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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周圍都是這種氣氛,徐運墨受到影響,放下手,似乎身上裙子不再那樣難接受。

    整場活動,屬樂蒂最活潑,四處飛來飛去,還介紹自己的小伙伴給徐運墨認識。有小孩發(fā)零食,到徐運墨,掏啊掏,給他遞了個蘋果。

    這么點題的嗎?他稍稍配合,咬一口。

    樂蒂歪頭看他,“你慢慢吃哦。”

    “害怕我吃的毒蘋果?”

    徐運墨攤手給她看,示意自己的這顆干凈無公害。

    “就算有,也會有王子來救的,別擔心�!�

    他難得開個玩笑,樂蒂卻皺起鼻子,不太認同,“但為什么白雪公主要等人來親親呢?好怪呀,我覺得她要,唔……”

    小姑娘忽然啊一聲,跑到徐運墨背后抱住他,又伸手,一拳打到徐運墨腹部,害得他咽下的蘋果差點從喉嚨里滑出去。

    “你干什么?”

    “她要的是這個!”

    說完,樂蒂覺得自己厲害壞了,屁顛顛跑去找Julia說明。

    白雪公主不需要一個吻的拯救,需要的是海姆立克急救法。或許樂蒂真是天才。

    “是吧,小孩好像天生知道很多大人都不懂的道理�!�

    徐藏鋒岔氣恢復(fù),講話順暢很多。他與徐運墨的交流也是。待在芝加哥這段時間,日夜相對,還有Julia與樂蒂的參與,兄弟兩個加起來聊天的時間抵得上過去好幾年。

    他示意徐運墨休息一下,和自己坐去校園長椅。落座時,徐藏鋒的樂佩假發(fā)纏來纏去,徐運墨只得花一點時間幫他整理干凈。

    編好金色辮子,徐藏鋒瞧著徐運墨,忽而樂了。

    白雪公主幫長發(fā)公主綁頭發(fā),這場景確實有點荒誕,徐藏鋒卻不是因為這個而感到高興,“我覺得你現(xiàn)在放松很多�!�

    他把長辮甩到身后,“學(xué)校那個課程,壓力不小的,不過我看你適應(yīng)得很快,有沒有想過結(jié)束之后繼續(xù)深造,或者去其他地方看看?”

    徐運墨沒有馬上回答,但他明白徐藏鋒的意思,“不用兜圈子,到底想說什么?”

    這次徐藏鋒閉上嘴,隔了很久,他撐著下巴說:“你知不知道,其實你本來不叫徐運墨的�!�

    “什么意思?”

    “媽懷我的時候,爸因為太出挑,在藝壇受到很多批評,他那時候很沮喪,所以希望自己的小孩未來懂得收斂,不露鋒芒�!�

    他停頓片刻,緩緩道:“藏鋒守拙,我出生的時候,爸就把第二個小孩的名字也一起想好了�!�

    這是第一次聽說,徐運墨不語,讓他哥繼續(xù)講:“可是到你生下來之后,不哭也不鬧,整天一雙眼睛撲楞楞對著別人,媽就說,這小孩太安靜,不應(yīng)該叫守拙這樣沉默的名字�!�

    “爸也這么想,他說他看著你,希望你有自己的聲音,所以給你重新取了名字�!�

    運墨而五色具,可做世界變幻萬象。一個極好的本意,卻在中途發(fā)生了太多錯誤,至于結(jié)局如何,并不是誰能獨自說了算數(shù)。

    “但他做得不好。”

    徐藏鋒苦笑,“做家長的,哪有一百分,樂蒂還總說我是壞爸爸呢�!�

    他望向徐運墨,“這輩子,都是頭一趟做家人,有些人做得好,有些人做得差,但差生回頭,想改,想進步,你愿不愿意重新給一個機會�!�

    校園廣場有很多小孩奔來跑去,以后,他們都會成為不同的大人,擁有各自煩惱,然而至少這一刻,他們都是躍躍欲飛的山雀,不用隔著窗戶羨慕外面某只凌厲的紅隼。

    “能不能放下是我的課題。但他犯的錯誤,只有他自己能夠承認,再承擔。這不是我的問題,是他要解決的事情。這么簡單的一點,如果他一輩子都想不清楚,那也沒辦法�!�

    徐藏鋒聽后,張開嘴想說什么,卻作罷,露出一個笑容。

    徐運墨皺眉,“你干嘛,嘲笑我?”

    對方搖頭,下一刻,徐藏鋒撩起裙擺,猛地拍大腿,“好,我先來承認!”

    “小時候我總以為你是看不慣我,所以和我置氣,什么都要和我反著來。我做事隨心所欲,不是因為我膽子大,是因為我知道你聽話,家里兩個兒子,你不會讓爸媽擔心,那我盡可以胡鬧一些。

    “我刻意說服自己,這就是你想要的,但不是,我大錯特錯了。說起來是大哥,實際一點好的帶頭作用都沒起到。你幫我承擔了太多責任,實在不公平,所以阿弟,未來你想做什么,想和誰在一起,想原諒或不原諒哪個人,都由你決定,無論你怎么選,我都無條件支持你。”

    講完,他長舒一口氣,渾濁盡去。

    爸爸!爸爸!樂蒂遠遠跑過來,艾莎的藍色小裙子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徐藏鋒接住她,正準備享受一下父女時光,小姑娘突然一把拽住他頭上的假發(fā),“你綁得好丑�。 �

    哎喲喲,徐藏鋒被拽得連連求饒,說那是你休休綁的。樂蒂不信,死不放手,像是一個小小的懲罰。

    身后,徐運墨看著,隨后發(fā)出他與徐藏鋒認識以來最響亮的一串笑聲。

    生活好似重歸平靜。

    靠近年底,地球兩端的人都開始默默倒數(shù)團聚的日子。中途,徐運墨問過幾次辛愛路的情況,夏天梁說自己也是平�?纯葱≈x發(fā)的照片,現(xiàn)在馬路兩邊都是腳手架,黑壓壓一片,也不知道弄完什么樣子。

    十二月,徐運墨特意通知小邢,讓她空出幾天時間來芝加哥參加藝博會。

    課程上認識的某個同學(xué)與當?shù)厮嚴阮H有交情,替徐運墨牽線介紹了一家出席的展商。謀到展位,徐運墨火速訂票去找小邢,兩個人再連夜坐火車,將參展作品運到芝加哥。

    由于時間有限,這次過來,小邢只帶了兩個系列作品。原本沒報太大希望,徐運墨的意圖也是多認識一些海外代理以及大畫廊的人脈,方便為小邢的日后發(fā)展鋪路,沒想到結(jié)果出人意料:VIP預(yù)覽階段,有個中東藏家看完,直接定走了其中一套。

    作品貼上小紅點,小邢還是不敢置信,拉住徐運墨要求他打自己一掌。

    徐運墨當然不做這種事,只說你當人家做慈善呢?有人買,就代表你的作品擁有收藏價值和潛力,對自己多點信心。

    好運接踵而至。展出最后一日,兩個意大利藝術(shù)經(jīng)紀人對小邢表現(xiàn)出了濃厚興趣,加過聯(lián)系方式,隔天給他們發(fā)來信息,主動提出愿意給小邢一筆贊助費,邀請她去法恩莎參加下個月舉辦的中意交流workshop,同時有意向協(xié)助她報名來年的國際陶藝獎。

    法恩莎是意大利的瓷器之鄉(xiāng),設(shè)下的陶藝獎極有分量,如能入圍,小邢還有機會參加下一屆雙年展,對新人來說無疑是個大好機會。

    兩人均是喜不勝收,但高興沒兩秒,各自產(chǎn)生了新的煩惱。

    小邢人生地不熟,英文水平也不到爐火純青的地步,面對陌生環(huán)境,心底難免犯怵。她想要徐運墨陪自己一道過去,但也知道,徐運墨早就定好假期回國,她實在不好意思開這個口。

    徐運墨了解她的顧慮。項目時間是一月底,要是陪同,他的十天假期就徹底泡湯了。

    做了幾十個方案,最好的一個是前拼后湊,勉強有三天空檔。這件事沒有辦法獨自決定,徐運墨與夏天梁提了,對方在聽到他不能按計劃回來之后,咬著嘴唇很久沒說話。

    對于三天的提案,夏天梁很輕地嗯了一聲。

    “對不起,只剩三天——”

    “不要回來�!�

    夏天梁出聲截住他,語氣認真,“你飛機上一天,落地倒個時差,又要飛回去,這樣也太累了�!�

    預(yù)料之中,夏天梁就是會這么說。徐運墨猜到了,但并無分毫喜悅。他抓著頭發(fā),一直撓得亂糟糟的,才疲憊道:“我沒想到會這樣�!�

    夏天梁在屏幕中點點頭,“我知道你努力了,雖然很想見你,但你的身體更重要,所以沒關(guān)系。”

    “真的沒關(guān)系?你又不講實話�!�

    夏天梁笑一下,“失望是肯定的,不過我明白,這是沒有辦法�!�

    彼此清楚,他們拿出了最合理的解決方式,可這么做,沒人真正開心。徐運墨愧疚之余,只能加倍投入工作——都回不去了,如果事情還做不好,更是對不起所有人。

    藝博會結(jié)束,他大把事情處理:走合同將作品運去中東、結(jié)算、完成學(xué)校課程、遞申根簽、幫小邢做介紹,等等,幾乎每天都在熬夜,睡得越來越少。

    某天,終于有空上線,兩人打開攝像頭,夏天梁看到他第一眼,怔住,問:“你剪頭發(fā)了?”

    徐運墨這才想起,前兩天發(fā)現(xiàn)自己劉海太長,就在家里讓Julia幫忙剪掉一點。

    他揪住發(fā)尾,“不好看?”

    “我都不知道�!�

    隔著屏幕都感覺夏天梁情緒低落,徐運墨想道歉,卻又覺得不合適。

    他可以向夏天梁匯報所有行程,定鬧鐘與他視頻聊天,然而更多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他無法一件件及時轉(zhuǎn)達。那些屬于生活中的變化,幽微的情緒,他照顧不到。

    “我做得還是不夠好,對嗎?”他低聲問。

    不是,夏天梁垂著頭,鼻音重起來,“你做得足夠了,是我太想你,想到過分貪心了,是我處理得不好�!�

    那次通話結(jié)束得不算愉快。掛斷時,雙方顯得沉默許多。

    不日,徐運墨和小邢前往意大利。

    在法恩莎,每天都是高強度的社交活動。小邢的磁州窯系風格對于歐洲瓷器文化而言,是頗為新鮮的體系,需要深入細致的介紹。徐運墨幾乎每天都奔波于各場講座和研討會之間,他不斷面對許多人的詢問,一張嘴幾乎沒有停下來的機會。

    如此付出,回報匪淺。小邢的作品得到了多方青睞,徐運墨又拿到一堆新的聯(lián)系方式和潛在邀請。

    等結(jié)束,小邢也累倒了,與徐運墨在機場分開時,她道別道得有氣無力,不過眼神閃亮,對未來的期待大過所有。

    又是一段長時間飛行,徐運墨定的紅眼航班,落地是凌晨四點。

    芝加哥的冬天是硬邦邦的冷,風像刀子般捅進身體。他打上車,人幾乎凍僵,進到車廂久久未能回溫。

    好些之后,他摸出手機。一整天沒看郵箱,學(xué)校發(fā)來郵件,說是由于天氣原因,將會延遲幾天開課。

    意大利之行耗盡了徐運墨的全部精力,讓他下意識有些慶幸,想著終于有時間可以休息一下,于是松懈下來,靠著車窗困意橫生。

    司機不能睡覺,為了保持清醒,對方打開音響,放重金屬音樂。徐運墨別無他法,只好在尖刺的聲音里打起瞌睡。

    頭漸漸變沉,思緒遠去,恍惚間,他習慣了音樂,還以為自己在開車——可能是某個清晨,送夏天梁去青浦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起得太早了,他發(fā)困,遂讓夏天梁和自己聊天,不能停下。

    夏天梁有點好笑,說,那我給你做道數(shù)學(xué)題吧,洋山芋番茄雞毛菜分別多少錢一斤,加起來乘以二再除三是多少。

    他思索著,旁邊卻漸漸沒了聲音。徐運墨只覺得眼皮耷拉,忍不住要閉上。

    后方突然響起一記喇叭聲。徐運墨猛地清醒。剛走神了,他感到后怕,扭頭責怪地說,“你怎么不和我講話了?”

    什么?前排司機關(guān)掉音響,奇怪地問。

    他沒在開車,他的副駕駛沒有人。

    此后一路無言。

    好不容易開到徐藏鋒家的社區(qū),徐運墨下車,人已極度疲憊,走路腳步發(fā)沉。

    六點,冬令時讓白天來得更晚,此時仍似深夜,周圍只有轟轟作響的刮風聲。日出不來眷顧,光線黯淡,勉強勾勒出不遠處公園的一尊秋千架。

    徐運墨停下,隔空看著,鬼使神差放棄了回屋的路線。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吹冷風,吸進鼻腔的空氣仿佛下秒就能結(jié)冰。徐運墨坐到秋千上,系緊圍巾,又拉下帽子,包住兩只耳朵。

    世界似乎靜下來,那是一股令人不安的狀態(tài),只有自然界在發(fā)出聲音。

    這要是辛愛路,絕對不會如此,生活噪音多到無法逃避,徐運墨會在七點被夏天梁講電話的聲音吵醒,他翻過被子發(fā)脾氣,說你聲音太響了。夏天梁聽見,彎腰抱歉地親親他,說我去外面講。出房間的時候還不停和菜農(nóng)討價還價,輕聲細語兩句,說,是呀,我是怕老婆,好了伐。

    緊跟著,底下傳來王伯伯中氣十足的一把聲音——小謝!你昏頭了,畚箕又放哪里去了!

    于是他皺眉,裹著被子探出窗戶,喊,輕點好嗎,現(xiàn)在才幾點鐘。

    老年人三五成群,推著小車準備去菜場,對著王伯伯幸災(zāi)樂禍,哦嚯,徐老師發(fā)條頭了。

    夾雜小謝在弄堂間的回響,急啥?畚箕尋到了呀!

    而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

    天大地大,不該局限于某處,所以他出來了,但在這里,徐運墨卻倍感孤獨。

    幾個月以來,他身邊充斥著各種機會,似乎隨便往哪邊靠攏,都會遇見新的光景。那不是一個簡單的十字路口,而是一場人生選擇的洪流。他置身其中,見證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也更能看穿,那些擁有天賦的才能者,必會迎來他們生命中滔天的洪水,無法抵擋地被其席卷而走。

    剩余人,自己,不過是一抹涓涓細流。

    徐運墨呼出一團白色的霧氣。以前他老覺得,他和辛愛路上其他人不一樣,以為自己是拜倫式英雄,沉溺在那股不被世人認可的傷春悲秋之中。

    他一點都看不上辛愛路。在他眼里,這條馬路的所有居民都被拘束在短短的九百米上,包括流放的自己。他當辛愛路是一間囚室,銅墻鐵壁,進去后再無自由。

    但辛愛路從未想去圍困誰。這條馬路兩面是敞開的,任人隨走隨留。

    坐在秋千上的徐運墨恍然意識到,原來自己與辛愛路上的其他人并無不同。他們都不是俗世所認定的成功者,一生沒有很大建樹,普通得甚至有些黯淡。

    這群人軟弱怯懦自私又愚蠢,可沒關(guān)系,辛愛路接受他們。

    辛愛路接受這樣平庸的每個人。辛愛路永遠擁抱他們。

    胸腔驀地發(fā)出激蕩——只想回去。只想瞬間移動至辛愛路上。只想走進99號,聞到熟悉的飯菜香,聽見吵鬧的說話聲。

    但最最想的,是夏天梁那一頭隨風翻飛的鬈發(fā)。他想現(xiàn)在就抱住他。

    這股沖動來得真晚,又如此及時,橫沖直撞地出現(xiàn),完全支配徐運墨。他立即起身回屋,三步并兩步?jīng)_進房間,打開行李箱往里面扔?xùn)|西。

    隨手抓來的衣服顧不上疊,直接塞進箱子。等丟了好幾件,他才反應(yīng)過來——得先買機票。旋即推開箱子,坐到地上,打開購票軟件。

    后天的航班?太慢了。

    明天下午也太慢。

    轉(zhuǎn)機還要過夜,太慢……都太慢了!

    心頭連綿的震顫讓他好幾次都沒點對按鍵,屏幕上刷新的航班信息逐漸變得歪曲,直到有人出現(xiàn)在房門口,“是休休回來了嗎?”

    樂蒂揉著眼睛問他。徐運墨停下動作,他怔怔,面對滿地狼藉,方才意識到自己此前的行為是多么不理智,但他并未如往常那樣命令自己糾正,只是長久地呼吸著。

    “休休,你哪能哭啦?”

    樂蒂驚訝問,她看見徐運墨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以為他逃回房子,肯定是在哪里受了委屈,連忙跑過去抱住他,“誰?誰欺負休休了?”

    小孩的手臂無法完全擁抱徐運墨。他想到了夏天梁那雙手。甩著圓珠筆落單的時候,柔柔捧住他臉的時候。很多時候,他接近他,總能看見夏天梁兩條小臂上一連串斑駁的印子,油點或是哪次工作留下的陳年舊傷。他以為自己忽略了,實際卻不,身體代替他記得那么清楚,印子的位置、大小,他都記得。

    究其一生渴望獲得的證明,早已近在咫尺。最想要握在手中的東西,始終伴隨左右。

    在樂蒂的懷中,徐運墨搖頭,輕聲對她說:“不是的,休休只是想回家了�!�

    第82章

    椰奶

    夏天梁停好車,下去搬東西,面前響起一聲:“打回原形啦?”

    他抬頭,對吳曉萍露出笑容,“是呀,又一無所有了�!�

    吳曉萍呸他,替夏天梁接過行李。崇明正值酷暑,他抬頭,陽光的照射令人眩暈,一時讓人睜不開雙眼。

    徐運墨前往芝加哥之后,夏天梁沒在老房子多留。吳曉萍以崇明兩個溫室大棚為借口,讓他住來上島幫忙。

    不會讓你白做,付你工資的哦。

    開店那筆銀行貸款,每月仍需償還。天天結(jié)業(yè)后,夏天梁只出不進,積蓄哪里經(jīng)用,可吳曉萍直接給錢,他不會要,只好以這種方式折中一下。

    師父的好意,看破就不點破了。夏天梁決意全身心投入偉大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之中。

    種地他是新手,不過吃苦耐勞,數(shù)周就已習慣。吳曉萍兩個大棚,水果蔬菜對半開,因為品質(zhì)出眾,鎮(zhèn)上幾家農(nóng)家樂都從這邊進貨。夏天梁平時兼職送貨司機,島民淳樸,他跑過兩回,靠著嘴巴甜,很快與眾人熟絡(luò),有時去一趟,還能拎兩瓶人家送的家釀老白酒回來,看得吳曉萍眉開眼笑。

    生活是兩點一線,早上睜眼就是開工,晚上因勞累而入睡,似乎與開店并無不同。

    最期盼的時分,還是徐運墨發(fā)來視頻請求。有時說好時間,夏天梁提前半個鐘頭等,臨近前的每秒都摻雜絲絲焦慮,然而只要看到人,這些焦慮自然發(fā)酵成甜蜜。

    他們互相分享今天做了哪些事情,經(jīng)常試圖將能記起的一切事無巨細說給對方聽。徐運墨給他講芝加哥的天氣,老哥家附近公園游泳的鴨子。他給徐運墨講施肥過程,大棚旁邊菱角尚未成熟的池塘,零零總總,好像講過就算參與了對方的生活。

    九月,徐運墨生日,兩人連線一起過。隔空送不了禮物,夏天梁故意賣關(guān)子,說等徐運墨下次回來再親自給他。

    到底是什么?徐運墨猜了好幾次也沒猜中,被他激起勝負心,苦思冥想,不留神讓一個毛茸茸小腦袋闖進手機屏幕。

    徐運墨的小侄女瞪著大眼睛,指著夏天梁問,“休休,這是你的baby嗎?”

    你還真八卦,徐運墨按住她的頭,拎出去教育。隔了一陣,樂蒂重新回來,笑瞇瞇喊,“鐵狼哥哥好!”

    徐運墨:“是天梁!你這個發(fā)音給我好好練一練�!�

    小姑娘和他犟,鐵狼哥哥都沒說什么!夏天梁聽了,樂得不行,說沒事,隨便喊吧。

    樂蒂得了便宜,給徐運墨做個鬼臉,扭頭跑掉。

    徐運墨稍顯無語,咕噥,也不曉得是不是故意的。

    “所以我是你的寶貝嗎?”

    �;貎蓚人,夏天梁問他。徐運墨沒準備,耳朵立即紅了一半,眼神飛到旁邊,沒好氣地說:“你是啊�!�

    又發(fā)問:“我呢,是你的嗎?”

    “當然是,就算你屬于別人我也要偷回來的那種是�!�

    徐運墨怔兩秒,夏天梁嘴角一彎,先笑了,“我知道你要說什么,違法亂紀的事情不能做,對吧�!�

    不是,徐運墨放低聲音,“不用偷,從來都是你的�!�

    心中忽然刺痛。此時距離與徐運墨分開堪堪過去幾個星期,才多少天,還有多少天——原以為這種感覺至少要幾個月后出現(xiàn),沒想到竟然來得這樣快。

    之后勢必更加難熬。他不想將這份壓力轉(zhuǎn)移到徐運墨身上,開學(xué)后,徐運墨課業(yè)繁重,每天視頻時,都見到對方一張倦怠的面孔,盡力抵抗疲倦與自己聊天。

    說好的責任,徐運墨必然履行,就像他每天都記得問夏天梁有無抽煙,但這又何嘗不是自己在無形中施加給徐運墨的一種壓力:因為先離開的是對方,徐運墨難以避免地產(chǎn)生了某種愧疚,而自己好似也在心安理得地利用這點心理。

    有些壞習慣卷土重來,入秋后,夏天梁生了一場病。他平日體質(zhì)好,三年不會發(fā)燒一次,所以一旦倒下,幾乎動彈不得,連續(xù)一周躺在床上。

    為了不讓徐運墨分心,他一字未提,視頻時勉強撐著,掛斷后,往往一身冷汗。

    待身體好轉(zhuǎn),大棚豐收,進入整修期,夏天梁不用每天下地。徐運墨那邊也傳來一個好消息:他在一月有十天假期,確定會回來。

    得知那天,夏天梁極有精神,跑進跑出使不完的力氣。

    見他笑臉一張,吳曉萍搖頭,說你吃錯藥啦,開心到人都傻掉了。

    夏天梁由著他開玩笑,他做了很多計劃。徐運墨在芝加哥抱怨最多的就是伙食不好,說徐藏鋒那個燒飯水平,煮個泡飯三次會糊兩次,甜咸味覺嚴重失調(diào),他一段日子待下來,食欲大減,如今每天以啃食三明治為生。

    為此,夏天梁特地列了一個菜單,全是徐運墨喜歡的口味。

    吳曉萍看過,點評,國宴��!

    有盼頭的日子好熬多了,隱秘的心思暫時消散。等待期間,于鳳飛給他發(fā)來照片,徐藏鋒私下偷傳給她的稀世珍品,打開看,人高馬大一位白雪公主,雪白皮膚,烏黑的頭發(fā)與眼睛。

    夏天梁收到,愛不釋手,給于鳳飛打去一句謝謝和三個感嘆號。

    女人得意,接著給他打電話。聊了半天,忽然說,其實你掛念墨墨,也可以去美國找他。放心好了,我和鋒鋒講了,你過去就住他家里,他們很歡迎你,不要不好意思。

    夏天梁感激,卻沒答應(yīng)。一是硬條件,他問過簽證的中介,對方說你現(xiàn)在這個情況,無業(yè),存款也不夠,拒簽的可能性很大。二是就算去了,能待多久?回來之后呢?客氣不能當福氣,他很清楚,和徐運墨見面一次是飲鴆止渴,再次分開只會成倍想念,更像一種反作用。

    于鳳飛理解,只嘆息,說懂的,我家那頭老牛有時出遠門,我也會這么想,一時想跟著,一時又覺得不能打擾,只好趕緊閉眼讓這段時間過去。小夏,真是辛苦你。

    再辛苦,能見到面都算值得,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逼近一月,徐運墨給他打了一通視頻,說要陪小邢一次意大利,日期和假期沖撞,不一定能趕回來。

    他自覺內(nèi)疚,主動向夏天梁提了很多方案,最好的那個是有三天時間。

    屏幕那端,徐運墨越說,頭越低,最后心煩意亂地抓頭發(fā)。夏天梁默默看。其實不要說三天,就算一天,一個小時,他也想見他�?上Р恍�,話到嘴邊變成我明白,這是沒有辦法。

    原定的假期在過年期間,取消之后,今年春節(jié)又落單了。好在夏天梁還有吳曉萍,大年夜,師徒兩個坐下吃飯,電視機聲音開到最大,打散屋中冷淡的氛圍。

    去年這時候,正與徐運墨冷戰(zhàn),年夜飯也沒吃成,還以為今年可以——他們和好的時機,看來總是稍稍遲了點。

    “干嘛?”

    一雙筷子不輕不重,打到夏天梁手上,“難道是我手藝生疏,燒得不好吃?”

    “怎么可能,你這頓比童師傅燒得水平高多了�!�

    夏天梁撿起精神,陪吳曉萍聊天。這幾天徐運墨在意大利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完全沒注意新年臨近,早上想到,懊惱地給夏天梁發(fā)信息,說對不起,我居然差點忘記。

    他打了很多字,表達自己的歉意。夏天梁看完,回復(fù):不怪你。

    之后徐運墨趕航班回芝加哥,整天沒有聯(lián)絡(luò)。夏天梁瞥一眼手機,還是寂靜無聲。

    吳曉萍見他走神,問想什么心事。原是一句笑語,不指望夏天梁真告訴自己,沒想到徒弟隔了很久,問他:“師父,我是不是太聽話了�!�

    沒頭沒腦一句,吳曉萍沒弄懂,只聽對方繼續(xù)道:“小時候,我很任性,因為這個吃了很多苦頭。我發(fā)覺,好像我每次任性做出來的選擇,結(jié)局都不好。我怪我媽,所以出去混,搞得被尋仇。碰到您培養(yǎng)我,幫我做好未來的規(guī)劃,我不接受,跑去小如意從頭學(xué)起。再是出來開店,我拒絕別人投資,只想一個人把天天開起來,可到現(xiàn)在,還是沒了�!�

    他像對自己說:“所以很多時候,我寧愿忍。這次讓徐運墨去美國,我也一樣,拼命摒著少想他一點,不愿意給他添麻煩,以為這樣對大家都好,但根本沒用,我不好,我很不好�!�

    吳曉萍悵然,沒人比他看得更清,自從徐運墨取消回國的行程,夏天梁這個月過得非常糟糕,表面照常作息,實際長時間發(fā)呆,反應(yīng)都慢半拍。

    他不知如何安慰才能讓夏天梁好過一些,說出口的話,此時都顯得輕飄飄,于是替夏天梁盛湯,說:“吃吧,人只要還能吃得下飯,日子就不算太難過的�!�

    年初一,夏天梁給自己放假,窩在床上不起。

    隔天,他早上起來燒泡飯,一個人坐桌邊慢慢吃掉。

    島上空氣好,自然條件優(yōu)越,吳曉萍培養(yǎng)了一項新愛好,閑暇時常去觀鳥。冬季候鳥遷徙,崇明是鳥群過渡的中轉(zhuǎn)點,昨日突然降溫,今天蘆花飄蕩,水中一點白,正是打鳥的好時候,吳曉萍的鳥友群一早開始就響個不停。

    你也一起!吳曉萍下命令,想著帶人接近一下大自然,轉(zhuǎn)換轉(zhuǎn)換心情。夏天梁沒拒絕,下午開車與吳曉萍前往東灘。

    東灘濕地蘆花漫天,白如積雪。為了吸引鳥類愛好者,公園在多處修了棧道,方便觀鳥。

    夏天梁沒有什么經(jīng)驗,也分辨不出鳥的種類,只能跟在吳曉萍身后隨便看看。他走得慢,寒風蕭索,眺望遠處灘涂:天是天,地是地,一線分隔之下,生出不相容的奇貌。

    崇明島古時為流放之地,千百年過去,不知有多少人與自己看過一致的風景。夏天梁微微呼氣,似乎有點體會到徐運墨當年去往辛愛路的心情,大抵也是如此苦悶,人的情緒被浸泡進無能為力的罐中,逐漸剝落失色。

    呼啦一聲,前方的吳曉萍驚呼:“噢喲,這只隼兇的,吃飽了就去趕其他鳥�!�

    夏天梁轉(zhuǎn)頭,不遠處一只小型紅隼飛速掠過灘涂,快得幾乎看不清身影。

    鳥友笑說:“猛禽是這樣,霸道呀�!�

    這般天氣,這樣的鳥出現(xiàn)好像更合常理。鳥友抓緊拍照,不一會有人低呼,“今朝什么運道,居然看到小北了!”

    “哪里哪里?”吳曉萍來了興致,端起望遠鏡四處搜尋,找到后給夏天梁指導(dǎo)位置。

    等夏天梁對準,望遠鏡中出現(xiàn)圓滾滾一只北長尾山雀,乍看之下像個迷你雪團,然而輕輕側(cè)身,背脊上一片黑斑紋,兩種顏色反差鮮明。

    眾人直說圓不溜丟的,真可愛,又見它翹起長尾,似想起飛,紛紛做起拍照的準備。

    數(shù)次展翅,均是假動作,這只山雀換了好幾個姿勢,始終不飛。

    一群鳥友的耐心早已磨煉得登峰造極,老法師穩(wěn)穩(wěn)架著長焦鏡頭。即便想拍下山雀起飛的姿態(tài),但他們明白,萬物運行自有準則,最好的觀鳥人永遠都在等待中。

    吳曉萍入門不久,還未領(lǐng)悟到這一層,單純以為小鳥害怕展翅,不自覺低喃,“飛呀,加油,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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