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可一個人死后的魂魄,怎會四分五裂在瓷片之中呢?
還少最后一片,這只瓷碗便能最終復(fù)原。那最后一片,就在那聲稱在夜里見過周氏魂魄的婆母那兒。
二人的目光同時望向那扇虛掩的門。
……
昏暗的屋里,周貞伏在炕前,一直呢喃著一句話。
五大三粗的男人蜷縮在地,眼淚從渾濁的雙目里不住地滾落,打濕了黑瘦的手背。
一只干枯的手從炕上緩緩掉下來,覆在他頭上。周貞的老娘唉聲嘆氣:
“兒啊,你也是沒辦法。她不死,我們哪來的錢活下去,貴兒也還小,總要吃飽飯啊……”
“她要來索命,我這把老骨頭就隨她去了!”
周貞不再說話,垂著頭默默流淚。
里屋的門被“轟然”一聲踹開了。
“什么人?”
周貞一嚇,放眼望去,是方才在門外的那個男人。
濃眉俊目,又著一身青黑勁袍帶刀,整個人深沉如夜,冷峻如山。
他帶著一個渾身血紅的紙人,單薄的紙衣在風(fēng)里飄飄蕩蕩,竟像活了會動一般。有風(fēng)吹動紙人的嘴唇,那層薄薄的紙皮一開一合,恍若在開口低吟:
“周貞,你還我命來……”
“不是我,不是我……別過來!”周貞傴僂的背抵著炕,雙手抱頭,時不時用拳頭砸自己的頭,瘋瘋癲癲。
男人看了一眼紙人,輕聲道:
“不可嚇人�!�
紙人的紙片唇癟了癟,不出聲了,只用沒有眼珠子的雙目幽幽地盯著他。
周貞嚇得牙齒打顫,慌忙和炕上干瘦的母親抱成一團,死死低著頭不敢再看這兩人。
男人從門口一步一步走來,高大龐然的黑影將他一點點覆蓋包圍起來。
可他只在周貞面前一步之遙停住,仿佛再近些就會臟了他的步履。他俯下身去,只是拾起了周貞身邊那一枚碎瓷片。
沈今鸞看著顧昔潮撥動最后一塊瓷片,放在其余三塊當(dāng)中,最終拼成了一個完整的碗。
碎碗復(fù)原,周家娘子的魂魄終于將要再度凝聚起來。
此時已是暗夜將盡,一縷晨曦的光自茅草的縫隙間漏了進來,照進未燃燭火的屋內(nèi)。狹小的陋室里半明半昧,陰陽相交。
沈今鸞聽到了一道微弱女聲,像是女人幽怨的抽泣,又像是一聲哀嘆,是從這拼好的瓷碗里發(fā)出來的。
后來越來越清晰,竟是反反復(fù)復(fù)輕訴著一句話。
伏在炕上的周貞和他老娘仿佛也聽到了什么,猛然抬頭,渾濁的眼里竟是驚懼萬分。
憶樺
“誒,你有聽到什么聲音么?”沈今鸞問道。
顧昔潮神色凝重,點點了頭。
在場所有活人都能見到的鬼魂必定非同小可,執(zhí)念強大,可以超脫人鬼之間。
那破裂后拼湊起來的瓷碗當(dāng)中,緩緩升起一道黑霧,一個虛影逐漸從模糊到清晰。
黑霧之中,一雙透明的、瘦弱無骨的手臂從碎片中伸了出來,一道人影慢慢現(xiàn)了形,飄飄忽忽,有身無足,隱約可見青黑的尸斑,口中重復(fù)說著那一句話。
“她是……周家娘子�!鄙蚪覃[愣在原地,喃喃道。
“小心�!鳖櫸舫睂⒓埲藬堅谏砗�,可沈今鸞卻呆呆望著那一道凄厲的魂魄。
她終于聽清了那句話,茫然的神情轉(zhuǎn)為難以抑制的憤意。
“她是在說……”沈今鸞壓下心頭洶涌的怨怒,一字字復(fù)述出來:“夫君,這藥不對,別給娘吃�!�
顧昔潮鋒利的眉角漸次壓緊,藏在陰影中的眼眸倏然抬起。
這一回,沈今鸞再也克制不住。
死前死后諸般怨念痛楚有如滔天洪水涌上天靈,她掀起眼皮直直凝視著他,憤極反笑了一聲:
“顧將軍不是想問,我是怎么死的嗎?”
聞言,顧昔潮素來沒什么表情的臉上閃過一絲兇戾之氣,沉默之中,像是某種多年埋藏在深潭底下的困獸。
沈今鸞死死盯著他的眼,唇角噙著森森笑意,一字字地道,
“我和周家娘子一樣,也是病重之時,被人活活毒死的。”
第13章
冤魂
沈今鸞對死前的記憶其實已經(jīng)是非常模糊。
或許是被困棺槨的時光仿佛太過漫長,她幾乎是要淡忘了�?芍芗夷镒尤绱讼嗨频乃酪蛴煮@醒了她刻意掩埋的記憶。
她想起,在她死前,收到了遠在北疆的顧大將軍差人送來的那一枝春山桃。
那段時日,皇城下了連日的大雪。她被元泓幽禁永樂宮,病重得下不了榻,孤身躺在昏暗的后殿里。
看到那一枝遠道而來的桃花,她病懨懨的人難得精神一振,不知是因為這是她幼時最喜歡的春山桃,還是得知顧昔潮沒死在北疆。
然而,隨之而來的那一碗湯藥,打碎了她的無限思量。
更不必說,她死后魂魄還困在棺中,長久地不得解脫。
一想起那種無比窒息的感受,她心中便涌起深深的驚恐與憤恨,一腔怨念沖上了腦門,紙皮“嘩啦啦”地抖動。
然而,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萬一,她假托名諱的這個孟茹姑娘不是毒死的,已在義莊里被顧昔潮驗過尸,那她豈不是全露餡了?
沈今鸞心虛地瞥過去。
余光里,顧昔潮的目光不見往日的銳利,甚至似乎有一些異樣的呆滯。半張臉完全隱沒在了暗處,像是困于一座深不見底的囚籠里。
方才有那么一瞬,她真想問一問他:
顧昔潮,你為何毒殺我?
為何毒殺她時,還要殺人誅心,送來那一枝她少時最喜愛的春山桃。
春山桃之寓意,天知地知,唯他二人知。
可沈今鸞到底忍住了。
顧昔潮要殺她,還需什么理由嗎?
火折子的光微弱下去,隱約看到顧昔潮薄韌的唇微泛著暗青色,微微顫動。
似是想說什么,卻又始終沒有說出口。
少見顧昔潮如此吃癟的樣子,沈今鸞心頭莫名舒暢,只想要將此事快速揭過,轉(zhuǎn)而拂袖,問那碗中鬼魂:
“是何人毒殺的你?”
周家娘子的魂魄卻不答,只幽幽嘆息。
不必猜,也知真兇是何人。
一聽到鬼魂的那句話,周貞嚇得屁滾尿流,只拼命往炕低下的縫隙里鉆。
無論他如何藏身,這一聲聲幽怨的嘆息,輕聲細語卻又振聾發(fā)聵地在他耳邊想起,無孔不入。
這一句話仿佛將他帶回了一月前,他親手毒死結(jié)發(fā)妻子的那一日。
……
今歲,北疆大雪,七晝夜方止。積雪平地深五尺,河道冰凍,糧運多阻,霜害麥稼,北疆三州十余郡縣凍餒而死者日以百數(shù)。
本來只是尋常的一日。天寒地凍,餓了數(shù)日的周貞頂著風(fēng)雪要去地里挖點菜根,給一家老弱病小充饑。
磨磨蹭蹭一個時辰還未出門,等來了從未登門的宗族長老。
他們皮帽厚裘,親自來他家中,將一錠金子塞入他手中,許諾事成之后會有更多。周貞這輩子從沒見過那么大顆金子,閃閃金光晃得他雙眼迷離,心頭震蕩。
人一旦起了貪念,便如瘋草般滋長。
那一日,他沒去干活,在街巷漫無目的地溜達了幾個時辰,回家時,他手里拎著一塊甜糕,還有一包草藥。
他親手拾柴燒火,煮了那一碗湯藥,呆愣愣地守了一個時辰,直到底下的火苗都熄滅了,湯都快燒光了,才記得端進去。
“藥要是太苦,你吃點甜糕就著喝……”他已經(jīng)許久沒正眼瞧過久病憔悴的妻子,違心地哄著,將香膩膩的甜糕放在她身旁。
婆娘像是受寵若驚得落下淚來,又顯得格外平靜,顫抖的手接過了那碗深褐色的湯藥。
當(dāng)夜,他沒有再回屋里,在雪地搓著手,跺著腳,熬了一夜。
后半夜,實在冷得受不住了,他聽到里頭似乎沒動靜了,推門進去。
炕上女人一座山似的,僵硬得一動不動,像是沒了氣息。被窩縫里,露出一只干瘦的手,半耷拉地垂著。
他一步一步走過去,死死掐著掌心的指尖止不住地發(fā)顫,既是害怕,又是期待。
剛走到炕前,那只垂落的手忽然抬起,緊緊抓住了他的手,手筋根根分明。
他嚇得差點尖叫起來,想要用力甩開。
“夫妻子身體抽搐著,臉色比紙錢還慘白,唇角溢出白沫。她像是也熬了一夜,垂死吊著一口氣,唇口一開一合,想要對他說些什么。
可他只想著扯開她抓著他的手,慌亂之中,他聽清了她在說什么:
“夫君,這藥不對,別給娘吃�!�
他素來柔弱的妻子,被他毒死前拼盡最后一絲力氣,頑強地想要做的事,不是謾罵,不是報仇,而是告訴他這藥不對,不要給她婆母吃。
不要再去害他親娘了。
說完這一句遺言,女子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再也沒有動靜了。
周貞久久地愣在原地,心中空蕩茫然,眼里淚如雨下。
炕頭,那甜糕一口未動,香氣猶在。
地下,那盛毒藥的瓷碗,跌落下去,碎成了四塊。
……
此時此刻,碎裂的瓷片拼成了完整的碗,巨大的裂痕如刀割一般刺目驚心。
“這藥不對,別給娘吃�!�
親手毒死妻子的周貞已是癱倒在地,四處亂爬,伸手想要扯住顧昔潮的氅衣下擺,挪著身子想要藏在他背后,一面連聲哀求道:
“救救我……”
沈今鸞眼里既是嫌惡又是悲哀,搖頭道:
“她并不是來害你的�!�
周家娘子被那碗湯藥毒死之后,瓷碗碎裂,魂魄也隨之四散。她死時手里緊緊攥著瓷碗,她的執(zhí)念也因此附在了碎片之中。
四塊碎片的所在,就是她短暫而平凡的一生。嫁入周家,相夫教子,孝敬婆母,打理家務(wù),疊被煮飯,照料幼子,瑣碎之事占據(jù)了她所有的光陰。
卻從來沒有一絲害人的意愿。
周貞自是渾然不信。他害死了妻子得了一筆巨財,這輩子從未這么富裕過,轉(zhuǎn)頭蓋了新房,還娶了新婦。
他只道她定是回來找他索命的,滿屋子抱頭鼠竄,最后蜷身躲在了墻角處。
周家娘子的魂魄緩慢地跟著他游移過去,面容平靜,不像什么厲鬼。她死前病重,瘦得皮包骨頭,顯得鬼影極為矮小,撐不起身上破爛的衣衫,飄飄蕩蕩。
她瞧著丈夫如此瘋癲窩囊的模樣,嘆一口氣,目中只剩憐憫,道:
“周貞,你給我那碗藥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明白你的選擇了�!�
“族老來過之后,你便心神不寧,回來了還給我買了一塊甜糕。家里,怎么買得起那東西……”
“本來想著,就這樣沒了也挺好,家里有錢了,你們都能活得好一些。可那藥太苦了,掏心挖肺的苦,我在炕上翻滾了一夜,快天明才斷了氣�!�
說著,女人慘白的臉上竟露出一絲沉湎的笑意:
“我疼得死去活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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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想起了我們成親那一日,你怕我餓著,也是偷偷塞給我一塊你舍不得吃的甜糕。那滋味兒,我一直記著�!�
周貞呆住了,狠狠敲擊著額頭,眼淚縱橫。
沈今鸞冷笑一聲,想起了那一株千里之外送來京都的春山桃。陽光照下,花瓣里纖細的脈絡(luò)還歷歷在目。
“真是可恨呢,”她冰寒的目光若有若無地飄向顧昔潮,咬牙道,“毒殺之前,還要假惺惺地送一塊甜糕來�!�
顧昔潮薄唇微微一扯,沒有說話,仿佛毫無生氣,無知無覺,只有袖下擰緊的指骨幾乎崩裂。
周家娘子居高臨下,望著抱頭的周貞,閉闔了眼,凄聲道:
“甜糕我沒動,人都要死了,吃了太浪費了,還是留給貴兒罷。”
“這家里,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貴兒啊。”
果如顧昔潮所料,周家娘子的殘魂遺留在周家,偶爾留下駭人的鬼跡,只是擔(dān)心幼子喪母,無依無靠。
從始至終并非是要害人。而是想著丈夫和繼母忌憚冤魂,也會善待她的幼子。
只要她冤魂在一日,周貴便能生活如常,不受苛待。
沈今鸞望著周家娘子,心中一沉。
她的手臂僵直垂落,露出的尸斑泛著紅,透明的皮膚上隱約可見大片青紫,飄移的形態(tài),僵硬得像是尸塊橫行。
尤其,那魂魄的色澤十分黯淡,甚至都不能維持形體,輕飄得仿佛一陣疾風(fēng)就能吹走。
沈今鸞想起趙羨對她說過的警告,忍不住道:
“可你這般,也不是長久之計。殘魂若不入輪回,終會有一日消散天地之間,再也無法轉(zhuǎn)世了�!�
周家娘子枯涸的目光望向了紙人,低了低頭,又抬起頭,無畏地笑道:
“這一世,只要能護著貴兒,我就滿足了�!�
她神態(tài)溫和,不像鬼魂,只是慈母。
沈今鸞垂眸不再言語,手心掐著緊緊的,想要做些什么,卻有心無力。她已不是大權(quán)在握的皇后,只是一縷自身難保的孤魂。
“令郎可入我軍中�!�
一道沉穩(wěn)有力的聲音響起。
到底是慣于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顧昔潮一開口,沈今鸞和周家娘子的魂魄幾乎同時一震。
“雖未必能榮華富貴,只要不做逃兵,從今往后必有一口飽飯吃。”
從一開始,顧昔潮就明白周家娘子所念為何,字字落在了實處。
男人神情沉肅,仍是那副不近人情的面容。可他的語調(diào)雖然冷淡輕淺,卻總有一種讓人深信不疑的氣勢。
即便是沈今鸞也不得不承認,顧大將軍從不輕易許諾,但一朝出言,便是千鈞不移,此生必踐。周貴能入顧昔潮麾下,受他教導(dǎo),算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
周家娘子自是感激涕零,連忙點頭,俯身屈膝要向二人叩拜:
“只要你們肯收留他,能讓他有口飯吃,就是讓我來世做牛做馬都行�!�
沈今鸞揮手止了她行禮,道:
“不必你來世做牛做馬。今生事,今生盡,我們不是白白幫你的,是想問你一件事�!�
“其他鬼娘子們都說你與鬼相公有舊,你可知如何能找到他?”
聽到“鬼相公”一詞,周家娘子微微一怔,垂著頭似是猶疑,道:
“我雖嫁給了他,可我還真從未見過他……”
沈今鸞追問道:
“你的那場喜喪,他沒有出現(xiàn)么?”
周家娘子搖搖頭,道:
“沒有。喜喪的隊伍到了盡頭就會滑落山崖,我和其他鬼娘子一樣,之后魂魄自由來去,連他的影子都從未見過�!�
“那便怪了。只有我的喜喪,他來了嗎?”沈今鸞眉頭緊鎖,不由回憶道,“我當(dāng)時在喜轎里,曾感到一絲鬼氣,還看到一道黑影,就在林中,應(yīng)是鬼相公無誤了。我當(dāng)時以為,他就是來接親的……”
“不止第一次。第二次我們以陰婚設(shè)局抓人,鬼相公也來了�!�
既然鬼相公從來不見他的新娘,為何偏偏會在她周圍出現(xiàn)呢?
沈今鸞感到頭皮發(fā)麻,身形一晃,紙人若非被顧昔潮穩(wěn)穩(wěn)攬著,怕是已跌進了雪地里。
她暗暗瞥一眼顧昔潮,只見他的臉色也驟然變得十分難看,一雙黑眸隱隱騰起血色。
顯然和她一樣發(fā)覺了此事的怪異之處。
她面如死灰,低頭沉吟道:
“凡是有我在場之時,鬼相公都會出現(xiàn)……”
再抬眸,她倒吸一口氣,道:
“他是沖著我來的�!�
周家娘子忽然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紙人里的沈今鸞,問道:
“你,是北疆人?”
“是啊�!�
“祖上可是軍戶?”
“祖父兄三代皆是�!�
“可是嫁過人?”
“沒錯�!�
“夫家在何處?”
“遠著呢�!�
“小娘子,你、你貴庚啊?”
“死時二十又三�!�
周家娘子算了算,忽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
“你不會,就是……鬼相公那個遠嫁的心上人吧!”
第14章
往生
薊縣傳聞,鬼相公出生北疆,生前曾有一位年紀相仿的心上人。二人定了親,可他卻在成親之前死在了崤山,因此死后陰魂不散,一直心心念念著心上人。
沈今鸞幼時在北疆,恣意瀟灑,無拘無束,常和豪族軍戶的子弟們打成一片。少年一道痛飲,一起縱馬,笑聲響徹天地,直至天南地北,散落天涯。
二哥來京都看她時曾說過,她走后,北疆那些少年們一直念著她。那時,被困在院中學(xué)習(xí)女工的她總想著,有生之年總要回去一趟,再見一見故人的吧。
可是,云州那一場史無前例的慘敗之后,多少北疆兒郎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萬里北疆,故人長絕。
難道,鬼相公是她那時玩伴中的一人?
“不對�!�
一直沉默的顧昔潮突然出聲。
沈今鸞茫然抬頭,一眼看到顧昔潮的目光冷厲似薄刃出鞘,周家娘子都被嚇得飄到了紙人后頭。
“哪里不對?”她追問。
顧昔潮抱刀在前胸,瞥了她一眼,不緊不慢地道:
“趙羨曾有卜算,鬼相公原本的未婚妻尚在人世,只是不在北疆,和孟姑娘你不符�!�
言簡意賅,語罷便別過頭,不再說話了。
沈今鸞回想了一下,自己在北疆并未和人定過親,便裝模作樣地“哦”了一聲。
周家娘子來了興致,陰沉的臉上笑出紋路,笑呵呵地道:
“那難不成是,鬼相公突然看上你了?”
沈今鸞欲哭無淚,低頭看看自己的魂魄蓬頭垢面,不辨相貌。
大姐,我這個樣子,連我畢生宿敵都沒認出來,你倒是看看我渾身上下,哪有值得鬼相公看上的地方。
她內(nèi)心翻了個白眼,有意無意地瞥過去,只見顧昔潮的面色已是分外難看,手指按在刀上,竟比這鬼魂更為陰沉。
沈今鸞移開目光,輕咳幾聲,又問周家娘子,道:
“那些鬼娘子都說,鬼相公和你頗有些淵源,我們才特地找上門來。”
周家娘子低垂著頭,猶豫了好久,才抬首,下定決心一般地道:
“你們是我和貴兒的恩人……好,我告訴你罷�!�
“我阿爹在世時,大約是十多年前,在關(guān)外曾無意中挖到他的殘骸,為他立下了一處衣冠冢,就在崤山北�;蛟S,你們能在那里找到他�!�
她看了眼兩人,又小聲道:
“他已經(jīng)死了十多年了,比我們都久遠,執(zhí)念深重,是個很可憐的人吶……”
沈今鸞目光復(fù)雜,輕聲道:
“你之前怎么不說?說了,你或許就不必被迫嫁給鬼相公了�!�
周家娘子擰了擰眉,透光的魂魄在顫動,暗沉沉的目光堅定起來:
“我怕薊縣的人知道了,會千方百計毀去他的衣冠冢,害他不得超生。阿爹去世前曾說,鬼相公不是什么惡鬼,是一個英雄,阿爹不想有人打攪到他……我答應(yīng)了阿爹,死都不能說,我這一輩子,算是做到了�!�
沒想到小小邊陲薊縣,竟有如此不計生死守諾的女子。沈今鸞心神震動,望著侃侃而談的女鬼,不禁問道:
“鬼相公不是厲鬼么,你和你阿爹,還有那些鬼娘子好像都不怕他,也不恨他?”
周家娘子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笑道:
“我是死后才想明白,鬼相
憶樺
公不過是宗族長老們操控人心的手段罷了。他們知道人心怕鬼,便想出這陰招來,這天底下啊,沒什么比恐懼更能制住人的了�!�
她歪著頭看著紙人,又反問道:
“再說了,同為鬼魂,又有什么好怕的,鬼有人可怕嗎?你且想一想,害得你我這般慘的,究竟是人還是鬼?”
沈今鸞一時語塞。
周家娘子不放心,又向顧昔潮詢問一些軍營中事。
慈母之心,大抵如此。孩兒極為瑣碎的日常,都是她們心之所系。
沈今鸞到后來便頗有幾分不耐煩。但顧昔潮卻全然沒有露出一絲煩躁之態(tài),極有耐心地一一解答,聲音低沉而溫和。
周家娘子問完之后,舒出一口氣,像是如釋重負,心愿已了,連魂魄的顏色都不再暗沉無光的了。
一道微光破開了無邊無際的暗夜,從遠處的群山之間穿行而至,普照大地。周氏的魂魄之體開始變得越來越淡,像是一幅年久褪色的畫像。
周家娘子朝二人行禮道:
“我要去上路了,幼子就勞煩二位了。今后若有差遣,定然萬死不辭�!�
沈今鸞頷首回禮。
周家娘子不去投胎,并不像其余被迫陰婚的女子那樣心懷憤恨,想要找害她們的人報仇。相反,她赴死時甚至是心甘情愿的。
她如此強大的執(zhí)念只為周貴一子。如今托付好了幼子,她心愿得償,就能放心地去輪回轉(zhuǎn)世。
天上下起了潔凈的大雪,飄零大地。
周家娘子作別了一人一鬼,在明亮的光芒中飄向遠處,像是游走了一般,倏然不見了。再看,她的影子已在十丈開外了,正飄向茫茫天際,漸漸遠去。
空寂之中,忽然傳來一聲呼喊:
“阿娘!”
沈今鸞回頭望去,只見一道瘦小的身影從遠處奔來。
是周貴。
他的棉鞋跑幾步便拖爛了,他干脆赤著腳在雪地里跑,小小的步子像是竭盡全力追上那道孤影。
天穹龐然,無邊無盡。天上那一道飄走的孤影,與地上渺小的孩童橫亙開來,遙遙相隔,越離越遠,最后化為一道清光,消失不見了。
“阿娘別走……”
稚嫩的童聲回蕩在冰天雪地之中,嗚咽不絕。
飛濺而起的雪水滲入他棉絮破漏的小襖,是阿娘在燈下一針一線給他做的。
手里緊緊握著的破布小人滾落下來,埋進了雪里,是阿娘和他一起撿起別人家的碎布頭縫起來的。針腳粗大的是他縫的,針腳細密的是阿娘縫的。
即便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阿娘也總想給他最好的。
他的阿娘不是鬼。他會聽她的話,乖乖長大,好好干活,將來還要給阿娘裁新衣,蓋大房子,請最好的郎中……
可是,從此,他再也沒有阿娘了。
周貴腳步趔趄,一頭跌倒在雪地里。
不遠處,有人踏雪而來,俯下身,緩緩從雪地上拾起破布小人,撣去雪漬,遞到他眼前。
周貴抬起模糊的眼簾,先看到那人的袖口繡著一朵白描花瓣。視線上移,看到一個身姿挺拔,面容嚴肅的男人。
是給他飴糖的那個男人。
他另一只手的臂彎里,還環(huán)著一個滑稽的紙人。方才一直照看著自己的戎裝軍士,此刻立在他身后,威武恭敬。
周貴緊緊抱住了破布小人,噘著嘴,一臉倔強:
“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去找阿娘�!�
男人看著他,冷冷地道:
“你阿娘已經(jīng)走了。世上其他的人,除了可憐你,只會想再踩你一腳,讓你再也爬不起來�!�
男人聲色雖平和,氣勢卻望之生畏。周貴不說話,淚花在眼底打轉(zhuǎn),強忍著一滴都不落下來。
顧昔潮負手而立,悠遠的目光望向天際處的群巒,平靜地說道:
“我阿娘死時,我和你一般大。而我,也和你今日一樣,什么都做不了。”
他閉了閉眼,修長的手指握在刀柄處,輕輕摩挲著刀鞘上的紋路。再睜開眼時,他黑眸里的目光深邃而有力:
“我后悔自己不夠強大,沒能保護得了阿娘。于是我立誓,今后的一生里,不會再讓她失望,永遠不再那樣無力,永遠不要那樣后悔�!�
周貴愕然,抬起頭,小小的眼睛里慢慢凝起了光。
“你若不夠強大,就會有人欺負你,欺負你阿娘�!�
顧昔潮抬手,指了指天際處那道清光最后消散的位置,道:
“從今往后,你阿娘會在天上看著你,你也不想她失望,是吧?”
周貴怔了一會兒,用力地點了點頭。
小小男子漢,不要人幫,自己從雪地里摸索著爬起來,咬著唇擦去了雪跡,抹干了眼淚,站得身姿筆挺。
不能讓阿娘被欺負,也不要讓阿娘失望。這一句話像是一顆種子,在他此刻絕望荒蕪的心中生了根。
周貴最后望了那間屋子一眼,快步跟上前面一名要領(lǐng)他走的軍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良久,風(fēng)雪停了,顧昔潮還在立在原地。
雪后,天地蒼茫,他孤絕的身影和周貴遠去的背影漸漸重合起來。
這一次,沈今鸞少見的安靜,一直沒有說話。
她想起了顧昔潮生母的過往。
據(jù)傳,當(dāng)年顧侯爺年輕時在臨安游歷,曾與一名畫舫舞姬相好。那女子產(chǎn)下顧昔潮后,一直沒等到侯爺,母子倆窮困潦倒難以為繼,只能攜子千里上京,卻被顧家祖母命人拒之門外。
女子當(dāng)即將襁褓中的顧昔潮交給侯府下人,自己則留下一封書信后斷然離去。
待侯爺下朝再找人,那女子已投河自盡,只留下昔年二人定情時他所贈的一柄金刀。
為了不拖累兒子,不壞他今后聲名,做娘的,唯有一死,為他鋪平這一條坦途。
從此,顧昔潮便養(yǎng)在顧家嫡母房中,當(dāng)作嫡子教養(yǎng)長大,京都上下,從來無人敢輕視分毫。
喪母之痛,無人可言,更不堪說,從不展露人前�?山袢湛吹街苜F,顧昔潮當(dāng)時的心情,她才能稍稍體味一二。
難怪后來顧辭山死后,顧昔潮為奪顧氏家主之位,變得狠戾乖覺,不擇手段,不念六親情緣,時至今日都在追殺顧家人,必是也有這一層緣故吧。
大雪已經(jīng)停了許久了。
顧昔潮立在皚皚雪地里,身姿高闊,雪滿氅衣,說不出的蕭肅。
沈今鸞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就算不是為了鬼相公的下落,你也會救下沒了娘的周貴,是不是?”
男人長睫翕張,緩緩點了點頭。
果真如此。
沈今鸞會如此問,是因為她沒由來地回憶起了少時和顧昔潮的初見。
他救下了那時最無助的她。
……
十三歲那年,她身負家族使命入京,因幼年失恃,被一群世家子弟在宴上當(dāng)庭取笑。
那是秋日貴族高門的賞菊宴,才從北疆來京都的她亦在列席,因不會使用蟹八件而惶惶不安。
宴席上,幾名子弟貴女從頭到腳地打量著她,從嘲笑她身上不時興的羅裙料子,到頭上艷俗的金釵銀環(huán),到毫不得體的拆蟹手法。
直到最后,他們肆無忌憚地說她沒了母親,所以才無教養(yǎng)。
她強忍著不讓眼淚落下,氣得渾身發(fā)抖,心里死死記著嬤嬤教導(dǎo)的“體面”二字。
為了體面,她不能與他們爭執(zhí),這么多人看著呢。
“砰——”
身后忽傳來酒盞碎裂的聲響。
“你又算什么東西,把別人的母親當(dāng)談資?”
一道清雋修長的身影從簇擁的人群中走出來,錦袍白氅,墨發(fā)玉冠,端的是豐神俊朗,華貴無雙。
方才正是他,拂袖之間,隨手砸爛了一盞價值連城的紅玉杯盞。
金絲革靴踏破地上碎玉,他一步一步逼近那些高門子弟,俊面冷厲,卻是淡淡笑著的。
那便是少年時的顧家九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