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依舊感覺像一個夢。
他不擅長在情緒起伏時表達自我,只是合上文件夾,問蘇洄,
“可不可以接吻?”
“不要問浪費時間的問題。”蘇洄故意說出寧一宵總愛講的話,但語氣俏皮,靠近一步,主動獻上一吻。
大朵大朵的鮮花被壓縮在兩人的擁抱之間,
發(fā)出細碎而溫馨的聲響。寧一宵的手臂松垮地搭在他的后腰,
溫柔地加深了這個吻。
結束的時候蘇洄眼神滿是不舍,退開時手還輕輕拉扯寧一宵的袖口,“你等會兒能不能也陪著我?”
“當然�!睂幰幌罩氖�。
蘇洄被幸福與愉悅所包圍,
“等我采訪完,我?guī)е愎湔梗貌缓�?�?br />
“采訪之后就沒有工作了?”寧一宵問。
蘇洄點頭,
“剩下的就是大家自由自在地看展了�!�
寧一宵的心底涌出些許甜蜜,
“所以只有我有藝術家的貼身講解服務。”
“沒錯!”
寧一宵看著蘇洄的笑臉,
很希望他的快樂可以再多增加一些。
事實上,他在昨天返回灣區(qū)并非全然因為工作,還為蘇洄取了一件他耗時很久的禮物,想要在這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日子送給他。
他需要等一個非常合適的契機。
“凱莎說,如果這次的反響不錯,
說不定可以擴大成巡回展。”蘇洄語速有些快,但很開心,
“不過現(xiàn)在這個作品的所有權在你,
如果你不想展出這一件,
可以選一個你覺得不錯的地方收藏,怎么樣?哪里比較好?”
寧一宵思考了一下,
牽起蘇洄的手,“可以先放到灣區(qū)的公司做成公共裝置藝術,等紐約這邊的園區(qū)建立起來,再改到這邊展出。”
蘇洄笑了,“我以為以你的脾氣會私藏在家里�!�
這話倒也沒錯。
寧一宵說,“我倒是也不介意你把創(chuàng)作靈感寫下來,放到旁邊,讓所有人都看到�!�
“好啊�!碧K洄毫不猶豫,甚至開始幻想那樣的場景,幻想創(chuàng)作思路如何撰寫,最后一句一定要注明:作品和創(chuàng)作者本人都歸屬于寧一宵。
“那你會先借給我巡展的吧?”他們并肩走著,時不時碰到寧一宵的手臂,很有安全感。
寧一宵故意說,“我考慮一下�!�
“還要考慮啊,小氣�!碧K洄拉了拉他的手指,倒退著行走在空曠的藝術館頂樓,于不經(jīng)意間,從場館的黑白交接處來到了深沉的灰黑色地帶。
“対了,之前我跟你說過的那位匿名藏家,Sean,記得嗎?”
寧一宵心有浮動,但表面上看起來毫無破綻,甚至有些過分冷靜。
“嗯,記得,那個在我生日當天收藏了你藝術品的男人�!�
蘇洄被他略帶刻薄的言辭逗笑了,“寧一宵,你氣量好小�!苯又�,他又將話題扯回正事上,“之前我還挺擔心他不愿意借出藏品的,因為很麻煩嘛,拆解組裝都很費時費力,沒想到他竟然很爽快地借出了,還找了最好的展品運輸團隊,感覺真的很愛惜我做的東西�!�
寧一宵自然而然地評價說:“那是因為你很優(yōu)秀。”
“才不是�!碧K洄笑了笑,“總之,他借給了我。你應該還沒有看到過,所以我要帶你來看,就是這個。”
他拉著寧一宵快步走到一個展品前,事實上也是寧一宵最熟悉的一件。
“這是我在西雅圖藝術館的一個綜合展上展出的作品,名字叫《網(wǎng)》,這里的每一只紙蝴蝶都是我手工做的,用的紙是我自己平時的草稿,但其實也有一個小彩蛋�!�
寧一宵表現(xiàn)出第一次與這間展品相遇的生疏模樣,但其實他收藏后,的確也沒有花太多時間與之相處,因為即便因占有欲而收藏了作品,他也知道,蘇洄不再屬于自己,看到這些蝴蝶也只會讓他更難過。
“什么彩蛋?”
蘇洄讓他靠近一些,自己取下掛在上面的一只蝴蝶,沿著折痕一點點打開。由于蝴蝶的設計本就是破損的,打開來需要難度,他動作很小心。
“這樣拆開真的好嗎?”寧一宵不禁替自己問,“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是別人的了?”
他拿回去之后可是小心又小心,生怕把這件藝術品碰壞了,沒想到現(xiàn)在要直接拆開。
蘇洄有些心虛,聲音都壓低了許多,“我還可以疊回去的,你不說誰知道�!�
有監(jiān)控啊。
寧一宵在心里回答。
何況主人就站在你面前,被迫充當共犯。
“好了,你看�!碧K洄將皺巴巴的紙張鋪平打開來,遞到寧一宵面前。
折紙蝴蝶露在外面那一面的確是蘇洄的稿紙,上面還殘留著鉛筆的繪畫痕跡,但打開來,內側卻令他有些驚訝——那是打印出來的許多行代碼。
“C語言?”
寧一宵看向蘇洄。
“嗯,這個好像是可以用代碼畫出一個愛心,是很多很多小的愛心符號組成的,你快幫我看看,可不可以運行啊,會不會報錯?”
寧一宵被他可愛的小心思逗笑了,“蘇洄,你腦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你啊�!碧K洄談及寧一宵和自己的創(chuàng)作,眼神中總會展現(xiàn)出一種動人的光亮,如夜晚燈光下的盈盈水波。
“展出當天剛好是你的生日,你以前送過我蝴蝶,我也很喜歡這個象征。代碼運行出來的愛看起來冷冰冰,不近人情,但填充了被困在網(wǎng)里的蝴蝶,不覺得很浪漫嗎?”
寧一宵聽完他的話,心跳漏了一拍,仿佛報錯的其實是自己的心。
他的視線從紙面上的代碼,轉移到蘇洄的臉,溫聲道,“嗯,很浪漫�!�
很快他話鋒一轉,“不過這個代碼寫得不太優(yōu)雅,下次有需要可以找我�!�
蘇洄拿他沒辦法,“好的,寧工程師�!�
轉眼間蘇洄已經(jīng)將紙蝴蝶疊好還原,掛回到原處,小聲自言自語,“這樣應該看不出來有被打開過吧……”
做完后,蘇洄拍拍手,望了一眼微微飄動的蝴蝶和墻壁上的影子“網(wǎng)”,隨口感嘆了一句。
“不知道Sean會不會來看我的展覽呢?”
片刻過后,一只修長的手伸到自己面前,手指握著他手工制作的特殊賀卡,拇指輕輕一劃,下面一張繪有蝴蝶圖案的卡片展露出來。
卡片上寫著Sean。
“他來了。”
蘇洄怔了一秒,隨即猛地扭頭看向身側的寧一宵,滿眼不可置信。
寧一宵的嘴角揚起似有若無的笑,也望向蘇洄,“而且他也看到了小蝴蝶被拆開的全過程�!�
蘇洄這一刻簡直覺得世界觀都崩塌了。
他終于和卡爾感同身受,那個剛好目睹自己與寧一宵親熱的卡爾。
他奪過寧一宵手里那份邀請函,的確沒有錯,是他親手畫的蝴蝶,親手寫的名字。
怎么會這樣?
那個友善的匿名藏家Sean其實根本不存在……
反應過來的蘇洄連聲音都拔高了,“寧一宵你騙我!”
他控訴的聲音立刻回蕩在空曠的藝術館。寧一宵連忙伸出手,捂住了蘇洄的嘴,望了一眼四周。
但蘇洄毫不留情地咬了他的手指,雖然力道很小,但他的確氣得牙癢癢。
“你真的是小貓,生氣就咬手。”寧一宵嘴上這么說,可手都沒收回來。
“你剛剛還陪我在這兒裝�!碧K洄想到方才的事,便一陣羞愧,“可真能演啊。”
寧一宵卻覺得逗他十分有趣,成就感比寫出一段毫無報錯的長代碼更甚。
他將蘇洄拉到自己懷里,半摟著他,開始了計劃內的賣慘,“當時才剛見你一面,我很想你,就偷偷打聽了你第二天的行程,又因為要過生日了,沒有人陪,也沒人送我禮物,就把這個當成是禮物收藏下來送給我自己了�!�
蘇洄的表情果然肉眼可見地發(fā)生了變化。
心疼就是戰(zhàn)敗的開始。
寧一宵又故意補充道,“我其實親自去了藝術館,還看到你身邊站著梁醫(yī)生,以為你們是情侶,難過得失眠了好久�!�
蘇洄皺了皺眉。
也太能胡思亂想了。
“可是你一直騙我……”
“這不是騙,是換一種方式接近前男友,叫迂回戰(zhàn)術�!睂幰幌_始美化自己的行為,“你想,如果我直接告訴你我要收藏,你能答應我嗎?說不定我連這么一個小小的禮物都收不到了。”
蘇洄抬起頭,看見寧一宵眼神里流露出的真誠和弱小,簡直比流星還罕見。
“那我在郵件里約你出來見面,你還說你長得不好看,怕我失望,這也是騙人的�!�
寧一宵開始打圓場,“前一句是主觀審美,我本來也沒覺得自己好看,后一句是真的,我真的很怕你發(fā)現(xiàn)是我,會很失望�!�
他連語氣都是比平日柔和很多。
蘇洄完全被拿捏住了,甚至還有一點克制不住地心疼寧一宵。
“那好吧。”蘇洄握住他的手,摸了摸方才小口咬過的地方,“那你以后不許騙我。”
“嗯,我保證�!睂幰幌樦_階直接跳了下來。
看著他手里的兩張邀請卡,蘇洄不禁在心里感嘆,就這么兩張?zhí)厥獾目ㄆ�,全落在一個人手里,看來這就是天意吧。
“蘇老師,這也算是你和藏家Sean的第一次線下見面了�!�
寧一宵靠近他,語氣饒有興致,帶一點誘哄和慫恿,“要不要接個吻慶祝一下?”
這簡直就是在故意玷污這兩個身份之間純潔的藝術交流關系。
“寧一宵,你是真的有點變態(tài)……”
話還沒說完,就被寧一宵強勢的吻所封存。
蘇洄下一句原本想罵他“變態(tài)小狗”,但最終沒能成功,只在交吻中化作黏膩的水聲和喘息。
他明明抬手要推,卻被寧一宵握住,牽著放在自己的后頸,然后愈發(fā)深地吻了下去,在這個早就屬于他的作品前,毫無顧忌地勾纏他的愛與欲。
很突然地,耳麥里傳來一個聲音,正沉迷于吻里的蘇洄嚇得一激靈。
“Eddy,我已經(jīng)到了一樓備采的展廳了,這里已經(jīng)到了一部分記者,你可以過來了�!�
蘇洄立刻清醒過來,推開了寧一宵,稍稍平復了喘息后給出回應,“好的,我馬上�!�
不一會兒凱莎問:“你在跑步嗎?也不用這么急啊,小心摔倒。”
她聲音很大,被靠得很近的寧一宵聽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毫不客氣地笑了一聲,弄得蘇洄愈發(fā)手足無措。
備采的位置在一樓最右端的套間小展廳里。寧一宵本就不喜歡公開露面,作為圈外人,并不想被閃光燈包圍,所以在乘坐電梯抵達一樓之后就和蘇洄分開,自己放慢腳步,跟在后頭。
剛走進套間,寧一宵便看見大批的記者簇擁著蘇洄,大約是自己的身高太過顯眼,邁進來的瞬間,外圈的好些記者都扭頭望過來,不約而同地打量起他這個局外人。
寧一宵又后退幾步,自己站在角落,有點后悔,應該穿得更低調點,再戴個棒球帽遮住臉。
蘇洄卻很適合站在人群的正中心,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寧一宵拿出手機,遠遠地拍了一張照片。
幾分鐘后,采訪開始,策展人凱莎從記者之中脫身,把舞臺單純留給蘇洄,自己走了出來。
她也是第一時間看到角落里的寧一宵,但毫不意外,徑直朝他走來。
“你應該就是Eddy的男朋友吧?”凱莎笑起來露出齊齊一排白牙,晃眼得很。
寧一宵點頭,友善地和蘇洄的工作伙伴握了手,“很高興認識你,叫我Shaw就好�!�
“我知道。”凱莎笑著說,“他和我說過很多次,我早就記住了�!�
寧一宵不太熱衷社交,所以只是用微笑替代回應,于是兩人都沒有進一步地聊天,而是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正在接受采訪的蘇洄身上。
躁期的蘇洄本身就很自信,渾身展露著一種與眾不同的張揚高亢的魅力,面対每一個問題都態(tài)度積極。
“Eddy你好,這是你的首次個人展,我們很好奇你會不會很緊張呢?雖然你現(xiàn)在的態(tài)度看上去很松弛�!�
“當然,當然很緊張。”蘇洄笑得舒展,身體略微前傾,幫記者拿著話筒,“你們可能看不出來,我昨晚只睡了兩個小時,簡直比我第一次參加重要考試還要焦慮,躺在床上我都感覺心臟要跳出來了,完全不夸張�!�
另一個記者又提問,“那可以用三個詞形容你今天展覽的主題嗎?”
“嗯……這個問題還挺難的�!碧K洄思考的時候眼睛習慣性往上瞟。
這個小小的習慣被一旁的記者捕捉到,開玩笑問:“你在看什么?”
蘇洄笑著以玩笑回答,“我的靈感天使�!彼麑⒃掝}聊回問題上,認真給出答復,“三個單詞対嗎?我想我會選擇……雙相、自由和愛�!�
說完后,他特意望了一眼站在角落的寧一宵,與他交換了一個甜蜜的眼神。
“Eddy,你剛剛提到了雙相,這正好也是我們很關心的,你方不方便聊一下自己的患病歷程呢,比如是什么時候患上雙相的,具體的感受如何,你又經(jīng)歷過哪些治療?這是否対你的生活造成影響……”
凱莎明顯有些不樂意了,她直起身子,“這些可都沒寫在稿子里!”
寧一宵也覺得這樣的提問太過本末倒置,凱莎作為策展人,無法容許這種情況,直接走上去,“不好意思,我們希望聽到更多關于本次展覽的提問�!�
可記者卻不依不饒,“但這項精神疾病対于這次展覽也有很大的意義,不是嗎?畢竟連場館的裝飾也是以此為基調的,我認為完全不必逃避這個問題�!�
他的措辭開始咄咄逼人起來。
蘇洄卻還算輕松,心情也沒有受到影響,依舊笑著給出回答,“是的,雙相本身其實是這次個人展一個非常重要的元素。這種疾病我想很多人并不了解,它其實會讓我永遠活在不確定之中,因為我們永遠沒辦法預知下一刻的自己究竟是身處躁狂,還是被抑郁支配,永遠都在天堂和地獄之間坐過山車�!�
他表現(xiàn)得坦然又充滿活力,“但這兩種精神狀態(tài),也給了我不同的創(chuàng)作精神領域,所以我的作品會呈現(xiàn)出涇渭分明的兩個極端,在我的策展人凱莎的提議下,我們把所有作品以此為分割,也就有了現(xiàn)在大家看到的黑白館的設置�!�
另一個記者提問,“患有精神疾病的藝術家似乎很多,而且據(jù)我了解,雙相是一種自殺率極高的病癥,請問您嘗試過自殺嗎?”
這個尖刻的問題立刻令現(xiàn)場一片嘩然。
凱莎立刻沖上前維護蘇洄,“我們拒絕回答這種問題,很抱歉,下一位。”
聽到這個提問之前,蘇洄的思緒原本還漂浮著,如流云般天馬行空,來去自由,可就在下一秒,供他徜徉的天空完全凝固。
和每一次陡然進入郁期一樣,如同毫無征兆地墜入冰窟之中,雙耳頃刻間被灌入冰冷刺骨的水,鉆進來,凍住他,一切鼎沸的人聲都變得模糊,仿佛被漫上來的水所阻隔。
他成為溺水者,什么都聽不清,也被抽取反撲的氣力
咚的一聲,蘇洄握住好幾個話筒的手不自覺松開,那些話筒紛紛落下來,狠狠砸在地面,所有人都嚇得退開來,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獸。
方才自己所說的話一語成讖,從天堂墜入地獄,的確只需要一個瞬間。
蘇洄渾身癱軟,一雙腿幾乎無法支撐自己,呼吸困難,大腦一片空白,只覺得這里好多人,好可怕,很想逃,卻根本動不了。
他在無聲中呼救,無人聽見。
“麻煩讓一下。”
下一秒,一件白色西裝披在蘇洄身上,溫熱的手扶住他的肩,臂膀半包圍住他無力的身體,帶著他離開危險的人群。
寧一宵的聲音沖破灌入蘇洄腦海的水聲,打破了令人絕望的寂靜。
他說,“蘇洄,我在這里�!�
第90章
N.靈魂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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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顯然,
那位刻薄的記者并不想放過這個新聞。
看著寧一宵扶著蘇洄想離開,他立刻上前擋住。
“請問您是……”
寧一宵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
語氣很冷,“讓路�!�
對方明顯被他的低氣壓和眼神震懾住,愣了愣。
“你是哪家的記者?名字叫什么?”寧一宵氣場極強,自上而下俯視他,
以及別在他胸前的雜志社銘牌。
“我……”
寧一宵沒耐心聽他說話,
態(tài)度漠然,視線越過他看向一旁的策展人,“凱莎,
麻煩發(fā)一下這位記者的個人信息�!�
“好,那我給Eddy�!�
記者一聽,有些著急,
“你!”
“不是好奇我是誰?”寧一宵厭倦的眼神里甚至透著一絲嘲諷,
半摟著蘇洄離開人群,
“我的律師會聯(lián)系你。”
離開備采展廳時,身后議論紛紛,凱莎沒料到事情會因為這幾個毫無職業(yè)道德的記者發(fā)展成這樣,有些氣惱,但還是耐著性子和他們周旋善后。
蘇洄的病寧一宵很清楚,
最不好受的一種情況就是由躁轉郁,這會讓他在最快樂、最高亢的時刻墮入地獄,
那種沖擊力和反差幾乎能瞬間將他壓垮。
很多時候這種變化是沒有征兆的,
也沒有理由,
今天是否受剛才那個記者提問的影響尚不可知,但對方問出那種問題的瞬間,
寧一宵便不打算放過他。
他扶著蘇洄走出來,聽到蘇洄口袋手機的震動聲,便停下,在看到凱莎發(fā)來的記者信息后,立刻轉給自己,再交給查爾斯。
做完這些,寧一宵半摟著蘇洄,腳步放得很慢,盡可能配合蘇洄的步調,將他帶到一樓的茶水間,關上門,扶著他靠墻坐下。
這時候,他方才的冷厲也全然褪去,溫和得如同另一個人。
蘇洄坐在椅子上,雙目暗淡,幾乎只剩下一副沉重的外殼,什么都聽不見,也感覺不到,幾分鐘前貫穿全身血液的那種激情和快樂完全消失,所有他曾有過的自信和喜悅也蕩然無存。
身處這座美麗的藝術館,他不再感到自豪或滿足,不再有任何夢想實現(xiàn)的幸福感,而是被自我懷疑重重地壓制住,壓得透不過氣。
我做的東西真的有資格擺放在這里嗎?那些像垃圾一樣的、毫無創(chuàng)造力的東西,堆疊的廢棄物、碎紙屑,毫無美學價值的殘次品,這些憑什么堂而皇之地放置在這里,引人觀賞呢?
蘇洄的腦中充斥著這些壞念頭。
明明為這次個展付出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從無到有,一點點構筑成現(xiàn)在的樣子,可到了最關鍵的一天,他卻自己點了一把火,將一切成果付之一炬。
全部被毀掉了,所有人的付出,都被他毀了。
他幾乎想要掐住自己的咽喉,毀掉自己。
灰暗的情緒如同一座雪山,冷酷地壓倒了蘇洄,只給他留下冷冰冰的絕望。
“蘇洄�!�
寧一宵半蹲在他跟前,握著他的手,為他遞上一杯溫水,“要不要喝一點?”
蘇洄花了比平時長兩倍的時間給出反應。
他搖了頭。
寧一宵拿開了水,抬手撫摸了他的臉頰,望著他,語氣柔和,“沒關系的,這不是什么要緊的事,采訪那邊你不用擔心,我會出面解決。就當采訪提前結束,接下來我們就沒有工作了,對不對?”
蘇洄說不出任何話,他甚至覺得寧一宵要被迫出現(xiàn),被迫解決這些本與他無關的麻煩,都是因為自己,因為他的缺陷。
他在郁期的表象總顯得冷酷無情,了無生機,但寧一宵很清楚,這并非他不想給出回應,是因為他的思維衰竭到幾乎不起作用,能想到的也只有負面的東西。
寧一宵坐到他身邊,將蘇洄拉入自己懷中,溫柔地撫摸他的后背,不再說話,只是安靜地給予撫慰。
在他溫熱的懷抱里,蘇洄感覺到細密的痛楚,長久的沉默中,他終于忍受不了,艱難地說出了對自己的苛責。
“寧一宵,我又搞砸了,全毀了……”
寧一宵叫停了他的自我歸因,“不,不是這樣的。”
他用非常堅定的語氣對蘇洄說,“你沒有搞砸任何事。剛剛的采訪一點也不重要,蘇洄,重要的不是媒體,而是你的作品,是那些來觀展的人�!�
“可我做的這些什么都不是……沒什么價值……”蘇洄的雙手抓住寧一宵后背的衣服,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我不這么認為�!睂幰幌氲椭^,在他耳邊低訴,“即便我不是你的男朋友,不帶任何感情因素來看這場展出,我都會被震撼到。當然,我不是專業(yè)人士,給不出專業(yè)的點評,但是真的非常美,非常驚艷,完全讓我體會到了藝術的沖擊,這對普通人而言難道不是最大的價值嗎?”
可蘇洄卻在他懷里搖頭,一言不發(fā)。
“為什么搖頭?”寧一宵聲音帶著不明顯的暖意,“你覺得我在說謊?可我剛剛才保證過,不騙你的�!彼鹛K洄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蘇洄嘴唇動了動,喉嚨干澀,發(fā)不出聲音。
他自知自己現(xiàn)在就像一個一心求死的人,一步步走向灰色的大海,寧一宵就是那個奮不顧身跑過來拉住他的人,是他唯一的救世主。
寧一宵很有耐心,“你是不是覺得,我喜歡你,所以我說的話不客觀?”
蘇洄抓住他的力氣稍微加重一些,像一種很難察覺的訊號,但被寧一宵準確地接收到。
“你真的這么想?”
寧一宵笑了,“小蘇同學進步了,至少在這種時候還知道我很喜歡你。”
蘇洄很木,像塊充滿歉意的冰,知道自己很冷、很難融化,所以愈發(fā)難過。他伏在寧一宵肩頭,孱弱的呼吸似有若無,很難維持。
寧一宵的指腹輕輕撫在蘇洄的脖頸,“你知道嗎?其實我今天真的很感動,但是每到這種時候,我就覺得自己的情緒表達能力太差了,根本沒辦法向你傳達我有多幸福,但我又很相信,你會懂的,畢竟我們才剛認識彼此的時候,你就看穿我了,因為你很厲害,很會共情�!�
“蘇洄,我活到現(xiàn)在,二十幾年的時間里,只有很小一部分是快樂的,全都是你給我的。以前我不懂,以為快樂這種東西,成功了就會得到,后來才知道,原來成功也不能抵消過去的痛苦。但是今天,站在那個時空膠囊前,我真的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就是我的確被愛著,而且是很深很好的愛,只有這些才能抵消過去吃過的苦。”
“今天你給我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夢�!�
寧一宵停頓了片刻,自嘲地笑了笑,“小時候的我,都不敢做這么好的夢。”
蘇洄的肩膀微微顫抖,在寧一宵懷中落淚。
他想到了寧一宵難堪的童年,想到那些磋磨他的苦難和坎坷。
“你……不要難過……”
蘇洄的聲音壓抑著哭腔。
聽到這句話,寧一宵的心仿佛被一根看不見的細線勒緊,難以呼吸。
他珍重地抱著蘇洄,聲音很輕,隱忍著情緒,“你不是笨蛋小貓是什么,還讓我不要難過�!�
明明現(xiàn)在最難過的是你自己。
蘇洄甚至已經(jīng)感覺不到難過了,他什么都感覺不到。思緒蜷縮成一個微小的點,被情緒捏成粉碎,只剩下一縷游絲,那是他對寧一宵的感應,也是和外界唯一的維系。
寧一宵靜靜地抱著他,想到自己的禮物。其實這并不是一個合適的契機,或許應該選開心的時候送出,才能收獲蘇洄臉上充滿活力的笑容,才能聽到他說“我好喜歡”之類的話。
但此刻,這些都不重要了。
現(xiàn)在是使用這份禮物最好的時候。
寧一宵騰出一只手,從口袋里找出一個小小的盒子,單手打開,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
“蘇洄,其實我今天過來,也是想送你一件小禮物的�!�
他溫聲道,“今天是你的第一次個人展,很值得紀念,所以我也帶了我做的第一件產(chǎn)品,這是我事業(yè)的起點,沒有它就沒有后來的一切�!�
蘇洄吃力地脫離寧一宵的懷抱,低垂著眉眼,看到了躺在他手心的禮物。
那是一枚纖細的銀色金屬手環(huán),莫比烏斯環(huán)的設計,很精致,還有一副小巧的無線耳機。
“我可以幫你戴上嗎?”寧一宵輕聲詢問。
蘇洄遲緩地點了頭,任他牽起自己的手,套上手環(huán),也戴上耳機。一瞬間,磨砂金屬的手環(huán)上閃過一串流動的熒藍光點,然后仿佛如衰竭一般,一點點消失,最后只留下一枚點狀光,沉悶地跳動著。
寧一宵握著他的手。
“這個光點的數(shù)量代表系統(tǒng)可監(jiān)測到的情緒值,越低落,數(shù)量就越少�!�
蘇洄望著那一點孤零零的光芒,好像看到了自己。
“你看,雖然很低落,但你還是很努力地維持著,說明你很堅強�!睂幰幌隽伺鏊氖汁h(huán),下一秒,蘇洄忽然聽到一個聲音。
和寧一宵極為相似的聲音。
[上午好,小貓,歡迎使用empathyS,很高興能成為你的情緒傾聽者,你看上去不太開心,想和我聊聊嗎?]
蘇洄愣了愣,蹙著眉望向寧一宵。
“他……”
“他?”寧一宵鼓勵他繼續(xù)說下去。
“為什么知道我是誰……”蘇洄感到迷惘,明明之前從來沒有用過。
寧一宵露出溫柔的微笑,“因為這是為你做的�!�
“我為系統(tǒng)設置了好幾種稱呼,有小貓,有小洄,也有蘇洄,全都是你�!睂幰幌难劬�,“這個產(chǎn)品從誕生,就只會有你一個使用者,沒有其他人。”
蘇洄的眼中泛起水霧,他沒有眨眼,仿佛很害怕這都是自己的幻想,很快便紅了眼眶。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努力開口說話,“他……聽起來很像你。”
寧一宵點頭,“就是我。我錄了很多很多錄音,不同的句子,有中文也有英文,全部都放進訓練數(shù)據(jù)庫里,語音模型都更新過好幾代了,也訓練了無數(shù)次,現(xiàn)在的效果已經(jīng)很接近我的聲音了,是不是?”
蘇洄有些鼻酸,點點頭,“很像……”
寧一宵摸了摸他的臉頰,“其實我最早想到要做這個,是因為一個夢�!�
“我夢到小時候的你了,十三四歲的樣子,你對每一個人說你很難過,但他們都聽不懂,你非常沮喪,最后把自己關進了一間小黑屋里偷偷流眼淚。醒來之后,我就想,真希望那個時候我在,告訴你,我能聽懂你的情緒�!�
寧一宵笑了笑,“雖然那個時候,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見面,也可能再也遇不到了,但醒來之后我還是沒猶豫,把最初的構想寫在了文檔里,從那個文檔的一段話開始,一點點構思,用算法一步步去實現(xiàn),最后變成現(xiàn)在你看到的這件產(chǎn)品。”
很多人都不看好他的想法。寧一宵拿著這份送給小貓的禮物,無數(shù)次在追求效益的投資人面前碰壁,但從未灰心。
他從未如此堅信自己會成功。
但這個被許多人當做空中樓閣的想法,后來也的確為寧一宵開啟了事業(yè)的大門,為他的人生價值鋪陳了一個開始。
早期的識別效果并不理想,回應機制也不夠好,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更新?lián)Q代,才逐漸形成如今的[共鳴]。
和寧一宵一樣,從一開始的不理解,到一點點讀懂蘇洄的心,與他共情。
“我其實很希望,就算我們未來沒有交集了。但在你難過的時候,走進一間商店,會看到這樣的一個手環(huán),然后聽到有一個聲音在認真地傾聽你的情緒,它可以幫到你�!�
這樣也算是一次迂回的擁抱了。
為此,寧一宵非常努力地工作和經(jīng)營,近乎苛刻地對待這個項目,他無比渴望能實現(xiàn)這樣一個小小的心愿,也算是人生理想的退而求其次。
寧一宵說起時,卻很云淡風輕,仿佛沒有付出太多努力。他輕笑了笑,“不過全世界只有這一款,是用我的聲音訓練的,因為我不是很專業(yè),其他的商業(yè)產(chǎn)品都是請專門的咨詢師錄的。只有給你的,我想用我自己的聲音,雖然這個禮物,也有一輩子送不出去的概率�!�
他說完,抬手拭去蘇洄臉上的淚水。這時候蘇洄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淚如雨下。
耳中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現(xiàn)在很難過嗎?要記住,還有我一直陪著你。]
蘇洄泣不成聲,“我……對不起……”
兩個極為相似聲音重合,如同他空寂內心傳來的回音。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呢?”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呢?]
寧一宵將他攬入懷中,親吻了他的發(fā)頂,“不要說對不起,你只是生病了,沒有做錯任何事。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聽到他的表白,此時此刻的蘇洄卻深陷泥沼,認為自己根本不值得他這樣對待,這個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的人,很多人都比自己更值得被愛,寧一宵卻只看得到他,為他所困。
那些麻木的情緒一點點融化,幾乎要宣泄出來。蘇洄排除刻入基因的陰郁,艱澀地開口,“寧一宵,我一點也不好,你……”
寧一宵沒說話,但耳機里的聲音卻代替他回答。
一句他曾經(jīng)說過的話,在精密的計算下,再次被人工智能所復現(xiàn)。
[小貓,別趕我走。]
蘇洄頃刻間回到六年前,被寧一宵的擁抱所挽回的那一瞬間,于是最后的防線也被徹底擊潰。
他哭著重復愛人的名字,“寧一宵……”
寧一宵擁著蘇洄顫抖的身體,六年過去,經(jīng)歷過分離和重逢,他已經(jīng)不再是過去那個連挽留都無比生疏的自己,不再只有一句懇求。
“蘇洄,我相信平行時空理論。或許真的存在一條沒有你的時間線,那里的寧一宵很悲慘,該失去的依舊會失去,既定的人生起點也不會有轉變,只感受過貧窮和痛苦,得到過的愛也少得可憐。你不在,所有本來屬于我的都不會存在,我的事業(yè),我的快樂,我為之努力的方向,都會是一片虛無。”
“現(xiàn)在這個世界的我擁有你,所以擁有一切�!�
“很幸運,對不對?”
第91章
N.臨時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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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洄在寧一宵懷里哭了很久。
在外游蕩數(shù)年,
他已經(jīng)快要習慣獨自面對從最高處墜落的感覺,習慣了在這種時候,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絕望包圍,
就像一場束手無策的活埋。
他本來可以面無表情地在重抑郁里自我傷害。
但寧一宵卻緊緊地握著他的手,給他很多的肯定和愛,給了他嘔心瀝血的禮物,反復告知他自己的存在很有意義。
蘇洄的頭腦原本被各種陰冷的詞匯所充斥,
短短幾分鐘內無數(shù)次想到死亡,
但他垂著眼,看到手腕上那枚閃爍著光點的手環(huán),那些灰暗的念頭會忽然暫停。
就像在黑暗中找到一線生機。
他的內心幾乎拉扯成兩個部分,
一半在自我厭棄,因為愛寧一宵而試圖讓他放棄自己,另一半?yún)s還在苦苦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