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眼眶發(fā)黑,薄唇青白,雙頰病凹,右臉匍匐猙獰的刀疤,他形神俱毀,一擊即碎成散沙。
想?他。
想?抱他。
想?丟棄所有枷鎖擁抱他。
“小染。”夏初淺顫抖的手揪住秋末染的衣袖,“小染,你看?看?我啊,我是淺淺�!�
“奉勸,你最好不要接近他,那小子都瘦成骷髏了也不知?道哪來?的怪力�!泵夹拿浲�,鐘淵抹下眼鏡摁壓,“被甩飛了,可別怪我沒警告你�!�
倒不是怕驚動他會?給自己惹來?皮肉之苦,她擔心刺激到他脆弱的腦神經(jīng),于是,作罷撒手。
她失神看?著?秋末染艱難地扒墻站起修長的腿,細得快要撐不起軀干,曾在拳場隨意做裸絞的健碩雙腿,此?時像極兩根極易開裂的劣質一次性筷子。
無空落筆了,能夠到的地方也都畫滿了,搖搖欲倒地,他踮腳尖拼命地向上夠。
只剩墻頂那二?三十厘米潔白如天堂,他墜身漆黑和混亂,怎么夠都夠不到。
看?他的每一秒,都是命運這個劊子手對?她心靈血淋淋的閹割與?凌遲。
再充足的心理準備,也遭不住現(xiàn)實懟到她眼前的這殘酷一幕,終于,夏初淺力不能支,腿一軟癱坐地上,掩面低泣:“怎么會?這樣……”
“說來?話長�!辩姕Y提步上前,好心地拽了夏初淺一把,他捏一支激光筆,點狀藍光在滿墻哀艷荒怪的畫作上打圈,“你仔細看?看?這些迷宮�!�
夏初淺虛軟的身子像枯葦一樣被鐘淵撈著?,惝恍地,她淚霧迷蒙追隨著?鐘淵的指點。
“看?出來?了嗎?”
“很凌亂,他的內(nèi)心很亂。”
“我不是指這個,有更糟糕的。”
料想?資質平庸的夏初淺也咂摸不出來?,鐘淵便直接破題:“末染此?前的那個繪畫本你還記得吧?那些迷宮復雜歸復雜,但至少存在通路、出口和入口,有邏輯可循。可我研究了好些日子,墻上的這些迷宮……”
他熄滅激光筆:“沒有出口�!�
*
兩人交談間,好似砂紙磨樹皮的聲響忽然磋磨人的神經(jīng)。
只見沉浸在畫迷宮中的秋末染兀自擱淺四肢,而后,他如冬日枯白枝干似的手一撒,馬克筆掉落在地,啪嘰一聲,他伸出食指代替筆。
指節(jié)羸細,襯得骨節(jié)怪異粗大,怎么劃都劃不出來?墨,他胸膛激涌起伏,狀似不安地大口大口梗著?脖子喘氣?,佝僂身體,十指扣墻,滋滋啦啦往下滑。
“糟了!”鐘淵臉色驟變,“馬克筆沒水了!”
他罕見地手慌腳忙,疾步走?到床頭柜拉開其中的一層抽屜,整盒的馬克筆齊整排列,從開封的一盒里抽出一支,急忙塞進?秋末染的手里。
“筆在這……”
話音未落,秋末染揚手打掉!
新的馬克筆骨碌碌滾進?床底,鐘淵后退小半步,簡直像被鑲鉚釘?shù)钠窗桶偷爻榱艘幌�,肉眼可見地,手背一片紅腫,他無暇自顧,忙再去拿筆。
“小染!別抓了!”
被甩飛就被甩飛吧,夏初淺一把抱住秋末染的胳膊,想?把他撓墻的手摁下來?,他同樣抵抗她的靠近,手肘沒分寸地搗她,肩膀不惜力道地撞她。
源自獸性的那股子蠻力,壓根就不勢均力敵,她幾乎掛在他的手臂上蕩秋千。
“小染,停下來?……你流血了……”
剪得禿禿的指甲磨破了皮,甲縫里絲絲密密的猩紅和墻上光怪陸離的黑,雜糅成更駭人的煉獄圖景。
一片指甲整片掀起!
十指連心,可他似乎與?疼痛絕緣。
“……�。 �
仿佛痛在了夏初淺身上,她一聲慘叫混著?撕裂哭腔,鐘靈水秀般的五官都在叫痛,皺得面目全非。
眼淚噼里啪啦斷線的珠子似的往下砸,熱辣辣的淚珠擦過秋末染的皮膚時,他莫名一怔。
他驀然安靜下來?,神色呆茫地面壁思過。
眼疾手快,鐘淵瞅準秋末染僵愣的時機,塞一支馬克筆到秋末染的手中。
“筆在這里,末染�!迸鹿P又掉了,鐘淵攏合秋末染的五指,保證其攥住馬克筆,“你拿好了。你繼續(xù)畫,這個筆有水,我們都不打擾你�!�
確認筆不脫手了,鐘淵才緩慢地松開,他悲哀地看?著?秋末染再次溶于無人之境,像個沒有思維只有指令的機器人,尋找犄角旮旯的空白處填上雜亂的黑。
“出去吧�!�
鐘淵貓腰撿起滾到床底的那只筆,丟在床頭:“除了筆畫不出水的時候,還有別人近身的時候,他也還算安分,可以放他一個人待一會?兒�!�
“我不放心。”夏初淺杏眼通紅,“他的手破了,有藥膏嗎?我給他涂。”
“他現(xiàn)在是‘醒著?’的狀態(tài),你給他涂藥,等于伸臉白白讓他扇你巴掌�!辩姕Y擰門把手,不容分說,“等他睡了吧。你不好奇嗎?這些年發(fā)生了什么�!�
聞言,夏初淺默默點頭。
“你有權知?情,因為你可能是破局的關鍵�!辩姕Y推眼鏡,“兩個看?護都去吃飯了,我暫時接個班。你要這么放心不下,就先等他們回來?吧�!�
*
兩位看?護吃過飯回來?了,秋末染畫著?畫著?睡意濃梢,他闔眼的瞬間便一頭栽地板上昏睡了。
幾人合力將他抬上床,夏初淺生怕他纖弱的四肢不甚折斷,衣擺掀起,腰腹袒露,那刀口似橫行?霸道的蜈蚣。
洗漱凈身、換衣服、打營養(yǎng)液、涂藥膏等等,這一系列日�;顒又荒艿人焖蟛呸k得成。
他又并非每天都睡得著?,有時兩天才睡一覺,最長一次,他醒了四天。
長期不眠不休不單單損害身體,對?腦神經(jīng)也有毀滅性的傷害,于是,鐘淵和看?護斗牛似的想?方設法按住秋末染,給他打了一針有助眠成分的鎮(zhèn)靜劑。
雪白被單下,秋末染嶙峋的身形薄薄一片,安睡中,他純和溫良的神色,讓夏初淺撿回了些許當年的相熟,可她依然和冬季海畔的洛城一樣,蕭瑟空涼。
客廳,濃釅的咖啡香氣?有幾分鎮(zhèn)定心神的作用,待最后一滴鮮萃咖啡滴入杯中,鐘淵關閉咖啡機,端兩個白瓷杯在沙發(fā)落座:“只有美式。”
“謝謝。”夏初淺抿一小口,略帶酸味的苦澀席卷口腔,也比不過內(nèi)心的苦楚。
“劉管家不在了�!辩姕Y沒寒暄,開門見山道。
“嗯,我知?道。”杯面泛起苦海漣漪,夏初淺把杯子擱茶幾上,抬眸看?鐘淵,“我收到你給的那個盒子后,就去了秋家別墅,我看?到了劉叔的遺照……”
唇瓣還殘存咖啡苦香,她抿抿唇,低聲呢喃:“其實,劉叔過世的那一天,小染他來?找過我。我當時不知?情,還自大地以為他來?問?我的心意,怪我自以為是。我還說了……一些他那時候一定不想?聽?的話�!�
“如果你知?道了呢?”鐘淵一手端咖啡托盤,一手舉杯細抿,困乏而冷峻。
“知?道了……”夏初淺懊悔道,“我一定不催他離開,我一定抱抱他。那天下了一整天雨,我一定請他去家里避雨,給他煮杯奶茶喝,我答應過他,參加完比賽回來?就用牛奶煮茶葉,給他嘗嘗的……”
回憶當時的場景,他任性肆意的那個擁抱竟是呼救,她不禁再度哽咽:“他那個時候,該有多?孤單。”
“或許,我那天該告訴你�!�
兩人不約而同遁入沉默,飲盡一杯咖啡,鐘淵放下杯子,看?起來?精神了許多?。
“那晚,我去別墅看?他,他折了一堆書簽,看?著?像銀杏葉。我問?他折這個做什么?”鐘淵眸光不動,記憶專注回溯,“他說他還是折不好,他說他不想?畢業(yè)�!�
他轉眸望來?:“我猜,‘畢業(yè)’,是你們之間的某種代指,但并不難猜,畢業(yè),意指結束關系,末染他不想?離開你。那之后,末染住在我家的醫(yī)院,跟顧樂支做做伴,他那時精神很正常,唯一一次險些發(fā)病……”
鐘淵嘴角噙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薄笑:“是顧樂支偷吃了一顆他的牛奶糖�!�
顧樂支從沒見過秋末染的失控狀態(tài),嚇得抱住鐘淵的后腰躲在他的屁股后面哇哇大哭。
一米九的人斂眸陰幽低俯他的那眼神,夢到一次,嚇醒一次,夢的后續(xù),方艙大小的碩大獸足嵌入泥濘之地,他是那足痕里被踩扁的螻蟻。
清醒后,秋末染渾身的戾氣?全數(shù)消散,暗自神傷地蹲墻角蹲了整整一下午。
顧樂支買了一桶牛奶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歉,小細腿打著?擺子,怕得結結巴巴:“小染哥哥,對?、對?不起啦!我、我不該吃你、你的奶糖……”
墻角,黯淡無光的男人抬眸望來?……
顧樂支應激地打個寒顫!
火紅夕陽映紅男人清雋的面容,他沉寂的眸子看?不出悲喜,氣?質不再寒戾,熟悉的那個溫順的小染哥哥回來?了。
顧樂支不再犯怵,抱著?奶糖上前,和秋末染緊挨著?并肩坐。
“小染哥哥,這一桶牛奶糖都給你!我再也不偷吃你的糖,你原諒我,好不好呀?”
“對?不起,剛才我嚇到你了。”早已過了貪享甜味的年紀,秋末染遙望天際的血色褪盡,“小支,糖你留著?吃,我只想?保存她給我的。”
劉世培久臥病榻,該做的心理準備秋末染都做了,可情感聯(lián)結方面,劉世培遠遠勝過他的親生父親,秋許明,劉世培的過世對?他的打擊不言而喻。
可日子還能照常過,上學、吃飯、睡覺、練拳、想?淺淺,他答應劉叔無論如何都好好完成學業(yè),好好生活,直到那通綁架電話打碎平靜。
朝陽掀開灰白色天幕的一角,澄光灑落林間山頭,血污遍布全身的秋末染抱著?昏倒的夏初淺,想?收緊手臂最后留戀她的體溫,卻綿軟無力。
渾身深寒,連骨縫都漏風,他仰望一架直升機東倒西歪降落在他的附近,壓塌一片樹梢。
“末染!”
鐘淵帶著?兩個黑衣保鏢跳下直升機,朝秋末染奔來?。
抽筋拔骨般的疼痛讓秋末染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把夏初淺妥善交給鐘淵后,他轟然倒下,鐘淵給他戴上氧氣?面罩,刻不容緩送他去醫(yī)院搶救。
“你被綁架的那晚,我收到了末染發(fā)來?的定位和留言�!辩姕Y仰靠在沙發(fā)背,慵散地盤玩腕表,“他留言說,如果他殺人,讓我把他交給警察,務必不要牽連了你,我猜,秋先生釀的禍,終究引向了末染。”
“可笑的父債子償�!毕某鯗\苦笑。
“果然。”鐘淵笑得諱深,“我的觀察試驗還沒得出令我滿意的結論,怎么會?把他交給警察?我想?在警方抵達之前帶走?他,可我沒有使用直升機的權限,于是,我聯(lián)系了我大伯。我把末染送去醫(yī)院,他剛剛脫離危險,我不過稍作休整,他的病房就空了,再然后,我也找不到他了�!�
“一定是我大伯半道截走?了末染�!彼朴星榫w哽在喉頭,鐘淵喉結滑動卻不作聲。
片時,他才開口:“我借口來?洛城深造,實則為了找末染。我大伯不肯透露太多?,我找了很久才找到末染。我找到他時,他已經(jīng)接受了腦神經(jīng)研究所的某項創(chuàng)新性醫(yī)學實驗,這項實驗的保密性很強,至今我也不了解具體如何�!�
固若金剛的冷態(tài)透出一絲悲憫,鐘淵抬起眉梢:“不坐牢,就得當小白鼠,我尊重末染的選擇。他希望擺脫隱疾,也有一群科學家、醫(yī)生,虎視眈眈巴不得把他剖開了研究。實驗治療,是硬幣的正反兩面,結果你也看?到了。”
點點頭,夏初淺哭腫的眼皮上有幾根紅血絲,彎著?腰背,蔫草似的瘦削身影倍顯凄楚:“我一直在找小染,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他的下落?”
“他關在精神病院里,封閉式的,你來?了有什么用?”鐘淵不悅挑眉,“再說,那時實驗還沒宣告失敗,末染當然也不希望你看?見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夏初淺悵然嘆氣?。
“當務之急是喚醒他�!辩姕Y長腿交疊,一條腿搭上另一條腿的膝蓋,眉間一抹極淡的皺痕,“他很久沒進?食了,再不吃飯,鐵打的體質也吃不消�,F(xiàn)在,必須盡快讓他從與?世隔絕的精神領域中出來?,好好吃飯,按時吃藥,至于后續(xù)的治療如何,等他清醒后再評估。”
“怎么才能讓他醒來??”
“我有辦法,你還會?看?到這種慘狀?”
“那我能……為他做些什么嗎?”
夏初淺看?著?一臉看?傻子狀的鐘淵,無助至極。
“你試試,用你的方法�!笔滞袀阮M,鐘淵興意盎然,“他們的實驗暫且告一段落,而我的實驗還在進?行?。我很好奇,人類的感情能否突破醫(yī)學邊界�!�
秋末染身上有太多?讓鐘淵探索欲爆棚的點,沒上限的智力、神秘的遺傳性精神疾病、以及,自閉癥患者竟對?某人產(chǎn)生了不可思議的依戀和愛慕。
……她?
夏初淺手指收攏,緊扣膝蓋。
世界首屈一指的腦科學研究團隊都束手無策的病癥,罕見到都沒有命名的精神疾病,只暫且歸類為精神分裂大類,區(qū)區(qū)一個普通的她,能有法子?
她有。
她一定有的!
因為她是他獨一無二?的玫瑰。
*
客廳的掛鐘每走?一格,便發(fā)出一聲輕細的“咔噠”,隨著?夜色涂抹而愈漸清晰可聞,對?話持續(xù)了許久,時值夜半,窗外的黑像打翻的墨水漫進?屋內(nèi)。
“我拭目以待。”鐘淵對?待男女之愛的態(tài)度根深蒂固得悲觀,他漫不經(jīng)意道,“讓我看?看?,我的專業(yè)性,會?不會?被虛無縹緲的愛情打敗。”
“愛情并不虛無縹緲,只是你還沒遇到�!毕某鯗\糾正。
“或許吧�!�
語間,一串如細雨急急密密的腳步聲自二?樓傳來?,許是來?者的腿腳沒那么穩(wěn)健,拖鞋踩地踢踢噠噠,一下輕,一下重,有種勉強的狼狽。
夏初淺蹭地起身:“是小染出什么……”
卻見,秋末染形銷骨立,他正攀扶著?扶手,舉步維艱但急切地一階一階邁下樓梯。
“小染!”
夏初淺繞過茶幾小跑上前,太著?急,小腿干在桌沿磕了一下,秋末染卻錯開她徑直走?向入戶門,他灰沉的眸子死水一灘,倒映不出任何人。
病骨支離,走?路都像跑馬拉松,氣?喘如牛之時,他勉力走?到了門口蹲下,屈膝弓背,長手環(huán)抱腳腕,尖到脫相的下巴支在兩膝之間,羽睫在眼瞼投下暗影。
像懷抱欣喜在等什么人。
就這樣,他保持蹲姿近一個小時,分針走?,他眸底零碎的光漸漸拼湊成灼眼星幕。
倏而,他扶著?墻艱難起身下壓門手,從旁側看?,他眼里的璀璨拉出一道光尾巴……
鐘淵抬腕看?表,對?著?茫然的夏初淺沉聲道:“北京時間,下午三點了�!�
第64章
再馴
時差影響,
夏初淺一整宿合不上眼,頭腦混沌,軀體?乏力,
可就離入夢總差一步之遙,
索性,
她和?其中一位看護一起守在秋末染的臥室。
天光大亮,海邊的白日蔚藍純美,
房間里卻拉著高遮光性的厚實窗簾,只開一盞不甚明?亮的小夜燈,秋末染仍靜躺在床上睡得又深又熟。
他這生物鐘自成一派,晝夜不分?。
想睡倒頭就睡,醒蹭地睜眼就醒,
可以四天不睡,也可以一睡就睡四天。
暖黃燈光鋪灑在他雪霜般白到?透明?的臉上,
驅散了些許病色。
他眉眼平展,羽睫伴呼吸頻率微微顫浮,
右手和?雙腿乖順地在被單下面平鋪伸展,
左手露出?來,手腕下墊著手枕,
手背扎針,
正吊著營養(yǎng)液。
“結束了�!�
眼見透明?藥水袋見了底,
看護熟練地拔掉針頭,
帶出?一串無色液體?和?幾滴血。
“給?我吧,
謝謝你�!毕某鯗\接過秋末染的手,
拇指壓住他手背的針眼,
握在雙手中暖著,溫和?有禮地小聲道,
“快去吃飯吧,我陪著他,有事我按呼叫鈴。”
兩位看護都是中國人,秋末染哪天突然神志清醒了,即便鐘淵不在家,也不存在溝通障礙。
飯點?了,煮臺上一鍋濃燴海鮮番茄湯正咕嘟咕嘟冒著泡泡,馥郁的鮮香飄上二樓。
看護點?點?頭,吃完飯就上來。
摁了五分?鐘,夏初淺才松開,他兩只手的血管可謂千瘡百孔,上面覆一層薄弱的皮,連手都瘦成柴火棍了,握著硌手,但她舍不得放。
聽看護,秋末染使用過一段時間的滯留針管,這樣就不用每次吊營養(yǎng)液都扎一針,奈何他實在不老實,針頭偏移從內(nèi)刺穿皮膚的狀況三不五時發(fā)生一次,引得靜脈發(fā)炎,損傷血管壁,于是只能隨吊隨扎了,兩手沒地兒落針了,就扎足部,肘窩或者鎖骨下靜脈。
快點?醒來吧。
醒來她陪他好好吃每一頓飯。
鼻頭一陣濃酸,夏初淺吐出?一縷沉嘆,輕輕打開醫(yī)藥箱,把秋末染掉了指甲蓋的那只手搭在自己的大腿面,呵護有加地慢慢一圈圈松開繃帶。
他之前愈傷能力很好,小傷小病的不出?三日能痊愈七七八八,現(xiàn)在瘦的一把骨頭,營養(yǎng)不良,身體?各機能欠佳,幾天了,手指頭還沒消腫。
夏初淺用無菌棉簽蘸取碘伏,滾著棉簽頭輕細地給?傷處消炎,再?擠黃豆大的藥膏,小心翼翼地抹開,裹上透氣的紗布,最后纏幾圈繃帶固定。
處理完畢,她托著他的掌心,視若珍寶地把他的手放進被子,仔細蓋好。
許是睡得沒安全感,秋末染清眉微皺一下,翻了個身,背對著夏初淺,他蜷腿弓背脊,抱膝收下巴,被單隆起,描摹他縮成一團的瘦削軀體?。
那只貼著他頭頂放置的小狼公仔,隨著他的翻身失去重心,黑亮的鼻尖朝床墊啪嘰倒下,短小圓潤的四肢直挺挺地外展,可愛的圓屁股撅上天。
初見這只小狼公仔的時候,夏初淺恍惚怔愣,她的那只早就斷舍離了,在商場的抓娃娃機里見到?的那只同款,花了一百塊錢沒抓出?來便放棄了……
他怎么?會有一模一樣的?
剛才就想拿來摸摸瞅瞅了,怕驚醒他,她就沒碰。
夏初淺一邊余光瞥著秋末染,一邊探手去抓小狼公仔,見他睡得很沉,她便放心地抓起小狼公仔的腦袋,然而,它的短脖子被拉長,肚子墜在床上。
……沉甸甸的。
不該是一個棉花玩偶的重量。
記憶匣子忽然裂開一道罅隙,某段塵封的記憶呼嘯而來,夏初淺錯怔地拿起公仔捏它圓嘟嘟的肚子,松軟的棉花之下,有硬邦邦的東西。
不止一個。
借著燈暈,她發(fā)現(xiàn)小狼公仔側邊的縫線被剪開了一小截,并?攏兩指,她伸進去掏……
掏出?了一顆牛奶糖。
一顆又一顆,她默數(shù)著,一共掏出?了五十顆牛奶糖,和?一張折成指甲蓋大小的糖紙。
糖紙內(nèi)側小小的字清雋工整:【教會我,卻不要我。謝謝你帶給?我的喜怒哀樂,我永遠記得。】
糖紙外側疙里疙瘩,黑色中性筆在油面紙上的字跡淺淡,一句話描了好幾遍。
兩個句子之間畫了一個委屈巴巴的圓臉emoji,第二句話的句末則畫了個笑臉表情。
那些年獎勵給他的牛奶糖,他一顆沒吃,唯一被顧樂支偷吃的那顆,他從垃圾桶里翻出?了糖紙,時至他失智前,這些糖也以她隨口提過的方式保留著。
哪怕牛奶糖早已過期。
再?往底下翻找,夏初淺還翻出?了那枚她手工制作送給他的銀杏書簽,光滑的冷裱膜不知經(jīng)過多少次的指腹溫存,被磨得摸起來沙沙的。
還有,她在初遇那年的國慶節(jié),送他的那個白色的小狗氣球,氣冒光了,他把卡通塑料皮折疊收好。
以及,那串刻有他姓名的幸運手鏈,嶄新如初。
紅色珠子水盈透亮,上面刻有金色的“秋”、“末”和?“染”,夏初淺眷戀地用指腹挨個摩挲,直至微涼的珠子染上她的溫熱體?溫,她抻開手鏈,滑進左腕。
賣手串的老板娘那時的話言猶在耳:“……你戴他的名字,他戴你的名字,鎖定終身�!�
“小染騙人�!毕某鯗\悄聲自言自語,彎腰去看秋末染的睡顏,“還永遠記得我呢,你看,我今天站你面前你都看不到?我,也認不得我�!�
他鼻根挺拔,鼻尖精巧,輪廓在漸長的年歲里釀出?深邃淺韻,長睫斜垂根根分?明?,瓷白的臉,那道刀疤如同肉色蜈蚣從眼尾縱橫到?頜骨。
白瓷裂了痕,可她一點?不覺得丑。
他呼吸平順,她的腰越來越彎,她屏息,又輕又快地吻了一下他的側臉,疤的表面滑溜溜,凹凸不平,她細嫩緋唇淺啄,唇壁尋味他的皮溫。
“你的手鏈我戴著就不會再?摘了。
“快點?醒來哦!你醒來了……”
“也親親我�!�
*
下午,夏初淺補了個覺,一路舟車勞頓外加時差顛倒,她沒太休息好,一覺醒來,已經(jīng)快下午五點?了,她匆匆走?出?房間去秋末染的臥室查看。
他還是老樣子,默默拿墻壁當畫板涂鴉詭譎的線條,看護負責盯著,看到?她來對她點?了下頭。
“小染,你什么?時候醒的呀?”
“……”
等了片刻,看護回?答夏初淺:“他三點?多醒的,醒之后就一直在畫畫�!�
“嗯,我知道了,你辛苦啦�!�
夏初淺戀戀不舍地下到?了一樓,廚房的菜臺上放著兩個紅色的塑料袋,印有中文“熊貓超市”,她取出?瓶瓶罐罐的調(diào)料、食材和?一把木簽子。
睡前她寫了一張清單,她拜托鐘淵采購的東西,鐘淵去中超都買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