俗的電視劇,情情愛愛的臺詞說得毫不走心,但蘇洄卻有點羨慕,電視劇里的主角可以有幾生幾世的緣分,哪怕錯過了一次,還有下一次,下下一次。
要是他和寧一宵也有很多次機會,那該多好啊。
“換個臺吧�!�
寧一宵好像沒辦法忍受粗制濫造的劇情,對蘇洄提出建議。
蘇洄笑了,靠在他懷里,“你可以不看啊。”他將寧一宵的臉扳過來,親了親他的嘴唇,“你可以看我。”
寧一宵真的照做了,很安靜地凝視蘇洄。
蘇洄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不知道從哪兒聽說的話,說相愛的人對視二十秒就會流眼淚。
他不想在寧一宵面前哭,所以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很深地吻了上去。
冷冰冰的房間忽然間灌入溫度,一點點攀升,蘇洄閉著眼,接吻時手捧著寧一宵的臉,比之前飽含欲望的樣子多一份珍重。
電視機里播放著陳詞濫調(diào)的重逢戲碼,主角失憶,不記得另一人,蘇洄光著身子在寧一宵懷里打了個寒顫,他吻著寧一宵的手,心里想,無論什么時候他都希望寧一宵別忘了他。
生命結(jié)束不是死亡,被遺忘才是死亡。
電視聲音戛然而止,寧一宵將他抱回臥室,放到那張屬于他們的床上,像座坍塌的山脈那樣,壓下來,給蘇洄很多個吻。
蘇洄像閉合很久的花,緘封了數(shù)日,被寧一宵溫?zé)岬氖謩冮_。他看到了蘇洄身上的那一行紋身,因為字是蘇洄順著手的方向?qū)懙�,時也要反過來,所以他們用了從沒嘗試過的姿勢,令蘇洄在大腦幾近空白時,還想到銜尾蛇。
“More
than
one
night.”
寧一宵將屬于蘇洄的液體吐在他的紋身上,念出上面的英文。
[不止一個夜晚。]
他轉(zhuǎn)過來,吻了吻蘇洄的臉,“疼嗎?”
蘇洄先是搖了頭,但很快便說了疼,像被硬生生劈開那樣疼。
“刺了很久……”
“你找誰刺的?”寧一宵咬住了他的下唇,有些狠。
蘇洄眼睛含著淚,濕濛濛的,“……我自己,我在浴室里偷偷紋的�!�
寧一宵愣了愣,隨即很深地吻了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蘇洄覺得這一夜格外綿長,他甚至昏厥過去,但醒來的時候,寧一宵說他只是睡了二十分鐘。
“紋了這個,還能洗掉嗎?”寧一宵半抱著他,伸手在被子里替他揉腰。
蘇洄搖頭,騙他,“洗不掉的�!�
寧一宵沒那么容易上當(dāng),“可是我在路邊看到紋身店的玻璃上都貼著有洗紋身服務(wù)�!�
謊言被揭穿,蘇洄也只是理直氣壯反問,“你想讓我洗嗎?”
“不想�!睂幰幌苌僖姷叵駛二十出頭的大男孩,親了親自己的戀人,“你把我紋在身上,我很開心,但不想讓別人看到�!�
蘇洄耳朵有些燙,把臉埋進(jìn)被子里,“誰說是你……”
寧一宵逗他,手上的力氣加重了些,疼得蘇洄像小貓一樣叫了出來。
“是你是你�!碧K洄立刻承認(rèn),也服了軟,“輕點兒揉�!�
“你不是喜歡重的。”寧一宵故意噎他。
蘇洄拿他沒轍,氣得咬了他另一只手。
關(guān)了燈,房間一下子暗下來,寧一宵摟著蘇洄,像平常一樣抱著他睡。蘇洄第一次在他懷里汲取不夠安全感,無論自己抱得多緊,都不夠。
他很小聲問:“寧一宵,你睡了嗎?”
“沒有,怎么了?”
聽到回答,蘇洄安心了些,他想了想,“你以后不要討厭你的名字,好不好?”
他不希望寧一宵想到這個名字,只有因母親無望的感情而衍生的痛,能快樂一點。
寧一宵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說這個,笑了一下,附和著說:“現(xiàn)在不討厭了�!�
“為什么?”
“因為我們有不止一個夜晚�!�
蘇洄覺得寧一宵看不見,于是在黑暗中安靜地流了眼淚。
很快,他又聽到寧一宵說話,還叫他小貓。
“要不我們逃走吧�!睂幰幌f,“就躲到一個小島上面,沒人找得到我們�!�
蘇洄笑了,“寧一宵,你在說夢話�!�
寧一宵也笑了笑,“不想去?”
蘇洄不敢說想,也不忍心說不想,把被子蒙到頭頂,“好冷啊�!�
寧一宵沒逼蘇洄給答案,只是更緊地?fù)ё∷�,“好像要下雪了�!?br />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們還沒有一起看過雪。”
蘇洄躲在被子里,像個十足的懦夫。
他從沒有想過,原來那么渴望功成名就的寧一宵,也會做這么傻氣的夢,就好像在重蹈他母親的覆轍。
私奔,這種事不應(yīng)該也不可能和寧一宵的人生掛鉤。
寧一宵要去最大的城市,做這個世界上最頂尖的那一小撮人,絕對不可以因為感情,困在貧窮的小小島嶼。
他一夜都沒有睡著,但也不敢隨意翻身,怕吵到寧一宵。黑暗讓他的視力一點點變好,好到不用開燈就可以看清楚寧一宵的臉,他的手臂線條,他英挺的五官和深邃的眉眼。
蘇洄變成了一個古樸的拓印機器,想一點點把這些都記在心里。
快天亮?xí)r,他閉了眼,但不穩(wěn)定的睡眠只持續(xù)了一小時,迷蒙中他感覺寧一宵起來了,床空了一半。
接著他隱約聽到了聲音,好像是從客廳傳來的,掩著的房門并沒能完全蓋住,蘇洄對寧一宵的聲音極為敏感。
他從床上起來,走到門后,偷偷聽寧一宵打電話。
“我不懂,您的意思是我的簽證被拒了,但是現(xiàn)在不是高峰期,而且我申請的是可以提前四個月辦理的……”
寧一宵的聲音漸漸變小了,他安靜了一陣子,又問:“那我什么時候可以再次預(yù)約?”
“下個月……好吧,謝謝�!�
“等一下,我能問一下為什么被拒嗎?”
“完全不能透露嗎?”
“……謝謝�!�
蘇洄渾身冰冷,如墜冰窟,他又一次想到自己去寧一宵公司看到的那一幕。
他不相信一切都是巧合,這個世界上沒有那么多巧合。
蘇洄回到床上,說服自己冷靜,很快,寧一宵開門進(jìn)來,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醒了。
“這么早就醒了,餓不餓,我隨便煮了一點東西,你起來可以吃�!�
蘇洄問,“你要去哪兒?”
寧一宵笑了,“我能去哪兒,今天周三,當(dāng)然是要上班�!�
他看上去很鎮(zhèn)定,如果不是蘇洄去過一次,什么都知道了,可能真的要被騙。
寧一宵穿上外套,走過來親了親蘇洄的臉頰,又不舍地抱了抱他,“小貓,你怎么好像不開心?”
蘇洄搖頭,“沒有,別擔(dān)心我�!彼麚ё幰幌难�,“你去忙吧�!�
他知道寧一宵現(xiàn)在有多著急,一定是想立刻趕回學(xué)校找老師處理。如他料想的,寧一宵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離開了家,走之前還給蘇洄留了鑰匙。
蘇洄起來,換了衣服,拿了打車的零錢,陰沉著臉直接坐車去了季泰履住院的醫(yī)院。
下車的時候,風(fēng)大得可怕,醫(yī)院大廳的候診區(qū)域播放著天氣預(yù)報。
“受高空槽和冷空氣影響,今明兩天將迎來今年冬天首輪降雪,局部地區(qū)將有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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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很多地方都降溫了,疫情也有反復(fù),大家要注意增減衣服、加強防護(hù)哦
第69章
【一更】P.荒蕪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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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去世后沒幾天,
寧一宵接到過徐治的電話。
他不知從哪兒得知了消息,在電話里對寧一宵安慰了幾句。但由于蘇洄的原因,寧一宵對他印象并不好,
對他的關(guān)心和寬慰態(tài)度漠然。
“你媽媽辛苦一輩子,沒想到最后還是……唉,其實我應(yīng)該多報答報答她,這兩年也沒有回去看過她,
當(dāng)初多虧了你媽媽,
不然我也不會有今天。”
寧一宵不想和他虛與委蛇,“還有事嗎?”
“也沒什么,就是怕你心里不舒服,
別太難過,要是有什么需要的,盡管來找我。”徐治說,
“我現(xiàn)在多少也能給你提供一點幫助,
你媽媽有沒有給你留下什么話,
要是有沒盡的心愿,你可以告訴我,我?guī)退瓿��!?br />
寧一宵隱約感覺不太對勁,但最近事多,同事又在身后叫他,
只好速戰(zhàn)速決,“她什么都沒留,
謝謝關(guān)心,
我要忙了�!�
寧一宵并沒有想到,
自己的實習(xí)考核結(jié)果竟然是不通過。和他一起參加考核的幾個學(xué)生里,無論是學(xué)歷還是能力,
甚至于實習(xí)期間的工作量,他都是第一,可就在他質(zhì)問領(lǐng)導(dǎo)原因時,對方卻說,很多事就是沒有理由。
寧一宵痛恨這種沒有理由的理由,卻毫無辦法。他抱著紙箱離開寫字樓,以為這是結(jié)束,沒想到這其實才是個開始。
申請被拒,簽證被拒,不順利的事一樁接著一樁,當(dāng)他終于意識到這些并不正常,跑回去討一個說法時,得到的卻是未曾料想的閉門羹。
出來的時候,他撞到了一個人,覺得面熟,后來才想起是之前有過一面之緣的馮程,紐約的學(xué)術(shù)會議他也參加了。
寧一宵低頭說了抱歉,馮程搖了搖頭,說沒關(guān)系,他便繞開走了。
走在空蕩蕩的校園里,寧一宵忽然很想蘇洄,想見他,想抱著他。他努力了這么多年,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拼了命地努力也不一定能獲得想要的結(jié)果。
昨天晚上他不小心說了心底的愿望,其實和蘇洄在一起的很多個瞬間,寧一宵都冒出過私奔的念頭。他們之間差距太大,大得難以填平,如果填不平,好像就要把高高在上的蘇洄拉下來,拉到和他一樣的泥沼里,才能在一起。
寧一宵不愿意那樣做,他不想讓蘇洄吃一點點苦。
他下意識給蘇洄撥了電話,無人接聽,這才想起蘇洄的手機并沒有帶回來,于是打算先回去陪他,事后再想其他辦法。
回去的路上寧一宵心下一片惶然,坐在公交車?yán)锇l(fā)呆,搖搖晃晃的路途中,沒來由地,他的心突然痛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狠狠扎入其中。
但這份痛苦持續(xù)的時間并不長,大概一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