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徐運墨語氣跟著急促,“但我知道,和我這種強迫癥一樣要弄明白的想法類似,你也有自己開不了口的原因,以己度人,我不應(yīng)該逼你,可我最不想見到的不是你逃避我的問題,而是我不想讓你覺得你總是只有一個人。”
他說完,緩過一口氣,語速慢下來,轉(zhuǎn)為鄭重:
“如果你不說,可以,我愿意自己琢磨。你到底為什么要打那些洞,是什么感受,我跟你一起體驗,所以我去做了這個。”
徐運墨轉(zhuǎn)身正面對上他。
室內(nèi)光線并不扎眼,夏天梁卻感覺眼睛被什么刺痛,他不確定,以為自己眼花,然而定睛再看,他徹底失去聲音。
徐運墨右耳長出一道耳橋,直桿,左右貫穿耳骨。
他竟然去穿孔了。
作者有話說:
不用擔心,馬上雨停了,以后下雨是以后的事。
以及徐運墨,一款由于懵懂所以會被戀人哄著把對方名字紋手臂上結(jié)果分手時大喊我要去洗掉但根本沒去反而大半夜抱著手臂傷春悲秋想“他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的momo(嗯嗯!
第61章
羅宋湯
夏天梁久久不語。
沒有反應(yīng),徐運墨一時摸不清他的想法。那天夏天梁來家里拿東西,冷戰(zhàn)多日,兩人境況愈演愈糟,幾句話結(jié)束,徐運墨氣不過,什么也顧不上,做出一些失控行為。
他從來沒有這樣過,理智毫無用處,本能作祟,進入一種近乎渴求的狀態(tài)——既然語言不管用,唯有讓身體的吸引做出證明。
然而這不是合理的方式,放縱彼此沉溺于索取無法真正解決問題。
腦子從來這么亂過,所有思緒、決定飛速糾纏,無人能夠理清。他試圖抽絲剝繭,均以失敗告終。
太復(fù)雜的題目,他不拿手,只明白自己仍對夏天梁擁有強烈感覺,即使分開也不得不承認,他還是會下意識關(guān)注、思考對方的事情。
從焦躁的吻中,他能感受到,自己不是一個人這么想。
明明都在乎,伸手去抓,卻什么都沒有,這種無力感將徐運墨完全包裹。他抱著那對從垃圾袋里搶救下來的杯子坐了很久,馬上就是新春,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不知會持續(xù)到幾時,難道就這樣一直拖下去,直到某天他們默認不再有任何關(guān)系?
他閉眼,直到手機亮起,徐藏鋒給他發(fā)來照片。芝加哥還是白天,一家老小圍在一塊做蛋餃和肉圓,大概是為年夜飯準備。
配字:還好嗎?年夜飯怎么說?去隔壁小飯店?
又一句:媽不敢找你,只好我來問。
照片里,于鳳飛拿個小鐵勺煎蛋卷皮。這是他媽在廚房極少數(shù)不會搞砸的東西,他看了一會,關(guān)掉,切到聊天框,點開語音通話。
片刻后,對方接起,驚喜問:墨墨嗎?
徐運墨沒回答,他先聽見那邊傳來的聲音,非常吵鬧——徐藏鋒在高喊不準逃,再是小女孩稚氣的咯咯笑聲,不斷喊媽媽、媽媽。
于鳳飛走了兩步,似乎換個房間,背景終于安靜下來,她遲遲聽不到徐運墨的回復(fù),猶豫問,是墨墨嗎?還是按錯了?
是我。他出聲,沙啞得不成樣子。發(fā)生了一點事情,我不知道該找誰。
于鳳飛擔心問怎么了。徐運墨也不解釋,停頓兩秒,回答:我和夏天梁吵架了。
那邊沒有詳細追問。不需要,她是徐運墨的母親,可以體會出這個從自己身體中孕育出的生命此刻正如寒風(fēng)中搖曳的燭火,微弱,幾近熄滅。
于鳳飛放輕聲音:你講,我聽著的。
接下去一番話幾乎沒有任何邏輯,徐運墨將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講得顛三倒四,于鳳飛沒有一次打斷。她聽徐運墨用幾近幼稚的形容詞來解釋他的困惑,執(zhí)拗地說他不懂,也不明白,為什么很努力地去問,但一次次問下來,只換來對方越發(fā)嚴防死守的嘴巴拉鏈。他想進一步,再追一步,卻持續(xù)感到兩個人的距離被拉得越來越遠。
——就像以前,無論怎么做,我都比不上哥,再用功再不甘心,都沒用。我不知道,原來喜歡一個人也這么辛苦嗎?看夏天梁難過,我也難過,他不肯和我說話的時候,暗暗問我是不是想分手的時候,我感覺心要沒有了�?晌覜]死,心還在那里跳,只是它跳一下,我就疼,想讓它停,它卻不聽我的,還是在跳,跳了疼,疼了再跳。
他喃喃,來回重復(fù),最后停下,問:媽,我是不是真的沒有一點天分,所以才會什么都做不好。
電話那頭的于鳳飛早已淚流滿面。她曾經(jīng)以為徐運墨一輩子都不會與她分享這些,這枚泉眼如今不再干涸,如流水般橫沖直撞的感情是他再一次打開自己的象征。于鳳飛既為這份認知感動,又因徐運墨的消沉而難受,只好啞聲說墨墨,不是你沒有天賦,是愛不好,愛太難了。
她說,你看我,我也不會,才會把我們關(guān)系搞得那么糟糕。我知道你和小夏……其實,我一直偷偷找他打聽你的事情。你不理我,我有時候摒不住,還會抓著他發(fā)牢騷,他每次都會安慰我,幾次下來,我也習(xí)慣了,習(xí)慣拿他做橋,把問他當成關(guān)心你,一廂情愿覺得,我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
所以墨墨,我們是不是只顧著想了太多自己?就和你現(xiàn)在一樣,你痛的時候,小夏是不是也會痛,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你擔心的東西,他會不會一樣也在擔心?他會不會比你更害怕,更不知道如何處理?你有我,只要你一個電話,我一定趕回來幫你,可小夏是不是沒有這樣的人?
她又問:他是不是希望你能做這樣的人?
這通大洋兩端的對話進行了將近半小時,掛斷前,于鳳飛勸他不要急,她知道徐運墨的個性,只說好好考慮,但無論你做什么,都要講清楚你是怎么想的,讓他真真正正知道。
這一想就是整夜。等拉開窗簾,大年夜依舊冷得不行,不過外面出太陽了。徐運墨打開手掌,替夏天梁抹去胸口那枚釘環(huán)流下的血跡已經(jīng)干透。
他握緊,決意出門。
一路疾行,到周奉春的工作室。大過年的,也只有真正的孤家寡人會留下開店,瞥見徐運墨進來,周奉春以為他不死心又來咨詢,擺手做趕客狀,說干什么,想來求復(fù)合錦囊?不好意思,這種東西我店里沒賣的。
徐運墨沒說話,環(huán)顧工作室墻壁上的照片,均是各式紋身設(shè)計與穿刺的效果圖,有些他幫忙看過,當時問周奉春最多的問題是,不理解,無論圖案或穿環(huán),為什么這么多人熱衷于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跡。
朋友回答,為著好看、紀念,又或者釋放情緒,各式理由都有,但歸根究底,你與他們不是一路人,思維方式不同,做不出一類事,所以無需硬去理解。
視線停在最后一張手繪上,畫的是一個卡通小人,四周以數(shù)字列出全身每處穿刺的疼痛等級。?1是撓癢癢,往后遞增,到10,旁邊是個靈魂抽離的表情,意指該程度的疼痛堪比失去意識。
徐運墨將夏天梁的穿刺與圖上位置作對比,幾乎都在紅色警戒線以上,屬于非常疼的范疇。于是他想,自己確實搞不懂夏天梁。
換作以前,這種理解不了的人事物,他不會多費心神,合不來拉倒,就當是人生中的過客不去煩憂。然而夏天梁不同,他無法將其視作同行一段路的某個搭子,說說笑笑完,可以無動于衷地互道再見。
那時候生病,有夏天梁陪著吊水,頭暈?zāi)垦V�,握緊衣服下的那只手,徐運墨一時覺得再多不舒服也能捱過去。自己迷失在冰天雪地之中,凍死前終于找到一個火堆取暖,于是開始貪婪汲取熱量,愜意得忘乎所以,不去細究這堆火從何而來,又如何燃燒,以及挨得太近是否會燒到自己。
他好像總會犯同個錯誤,每次只希望被包容,要求對方全盤接受自己身上所有的好與不好,始終在等另一個人率先做出這樣的舉動。
所以為什么這個人不能是自己?
徐運墨指著那張手繪圖說,我打這個10級的。
哪個?周奉春以為自己聽錯,慢點,你再講一遍?
我要打最痛的這個。
他點到的是傳統(tǒng)工業(yè)耳橋,一次性打完,需要穿過一個洞后再穿第二個,痛感會在拉扯中層層疊加,非一般人能忍受,即便習(xí)慣穿刺的客人來打也會發(fā)出殺豬叫,更何況從未有過經(jīng)驗的新手。
周奉春問清他的用意,沒有表揚,也沒立即答應(yīng)。良久后,他一反常態(tài),嚴肅道:徐運墨,穿刺不是想當然,這種你以前不感興趣的領(lǐng)域,現(xiàn)在要為某個人強行體驗,日后鬧崩了,你只會覺得今天做出決定的自己愚蠢。
他又說:耳洞那種玩玩的也就算了,打耳橋,痛感強、恢復(fù)慢,之后養(yǎng)起來更是一大堆麻煩。這不是你今天不想要了,摘掉,明天就可以復(fù)原的東西,會留下痕跡,反復(fù)提醒你它存在過。你千萬不要一時沖動。
徐運墨反問:你對每個客人都會講這么長一串廢話?
……我好心提醒你。
不用,我想好了。
少來,打之前沒吃過苦的人都這么說,最后隔個兩三天,還不是哭著來找我拿掉。還有那些洗紋身的,紋的時候甜甜蜜蜜,洗的時候大罵前任不是東西,我看過的實在太多了。
我不會。徐運墨蹙眉,說你今天好啰嗦,到底打不打,不打我就換家店,不想浪費時間。
語氣不帶絲毫遲疑。周奉春盯著他看半天,猛然反應(yīng)過來。自己真傻,勸什么呢,這是徐運墨,寧愿一卷鋪蓋逃出家門的徐運墨,就算吃苦也要一條路走到黑的徐運墨。
這個人認定的事情,必會進行到底,再勸也是白費口舌。
原來愛有形態(tài),無論是穿出的一道耳橋,還是拷住的一把南京鎖。周奉春仰天,長嘆一口氣,說換什么換,整個黃浦區(qū)就我的手穿技術(shù)最好,你找后面那條馬路的帕金森給你弄,兩個洞肯定穿得歪七扭八,對不上——行了,趕緊坐好。
消過毒,他在徐運墨右耳標下穿刺位置的記號,最后提醒一句:疼就叫,憋著當心咬到舌頭。
徐運墨現(xiàn)在想咬了。打的過程中,血流了半張臉,他都忍住沒叫出聲,現(xiàn)在卻對夏天梁的沉默感到心慌。
會不會做得還是不夠?夏天梁能不能接受這份決心?他反復(fù)思量,疑慮來勢洶洶,幾乎要將他淹沒。
幸而在此之前,面對他的夏天梁忽然哭了。
原來這小子會哭,甚至淚腺如此發(fā)達,一旦流淚就無法停止。他怔怔看著徐運墨不動,眼淚不受控制,直接往下掉。
徐運墨愣了兩秒,也不{wb:哎喲喂媽呀耶}管有沒有得到回應(yīng),走過去想替他擦干凈。然而夏天梁兩只眼變成自來水龍頭,開關(guān)徹底壞掉,根本止不住。徐運墨沒辦法,認命似的抱住他,用衣服做抹布,讓那些眼淚全部淌到自己這里。
大約很長時間沒這么哭過,到后面,夏天梁抽泣加重,聽上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徐運墨不停拍他后背,說好了好了,沒用,他只好壓低聲音,哄他說乖了、乖了。
不說還好,一說聲音更加響。徐運墨感覺胸前衣服全濕透,手忙腳亂,想拿旁邊的抽紙,伸手時擦到耳朵,立即嘶一聲。
聽見他聲音,夏天梁終于停下,從徐運墨懷中露出一雙紅通通的眼睛,筆直望向他的耳橋。
想摸一摸,卻不能�;謴�(fù)期內(nèi)少碰才能好得快,心里責(zé)備的話有一百句,卻無法說。徐運墨如此無瑕,卻因自己多出一道永遠也好不了的傷口,一想到這點,夏天梁幾乎不能呼吸。
他低聲說:“耳橋很難養(yǎng),會疼很久很久的�!�
“我知道,周奉春和我說了,至少要六個月�!�
何止,六個月之后,徐運墨還會面對各種紅腫發(fā)炎,直桿擠壓耳輪造成的間歇性疼痛,甚至伴隨增生——徐運墨再無寧日,未來面臨的麻煩是無窮無盡。
但他還是這么做了。
心疼之外,更多是滿足。兩個人之間的那扇門,徐運墨發(fā)現(xiàn)打不開,與其什么都不做,干等,他寧可從外面砸個洞進去。
徐運墨不是夏天梁過去交往過的理智或聰慧之輩。徐運墨是笨人,愛人用的也是笨辦法。
“我?guī)湍�。�?br />
夏天梁抓緊徐運墨,用了很大力道,這次不會再放開。
“六個月也好,再久也好,我都幫你養(yǎng)�!�
徐運墨聽得出夏天梁這個承諾是認真的,稍許安心下來,不過心還沒老實幾秒,夏天梁就低頭挨到他胸膛,突然張嘴,隔著衣服咬了他一口。
“你發(fā)瘋了,徐運墨……打耳橋,痛也痛死了,我都沒真的打過�!�
這時和他較真,提出反對意見,聽著像是遲到的撒嬌。徐運墨覺得那個咬痕或許會以某種方式永久印下來。今晚叫夏天梁過來,原本還有其他話想說,沒想到耳橋的效應(yīng)太過驚人,自己先淋了一場對方突如其來的眼淚陣雨。
悶了一會之后,徐運墨開口:
“對不起�!�
兩人聲音重疊到一起,雙方都有些沒想到,抬頭看對方。
“是我不好�!�
再次撞上,這次顯得有些滑稽,夏天梁先一步破涕為笑,“我原諒你,你呢,要不要原諒我?”
徐運墨看著他,“我又沒怪你,之前有一點,現(xiàn)在沒了。”
似乎被這個回答擊中,夏天梁好半天才撿回聲音,他嗯一聲,重新埋到徐運墨懷中,帶著很重的鼻音說:“其實……我以為你今天叫我來,是要和我說分手的。
你等等。徐運墨匆匆拉開他,兩只手掰正夏天梁的臉,換上嚴厲的面孔。
“分什么分,我根本沒有過這種想法,你少往那邊延伸,而且這兩個字難聽死了,以后不準再講,你敢說我就——”
就、就了兩遍,徐運墨熄火,想不出什么懲罰的方式,沒繼續(xù),結(jié)果下一秒發(fā)覺手背上落了好幾滴眼淚,夏天梁又在那邊蓄小池塘了。
你怎么眼淚那么多。徐運墨低語,不是生氣,他是真的第一次見夏天梁哭成這樣。
夏天梁別過頭,就著他的衣服袖子擦臉,“你看你給我發(fā)的信息,兩句話一點感情都沒有。”
不是很正常的留言?說明會一直等他。徐運墨想起那兩條短信,尋思,也許夏天梁比他展現(xiàn)出來的還要敏感幾萬倍,以后自己要多注意。
“沒別的意思,今天不是大年夜?元旦那個時候做得不好,這次總歸不能再分開過了吧�!�
他翻過胳膊,讓夏天梁拿干凈的那一面繼續(xù)擦眼淚。
“我今天去找周奉春,他讓我別沖動,我還嫌他啰嗦,實際他提醒的也有道理。講實話,打之前我想得太簡單了,以為疼是一次性的,再疼能怎么疼,反正穿過那一下就會結(jié)束。但打過才知道,沒那么容易,疼是一陣接一陣,不會停下來,打完還會慢慢開始發(fā)脹,傷口周圍一直充血,真的很不舒服�!�
徐運墨很輕地嘆氣,又提高聲音,“這么難受的事情,你還老做,我是真的不理解,但如果有了這個,可以離你近一點,也算值得了�!�
他指茶幾,上面是周奉春贈予的新錦囊,穿刺養(yǎng)護大禮包。夏天梁抿著嘴唇,松開徐運墨,蹲到茶幾前打開塑料袋,生理鹽水、消毒噴霧還有消炎藥,拉拉雜雜一堆,看起來是怕徐運墨半夜疼死過去。
夏天梁挑中里面兩樣,徐運墨以為他要給自己護理,說剛打完,周奉春講要緩一緩的。對方聽了,搖頭,他讓徐運墨坐到沙發(fā)上,隨后站到他面前,開始脫衣服。
皮膚與空氣接觸,先是感到冷,又因室內(nèi)溫度而逐漸轉(zhuǎn)暖。解去層層束縛,夏天梁伏到徐運墨身邊,拉住他的手按到自己胸口。
“幫我消毒,”他說,“徐運墨,我給你講我的事情�!�
第62章
黃魚羹
夏天梁靠著沙發(fā),頭枕在手臂上,講起自己出生在一個炎炎夏日。
那似乎是當時上海最熱的夏天,七月初開始連續(xù)高溫,他誕生,個頭很大,著實讓母親在分娩時吃了一番苦頭。
差點要下病危通知了,還好他爭氣,順利出生,破世的叫聲極為嘹亮,逗得接生的護士都笑,說這個寶寶嗓門大,小喇叭一樣,必定是個活潑小孩。
童年時期的他確實調(diào)皮,仿佛有多動癥,奔來跑去沒一刻閑得住。父母寶貝他,很少責(zé)怪,母親更是有顆極強的包容心,打一下都不舍得,偶爾嫌他太皮,頂多無奈說一句好了,乖囡,我的小命都要給你瘋沒了。
他銜著幸運出生,過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好日子。父親趕上創(chuàng)業(yè)潮,與人合伙開飯店,生意一度相當好。那時家里什么都是最新的,他媽生下雙胞胎那年,夏天梁七歲,滿月酒擺在自家店里。他四處亂逛,看大人敬酒,拿起酒杯有樣學(xué)樣,還管不住手去摸臺面,把轉(zhuǎn)盤當玩具轉(zhuǎn)得飛快。最后蹬蹬跑去后廚掀簾子,偷看大菜師傅,白帽子們手中鍋鏟翻飛,金屬與金屬的戰(zhàn)斗聲不絕于耳,打得香氣撲鼻又熱氣騰騰。
外是歡聲笑語,內(nèi)是熱火朝天,他覺得這個地方再暖和、再快活不過。
但生活不會永遠往上。小學(xué)語文課,有篇課文講的是地球擁有自我保護機制,但凡生態(tài)失去平衡,大自然便會以自己的方式出手干預(yù),好比哪種動物繁殖太多,就會出現(xiàn)捕食它的天敵,或者減少其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條件。
小學(xué)生聽不懂,疑惑為什么多了不行,然而現(xiàn)實是最好的老師:零幾年,股市風(fēng)云驟變,有人一夜之間大富大貴,代價是更多人分秒內(nèi)失去所有。泡沫消散之后,家里飯店關(guān)門,一大筆外債待清,這對夏天梁那個心性不算堅強的父親而言,無疑是一場重大打擊。
有段時間,他常見他爸坐在廚房,對著煤氣發(fā)呆,怎么喊都沒反應(yīng)。
或許那些時間里,爸爸想過很多辦法,因著一些情分沒有實施,最終挑了一個沒有成本的。
為保成功,他爸選的是一棟好高好高的樓。
那年冬天,好像也是當時上海最冷的一年。夏天梁一路奔回去,到樓底,他仰頭向上望。父親過去高大的身形日漸萎靡,最終化為頂樓一抹小拇指大小的人影,飄飄忽忽,只能如紙片般墜落。
自那天起,很多事情發(fā)生了改變。
最大的變化是他媽。獨立撫養(yǎng)三個小孩,生活逼迫她染上許多新的性格,無法回到以往那個輕聲哄他入睡的溫和形象。這個女人變得面目全非,既勇敢又可怕,開始為了幾塊錢在菜場和人爭吵,還會悄悄在夜里爬起來,摸走樓道其他人家的塑料瓶子去廢品站換錢。
她也不再叫夏天梁乖囡,而是擲地有聲的天梁,你是大哥,你要為這個家,為弟弟妹妹負責(zé)任。
以命令的口吻,她強迫十歲的他立刻長大。每個月都會領(lǐng)著夏天梁去敲鄰居家的房門,問某個不會拒絕他們的人借兩百塊錢。因為家用永遠就差兩百,這個月借,下個月還。夏天梁是她低頭彎腰說服別人的證據(jù),有他在,借錢會更容易一些。
他需要配合扮演弱者,忍受各類充斥厭煩、鄙夷與懷疑的目光。小孩也有自尊心,幾次過后,夏天梁嫌丟臉,死活不肯再去,他媽就揪住他打。明明過去都舍不得,然而現(xiàn)在,她可以毫不留情,一巴掌落到他身上,雙眼通紅看著他,說臉皮值幾個錢,人都要餓死了,還守著面子有什么用。
夏天梁不明白,大哭,問為什么是自己。他媽許久不說話,最后只道,因為你是哥哥,就像我是媽媽,我們都沒辦法。
“是啊,好多時候,事情都沒有什么解釋,就只有這句話,因為沒辦法,所以不得不去做。”
夏天梁說他聽話了。每個月跟隨母親接受凌遲,任由那些視線一片片割走身上的肉,甚至在習(xí)慣之后,掌握了新的本領(lǐng),逐漸懂得察言觀色,懂得如何在麻木中更快分辨并消化那些攻擊自己的情緒。
這種日子過了兩年。
之后,從某天起,他們突然停止借錢。母親臉上破天荒多出笑容,柔柔的,有些像是回到以前的模樣。她照鏡子的時間變長,多了一些顏色鮮艷的衣服,尤其是當隔壁有人來借醬油的時候,她總會放下手里的事情,站到門口,倚在門框上對著外面吃吃地笑。
從縫隙中,夏天梁看到一張男人的臉。新搬來的鄰居。當時住的新村樓棟有六層,一梯四戶,每戶人家的眼睛都貼在樓道里面,嘴巴伸到外面,逮著蛛絲馬跡就迫不及待織造故事。
寡婦門前的風(fēng)流韻事,自然最為人津津樂道——噢喲,一枝紅杏出墻來,四十多歲的女人,家里沒個男的,寂寞難耐,隨便誰拍拍門就能進去了。
長舌利劍,他聽到也只能當聽不到,可更小的不懂。六歲的天培有天突然問他,哥,什么叫軋姘頭。
夏天梁愣住,問他從哪里聽來的這個詞。
弟弟回答,樓底下那些人,看到我和天笑的時候都這么講,說我們好可憐。
夏天梁恨不得拿水泥封住那些人的嘴巴,但他無能為力,自己該怎么解釋?
……憑什么要他來解釋?
他媽信誓旦旦說過,要他為這個家負責(zé),所以能忍的他都忍了,而她呢,她又在干什么?
憤怒與羞恥發(fā)酵為強烈的恨意。太多次了,他當自己眼盲,其實只要他媽穿上那些彩色衣服,夏天梁就知道她要去那個男人家里。
母親的謊言如此拙劣,總找同個理由,說去鄰居家頂班,打一會麻將,讓他幫忙照顧家里。每到這時,他都會極度煩躁。他恨那些衣服,恨麻將,更恨那個男人每次登門借醬油時對他們露出的笑臉,看起來極其諂媚。
她為什么不能好好待在家里?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是怎么說她的嗎?那些話講得那么難聽,她難道無所謂?她不為他們考慮嗎?還有爸爸,她做這種事,不覺得對不起爸爸嗎?
小孩的恨,小孩的惡,合并起來步入叛逆期,變成輕狂。他不愿在家里待著,也不再有心思念書,成績越來越差。中考失利,進職高之后,學(xué)校有一幫小團體,夏天梁很快融進去,開始夜不歸宿,整天跟著一伙人去游藝廳打街機,用短暫的玩樂麻痹自己。
那時有人介紹他們?nèi)ノ鑿d收門票,賺點小錢。他跟著去了。那里是很多人偷情的場所,老板會故意把燈光調(diào)得很暗,他搬個板凳坐在門口,看著舞池里摟摟抱抱的中年男女,總覺得他們的臉會變成母親與隔壁男人,令他感到深深的背叛。
“大概有兩三個月,我沒回過家,誰愿意收留我,我就會去那里湊合一晚上。在外面再不舒服,也是自由的,好過回家對著我媽。后來她也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我的下落,來找我,不是一個人,她領(lǐng)著天培天笑一起,就像當初她帶著我去借錢那樣�!�
夏天梁繼續(xù)說。他不買賬,當眾和她吵架,說話極盡所能的難聽。他已經(jīng)十五歲了,他媽沒辦法像小時候那樣捉住他,給予嚴厲的教育,于是她不說話,只是抿緊嘴唇,幽幽看著他。
還有雙胞胎。天培怯怯,天笑森森。他厭煩他們投來的三種眼神,像是三聲不同的指責(zé),讓人窒息。自己承擔得還不夠嗎?每個月借錢的時候,被迫聽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時候,遮掩母親丑事的時候,他忍受的已經(jīng)足夠多了。
向下的墮落沒有盡頭,此后生活更加放縱,夏天梁說自己終日與結(jié)識的一班兄弟廝混,穿環(huán)、打架,受傷是家常便飯。一群人里,小白相最怕死,群毆總是躲在夏天梁身后。好幾次,他替他擋災(zāi),事后小白相顫顫巍巍感謝他,說你哦,也真是的,打起架來太不要命了,不僅別人的不要,自己的也不要,這才最嚇人。
是不是有點難想象?夏天梁牽過徐運墨的手,穿進自己頭發(fā),從前到后摸到兩條傷疤,長短不一,如今早已淡去,不經(jīng)指引不會留意。
他解釋,縫針留下的。
對方摸完,不響,很久才問,還痛不痛。
“早就沒感覺了,而且和天笑頭上的那道相比,差得遠了。”
夏天梁沒有停下。那個年頭流行港片,除了黃碟,兄弟們最喜歡看古惑仔,效仿其中兩肋插刀的江湖義氣。他們給彼此取綽號,到夏天梁,叫他“眼子”,因為他愛穿環(huán),臉上都是洞,下手也最狠,對手碰到他,難免得個窟窿做紀念。
以前他覺得這個綽號很威風(fēng)。某次火拼,對面有個人被他打得頭開花,搞到腦震蕩住院。帶頭大哥揚言報復(fù),他一點不怕,大言不慚說隨時奉陪,還是小白相收到風(fēng)聲,火急火燎來通知,說那邊根本沒想找他,一伙人摸清他家里情況,直接沖過去了。
趕回家的時候,門外擠滿看客,七嘴八舌問怎么回事。
他擠進去,已經(jīng)太遲。家里所有東西砸得稀爛,兩面窗子破了,天培被剃個光頭,呆呆坐在地板上。另一個趴著,雙手捂住臉,他靠近,對方忽然抬頭,揚起半張鮮血淋漓的面孔。
天笑如同厲鬼,額頭上一道蛇行般扭曲的傷痕,混雜著碎玻璃,那是旁人用手一點點劃開來的口子。
他一時怔愣,前后腳回來的還有母親,她發(fā)現(xiàn)天笑的情況,冷汗連連,急忙喊救護車。他這時才回頭,看清對方身上那套色彩鮮艷的衣服,明白過來,今天是她出去打麻將的日子。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仿佛找到代替自己的罪人,他當眾質(zhì)問他媽是不是去那個男人那里——這種時候,你居然還跑到外面只管自己快活?你根本照顧不好這個家,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責(zé)任!要不是你今天出去找男人,家里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
女人看著他,嘴唇發(fā)白,她沒動手,卻有人先沖上來,朝夏天梁揮去一個耳光。
那只小手的力道很輕,留聲卻極響亮。天笑那張臉仍在淌血,她沖他尖叫:你怪媽媽……你有什么資格怪媽媽!那幫人是一邊喊著你的名字,一邊在我頭上劃的這道口子。我怎么喊救命都沒用,因為他們說我是你妹妹,所以我活該。明白嗎?是你,這些全是你惹回來的!是你先不要我們,是你害我們變成這樣,我恨你,夏天梁!我恨死你!
圍觀者竊竊私語,說不得命了,原來大的這個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指責(zé)一道道刺到他背上,原來恨會轉(zhuǎn)移,所以這些是他的錯嗎?
他不知道,唯有落荒而逃。之后單槍匹馬找到始作俑者,原想將天笑額上那道疤還回去,結(jié)果下手前才得知,對方不是隨機挑選,他們是故意選的天笑,因為天培是男孩。
——他不是叫眼子嗎?那就給他妹妹也留一個,不要搞男的,就搞女的,小姑娘面皮多重要,要是破了相,做大哥的一定更心疼。
所以確實都怪他。
那道疤最終并未以眼還眼,如果還了,恐怕不是只蹲半個月的程度。出來那天,他媽來接他,兩人回去,中途他幾次張嘴,卻還是什么都沒說,一路沒有言語。
夏天梁回到家,以一種奇怪的方式。隔壁男人搬走了,母親的衣柜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色彩鮮艷的衣服,她又找了一份工作,填滿白天和晚上的所有時間。
天培的頭發(fā)慢慢長了回來,天笑則開始留劉海。雙胞胎對上他有著自己的默契,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轍,冷冷的,靜靜的,像看個陌生人。
那個家沉默許多,尤其當夏天梁在的時候,他仿佛一個借宿的人。那種沉默是岌岌可危,誰多說一句就會破壞平衡,所以大家選擇不再出聲。
愧疚如飛轉(zhuǎn)的螺旋,他撿起課本好好讀書。職高最后一年,夏天梁沒日沒夜復(fù)習(xí),準備參加三校生高考�;蛟S做個好的學(xué)生,可以讓一切回到正軌,然而大自然擁有干預(yù)的力量。那年春節(jié)過后,他媽身體時常會有些不舒服,開頭只當小毛小病,到四月,某晚腹痛難忍,送去醫(yī)院檢查,報告拿回來,一紙冰冷的宣判。
也許是辛苦操勞的后遺癥,這場病來得非常迅速,從查出到結(jié)束,不過兩個月,快得所有人都反應(yīng)不過來。
夏天梁伏在徐運墨肩膀,對方替他摘下肩胛左邊那枚釘環(huán),他輕輕吸氣,說自己記得特別清楚,那天留校寫作業(yè),老師來找他,說醫(yī)院來電話,是你媽媽的事情。他趕去醫(yī)院,卻太晚了,天笑守了母親最后一程,說媽走得很安靜,什么話都沒留下。
兄妹三人在殯儀館告別,兩個小的哭得差點沒命,他卻一滴眼淚沒掉。天笑罵他冷血,他也不反駁,在弟妹面前,流淚的能力在剎那間被剝奪,他根本哭不出來。
此后,他花了很多時間處理母親后事。等忙完,考試都已過去,他并不覺得有多可惜,那時他已經(jīng)明白,這不過是世界在行使它的權(quán)力,用一些方法平衡生存環(huán)境,有些人注定沒有那樣多的機會。
那又是一個熱得反常的夏天,自己卻好似一塊凍住的肉,感覺不到任何情緒。直到路過一家紋身店,他摸到臉上的穿刺,進去坐下,店員問他想打哪里,他脫掉衣服,隨便指了一個位置。
針頭鉆開肩胛皮膚的那一下,像是刺激到他的神經(jīng),體內(nèi)休眠的知覺全部蘇醒,爭先恐后淹沒他。痛感最先降臨,四面八方朝他席卷而來。他趴在座位上,毫無征兆地開始哭,把毛巾哭濕兩條還不夠,眼淚如潮水一般完全無法停止。
穿孔師以為他怕疼,安慰說再忍忍,馬上就過去了。
可有些事情是過不去的。夏天梁喃喃,說自己始終在逃避一個問題,不敢去想母親走時到底抱有多少遺憾。他媽用大哥這個觀念束縛他,要求他以身作則,但他反對她的自由,認定她與另一個男人交往就是背叛家庭,何嘗不是另一種對她的束縛,剝奪了她作為女人的體驗,將她拘禁在母親的角色之中。
她沒有撐到自己趕來,會不會是一種無言的懲罰,懲罰他過往的所有錯誤,只為留到最后讓他追悔莫及。
這個答案無從得知,唯一擺在那里的只有現(xiàn)實。家庭情況不允許他再想當然,沒有退路了,他是大哥,就像媽說的那樣,現(xiàn)在輪到他來為這個家負責(zé)。
“天培和天笑年紀還小,親戚接濟也有限,家里只有我一個能做事,所以要盡早出去賺錢。職高畢業(yè)之后,我沒什么經(jīng)驗,第一份工作是在連鎖餐廳。那里說得好聽,從服務(wù)員做起,可以慢慢培養(yǎng)成店長,實際就是剝削勞動力。一周要做滿七天,每天都要忙十幾個小時,起初我不滿意,找經(jīng)理談話,結(jié)果就是被針對,反而是那些肯拍馬屁的,過得比我好很多。
“他們什么臟活累活都推到我身上,我去打掃廁所,還會故意把廁所弄得很臟。幾次下來,我就知道,做刺頭是可以,但為了將來,我不能這樣,必須再一次學(xué)會低頭。那時候,店門口有塊地毯,每天有很多人踩過去,有時我做迎賓,就會在心里默默數(shù)有多少人經(jīng)過,我覺得我就是那塊地毯�!�
他指肩胛右邊,“這里就是那個時候打的�!�
“熬了兩年,那家餐廳出了點事情,我也沒再做了。之后去到四季,在那里遇到了很多很好的人,也因此有了去小如意的機會,噢——”
夏天梁手指移到腰窩,“雖然結(jié)果是好的,但在當時,確實是個蠻任性的決定,到現(xiàn)在師父還是會埋怨我兩句�!�
轉(zhuǎn)到正面,他垂頭看向左胸口。
“再然后,就是天天。那時看過好久的店面,都沒成,我以為開店這件事要黃了,壓力特別大,很怕自己做錯了。”
辛愛路99號本不是夏天梁的第一選擇,然而陰差陽錯,自己還是留了下來。他講完,手挪到胸口正中,那是最后一枚,它的緣由徐運墨知道,無需再解釋。
每個傷口,都是一次無法輕易撫平的動蕩,也是他重新掌控情緒的方式。有時他會自嘲這具身體是千瘡百孔,某些人聽過,當是玩笑話,以為是他的小小趣味,并不深究。
只有徐運墨,他想不通,執(zhí)著追問:為什么要打?不疼嗎?
他甚至做出一樣的行為,說,我不懂,明明這樣的疼。
確實疼,但疼點好,身體疼,就會忘記心里疼了。夏天梁摸到徐運墨臉頰,“基本就是這些,對不起,一直沒告訴你,是我怕你覺得……反正不是什么能自豪講出來的過去,我犯過很多錯誤,也不是你想象中那樣好的人。那天你也看到了,天笑和天培與我的關(guān)系都不好,他們到現(xiàn)在都沒原諒我,考去北京,也是為了避開我。我很想補償他們,但好像除了多賺點錢之外,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
他說完,長舒一口氣,感到有些疲倦,側(cè)過臉,下巴擱到徐運墨肩窩。
對方摘下他胸口那枚釘環(huán)。發(fā)炎好幾天,皮肉都腫起來。徐運墨用棉簽沾藥,仔細擦拭,然后噴上噴霧。替所有傷口消過毒,他還是沒說話,把衣服披到夏天梁身上,輕輕攬住他。
半晌過后,徐運墨終于開口:“我能不能問個問題。”
夏天梁埋在他懷中,一動不動,“嗯,你說�!�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啊?要什么?”懷里那個聲音很悶,“我想要大家都過得好,都開開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