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徐運墨打字:可以,提前和我說。
于鳳飛心情大好,身邊人也有所察覺。年初二那天,她在晚飯桌上收到一條信息,看完,先是驚喜地捂住嘴,一陣過后,兩道眼淚下來,正落到懷中的女孩臉上。
小姑娘嗷一聲,小手撲上去,捂住于鳳飛臉頰。
阿奶勿要cry
cry!她發(fā)音有些不倫不類,于鳳飛被這句上海話英文逗樂,徐藏鋒轉過頭問怎么了,她抹掉淚痕,輕聲說,是弟弟回來了。
——不管發(fā)生什么,謝謝你,阿弟,這個年,媽真的過得很高興。
徐藏鋒私下打去一通電話,徐運墨沒有拒聽,接了,他哥一改常態(tài),并未追問事情原委,只是轉達了于鳳飛的積極近況。
徐運墨聽完,沉默許久,說,我該謝謝她的,媽這次幫了我很多。
電話那頭安靜下去,隨后傳來一記老響的鼻子抽氣聲。
徐運墨額頭立時冒出三道黑線。他哥情緒外放,估計在那里感動得不行。片刻后,有個軟嘟嘟的小孩聲音大叫起來:“爸爸,是休休嗎?是嗎是嗎是嗎是嗎?”
徐藏鋒甕聲說是,要不要和他講兩句話。
小孩說要,下一秒,一把燦爛童聲喊得徐運墨耳朵疼:“休——休,新年快樂,恭喜發(fā)財,紅包拿來!”
徐樂蒂年方六歲,門牙漏風,叫叔叔時聽著都像“休休”,徐運墨也不糾正,只是默默拉遠手機聽筒。
那邊的徐藏鋒語帶責怪,說你個小財迷,頭一回給你叔叔拜年就想討紅包,不禮貌。
小姑娘與她爸據理力爭,說雖然沒見過面,但我那么可愛,休休肯定愿意給的。
喲嚯,還挺自戀啊你。徐藏鋒和她杠上,一對父女拌兩句嘴。徐樂蒂的中文詞匯庫不知道用的哪個奇怪版本,非說自己是魔法公主,擁有讓人一見就喜歡的能力,世界和平都指望她去實現(xiàn)。
徐運墨旁聽,為避免他們爭吵不休,不得已做個調解員,說一句,我知道了,紅包下次見面我會補給她。
耶!謝謝休休!這一局,徐樂蒂勝。
小姑娘喜滋滋跑走,留下徐藏鋒長嘆氣,對徐運墨道:“皮伐,比我小時候還難搞,唉,帶小孩真是全世界最累的事情�!�
“我看你蠻樂在其中�!�
被徐運墨拆穿,徐藏鋒嘿嘿笑兩聲,忍不住要與他分享:“對了,因為這次你沒來,樂蒂很失望,就問為什么一家門唯獨缺你一個,媽說你有點事情,爸呢,還是那副樣子,兩只眼睛一瞪,說是你不想來。”
往常聽到這里,徐運墨肯定掛電話了,不過這次沒有,平靜地繼續(xù)聽。
“他這么一講么,媽本來要生氣的,結果你曉得樂蒂怎么說嗎?她對爸說,‘阿爺,你那么兇,一定是你不讓休休過來,家里只有你老是說休休不好,所以你最壞’。爸聽完,那個臉色,想生氣又舍不得生氣,精彩得不得了,我快笑死了。”
六歲小女孩居然能把徐懷岳整得啞口無言,徐運墨對這名還未謀面的侄女多出兩分好感,說你女兒倒是厲害。
“也不止這一回,有一趟看電視,演到一對lesbian結婚,爸嫌棄,說美國人什么都往電視上播。樂蒂就說她在學校有個玩得很好的同學,叫Penny,她特別喜歡,以后也想和Penny結婚,把爸嚇死了,跑來問我樂蒂是不是有同性戀傾向。
“最后還是Julia和他說了,樂蒂還小,不懂得結婚真正的含義,只是單純希望能和Penny在一起,但解釋過了,Julia也說我們不會管樂蒂到底什么傾向,送她一條裙子,穿身上也好,剪成布條做拖把也好,都隨便她�!�
社會在進步,育兒理念也是,但徐運墨心知他家那個老頭子肯定聽不進去。果不其然,徐藏鋒繼續(xù)道:“可爸還是接受不了,整天問樂蒂為什么喜歡女孩,還和她說女孩子和男孩子在一塊才對,把Julia都聽煩了,后來是樂蒂嗆他,問爸是不是真的愛她,如果因為她想和小女孩結婚就不愛她,那爸就不是真的愛她,只是想愛一個會和小男孩結婚的自己。”
“……你女兒還真會講�!�
是吧!徐藏鋒笑了,說你真該見見樂蒂,她滿腦子稀奇古怪的想法,一開口,你都不一定爭得過。這幾天她嫌棄爸,不僅追著他打,還說他stubborn,牛脾氣,爸都不敢回嗆,哈哈哈哈,天道好輪回,終于有人給他收骨頭了,看得我好爽。
兄弟兩個都曾遭受過父親的壓迫,如今有人替天行道,徐運墨覺得蠻好,聽徐藏鋒的意思,大概是隔代親,徐懷岳對孫女寬容得多,被她梳小辮子都不反抗,目前在芝加哥是成天忍氣吞聲。
有樂蒂做話題,這通電話打得還算輕松。掛斷前,徐藏鋒不由感慨,沒想到剛才那十幾分鐘,竟是幾年來他們聊得最平和的一次,實在難得。
“也許就像樂蒂說的那樣,她真的會一些讓世界變好的魔法�!�
徐運墨:“你少陪她看點迪士尼�!�
按下手機,有人咚咚敲門,徐運墨抬頭,看到夏天梁手里拎個飯盒,笑瞇瞇靠在門邊等他。
你哥��?對方一邊問,一邊坐到徐運墨對面。徐運墨點頭,刷新對話框,一條新信息隨即跳出。
徐藏鋒:樂蒂說下次要抓你一起看。
附一張照片,短發(fā)圓臉的小姑娘穿一套艾莎藍色裙,咧嘴指向電視,屏幕正在播放冰雪奇緣。
徐運墨盯了一會,手指長按,點保存。
再抬頭,夏天梁撐著下巴,目不轉睛望向他。徐運墨取過飯盒,他還在看。
我臉上有什么?徐運墨問,對方搖搖頭,視線往下,“稍微有點羨慕你�!�
徐運墨知道他指的家事。過年那幾天,夏天梁給自己看過那個冷清的家庭群,今年也發(fā)去祝福和紅包,但無人回復。
有些問題,解決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夏天梁也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想起來,難免情緒低落。他仰頭,慢慢呼氣,看回徐運墨時,張嘴說:“這里難受�!�
徐運墨心領神會,靠近他兩分。
夏天梁又開始戒煙了。這次并沒有什么特別動作,香煙殼子一丟,自然而然地繼續(xù),只不過他不再需要薄荷糖輔助,嘴巴要是閑下來,必然讓徐運墨幫忙填充。
之前也用過這個方法替他抵擋煙癮,但那時候更像夏天梁的試探,是一種討。如今不同了,夏天梁當自己隨時可吃的戒煙糖,有念頭,就說嘴里不舒服,要求徐運墨主動奉獻。
兩人一陣窸窸窣窣,親完,徐運墨點頭,“嗯,沒抽�!�
夏天梁發(fā)出笑聲,“萬一我抽了呢�!�
“挨罰啊,不是說好的嗎?”
啊,夏天梁佯裝失落,“要抽了才能罰呀?”
說懲罰也沒那么嚴重,只不過破戒要承擔一些后果,夏天梁的提案,都是怪里怪氣的東西,徐運墨沒見過。
“你這么想討罰?我也沒真的罰過你吧。”
除了學英文的時候打過幾次手掌心。徐運墨指關節(jié)敲他額頭,夏天梁吃痛叫一聲,半真半假,他揉額頭,眼珠子轉兩圈,“那下次要不要試一試,我是說……”
聲音低下去,他附到徐運墨耳旁竊竊私語,然后看到那張雪色的面孔意料之中地變紅。
徐運墨眼神飛到邊上,“我沒用過那種東西。”
夏天梁貼著他臉頰,說沒問題的,你這么聰明,肯定很快能學會。
對象循循善誘,沒有不接的道理,不過有時太熱衷于學習,反而有害身體——當然,都是后話了。
節(jié)日過去,二月份也走完一半,天天恢復正常營業(yè)。
這段時間放假,夏天梁一掃疲態(tài),精神最好,其余幾個員工卻大靈不靈:趙冬生跑兼職跑得太累,體力有些不濟;嚴青則是偶爾走神,問起來說是小孩讀書的事情,她女兒馬上考高中了,但成績一直不太行,有點發(fā)愁。
剩下一個大菜師傅,問題最大。自從復工以來,童師傅話少很多,在后廚房總是緊緊抿著嘴,煙也不怎么抽了,反常到趙冬生都覺奇怪,和夏天梁說不對勁,這幾天我搞錯配菜,放到往常,必定是爹啊娘啊的朝我問候,現(xiàn)在居然一句都不罵我,好怪啊。
找老法師詢問情況,童師傅一改往日暴躁的脾氣,對夏天梁沉聲說沒事,再多問兩句,他就吊起眉毛,說你煩來,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夏天梁不放心,給吳曉萍打了電話,可惜他師父也沒頭緒。童師傅狀態(tài)不好,直接反應在出菜上。接連幾天,不停有客人找夏天梁,說最近小菜吃起來味道不對,和以前的不能比,難道換廚師了?
影響到出品,夏天梁決定找人好好談一談,結果意外得來更快。某天午市,夏天梁在外面開單,后廚房突然一聲巨響,隨后趙冬生火速奔出來,喊天梁哥、天梁哥,童師傅暈過去了!
夏天梁進去一看,老頭仰面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他喊兩聲,沒反應,趙冬生急得團團轉,伸手想掐童師傅人中,被夏天梁攔住,讓他趕緊打120。
電話打上,兩三分鐘之后,童師傅醒了,氣若游絲說腰痛。
夏天梁想扶他起來,剛拽一下,老頭子喉嚨呼呼響,說不行,一點都動不了。
一時誰也不敢亂說亂動,只好等救護車過來。天天也暫時關門,嚴青留在店里收檔,夏天梁和趙冬生跟車去醫(yī)院。童師傅獨身,無兒無女,碰到這種情況,肯定是沒人陪的,他倆一個老板一個沒名分的學徒,湊合用用。
到醫(yī)院,老頭子的病情比想象中嚴重,坐不行站不得,夏天梁找了一張擔架床讓他躺下。三個人等著做核磁,趙冬生在旁邊不安分地摳手,時不時瞄兩眼童師傅。
怎么了?夏天梁問,小年輕張張嘴,又閉起,最后只說沒什么。
排隊做完核磁,一套檢查結束,醫(yī)生看報告,說是急性腰椎間盤突出。再看年紀、職業(yè),了然,說你這個沒辦法,做廚師需要久站,屬于職業(yè)病。腰突是不可逆的,還好今天情況不算太嚴重,回去至少臥床休息兩個月,之后再去掛個康復科,做做理療,可以幫助緩解。
童師傅一聽,不干了,說不行,兩個月也太久了。
醫(yī)生冷靜道,六十歲朝上的患者,再來幾次急性腰突,恐有癱瘓風險。
兩個字說得相當嚴重,童師傅當即閉嘴,恨恨將臉別到一邊。
見他一時半會起不來,夏天梁決定安排老頭子住院觀察兩天。手續(xù)全部辦完,已接近零點。他看手機,徐運墨還沒睡,對方聽說了天天的事情,發(fā)消息過來問怎么樣,缺不缺人手,他明天沒工作,要是需要的話,可以過來幫忙。
原本還有些疲倦,看到這條信息,夏天梁彎起嘴角,回他:不用了,我和冬生都在,今天估計要陪夜,回不來了,你先睡吧。
徐運墨:沒硬撐?
真的沒有。
有事打給我。
夏天梁抿唇,將這幾條信息細細再看一遍,然后發(fā)個小貓聽話的表情過去。
走回住院病房,夜深,其他床上傳來深淺不一的鼾聲,躺在角落的童師傅醒著,不愿意說話,閉眼裝死。
人老了,越活越倒退,和小孩子一樣。
夏天梁嘀咕,被聽見了,老頭睜開眼睛,兇狠道:“你講誰呢�!�
“誰應就講誰�!�
“……”
夏天梁見好就收,四處看一眼,悄聲問,“冬生呢?”
“買飯去了,沒用的東西,就曉得吃�!�
“你不要這么講他,大半天耗在醫(yī)院里,是個人都該餓的,”夏天梁對他說,“再說你今天昏倒,他也急的,救護車上還在偷偷抹眼淚,就怕你眼一閉,睜不開了。”
少來咒我!童師傅呿他,兩手一撐,試圖坐起來,“我還可以再燒一百年!”
好了好了,夏天梁按住他,算你有本事,再燒五百年,行了吧。
這么一折騰,老腰又頂不住了,童師傅艱難地呼氣吐氣。難怪前兩天擺出一張死人面孔,原來是硬著頭皮假裝沒事,夏天梁想想,也有些自責。他早該看出來的,若是早一點發(fā)現(xiàn),童師傅也不至于到住院的地步。
他拍拍老法師的手臂,安慰道:“醫(yī)生說躺兩個月,你就躺吧,廚房我會看著的�!�
童師傅最后一口氣吐出去,斜眼瞥他,“神仙啊你,前后就一個人,你做到死都來不及�!�
蠻好,這下?lián)Q你咒我咯?夏天梁開他玩笑,“放心吧,總有辦法解決的�!�
兩人靜下來,各自在想辦法,未果,童師傅搖頭,“不是我自吹自擂,那些客人來你店里,就是為了我的手藝。你頂幾天班沒事,兩個月,肯定不行�!�
說完又皺眉,呸一聲,“最沒用還是那個趙冬生,跟了我一年,什么都沒學會,半點忙也幫不上�!�
“他還小呢�!�
“屁!我在他這個年紀,已經是茹茹的當家大廚了。他?贛棺材一只。”
童師傅不買賬,他向來對趙冬生不留余力,總是痛批對方蠢笨,做事沒有輕重。一年下來,除了打荷,從不讓對方執(zhí)鍋,趙冬生每天的日常工作就是切菜加配菜,再被他用千奇百怪的方式顛來倒去罵兩句。
夏天梁沉默兩秒,道:“冬生也有優(yōu)點,他肯吃苦,也重感情,要是換個人,哪里頂?shù)米∧闾焯炝R他,早辭職不做了。”
童師傅嘴唇皮抖幾下,哼哼說:“我巴不得他滾蛋,看到那張臉就搓氣,指望他有出息,我還不如一頭撞死算數(shù)�!�
嗯,嗯,這不是挺明顯的嗎?內心多少是指望過的。
夏天梁清楚,童師傅不像吳曉萍。不論結局如何,自家?guī)煾钢辽偈者^四個徒弟,他呢,馳騁餐飲界多年,座下沒有半個童子相隨。
雖然嘴上老是嫌棄吳曉萍收徒是自討苦吃,實際明眼人都看得出,老法師心里是羨慕的。不過他眼光高,早年誰也瞧不上,拖伐拖伐,拖成孤家寡人,到如今,再想培養(yǎng)一個弟子出來,確實有些遲了。
來天天之前,童師傅做私廚,有一塊自己的私房菜招牌,如果沒發(fā)生那件事,他不會被吳曉萍騙到自己這家小飯店待著,也不可能遇到趙冬生。然而辛愛路有自己運作的法則,這兩人還是遇到了,童師傅如此嫌棄對方,未嘗不是一種別無他選的無奈。
夏天梁輕輕嘆氣,替人掖好被子,說奔波一天,也累了,早點休息。
童師傅喉頭咕嚕一聲,閉上眼,再不講話了。
關掉床頭燈,夏天梁出病房。他渾身僵硬,想舒展下手臂,一抬手,不小心撞到誰的肩膀,抱歉還沒說出口,先看到對方染成亂七八糟顏色的一頭雜毛。
趙冬生捧著三盒盒飯,也不知道在病房門口站了多久。
他臉發(fā)白,沒有大吵大鬧,呆呆站著。見到夏天梁之后,扁起嘴,把盒飯塞到他手里,說自己先回去了。
等等,夏天梁喊住他。趙冬生卻沒聽,低下頭,拖著步子離開。
心里多少不是滋味。趙冬生近來的辛苦,夏天梁看在眼里。過年期間,他幾乎沒有一天休息,日日去做兼職,只為多賺點錢,用來彌補被老鄉(xiāng)騙走的那一筆。
剛來借住那段時間,晚上趙冬生和他交代,說去商場餐廳干活,才知道自己原來比廚房很多人都要厲害——真的!我看他們好些小細節(jié)都有問題,不嚴謹,還有些簡單得不行的事情,居然都不會做。
在天天一年多,他每天挨批,以為童師傅有意針對,不肯傳授真功夫,只是命令他進行著切菜配菜的死循環(huán),然而事實卻是,他早已在這種日復一日的枯燥訓練中無形成長。
不讓他上灶,專注打荷,是為了讓他靜心打好基礎,這是童師傅育人的第一步。
說到這里,趙冬生沖夏天梁傻笑,說天梁哥,我起初特別討厭童師傅呢,覺得他看不起我,什么都不愿意教,實際上他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想,他罵我,大概也是為了讓我把該記的都牢牢記進心里,所以我現(xiàn)在已經不會怪他了。
終究是他們的事情,自己沒法說破,也不能插手。夏天梁長出一口氣,轉身回病房。
這夜過去,童師傅的病情稍有好轉,但仍舊不能大動,夏天梁找了一個護工幫忙照料,讓他安心休養(yǎng),天天有自己在,不會出大問題。
大概是覺得自己如今與廢人無異,老法師心情不好,悶聲不吭。
歇業(yè)一天,飯店重新開門。
聽講天天的大菜師傅出事,辛愛路居民感嘆,新年上來就不太平,小夏,你回去查查生肖,是不是和今年犯沖?是的話搞點紅色的東西戴戴。
夏天梁一笑置之,進后廚做伙頭,將外場交給嚴青。
少個人,頭一日就是忙得團團轉,就連嚴青都在咬牙堅持,孩子放學都破天荒沒去接。
夏天梁心里過意不去,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關完店,他馬不停蹄去醫(yī)院探望童師傅。對方見到夏天梁,二話不說趕人走,說我又不是得了絕癥,哪里需要你每天來陪夜,趕緊滾回去睡覺。
兜兜轉轉,回到遇緣邨,鑰匙開門進去,夏天梁連床都走不過去,一頭倒在沙發(fā)上。
半夢半醒之間,感覺有人摸他頭發(fā),隨后皮膚熱噴噴的,對方替他換了衣服,慢慢擦身、擦臉。夏天梁想問是誰,可惜實在太累,半點聲音發(fā)不出,只能任其動作。
隔天,鬧鈴響。他驚醒,猛地坐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在床上。
摸過手機一看,九點,不算太晚,趕得及開檔。他松口氣,想起昨晚回家,進門倒頭就睡,根本沒來得及設鬧鐘。
應該是有人替他定的。
家中無人,夏天梁匆匆套上衣服,下樓。出弄堂的時候,遠遠見到99號亮著燈,他心一跳,快步穿過馬路。
推門進到天天,某個身影提前光臨,兩只手戴著袖套,正認真往桌上噴清潔劑。
第67章
砂鍋小餛飩
他怔怔,還沒來得及開口,徐運墨抬起頭,蹙眉,“你不多睡一會?我還給你定了一個十點的鬧鐘�!�
說完又低頭抹桌子,自言自語,這塊臟的地方怎么那么難擦。
心底暖流奔涌,經年累月的勞動已讓這具身體長出了生物鐘,哪怕沒有鬧鈴,身體也會自動告訴夏天梁,你必須在某時某刻醒來,不能懶惰,不能豁邊,嚴格要求他遵從一切勤勞的規(guī)則。
他不能怠慢,更不敢崩潰,小心翼翼地維持這套平衡。
幸好,以后的他可以稍稍放松,不用時刻緊繃。即使下一秒,老天真的不懂事,塌下一角,他想自己身邊也會有徐運墨在,替他撐一把的同時,忍不住抱怨,怎么那么重。
走到桌邊,徐運墨右手那個袖套滑下去。夏天梁幫他重新戴好,頭靠到徐運墨肩膀,低聲說:“徐老師,謝謝你。”
徐運墨本在聚精會神與桌上的污跡搏斗,聽見夏天梁聲音不對,猜他可能又在蓄水了,下意識想抱抱他,無奈一手清潔劑一手抹布,實在騰不出空,只好伸直手臂,用胳膊夾住對方。
“哎呀�!�
嚴青提著水桶進門,沒料到店里如此溫馨,她知情識趣,往后退一步,“我要不要晚點再來?”
夏天梁回過頭,對上嚴青的時候眼睛有點紅,不過仍是微笑,說阿姐你進來吧。又從徐運墨手里拿過抹布,說你這么擦是擦不干凈的,來,我教你。
十一點,正在營業(yè)的牌子掛出去,客人登門,迎面撞見柜臺后一尊冰雕。
徐運墨圍裙一系,附加圓珠筆、點單牌、開瓶器三件套,端莊面孔板正語調:歡迎光臨,隨便坐。
眾人訝異,不過結合時事,心中明了,好笑之余,有心調侃:徐老師,澗松堂又出問題啦,怎么轉行來天天做服務員?
徐運墨回:體驗生活。
居民們樂得不行,說好呀,個么再加一瓶老酒,開個貴點的,給我們徐老師捧捧場。
天天的菜單,徐運墨不知道滾過多少遍,平常聽夏天梁給客人介紹,各類用語早就爛熟于心。面對提問,他一一作答,雖然算不得熱情,卻沒有半點敷衍,認真詳盡。
老客人有自己的口味,無需多費唇舌,但要遇到新客,打聽推薦菜,徐運墨就說我們這里現(xiàn)點現(xiàn)炒,沒有預制,也不放味精,哪道都推薦。
隨后圓珠筆在菜單敲幾下,語氣淡淡,說咸口這個甜口那個,想吃魚就一二三四里面選,都是東海直運,整個黃浦都找不到第二家比我們便宜還好吃的。
這么自信啊。新客人見他講得一本正經,有些好笑,打趣說口氣這么大,我們倒要挨個試試了,但萬一不好吃的話,你說怎么辦?
徐運墨刷刷下單:不可能難吃的。
旁邊暗中監(jiān)督的嚴青心情像坐過山車,不過拿來單子一看,均是毛利最高的幾道,瞬間釋然,朝徐運墨豎起大拇指,鼓勵他多多發(fā)揮自身優(yōu)勢。
外場兩名服務人員,一冷一熱合作無間,店內氣氛相當融洽。
夏天梁不用煩惱外邊,盡全力關照灶臺,但他忙于人前生意,在后廚的速度與效率都不能和童師傅相比,一整天待下來,累是其次,更多是覺得自己手腳太慢,影響出菜。
晚上回去,他也閑不得,不停撳計算機,考慮是不是應該找個大菜師傅頂班。
尚在思考對策,倒是有人自己送上門來。兩日后,一頂復古貝雷帽飄進天天。
吳曉萍進門時,正巧看到徐運墨系著圍裙打發(fā)票,不由揚眉,老神在在對夏天梁說:“就講了,我視力還可以的吧�!�
夏天梁先是笑,接著輕嘆一聲,順他的意思,說當然,你一雙眼睛多少厲害。
聽聞童師傅腰上慘案,吳曉萍把崇明島幾個大棚暫時托管給本地農民,掉轉槍頭殺回上海灘,說要重出江湖,讓夏天梁將天天的后廚房交給自己。
夏天梁起初當然不肯。當初吳曉萍提早退休,就是因為長年執(zhí)鍋導致關節(jié)炎,好意他心領了,但有童師傅前車之鑒,他不想拿吳曉萍的身體健康冒險。
師父卻很樂觀,說他在崇明種了幾年菜,相當于復健,目前已經好了很多,再說自己也不是一直待在這里,頂替一段時間,當個攝政王玩玩,等老童回來,自然還位于他。
夏天梁還要勸,吳曉萍率先發(fā)難,端出教育他的態(tài)度:“關掉,你是師父還我是師父,不許再爭了,我廚師服都拿出來干洗過了,這兩個月的皇位我是坐定了。”
一個比一個倔,夏天梁拗不過,只得說好吧,不過我會盯緊你,但凡有一點不舒服,立即終止,這點沒的商量。
自家?guī)煾溉招幸簧疲瑳]有白做的道理。施與的人情,必定要童師傅認領,于是電話打過去,吳曉萍樂呵呵說,看,老童,最后還不是我給你擦屁股,認了吧,你就是要欠我一生一世。
隔著兩米遠,夏天梁都能聽見童師傅在電話那端痛罵,滾滾滾!誰要欠你!吳曉萍你不要弄臟我的廚房間,否則等我回來一定拔光你頭上那幾撮毛!
吳曉萍哈哈大笑,對夏天梁說不錯,中氣十足,看起來他恢復得很好。
廚房來了一位新的大菜師傅,還是夏天梁的師父,趙冬生起初有些局促。開工當天,吳曉萍氣沉丹田,一雙無情鐵手運鍋,翻炒自如,鐵鑊在他那里輕巧得像用塑料做的一樣。
這番手上功夫,沒有幾十年的功力,斷然練不到如此境界。趙冬生連連驚嘆,由衷稱贊說吳師傅,您可真牛掰。
吳曉萍對他友好地笑一笑,說小朋友,學東西用腦子,不用嘴。
天天的菜式由夏天梁與童師傅聯(lián)合擬定。童師傅個人風格強烈,行走江湖靠的是出刀快準狠,憑借多年手感,做菜時,油鹽醬醋候分克數(shù),全都恰到好處。
吳曉萍則劍走輕靈,做的是聰明菜,五味均衡,講究巧勁。兩門武功路數(shù)迥異,落到出品,味不似而神似,均有大家之風。普通客人只能說出好吃,倒是幾位熟客,筷子一動就挑眉,問夏天梁又從哪里找來一位高人。
夏天梁沒透露吳曉萍的名字,要被老同行知道,難免一番交際。師父退休已久,早就不想應付那些麻煩事,因此夏天梁打個太極,統(tǒng)統(tǒng)敷衍過去。
反而是趙冬生,無意間得知了吳曉萍的身份,私底下悄摸摸問,天梁哥,你師父以前在豪華大酒店做的嗎?
夏天梁見瞞他不過,點頭,說對啊,四季中餐廳的行政總廚。
趙冬生震驚:這樣的人物來幫童師傅頂班,說明童師傅以前一定也很厲害吧?
老法師來天天的第一條規(guī)矩,就是只做菜,不出面。他不想讓外人知道自己是誰,以免引發(fā)矛盾。夏天梁想了想,回答,是,童師傅過去和我?guī)煾覆⒎Q乍浦路雙子星,在上海餐飲圈的名號很響,不過來天天,他想低調點,所以一直沒和外人說過。
趙冬生傻愣愣張嘴,半晌后,他合上,低低噢一聲,說難怪呢。
又一日開張,天天后廚與時間賽跑,
三月寒回頭,食客力求暖物落胃,菜單上一道河鯽魚豆腐湯分外暢銷。
吳曉萍按照下單順序,有條不紊出菜,手勢極快,身法如幻影。趙冬生跟在后面處理河鯽魚,努力追趕節(jié)奏,結果太過著急,給魚開膛破肚的時候,不小心弄破苦膽,搞得手底下幾條魚全部報廢。
夏天梁只得出面賠禮道歉,幫忙退掉客人的單子。
動亂過去,晚市后,吳曉萍伸個懶腰,指一指蹲在角落的趙冬生。
小伙子做錯事情,正反省。吳曉萍雖然工作時也是一張嚴肅面容,不過該夸的時候不會吝嗇,一周下來,趙冬生收獲的表揚比過往一年加起來還多。這次犯錯誤,見年輕人已在內疚,他也就不多說了,交給夏天梁處理。
兩人回遇緣邨,夏天梁開瓶啤酒,趙冬生接過去喝一口,仍舊垂頭不語。
“再不說話我扣你工資了。”
小年輕立馬抬頭,帶點愧疚說:“應該賠的……”
夏天梁笑,說天天不缺兩條河鯽魚的錢,你這幾天做事總有點心不在焉,是不是又有什么問題?
自從與徐運墨住在一起后,夏天梁就沒讓趙冬生急著找房子,遇緣邨那個單間就當員工宿舍了,趙冬生心存感激,每天打掃衛(wèi)生,房間倒是比自己住的時候干凈不少。
他思考兩秒,“擔心童師傅?”
趙冬生不置可否,糾結好半天,他才從床底下取出一個大袋子,交到夏天梁手上。
夏天梁一看,專業(yè)按摩儀,看牌子,不是便宜貨。
你買的?他問。趙冬生嗯一聲,說能不能麻煩你拿給童師傅。
“干嘛自己不送?”
“我送的東西,他不會要的。”
夏天梁將袋子還給對方,“那天在醫(yī)院,他身體不舒服,你也曉得他的脾氣,說話不過腦子的,講來講去都是氣話,不用放在心上�!�
趙冬生搖頭,“沒說錯……我是太笨了,在天天做了一年,連魚都剖不清楚,他嫌棄我也是正常的�!�
他看著啤酒瓶,里面的泡沫上升又消失,“雖然之前童師傅老是罵我,但我知道他是想我有長進,所以我在心里,其實早就當他是老師了。我是想,總有一天,他會愿意帶我的�?墒翘炝焊纾銕煾敢粊�,我才知道,童師傅是和他一樣厲害的人。這樣的人,怎么會看得上我,又怎么可能收我做徒弟?我一沒天賦,二沒背景,哪里有資格……”
他越說,聲音越輕,幾乎變成蚊子叫,最后將袋子推回去,請夏天梁代為轉交。
“你開飯店,怎么還要負責心理輔導?”
按摩儀拿回對門,徐運墨聽過事件始末,一臉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