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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這回,她眼神不見一絲閃躲,溫順定在他的目光里。

    四目相對間,時間被無限拉長。

    “是這樣嗎?”蘇稚杳睫毛輕眨,眼底融出笑意時,自然上翹的眼尾隱約帶出一抹嬌艷。

    她專注地盯著他的眼睛,談判技巧學以致用,柔柔問他:“賀司嶼……”

    “你可不可以讓著我點兒?”

    第8章

    奶鹽

    面前的姑娘只有二十的年紀,生日又小,圣誕節(jié),都是年尾巴了。

    她是標致的小鵝蛋臉,輪廓線條柔和,皮膚很白,細膩得不見毛孔,接近奶凍吹彈可破,盡管有妝,但完全遮不住幼態(tài),仍不顯成熟。

    眼睛里總有水光,干干凈凈地看著你,明知道她懷著一份小心思,偏就是一點刻意的痕跡都找不出。

    事實上,在蘇稚杳來之前,賀司嶼頗有幾分興師問罪的意思,可她一出現(xiàn)就露怯地躲到墻邊,低眉順眼,一副很好欺負的樣子。

    他那些不悅突然就無處發(fā)作了。

    賀司嶼面上依舊是不近人情,不過兩人呼吸的距離隱秘,他聲音隨之放低不少。

    “我要是沒讓,那對鉆石今晚到不了你手上�!�

    蘇稚杳眼睫微微一顫。

    她知道自己玩不過他,叫價時心里是沒有底的,可沒人給她后退的余地。

    古人有氣節(jié),說誓不為奴,她也是一類的心情,誓不做價值工具,后輩子交代在一場銅臭的商業(yè)聯(lián)姻里平庸地過去。

    蘇稚杳時常覺得,周圍人都太古怪了。

    一邊在象牙塔里養(yǎng)著你,給你活著不用拼命的頭籌,一邊把你往白玉樓里逼,為了活著你又不得不拼命劍走偏鋒。

    等你落得個半死不活垂死掙扎,他們還要來怪罪你沒心肺不懂事。

    她今晚放下驕傲,把自己偽裝成誘餌一般,擺放在這個處于最高云端的男人面前,明明沒有這方面的天賦,卻想用這種方式俘獲他,都是被這么趕鴨子上架,走投無路。

    意料之外的是,賀司嶼非但沒為難,拍賣會上甚至給足了她面子,沒讓她下不來臺。

    在她劍走偏鋒的花招里,他是無辜者,蘇稚杳多多少少有一點愧疚。

    蘇稚杳支支吾吾,心虛地沖他笑笑,眼睛彎成一條月牙。

    賀司嶼看了她幾秒,撇走目光,踩在臺階的那條腿放下去,抬手睨了眼腕表:“半小時后我有個電話會議,再杵著,浪費的是你的時間�!�

    小姑娘短促一聲“哦”,忽然善解人意得不行,像是不耽誤他工作,扭頭就往樓上去,鞋子的細跟踩著木質樓梯噠噠作響。

    賀司嶼抬眼。

    視野里,那道窈窕的身影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樓梯盡頭。

    賀司嶼雙手揣回褲袋,不緊不慢跟上。

    茶室有種侘寂風,極簡的深紅木,冷淡的磨砂黑燈具,主墻靠著一幅落地水墨畫,寬敞到能踢球的空間顯得很空,和他的人一樣,透著冷感。

    一張原木桌,蘇稚杳坐在賀司嶼對面,雙手捧著臉,乖乖等著。

    他手指冷白修長,捏住白襯衫袖口,慢悠悠挽起兩褶,握著沉重的沸水壺沖淋青釉瓷茶具時,手背蜿蜒至小臂暴露出明顯的青筋。

    這手,不抓床單可惜了。

    蘇稚杳轉瞬就被自己不正經的思維嚇了一跳,都怪美國開放的性文化,待了幾年,以至于她經驗不足,理論豐富。

    她無中生有地低咳一聲,偏開臉,玻璃窗望出去,環(huán)劇院的人工湖無光無波,映出黑稠的夜幕,和無聲的落雪。

    “我們每次見面,都是下雪天�!�

    賀司嶼指尖掠過那排裝茶葉的瓷罐,挑中一罐上好的毛尖。

    沒打算回應。

    她卻突然回過頭,對他巧然一笑,驚喜得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賀司嶼微頓,想起兩年前圣誕,她摔在鋼琴邊,胳膊哆哆嗦嗦護到身前,狼狽又可憐。

    那時也是個大雪夜。

    只是這姑娘完全沒認出他。

    “確實。”賀司嶼耐人尋味一句,掀開那只瓷罐的蓋子。

    蘇稚杳目光又被他的手吸引過去。

    看清罐子里面透綠的茶葉,她恍然擔心起來:“喝這個會失眠嗎?都這么晚了……”

    蘇稚杳聲音越來越虛。

    要喝茶的是她,怕睡不著的也是她,今晚拍賣會上給他找麻煩的還是她……本來就不是好脾氣的人,蘇稚杳感覺,他的耐心只有最后一丁點了,可能馬上因為她這句話用盡,叫人把她架出去。

    可不按時睡覺的話,氣色會變差的。

    蘇稚杳悄悄去瞅面前的男人。

    他也正好看過來,視線沉沉,黑冷的眸子里明明白白地寫著“你給我出去”五個字。

    蘇稚杳凸了凸下嘴唇,低下頭不敢吱聲。

    她看著倒還挺冤的。

    賀司嶼睨她片刻,瓷罐清脆一聲蓋回去,取了那罐法蘭西千葉凍干玫瑰,用茶匙撥出幾朵到瓷壺里,沸水洗過一遍,再注水靜置。

    這些他做得講究,很沉得住氣,動作安靜優(yōu)雅,一滴水都沒濺出去。

    意外地,和她聽聞到的那個陰郁矜驕的賀司嶼不太一樣。

    蘇稚杳托腮靜靜看著。

    眼前全是他的手和上半身,黑金腕表,素銀尾戒,白襯衫,西服馬甲……

    眸光隨他手的軌跡移過去。

    他打開后方的木柜,拿出一瓶特供牛奶,看樣子是準備給她泡杯玫瑰牛奶茶,助眠。

    蘇稚杳眼皮跳了下,忙出聲:“我……”

    賀司嶼虎口卡到瓶蓋剛要擰,聞聲停住,耐心不足地蹙了下眉,撩起眼皮盯住她,用眼神質問她又怎么了。

    “我……”蘇稚杳溫溫吞吞半晌,很小聲地溢出一句話:“乳糖不耐受�!�

    喝不了牛奶。

    “……”

    賀司嶼語塞幾秒,見她一臉無辜,想想又無從怪罪,他沉著臉,按了下桌旁座機的通話鍵。

    前臺接通,女接待生熱情的聲音響起:“賀先生,您有什么需要?”

    “送瓶椰乳上來�!彼院喴赓W。

    那邊立刻應道:“好的,您稍等�!�

    賀司嶼斷開電話,從柜里翻出兩只玻璃杯。

    他的遷就和容忍已經超乎了她預料,蘇稚杳又生出點過意不去的心情,聲音很小地試探:“你會不會覺得,我很麻煩��?”

    賀司嶼半斂雙目,給自己倒了杯七分滿的玫瑰花茶:“蘇小姐今晚坐在這里和我獨處,不就是為了麻煩我么?”

    他輕描淡寫,話卻又很有穿透人心的尖銳。

    蘇稚杳有種被看破心思的難堪,目光倉促瞥走:“什么、意思……”

    賀司嶼倒是無所謂她繼續(xù)裝傻充愣。

    “我有不到半小時的時間聽你講�!彼蛄丝诓�,嗓音也是慢條斯理的:“你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想要的�!�

    心倏地重重一顫,蘇稚杳不由深呼吸。

    她拿不準,此刻是不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的好時機。

    前臺辦事效率很高,沒兩分鐘,椰乳就送到了賀司嶼面前。

    賀司嶼始終是盡在指掌的松弛姿態(tài),不急著聽她回答,慢悠悠用奶壺把椰乳煮到最適宜的溫度,丟進玫瑰茶包,等茶包溶解出顏色,與椰乳徹底相融。

    這么沸沸揚揚的燙手事,到了他手上,竟然可以如此賞心悅目。

    蘇稚杳投入欣賞之余,突然頭腦一熱,問出一句傻話:“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答應嗎?”

    賀司嶼很淡地抬了下眼睫,又垂下視線,握起奶壺往另一只空杯中傾倒,在溫椰乳注入玻璃杯的聲音中說:“蘇小姐。”

    放下壺,伸出長臂將杯子擱到她眼前。

    他云淡風輕道:“我不是慈佛�!�

    隨著呼吸,蘇稚杳四周的空氣頓時融入一陣醇厚溫暖的椰奶香。

    她抽回神識,反應到自己剛剛異想天開的胡話。

    幸虧沒沖動被套出目的,否則徒勞一場。

    蘇稚杳松口氣。

    她意識到他似乎對這地方很熟悉,如果不是知道這里是在劇院內部,蘇稚杳都要以為自己到了他的地盤。

    而且一間茶室,應有盡有,居然連姑娘家愛喝的花茶牛奶都不缺。

    蘇稚杳決定矜持一下,回到迂回的陣線,脊梁背直直的,若無其事回應:“沒有,我就是想問,你經常帶女孩子來這里嗎?”

    “你是第一個。”

    蘇稚杳愣了下,唇角出其不意地彎起淺淺弧度:“噢�!�

    賀司嶼回答得很隨意,不怎么上心,是在拎起茶杯,余光掃見女孩子在笑的時候,他頓了一頓。

    “謝謝你,賀司嶼�!碧K稚杳心情愉悅地端起那杯玫瑰椰奶,總是帶著笑。

    賀司嶼沒應聲,喝了口花茶,再擱下杯子,雙手交叉搭在桌面,疊起腿,人后靠到椅背,慵懶地打量起她。

    她教養(yǎng)好,體態(tài)也很好,無論怎么坐腰背都是直的,小心捧著溫熱的玻璃杯,送到唇邊小口小口地抿,規(guī)規(guī)矩矩。

    放到古時候,就是那種嬌養(yǎng)在閨中,知書達理又單純的名門閨秀。

    見她垂著眼睫,喝得專心,賀司嶼沒打擾,但也沒那閑心讓她先喝完,算是給面子等了她兩分鐘,他才悠悠地言歸正傳:“蘇小姐是不是太冒險了?”

    蘇稚杳茫然地抬起臉,輕輕“啊”了聲。

    賀司嶼不再跟她兜圈子:“假如那對鉆石我今晚要定了,你能怎么辦?”

    怔片刻,蘇稚杳反應過來,他不是在和她閑聊。

    后果蘇稚杳肯定考慮過,她叫價不會超過三回合,如果他不讓,她就放棄,事后再耍賴皮,控訴他。

    大不了就找他哭。

    反正目的又不是粉鉆,只要有理由見他就好了,再不濟,還能還一回傘呢。

    當然,實話不能實說。

    “找我哭么?”男人淡淡一聲。

    蘇稚杳脊背忽地僵住,驚詫地看過去,懷疑他是不是有讀心術。

    下一秒,他又替她回答了:“你的表情可以再明顯一點�!�

    “……”

    蘇稚杳啞了會兒聲,突然意識到自己分明是主動的一方,可主動權卻不知為何被他掌握著。

    她吸口氣,放下杯子,竭力管理住表情,認真說道:“我們不是要談判嗎,開始吧�!�

    賀司嶼始終保持著氣定神閑的姿態(tài),抬手做了個請的動作:“你想怎么談?”

    有了前面的小經驗,蘇稚杳懂得面對他,首先氣勢不能弱,于是下巴略揚高,起了范兒:“那對粉鉆,對你很重要嗎?”

    “不重要�!彼嗥鸩AП�,平靜地呷了口茶。

    蘇稚杳忽地如鯁在喉。

    他怎么這樣,都不按常理出牌的?

    唯一的籌碼因他這句話失去了價值,原先準備好的那一套措辭到了嘴邊,又不得不咽回去。

    “我相信蘇小姐也是。”他不慌不忙放下茶杯。

    賀司嶼給了蘇稚杳一些思考的時間,但她還是懵著,啞口無言。

    目光掠過她臉,她的反應意料之中。

    賀司嶼勾勾嘴角:“這樣吧,我給蘇小姐兩個選擇�!�

    蘇稚杳看著他,幽幽怨怨的眼神。

    “兩億,我買你手里的鉆石。”

    賀司嶼游刃有余地操控著節(jié)奏,輕輕挑了下眉:“或者我替你付了競拍的一億三千萬,作為補償,我可以額外答應你一個力所能及的要求,譬如……”

    他刻意停頓兩秒,蘇稚杳的注意力不由集中到他的聲音,聽見他說

    “Saria的鋼琴私教課�!�

    蘇稚杳先是愣住,以為是自己聽錯,隨后驚呼一聲,眼睛像星星點燈一樣亮起來:“你認識Saria��?”

    “有點交情�!彼坏卣f。

    奧地利鋼琴大師Saria,被譽為現(xiàn)世紀最驚人的爵士鋼琴女藝術家,世界性獎項拿到手軟,是蘇稚杳多年來唯一視為目標的存在。

    只是她已年過百半,如今想聽她的現(xiàn)場演奏都難上登天,能請到她輔導鋼琴,豈止是有點交情這么簡單。

    這樣的機會擺在面前,對任何一個鋼琴生而言,都是無法抗拒的誘惑。

    蘇稚杳也避無可避地心動了。

    賀司嶼手肘撐到太師木椅的扶手上,十指虛合,落在腹部,坦坦然然地坐著:“不放心的話,我們可以擬個合同�!�

    他的每一句話,乃至每個字,都在把她往破防的邊緣推。

    蘇稚杳險些失去理智答應。

    不知不覺又被他占據(jù)了上風,蘇稚杳溫吞:“我的確沒那么想要那對鉆石,但是……”

    “對我開出的條件不滿意?”他適時地輕聲問。

    滿意,滿意得不得了,可這樣的話他們就兩清了,蘇稚杳清醒地感知到,她絕對會因為今天占了他這么一個大便宜,以后就不會再厚著臉皮接近他。

    蘇稚杳起初想的很簡單。

    鉆石送給他,讓他欠著自己,有相欠,才有理由經常相見,否則憑他的身份,她就是想靠近都難。

    可坐對面的是一個商人,而她從始至終都在被他牽著鼻子走。

    明白這點的時候,為時已晚。

    蘇稚杳不是沒想過直接開口請他出面,要求程氏解約,可他都說了,他不是慈佛,鉆石也不重要,況且程氏和他好歹是有老輩的情分在,她遠遠不及,想想賀司嶼也不可能在兩者中選擇幫她。

    只能穩(wěn)妥些,彼此熟了再慢慢來。

    “蘇小姐,我想我已經給出了足夠的誠意�!辟R司嶼靜靜看著她:“因你叫價而憑空多出的三千萬,都是我的額外交易成本,如果你還是不滿意……”

    他隨意攤了下手:“沒關系,我尊重你�!�

    又來了又來了……這話外音分明是,我就不和你計較了,希望你也識趣。

    他修讀的是心理經濟雙博士學位嗎?就這么輕而易舉地,以壓倒性優(yōu)勢拿捏住了她。

    蘇稚杳被他講得理虧,沒話說了。

    料定她今晚做不出決定,沒一會兒,賀司嶼就站起身,拿起椅背的外套,掛到左臂胳膊上:“我還有工作,蘇小姐自便�!�

    話落,他信步離開。

    望著他背影消失在樓梯口,蘇稚杳一頭霧水,坐在那兒不知所以然。

    他就走了?丟她一個人在這兒,不要鉆石了嗎?這就不要了?

    一點都不體面。

    蘇稚杳是被慣到大的,哪里受過這委屈,隨即她也有小情緒了,癟癟嘴,哼聲就走。

    不要拉倒!

    徐界進到劇院頂層主辦公室,將文件放到賀司嶼手邊后,和他報告情況:“先生,蘇小姐已經離開了,看上去……似乎不大高興。”

    賀司嶼眼睫低斂,握著鋼筆在文件上流暢簽字,無關緊要地“嗯”一聲。

    “需要我再約蘇小姐聊聊嗎?那對粉鉆……”徐界詢問他意思。

    “不用�!�

    金絲眼鏡后,是一雙精明的黑眸,賀司嶼耐人深思地說:“她自己會回來�!�

    蘇稚杳一籌莫展地回到御章府,沒什么精神,準備回房間早些睡了,意外見蘇柏還坐在客廳沙發(fā)。

    一進屋,蘇柏就叫她:“杳杳,你過來。”

    原來是在等她。

    見父親神情嚴肅,蘇稚杳隱約猜到情況,八成是蘇漫露將她在拍賣會上做的事狀告出去了。

    蘇稚杳走過去:“爸爸�!�

    “今晚拍賣會,怎么回事?”不出所料,蘇柏盤問她,眉頭皺得很深。

    “我見一對粉鉆好看,就拍下了,一億三千萬�!碧K稚杳老實交代,懷著合約一事對父親未解的埋怨,不著痕跡地嗆了句:“對不起爸爸,亂花你錢了。”

    蘇柏臉色垮了一下,壓低語氣。

    “杳杳,錢不是問題,從小到大你想要的,爸爸什么時候不答應過?”

    “可你要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何況今晚賀司嶼還是替盛三去的,你這一下,兩尊大佛全給得罪了!”

    蘇柏原是想著這回得好好訓她一訓,一抬頭,卻見小姑娘垂著腦袋,一聲不吭,他欲言又止,終究是沒舍得再批評。

    最后,蘇柏重重嘆一口氣:“明天,跟我去向賀先生道歉�!�

    蘇稚杳匪夷所思地睜大眼睛。

    后知后覺到不對勁。

    她臨淵窺魚,一針一線費盡地織起漁網,怎么暗中標記的獵物倒像是成了收網的那個……

    第9章

    奶鹽

    翌日一清早,蘇柏就打了好幾通電話,疏通不少關系,總算打聽到賀司嶼上午的行程。

    他會在大劇院的辦公層。

    蘇稚杳那時才知道,原來劇院現(xiàn)如今的法定代表人是賀家的老爺子。

    昨晚的茶室……還真是他的地盤。

    蘇柏親自開車過去。

    路上,蘇稚杳靠著副駕駛的窗,全程都沒說話,當她是認識到錯誤,后怕了,蘇柏趁紅燈,伸手拍了拍她頭。

    “乖,爸爸在,別怕,”蘇柏說:“到時杳杳認個錯就好,別的爸爸來說�!�

    久違的溫柔語氣,讓蘇稚杳恍了下神。

    這樣只有兩人的單獨相處,似乎已經有很久沒有過了,那一瞬間恍惚什么都沒有改變,他還是她一個人的父親。

    蘇稚杳回過頭,眸光略散,沒來由地問了聲:“爸爸,你還記不記得我最愛吃什么?”

    “海鹽椰奶雪糕,怎么不記得�!�

    蘇柏失笑,驅車繼續(xù)往前開:“小時候在港區(qū)吃過一回,你就饞上了,你這只小饞貓啊,有次一口氣吃了十多支,肚子疼到叫救護車,把你媽媽都嚇得……”

    話音忽止,蘇柏反應過來,沒再往下說。

    短暫的溫馨接近懲罰更多。

    蘇稚杳喉嚨緊了緊:“爸爸,你為什么不要媽媽了?”

    “杳杳……”

    “就因為媽媽生病了,什么都不記得,你就不愛她了嗎?”蘇稚杳哽聲追問。

    她小時候,他們明明那么恩愛,現(xiàn)在呢,兩個靈魂漠不相關。

    他換了新的愛人,多了一個女兒,在她十歲那年,他有了新家庭,對她的愛也分了出去。

    蘇柏失聲良久,語氣放得很柔:“杳杳,爸爸媽媽之間的情況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爸爸媽媽雖然分開了,但我們依然很愛你,你永遠都是爸爸最疼愛的女兒。”

    最疼愛的女兒。

    這幾個字在蘇稚杳聽來,諷刺又可笑。

    因為最疼愛,所以給她簽賣身契,連解約都不答應,明明知道她不開心。

    因為最疼愛,所以要想盡辦法勸她聯(lián)姻,嫁給不喜歡的人。

    騙子。

    口口聲聲一生摯愛,卻經不住人性的碰撞,一擊就碎……她不會再被打動,不會再相信了。

    蘇稚杳胸口隨呼吸長長一個起伏,偏過臉去。

    人的感情這么假。

    那她就做個自私的壞孩子。

    一小時后,劇院茶室。

    賀司嶼坐在那把太師椅,開完總部會議,合上筆記本,掃了眼腕表后,他拎出一瓶龍舌蘭,淡金色酒液倒入雕花玻璃杯中,發(fā)出清響。

    他抿了口酒,閑適地取出盒中一支雪茄,剪去茄帽,又頗有雅興地點燃雪松木片扔到煙灰缸里,握著雪茄慢慢轉動,均勻受熱。

    徐界出現(xiàn)在樓梯口,輕叩兩下玻璃墻:“先生,蘇董帶蘇小姐過來了,想見您一面�!�

    “嗯�!�

    賀司嶼抽了口雪茄,慢慢悠悠吐出煙霧。

    蘇稚杳跟在蘇柏身后,被徐界領到茶室。

    “坐。”賀司嶼磕了磕雪茄灰。

    在商圈沉浮幾多程,蘇柏見過世面,能屈能伸,最善言辭,他清楚這時候不該坐下,只站在那張原木桌對面,雙手交握在身前,客氣兩句,而后直言來意。

    蘇柏向他表達歉意,說自己女兒年紀還小,不懂事,并非成心給他添堵,請他高抬貴手原諒。

    “賀先生,等拍賣方完成交付流程,那對粉鉆蘇某一定親自送到您手上。”蘇柏誠心說道。

    賀司嶼搭著腿,握著雪茄后靠到椅背,扯了下唇:“哦?蘇小姐舍得割愛了?”

    他今天一身的黑,黑色絲質襯衫,黑色西服套裝,氣質和外面的雪天一樣,冷得透心,冰山下的氣場使得眼前的情景,形成一個君臣覲見的畫面。

    對面的男人很淡地笑了一聲。

    松弛,低啞。

    蘇稚杳凝眸,對上他饒有興趣的眼神,而他只是施舍了她一眼,便就耷下眼睫,去抽雪茄。

    她的出現(xiàn),他臉上看不出絲毫的始料未及。

    蘇稚杳若有所思,默默捋了遍細枝末節(jié),昨夜那稀里糊涂的思緒一下子豁然開朗。

    難怪昨晚他走得那么不帶商量,就是因為他算準了,今天她肯定會自己再送上門。

    “杳杳�!碧K柏低聲提醒她認錯。

    蘇稚杳抽回神識,話到嘴邊轉了好幾個來回,心里頭沒法服氣,話鋒一轉,她問:“我能單獨和……賀先生聊幾句嗎?”

    蘇柏驚愕:“你這孩子,說什么呢?你……”

    “可以�!辟R司嶼反握雪茄,慢條斯理放進盛著龍舌蘭的酒杯,微微蘸濕煙蒂。

    話已至此,蘇柏縱使再不放心,也只能眼神示意她不要亂說話,一步三回頭地走出會客室,留蘇稚杳獨自在這里。

    樓下的門一關響,蘇稚杳便開口質問:“你是不是故意的?”

    賀司嶼含住雪茄那頭,混著濃郁的酒味吸了一口,盯著她的眼睛,事不關己地吹呼出氣。

    一片淡藍色煙霧朦朧在他們之間,又慢慢消散。

    這是默認了。

    看他這運籌帷幄的模樣,蘇稚杳腦中靈光閃過,細思恐極地驚道:“你給我選擇,給我開條件,都是在算計我對不對?”

    斷定她別有用心,不會爽快答應,一來一回勾著她落網,再以退為進,到最后他只需要大度地告訴她,你看,機會我給過你了,是你自己不珍惜,不能怪我。

    蘇稚杳總算恍悟到眼前的男人有多陰,城府又深又重,他們加起來,簡直八百個心眼子。

    她負八百,他一千六。

    “你怎么這么壞��!”蘇稚杳惱嗔。

    她嘴角下沉,鼻子皺起來,那雙桃花眼瞪人也不具殺傷力,瑩亮的眼瞳削弱了她表情的慪氣,突顯出更多的委屈。

    賀司嶼來回品了品她的話,雪茄有一搭沒一搭地敲在煙灰缸上。

    這就壞了么?才哪到哪。

    “從昨天拍賣會現(xiàn)場到今天,我有沒有哪怕一句話損害過蘇小姐的利益?”

    蘇稚杳噎了下:“沒有�!�

    “那怎么能是算計�!辟R司嶼對上她迷惑的目光,握雪茄的手朝她輕輕一抬:“頂多叫還擊�!�

    “……”

    有她算計在先,才有他還擊在后。

    這是事實,蘇稚杳沒底氣反駁:“那也是打擊報復的擊�!�

    話落,他回應了一聲很淡的呵笑。

    蘇稚杳小聲嘀咕:“你就是暗算我……”

    賀司嶼也不和她爭論,似笑非笑:“下次再跟人談判,記得把籌碼藏深些,別太實誠。”

    蘇稚杳從他話里聽出了潛臺詞還不是你自己笨,一問就什么都跟我說了,不陰你陰誰。

    她一口氣涌到嗓子眼,上不去下不來,一張只有巴掌大的臉,兩腮惱得泛紅,憋屈得像是要被他欺負哭了。

    賀司嶼瞧了她會兒,被她這么一襯,顯得他像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讓讓她也不是不可以。

    免得又要說他無恥,連她這么一個剛到法定結婚年齡的小女孩兒都要算計。

    賀司嶼右手握著雪茄不緊不慢抽了一口,左手掏出手機,撥出號碼,舉到耳邊,響幾聲后那端接通。

    只聽他熟絡地用德語回應對方,寒暄了會兒,他說道:“正好,您不妨在中國休假一段時間,順便借我?guī)坠?jié)鋼琴課,課程費按您的標準算�!�

    對面不知回答了什么,賀司嶼薄唇淡挑:“當然不是我�!�

    說著,他不經意抬了下眼皮,像是睨了蘇稚杳一眼,又好像不是在看她。

    “一嬌氣包�!彼麘兄徽f。

    幾分鐘后,這通電話結束。

    蘇稚杳出乎意料他還會德語,聽著很標準的樣子,而她全程聽不懂。

    她沒在意,依舊滿腹跟他算賬的心思,抱著不能吃虧的心態(tài),瞅著他,埋怨輕哼:“鉆石都給你了,你說的補償還作不作數(shù)了?”

    賀司嶼手機隨手扔到一邊:“你還要補償?”

    看來昨晚的條件是沒戲了。

    怪不得說做人不能貪心,痛失Saria的私教課,蘇稚杳深切體會到腸子都悔青了的感覺。

    她在心里罵他詭計多端。

    反正玩心計不是他的對手,蘇稚杳索性耍無賴,別開臉,抱起胳膊:“我被爸爸批評了一晚上,到頭來血本無虧,都賴你……”

    話音未落,蘇稚杳轉念一想,要想解除和程氏的經紀合同,還得指望他呢,千萬不能一時沉不住,惹他生氣,斷送自己后路。

    蘇稚杳不露聲色地把小脾氣壓回去,輕輕頓了下足,雙頰微鼓,拖出撒嬌的尾音:“我不管,賀司嶼,你得請我吃飯”

    賀司嶼眼底夾雜著一絲端詳。

    她穿的是牛仔褲,裹著一雙細直的長腿,上面一件短絨毛衣,胳膊抬起來,隱隱約約露出一截小蠻腰。

    黑亮的頭發(fā)用一條淺色絲巾編成辮。

    這架勢和模樣,嬌蠻得很。

    “我不請女孩子吃飯�!辟R司嶼語氣沒什么情緒。

    蘇稚杳沒想到他這么無情,上前幾步到桌沿,離近他,聲音聽著委屈兮兮,受挫又很當真地問:“是我不夠漂亮,你看不上嗎?”

    賀司嶼不是沒被人勾引過,盡管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但暗戳戳向他獻媚示好的女人不少,不過像她這樣直白的,還是第一個。

    他倒是不怎么反感。

    “我不單獨請女孩子吃飯�!辟R司嶼著重強調單獨這個詞,伸手把雪茄橫放到玻璃杯上。

    不顯山不露水:“尤其是你這么小的。”

    “為什么?”蘇稚杳一點兒都不覺得他們之間的年紀有什么問題。

    賀司嶼不輕不重地看她一眼:“一個成年男人,請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吃飯,會是單純請客這么簡單么?”

    “還是說,”他顆粒感的嗓音耐人尋味著:“其實那才是蘇小姐想要的�!�

    他倚靠的坐姿松弛,自下而上凝過去的眼神慵懶,帶著三分打量,三分嘲弄。

    蘇稚杳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她二十歲了,不是十二歲,對圈子里男女間的風流韻事都懂,今天跟著這個,明天又跟了另一個更位高權重的男人,都是見怪不怪的事。

    懂歸懂,但做不來。

    她沒想過這種事有一天會到自己身上,蓄意接近前更沒想過,利用他最后指向的結果,可能是一場情.色交易。

    目前為止她所有的行為,都完全是在招惹一個不好惹的主兒,而不是在引誘一個有需求的男人。

    這不是壞孩子該有的表現(xiàn)。

    “我要說是呢?”蘇稚杳迎上他黑沉的眼睛,氣息壓得輕輕的。

    賀司嶼薄唇很淡地抿了下,安靜片刻,再開口,略以長輩的態(tài)度:“程家門第居顯,在京市分量不輕,那個叫程覺的男孩子,不能讓你滿意?”

    一張原木桌的距離,蘇稚杳垂著眼望住他,表情從生澀漸漸變得迷茫。

    “有他什么事兒?”蘇稚杳越發(fā)疑惑。

    在他晦明不清的目光下,她剛生出的那點做壞的能耐偃旗息鼓。

    她躲開視線,溫溫吞吞:“那……那就不是�!�

    沉默良久,賀司嶼重新握起雪茄:“我不做虧本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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