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在乎她愛不愛董童。
可就此給李小萍貼上自私的標簽，夏初淺又不能問心無愧。
父母雙亡那年，她十一歲。
沒有?自食其力的能力，沒有?親戚照看，送孤兒院也沒有?家庭愿意收養(yǎng)，領(lǐng)養(yǎng)家庭偏愛更低齡的孩子，是李小萍牽起她的手，給她一個庇所。
李小萍給予的溫暖關(guān)懷雖帶著目的，卻并不虛假，這?些年，李小萍沒有?虧待過她。
虛情假意倒好，負罪感就不會傾軋。
“淺淺，地?明天再拖吧，垃圾也明天扔，這?會兒太晚了，店門也鎖上了咱就不出去了�！睔w整得差不多了，李小萍揉揉酸困的老腰。
她齜牙咧嘴：“小劉那孩子，長得可乖巧，打起人來倒是一點不手軟。淺淺，能不能給你們領(lǐng)導(dǎo)一下給你換個客戶�。课艺媾滦⒛奶齑蚰�！”
李小萍心有?余悸。
“他?不會的。”被秋末染抓傷的記憶歷歷在目，但夏初淺深信那不出于他?本意。
李小萍不好再過多干涉，拎起劉世培帶來的禮品：“我過年從老家?guī)砹藯椄�，我熱一下和牛奶一起給你放餐桌上，你隨便對付對付。唉，雞翅被阿童踩爛了，晚飯泡湯，總不能讓你餓著肚子睡覺�！�
笑了笑，李小萍提著東西上了樓：“淺淺，關(guān)了燈就上來吧，阿姨手底下麻利，很快就好�！�
應(yīng)了聲好，夏初淺去摸門口的開關(guān)，瞥見木質(zhì)鐘傾斜了，她順手扶正。
某個黑色長方體叮呤咣啷掉了出來。
撿起正反端詳了一下，瘆人寒意從腳底侵入四肢百骸，鏡頭反射的紅光像惡魔紅眸。
她的困惑，在不寒而栗中破解。
*
夜稠得化不開，鬼蜮邪祟出沒夏初淺的夢境。
半夢半醒間，她隱約聽到鎖舌收倉的嘎吱聲。
頃刻間，她大汗淋漓驚醒。
借從窗簾縫隙漏進臥室的細光，她瞪大眼睛看向門口，裹緊被子討一絲安全感。
門關(guān)著，門把手維持原樣。
似乎剛才?的響動?是她受驚過度產(chǎn)生的臆想。
腦子昏昏沉沉，睡意卻消失殆盡，無論幻聽與?否，她都不敢再入眠了。
屏住呼吸一陣子，沒聽到腳步聲，門另一頭沒有?任何聲響，她大大地?松口氣，殘余的恐懼攝取她的氣力，她摸手機的手仍在微微發(fā)抖。
摁亮屏幕，夏初淺看到秋末染兩個小時前?發(fā)來的消息：【有?危險隨時喊我�！�
兩小時前?是一點多，小少爺不好好睡覺什?么大話?呢？他?又不是能瞬移過來。
編寫一條郵件發(fā)送到輔導(dǎo)員郵箱，猶豫許久，這?個決定在今天正式敲定。
她再次申請住校。
此前?的兩次住校都以退宿告終，住一段時間，總會因為各種原因被李小萍和董童逼回家。
擱下手機，夏初淺下床穿上拖鞋，披件外套，來到窗邊。
那扇損壞的窗縫隙塞滿了海綿條，細細感受，仍有?絲絲縷縷的風插縫溜進來。
涼意吹走稍許的不安，她拉開窗簾。
街燈是夜晚永晝的光，家家店鋪打烊，萬物俱靜，唯有?獵獵風聲似鳴笛。
對面馬路停著一輛黑色轎車，幾根枯樹枝躺在車后蓋上，它似乎在那里停了許久。
心跳驟然被喚醒，夏初淺趴在窗戶上使勁兒瞅。
她認得啊，那車子是秋家的卡宴！
同一時間，后排車窗緩緩下降，少年清秀的臉龐探了出來，白皙的雙手扒著窗沿。
深棕色的頭發(fā)被光鍍上金箔，視線交馳，他?目光柔軟得猶如讓她陷入棉絮。
怔愣一瞬，夏初淺唰地?拉上簾子：“……”
……他?怎么沒回家？
……他?在那里干嘛？
背靠窗臺，她的手在身后扯著簾布，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夢了。
心臟猛烈的跳動?震得左胸膛發(fā)麻，夢不會如此逼真。
想了想，夏初淺給秋末染發(fā)微信：【小染，你沒回家嗎？】
他?秒回：【嗯。】
她又問：【為什?么？】
他?回復(fù)：【擔心他?傷害你�！�
只言片語，撬動?她細枝末節(jié)的神經(jīng)。
她把窗簾拉開一道縫，偷看卡宴，看到秋末染從車里出來，倚靠車門，捧著手機等她的消息。
水泥地?倒映少年頎長的影子，悄然伸展，打開窗伸出手，她仿佛就能觸到他?。
唇畔的弧度不覺上揚，夏初淺回：【小染不乖，讓劉管家一個年紀大的長輩陪你熬夜�！�
秋末染抬頭看一眼窗子，又低頭急忙解釋：【劉叔早回去了。保鏢陪我，他?們很年輕�！�
輕笑溢出唇齒，她轉(zhuǎn)身，雙臂一展，打開窗簾，锃亮的靜謐街景再次落入眼睛。
少年位居她的視野中心。
叩兩下窗玻璃，夏初淺看見秋末染的腦袋稍稍轉(zhuǎn)了轉(zhuǎn)，他?聽力敏銳，察覺動?靜后仰頭望來。
眸子清澈無垢，他?美?好如朗月入懷。
風洋洋灑灑卷起他?的衣襟，迎著風，他?向她奔來。
張了張嘴，似乎想起來此時夜已?深，不能擾民，秋末染便安安靜靜站在夏初淺的窗下抬頭看她。
極致純善的氣質(zhì)，哪里像個會動?粗的人？
眉眼捎帶甜蜜的笑，夏初淺對著秋末染比劃“等我一下”，她在屋里找出幾條禮品絲帶，打結(jié)串成一長串，一頭纏在“熊童子”的花盆上，一頭捏手中。
流星雨那天就想送他?了。
推開沒壞的那扇窗，夏初淺胳膊伸出去，把“熊童子”用絲帶送到秋末染面前?。
冷空氣刮過臉頰，解放了她臉上克制著的笑容，須臾，她笑得比糖霜還甜。
愣了愣，秋末染握住花盆，解開繩結(jié)，在夏初淺正要收回絲帶的時候，他?輕輕拽了拽。
有?樣學(xué)樣，他?跟她劃樣“等我一下”。
從口袋掏出此行的真正目的，秋末染用絲帶纏繞幾圈，如今系繩扣這?種精細動?作難不倒他?了，他?流利地?打好結(jié)，輕拉絲帶，示意她開拉。
小東西被風吹得左搖右晃。
拿到手，夏初淺粗略翻譯，是一盒活血化瘀的藥膏，貼著鐘淵家醫(yī)院的處方藥貼。
他?特?意開了藥給她送來，禮品盒則是劉世培提議的“煙霧彈”。
再往樓下看去，少年舉起右手，左手指右手腕，無聲訴“記得抹藥”。
沁人心脾的暖流匯入心尖，眼圈一并變得濕熱，夏初淺用力地?點點頭，關(guān)好窗戶，她合掌比在臉旁邊，歪歪頭，對秋末染寂然道。
少年依樣而為，星眸降落她眼底。
拉上窗簾，夏初淺怕秋末染就那樣傻傻吹風受凍，叮囑：【去車里哦，別凍感冒了。】
不放心地?掖窗簾一角悄悄看，她看到少年查閱消息后，聽話?地?坐回車上，按下車窗，探頭出來。
夏初淺：“……”
她汗顏：【關(guān)窗！多冷呀！】
看著消息，他?顯得有?些委屈，垂下眼簾，最后，戀戀不舍地?乖乖照做。
她放下簾角，背靠墻，讓冷冰冰的墻壁給沸滾心緒降降溫，發(fā)微信給他?：【回去吧，不用擔心我。】
很快，收到他?的回復(fù)：【別趕我走，好不好？】
她心軟得一塌糊涂：【嗯。困了就睡哦，明天不許打瞌睡，我們明天見！】
圓嘟嘟的笑臉emoji發(fā)過來：【嗯，明天見�！�
夏初淺涂上秋末染給的藥膏，董童買的紅花油早已?和骨肉分離的蛋黃雞翅一起被他?丟進了垃圾桶。
門把手上掛一只水杯，她躺回被窩，心神無比寧靜。
許久，許久沒體會過有?人撐腰，被人守護的滋味了。
閉眼沉眠，她做了個夢，夢見小腿肚沒進看不到盡頭的水里，她依舊睡得安然。
同那個清潭般的少年一樣，再無邊無際，再深不見底，再暗藏若干未知?數(shù)……
她也不怕。
*
午時三點多，勁風橫掃枯枝，外頭是寂寥的冬景，室內(nèi)則溫暖清香如春暖花開。
夏初淺坐在秋末染對面監(jiān)督，他?正做著斷句訓(xùn)練，時不時瞄她兩眼。
和他?每一次目光相碰，她都感覺心窩有?羽毛在搔癢，早上也涂了他?送的藥膏，散出淡淡的草藥香。
練習時，秋末染很少分心，她讓做什?么便全身心去做，但今天一副有?話?急著問的樣子。
硬是捱到了下午茶時間，不影響她工作了，他?才?問：“淺淺，他?是你的，未婚夫？”
沒指名道姓，夏初淺也知?道秋末染問的是董童，她捫心作答：“不是。小染，你知?道古代有?種嫁娶陋習叫‘童養(yǎng)媳’嗎？就是由?婆家養(yǎng)育幼女，待到成年正式和男方結(jié)婚。李阿姨養(yǎng)了我，我呢，就類似這?個處境。”
少年聞所未聞。
他?前?胸貼上桌子邊邊，微蹙眉頭，滿腦子都是一個關(guān)注點：“你們，會結(jié)婚？”
“不會�！�
“他?比你大？”
“嗯，大三歲。”
“……”秋末染眼簾瞬時垂落，濃密的長睫在黑眼圈上拓印更深的青色，他?陷入沉思。
自行剔除幾個特?質(zhì)，他?續(xù)問：“他?有?責任心，上進心，細心，照顧人，熱愛的，工作？”
“都……沒有?�！�
這?么答有?些傷人，但董童確實都不具備。
夏初淺明白秋末染揣著什?么心思，她十指扣合，深吸一口氣，手肘架在桌面上。
剛粉唇微啟，秋末染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就壓著什?么薄薄的東西推了過來，明眸閃爍期待。
手掌一抬，是一張嶄新的身份證。
人像：秋末染。
姓名：秋末染。
性別：男。
出生：……比她出生得早？！
夏初淺傻眼：“……”
……他?居然改了年齡！
……改成了二十四歲比她還大兩歲！
……他?什?么腦回路啊！
登時，繁雜的情緒激蕩，夏初淺推回去的手心汗?jié)駶竦模矸葑C澀在桌上推不動?。
她的心情更浪里翻滾了！
“……改、改回去！別鬧了！”臉色透白中透著嬌羞的紅，夏初淺羞惱參半，“小染，我知?道你對我有?著不同于其他?人的感情，但我解釋過的，這?不是男女之情，不是愛情，是移情，我們斷交之后，這?種感情一定會淡化。”
她指尖戳桌面，敲重?點道：“而且，心理治療師不能和自己負責的患者交往，這?是法律對我們的約束、對你們的保護！咨詢關(guān)系進行時醫(yī)患發(fā)生性關(guān)系，醫(yī)生甚至可以被告□□，哪怕性關(guān)系你情我愿……”
話?題敏感，多了會教?壞小孩。
夏初淺喂一塊曲奇餅堵住嘴巴，末了，誠懇而莊重?地?看著秋末染：“這?件事很嚴重?，關(guān)乎倫理，需要嚴肅對待，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聞言，秋末染松松靠上椅背，下頜上揚恰到好處的高度，眼皮遮擋小半瞳仁，眸色莫名深邃。
“懂。”少年喉結(jié)輕滾，用眼描摹桌角青翠盈潤的“熊童子”，認真中夾雜些許倔強。
視線收束，他?直視夏初淺：“你被，解雇了。”
第30章
哄他
“……咳！”夏初淺嗆咳。
趕緊喝口玫瑰紅茶沖下嗓子里曲奇餅干的殘渣，
擦擦嘴巴，她詫然：“你、你認真的嗎？你根本就?沒有聽懂我的意思！”
秋末染不抗辯，微微揚起的下巴此時斂起，
輕細的嘆氣透出?淡淡的小情緒：“也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
他要解雇她當然可以，
合同沒有限制服務(wù)期限，
甲方乙方都可隨時終止。
“解雇你，停止，
咨詢關(guān)系，不違背，倫理，就?可以……”
“不可以！”
她激動地截斷，簡直要被這小孩每次都猝不及防的進攻搞崩潰了?。
“小染……”夏初淺摁揉眉心，
無奈科普道，“即便我們?現(xiàn)在停止咨詢關(guān)系，
三年之內(nèi)，我們?也不能發(fā)展戀情。因為我和?你在這段關(guān)系中并不平等�！�
“我治療師的身?份，
讓你天然就?會無條件信任我、敞露傷口給我、依賴我、依戀我。在這種狀態(tài)下，
我們?交往，就?給了?我剝削你情感的權(quán)利，
你會下意識對我唯命是聽，
在這段本來就?不是愛情的情感上?傾注心力�！�
“而這三年是給你的冷靜期，
到?時候，
你痊愈了?，
不再需要人來渡你，
你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這個職業(yè)僅為船夫，
不是彼岸，我只是你某個階段的情感代償……”
措辭深奧，
擔心他理解不了?，她用大白話總結(jié)：“總之，我們?現(xiàn)在和?以后都不可以交往！”
心理咨詢這條職業(yè)征程簡直出?師不利，第一位病人就?和?她牽扯上?情愛了?。
該闡明的都闡明了?，他為什么還認為他對自己?的好感是愛情？
況且他壓根就?不懂愛情，她嚴重?懷疑他對成年人之間的“交往”的定義都和?常人迥異。
口干舌燥的，夏初淺抿一口茶：“你不要再動心思了?，好好配合我的治療就?好�！�
內(nèi)心鼓噪，滑進喉管的熱水火上?添柴，她鼻尖都冒汗了?，而對面?的少年籠罩上?落寞蕭瑟的冷感。
他不懂隱藏情緒。
垂著眼簾，不知在想什么。
“小染，你這下懂了?嗎？”
夏初淺問完，便看到?秋末染兀自站起，徑直走向臥室一角熟稔地蹲下，環(huán)抱雙膝，埋頭瑟縮。
一如初見時。
不過，他這次頭頂飄滿烏云。
夏初淺：“……”
……把小孩說自閉了?。
她緩緩站起身?，有些無措地揪著毛衣衣擺，走到?秋末染面?前彎膝蹲坐下，溫聲輕喚：“小染？”
悶在懷抱里的呼吸顯得厚重?，秋末染把頭些微地撇向夏初淺的反方向：“誰是小染？我叫，小劉�！�
委屈得要溢出?水來。
夏初淺：“……”
……完了?。
……小少爺竟然懂翻舊賬。
“昨、昨天我那是情急之下才……才亂喊的！”扣扣臉頰，夏初淺扯秋末染的衣袖，扯一下，他身?子輕輕擰一下，臉埋進臂彎里愣是不理她。
她只好繼續(xù)解釋：“我不想透露太多?你的信息給李阿姨他們?。當然了?，我也為了?自保，如果他們?知道你是擁有管家的公子哥，昨晚只會鬧得更?兇�！�
董童只會更?自卑、更?喪失理智。
“你不喜歡，他碰你，為什么，不兇他？”
“……”夏初淺被質(zhì)問得一愣，“那種情形下我怎么發(fā)火？如果是平時，阿童碰我的腰，我同樣告訴他不可以�！�
倏地，夏初淺發(fā)覺今天兩人的對話哪里怪怪的，好像缺了?點?什么……
……懂了?。
平時“淺淺”長?“淺淺”短的，一耍脾氣低氣壓就?連她的名字都不喊了?。
脖頸松動，少年轉(zhuǎn)過頭來露出?右半張臉，淚痣點?綴他微垂的眼尾營造出?無辜感。
湛深的右眼若有所思。
*
昨晚，混亂過后，秋末染和?劉世培來到?一街之隔的停車場。
在車上?，劉世培說秋末染不該堅持逗留的，看夏初淺和?李小萍的神態(tài)都繃著弦似的，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們?都希望這對不速之客早點?離開。
可秋末染看不出?，一心惦記給夏初淺送藥。
劉世培難得說教，說秋末染再怎樣不爽惱火也不該動手打人。
話畢，他悵惘地暗暗腹誹：這樣和?秋許明有什么區(qū)別？教了?十年的溫潤向善終是裂了?縫。
副駕位的劉世培聽半晌沒回應(yīng)，便扭身?向后座看去?，只見秋末染出?神地思考著。
神色低沉，比往時成熟幾分。
劉世培驚愕，在秋末染眼中，他竟讀到?了?欲望，不是狂妄強勢的占有欲，是帶著少年意氣的不甘心。
那時，少年腦內(nèi)回溯著董童摟夏初淺腰的畫面?。
他開始懂——
什么是占有與私藏。
可求而不得的感覺，讓他像腳戴沉重?的鐐銬往海底沉，怎么踩水都夠不到浮在海面?的白玫瑰。
*
情緒太烈，嘆口氣，秋末染的大長?腿有氣無力搗騰著，旋轉(zhuǎn)一百八十度，他仍是抱膝蜷縮的姿勢，這次換成了?額頭抵墻角，面?壁思過式。
背影瞧上去陰云滾滾，他默然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