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阿德不顧傷口撕裂,聲嘶力?竭地道:
“不可能!我已養(yǎng)了她的魂魄數(shù)十年,前日她還在,絕對還在……她只是不肯見我!”
沈今鸞看著狀若癲狂的阿德,不知他為何如?此篤定彌麗娜的鬼魂尚在人世。
更沒想到?,阿德聲稱的心愛之人,竟然也是彌麗娜。
不光垂死?的阿伊勃想見她,現(xiàn)在這個?阿德拼了性命也想見她,沈今鸞倒是對這個?彌麗娜越發(fā)好奇,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忍不住扯動男人的氅衣,輕聲耳語道:
“不就是燒香嗎,你在趙氏祖宅也見過趙羨的做法?。這個?阿德既然只讓你來教,哪怕你有?樣學(xué)樣,甚至現(xiàn)編一個?,騙騙他,試一試,萬一能成呢。”
沈今鸞十分?不解,顧昔潮為何對此事諱莫如?深。
見他沉默不語,始終不為所動,她輕輕嘆息,魂魄倏然移開,徑自透出?了紙人,終于露出?了紙人懷袖之下一直掩著的腰間。
“方才滾落山崖,我的紙人其實已經(jīng)被劃破了�!�
幽暗中?,顧昔潮倏然抬眸,視線下移,落在紙人的腰下,眸光一凜。
那里,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
“顧昔潮,紙人有?損,我的魂魄怕是留不了多久了。你知道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到?父兄的遺骨,現(xiàn)在,只剩下這一條路了……”
沈今鸞猶豫地道:
“你難道竟從未給你哪位親朋摯愛燒過香嗎?”
話一出?口,她便后悔了。當(dāng)年他是因為她的毒計孤身遠(yuǎn)赴北疆,已是眾叛親離。
“有?的。”
顧昔潮緩緩抬眸,看著她道。
沈今鸞訝異抬眼,與他對視。
男人眸底淵深似海,暗無天日,涌動著她看不分?明的暗潮,低啞的聲音似是沉入了海底:
“我曾為一人焚香,只想再見她一面�!�
第29章
中元
承平五年,
顧昔潮被?她一計將軍,身?敗名裂,逼走北疆。這其中,
除了她麾下?后黨的手筆,定也少不了世家在推波助瀾。
加之早年,他為?了奪取顧家家主之位,已與顧家親眾決裂,
誓死為?敵。
此后眾口鑠金,
積毀銷骨,
顧家樹倒猢猻散,顧昔潮在素來抱團(tuán)的世家中亦再無故友。
她想不到,
還有一個能讓顧昔潮愿意為?之迷信的親友。
沈今鸞還在茫然怔忪,阿德已欣喜若狂地揭開了身?后巨大的簾幕,對顧昔潮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小心腳下?。”
阿德殷勤地在前引領(lǐng),
行至墳地中央一方寬大的供桌,
上面數(shù)十炷香早已備好,只等點燃。
供桌前,顧昔潮負(fù)手而立,
默念道:
“生?犀不可燃,
燃之有異香,
沾之衣帶,
可與鬼通。”
他閉了閉眼,
輕聲?道:
“一年魂可生?,五年魄補(bǔ)全?。十年……終相見�!�
他抽刀出?鞘,擰下?刀柄,
傾瀉下?幾許生?犀角磨成的齏粉,倒入阿德捧起的掌心里:
“南朝古籍有載,
犀角焚香,便可招魂�!�
阿德眼冒精光,小心翼翼地將數(shù)十炷香捏在手中成一把,一一都蘸上皙白的粉末。
“燃香之人,必視死者為?至親至愛�!�
顧昔潮頓了頓,垂下?眼眸,淡淡地道:
“你愛慕她越深、就久,香火之力,便可越旺盛�!�
阿德焦急地說道:
“我雖非她至親,但也愛了她二?十年了。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愛她!”
正說著,他已擦亮火折子?,點燃了香火。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銥誮
一縷煙氣倏然躍起,裊裊上升,如霧似靄,飄蕩四野。
天地氤氳,阿德手舉香火,朝四面八方的墳地大拜一圈,再插-入異獸香爐之中。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做完一套儀式之后,他雙手交握,瞪大了雙眼,不肯放過?周遭一絲一毫的變化。
寂靜中,沈今鸞好奇地扯了扯男人的氅衣,壓低聲?音:
“你現(xiàn)編的?”
編得倒還真像回事,有模有樣,且手法熟練,跟真的踐行了好幾年似的。
顧昔潮眉眼深黑,眸光冷漠:
“我說并非杜撰,你可會?相信?”
沈今鸞撇了撇嘴。
這個人總是真話里摻了謊言,謊言里又像是有幾分真意,最是深不可測。
已是等了許久,一爐香火皆已燃盡,煙氣越來越淡,直至全?然散去。
別說兩個活人了,就算是鬼魂沈今鸞也沒嗅到一絲鬼氣。
“為?什么……我明明也照著燃了香火,你為?什么還是不肯來見我?”阿德踉蹌著東奔西顧,仰天四望,不見一縷芳魂影蹤。
他四肢伏地,猛力敲擊這地面,忽然轉(zhuǎn)過?頭,死死盯著顧昔潮,憤聲?道:
“為?什么你可以,我就招魂不成?連面都見不著!”
阿德一句一句地重復(fù)著“為?什么”,忽然發(fā)作,抬起手指著顧昔潮道:
“你騙我……定是你騙我!漢人狡詐!”
阿德低吼一聲?,面上露出?一絲陰冷的笑,忽后退幾步,身?形游移,隱入簾幕之中,顧昔潮疾步過?去,只捉住一片扯爛的衣袍。
“彌麗娜就在前面,你們自己去找她罷——”
阿德消失不見,聲?音飄遠(yuǎn),將二?人困在空寂的墳場。
“技不如人,便下?陰招�!鳖櫸舫泵嫔珶o波,輕哼道,“這便是皇后娘娘方才所看?中的人?”
沈今鸞聽出?他話中諷意,翻了個白眼:
“見不了愛人,又打不過?你,他不跑難道等死么?”
她搖頭嘆息:
“看?來,你這編得果真不管用。阿德看?起來用情?至深,怎會?連愛人的一縷魂魄都看?不到�!�
沉默中,聽到“咔嚓”一聲?。
顧昔潮從地上拾起還在暗燃的火折子?,照亮腳下?。
他踩到了一塊森白的骨殖,蛆蟲從空洞里爬出?來,又埋入黑黢黢的地底。
火折子?往前一探,光所照之處,滿目皆是各式各樣的尸骸,重重疊疊,小山似的。
沈今鸞一驚,把臉藏在了氅衣里。
顧昔潮不動,也沒有掀開氅衣,由著她在身?后躲藏。
她瑟縮在他的氅衣里面,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很快又鉆了出?來,若無其事地?fù)崞揭滦渖系鸟拮?。
隨后,好似聽到他一聲?極為?輕微的嘆息:
“這么多年,成了魂魄,還是怕么?”
沈家十一娘,還是和幼時一樣。
從不語亂力怪神,聽不得一點鬼怪的話本,晚上會?夢魘難入眠,每每夜里走路都要扯著他的氅衣,走得慢慢吞吞,怕得不行嚇著了就躲他身?后……
可是,那個從前最怕鬼的小姑娘,如今卻?也成了一縷孤魂。
顧昔潮垂下?頭,氅衣里的手緊握成拳頭,指骨泛起了白,微微顫抖,卻?不動聲?色,衣袍只像是被風(fēng)偶然拂動。
良久的沉默后,他從滿目尸骸里抬起了頭,克制地輕聲?道:
“我記得,從前每到中元節(jié),怎么叫你都不肯出?門�!�
沈今鸞沒想到他會?談及這一樁陳年舊事。
當(dāng)年,除了顧家九郎,誰人在鬼節(jié)出?門浪蕩啊。這么多年后她憶起來,仍覺得荒唐。
鬼使神差地,她接道:
“有一回,我不應(yīng)門,你還翻我家的墻頭,被?嬤嬤當(dāng)作賊人拿棒子?打了回去。”
他一臉云淡風(fēng)輕地回道:
“那是我這輩子?頭一回被?人打�!�
錦衣玉食的侯門公子?,因身?世特殊,自小從未挨過?一次板子?。連顧老侯爺氣急都掏出?家法來了,最終也不過?在他衣袍上淺淺揮動幾下?做做樣子?,綁在家里罰作禁閉。
可那一回,入夜爬她墻頭的顧昔潮卻?被?年逾五旬的老婦人滿街追著打,真可謂是狼狽至極。
沈今鸞想起來就想笑,點點頭應(yīng)和道:
“嬤嬤打人很疼的吧,我九歲后就沒挨過?了�!�
“疼的。”他眉間微動,望著她道,“但也沒有多疼。”
那時?候年少輕狂,行事出?格,全?憑心意。
想要見一個人,便不管不顧。
可中元節(jié),她明明怕得要一夜開著燈才能入睡,卻?也還是怕他被?打,閉著眼追了一整條街。最后被?嬤嬤拎回去的時?候,還拼命朝暗處的他擺手,讓他快走,可別再被?發(fā)現(xiàn)了。
想起那場景,顧昔潮低著頭,扯動嘴角,笑了笑。
看?著一縷笑意涌上他沉黑的眉眼,沈今鸞一怔,垂下?了眼。
顧昔潮不笑的時?候,整個人老成陰郁,加之鬢邊那一縷白發(fā),讓人忘記他還是如此年輕。
可笑起來,他好似還是十年前,那個會?趴在墻頭招手,喚她出?門玩耍的少年。
十多年之后,異族蠻荒之地,找不到出?路的墳地,盡是不可知的殺機(jī)。她倚靠在他身?旁,卻?說起了針鋒相對的十年里,從不曾談及的舊事,一人一鬼相依為?命。
沈今鸞揉了揉眼,好像眼睛里飛進(jìn)沙子?了,酸澀得很。
這一處古墓群地處半坡,群木環(huán)繞,地表偶見風(fēng)化,露出?胡楊制成的棺木。自大魏人入主中原,游牧的羌人自北向南徙居北疆,歷經(jīng)數(shù)年漢化,喪葬之俗從漢,以棺木下?葬,所葬之地立有石刻作為?墓碑,刻記人名和生?卒之年。
羌人視死生?之事為?大,哪怕活著不曾留下?只字片語,死后也會?為?同族之人埋葬立碑。
石刻風(fēng)剝雨蝕,羌文字跡漫漶不清。顧昔潮一座一座地找尋,始終不見分毫刻有“彌麗娜”的墓碑。
無盡黑暗里,沈今鸞躲在氅衣里,看?著男人沿著尸骨鋪就得路信步而往,寒風(fēng)吹透紅袍。
“我、歇息片刻�!�
顧昔潮立住,聲?音摻了點寒風(fēng),有些發(fā)顫。
她抬眸看?過?去,他背倚身?旁一塊墓碑,扯下?浸濕的繃帶,抓了一把地上的草木灰,按在傷口上。
是臂上的舊傷又裂開了,包扎的繃帶又溢出?了烏血,絳紅一片。
覆在氅衣里的沈今鸞心中一動,紙人袖中那一顆藥丸開始滾來滾去,最終任由它滾入氅衣的暗袋里。
“若是害怕,躲我身?后。”
似是察覺到她的動靜,男人垂眸,面容沉毅,聲?音柔和。
沈今鸞抬眼望去,墳地的盡頭,沉沉地立著一處大帳。遙遙望去,竟像是墳地里最是龐然的墓碑,陡然出?現(xiàn)在夜幕之下?。
那帳子?支離破碎,搖搖欲墜,不知有多少年頭無人居住了。
顧昔潮伸出?手,想要掀開簾門之時?,里頭涌起一陣風(fēng),簾門自然地吹開了,如同邀約。
入帳后舉目四望,這個大帳像是大開喜宴之所,頭頂有兩座數(shù)十枝一圈的燭臺,兩排胡桌上還有傾倒的酒盞,發(fā)黑的銀器,蒙塵的氈毯。
仿佛可見昔日數(shù)百支燭火熊熊燃燒,數(shù)百人觥籌交錯的盛景。
只是流光溢彩的珠簾而今結(jié)滿蛛網(wǎng)。密密匝匝的蛛絲在半空中蜿蜒而去,在盡頭處連成一片,牢牢地縛住了一整塊東西。
那里,有一道巨大的簾幕高懸蛛網(wǎng)之中,龐然的陰影籠罩了整座帳子?。
火光湊近了看?,才見那簾幕透著暗紅色,不知是原本裝飾的喜綢,還是濺起大片干涸的血污。
帳子?在黑暗中看?起來一望無際,不時?有腐爛腥惡的氣息迎面而來。
腳下?也盡是密密麻麻的白骨。
“門外的尸骨,有些年頭了。里面的這些,有些死了不足一月�!�
簾幕被?風(fēng)鼓動,如水波一般蕩開。翻涌的幕布之間,竟隱隱浮現(xiàn)出?一具身?軀的輪廓來,從頭到腳,突然動了起來。像是有人被?困在簾幕背后不斷掙扎的映像。
既像是一場喜宴,又像是一處祭奠。
身?側(cè)忽涌起一陣狂風(fēng),帳子?之間靜止的銀飾驟然發(fā)出?劇烈相撞的“叮叮”聲?,連綿成片,越來越密集。
蛛網(wǎng)陡然斷裂飄散,簾幕背后的黑霧席卷而來,一瞬間淹沒
殪崋
了火折子?微弱的光。
顧昔潮側(cè)身?回避,一道光亮閃爍一下?,落在地上。原來是他身?動之時?,革帶里阿伊勃的抹額掉落在地。
抹額上珍珠的光湮沒在深不見底的黑暗里,如同一點星子?虛弱地亮著。
周遭銀飾的撞擊聲?卻?在這時?靜了下?來,簾幕也停止了翻涌,風(fēng)平浪靜。頃刻間一點聲?息都無。
顧昔潮拾起了抹額,握在手心。
“叮鈴,叮鈴——”
死寂之中,驀然響起細(xì)碎卻?清脆的聲?響。
像是什么東西身?上懸著幾道銀鏈,走動間作響,正朝他們走過?來。
成團(tuán)的黑霧漸漸散去的時?候,霧中好似傳來女?子?細(xì)弱的哭聲?:
“救……救救我�!�
那哭聲?嚶嚀,音色像個少女?。
沈今鸞從顧昔潮身?后探出?頭來,低聲?道:
“小心,有鬼氣�!�
只見黑霧消失的當(dāng)口,出?現(xiàn)了一道影子?,起先是在簾幕背后,只映出?了嬌小的輪廓,而后那輪廓竟憑空浮出?了簾幕,徑直向他們飄來。
只見那鬼魂身?上一襲隆重的嫁衣,已被?撕爛成一條條的碎片,堪堪裹住小小的身?軀。嫁衣之上,還是那熟悉的盤蛟紋路。
她越來越近了,凌亂的發(fā)辮在鬢邊如青蛇游動。
沈今鸞不由問道:
“你也看?見她了?”
顧昔潮“嗯”了一聲?。
能被?凡人看?得見的鬼魂,想必是至兇的厲鬼了。
怨氣深重的厲鬼,日久便能化形,可為?凡人所見,是為?怪也。
依據(jù)周遭的擺設(shè)和這女?子?的裝束,想必她是死在了成親當(dāng)日。紅事生?煞,最為?陰毒。無怪乎她有那么大的怨氣。
可她鬼魂的聲?音卻?是那么柔弱,小心翼翼地問道:
“異鄉(xiāng)人,你們不是羌人,怎么會?來這里?”
沈今鸞打量她的魂魄,蒼白之中偶帶血色,不由問道:
“你是誰?”
“我是被?禁錮在此的魂魄�!�
她的抽泣聲?斷斷續(xù)續(xù),像是喑啞的弦音,道,“我本來是要嫁去王帳的,卻?被?人害死在了成婚當(dāng)夜,死后一直沒法離開這里�!�
難道是儺師阿德用邪術(shù)困住的魂魄?沈今鸞心神一動,問道:
“那你可聽過?彌麗娜這個名字?”
少女?鬼魂哀戚的神色忽然一變,散亂的頭發(fā)亂飛起來,歇斯底里地道:
“你提她做什么?她是這世上最蠢的女?人!”
沈今鸞見她如此反應(yīng),心神一凜,問道:
“你認(rèn)識她?知道她在哪里?”
少女?鬼魂變得有幾分暴躁,不住地飄來落去,幾近吼道:
“她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你們找不到她的。歧山部嫁去王帳的女?子?,都沒有好下?場的……這些都是彌麗娜害得!”
沈今鸞望著她身?上殘破的喜服,蹙眉道:
“你說,是彌麗娜害了你?”
少女?忽地“咯咯”笑了幾聲?,嬌小的身?影映在血紅的簾幕上變得像是龐然大物。她本來柔弱的聲?音變得尖銳無比:
“要不是她,我這么多年來怎么會?被?困在這里?要不是她,當(dāng)年怎么會?死了那么多人?漫山遍野都是墳地!”
顧昔潮不動聲?色,注視著眼前的鬼魂,冷不丁地問道:
“這里還有新死的人,你可有看?見他們是怎么死的?”
鬼魂撕裂的嫁衣擺動起來,冷漠地道:
“那些人不小心擅闖進(jìn)來,也都死了。我都死了,又為?什么要在意其他人的死活?”
語罷,她忽又飄落下?來,改口哀求道:
“你們要找彌麗娜的魂魄,我見過?!只要你們能挖出?我的頭骨解開我的禁錮,我就能幫你們找到她�!�
那少女?鬼魂空洞的眼神流露幾分凄美?,殷切地懇求道:
“你們迷路了,是走不出?這里的。我生?前是歧山部的人,我認(rèn)得路,現(xiàn)在只有我可以帶你們走出?這里。作為?交換,只求你們讓我解脫�!�
“我只是想去王帳找我的丈夫。我生?前已是他的妻子?,做了鬼,也只是想要回到他的身?邊�!�
“我的頭骨就埋在這里的地下?,只要你能把我的頭骨挖出?來,我便幫你走出?這里,找到她……”
少女?言辭懇切,情?意綿綿,令人動容。
沈今鸞與顧昔潮對視一眼,心下?確認(rèn),他和自己想的一樣,英雄所見略同。
沒有風(fēng),四處的蛛網(wǎng)卻?在微微顫動。
顧昔潮對那女?鬼道:
“我救你脫困,你帶我們出?去,找到彌麗娜。此諾是否作數(shù)?”
少女?嘻嘻笑道:
“你放心,我們羌人一向信守諾言。除非雪山夷為?平地,草原變成汪洋,天地萬物全?部合為?一體,否則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不會?違背契約�!�
得了她的諾言,顧昔潮才拔刀出?鞘,一把掀開了腳底下?松動的土地。
一個碩大的木箱子?赫然從地底顯露出?來。
此木箱精美?絕倫,前后精雕各式圖騰,出?土之后,依舊栩栩如生?,只是四角被?一條深灰色的古怪綢帶纏繞覆住,這便是儺師的巫法了。
綢帶只一松動,木箱已然轟隆隆作響,綢帶徹底斷裂滑落,箱蓋轟然打開。
一顆森白的顱骨從滑落的土里滾出?來。
那頭顱已全?然沒有了血肉,被?蟲蛀得只剩一層纖薄的骨殖,邊緣泥濘不堪,枯黃中泛著慘白之色。
當(dāng)中兩個空洞的眼眶瀉去了沙土,黑漆漆得仿佛要吞噬一切,正嘲弄一般地望向來人。
寂靜的喜帳內(nèi)回蕩著少女?暢快又悲涼的笑聲?。
連綿的笑聲?之中,那重見天日的枯骨便化作齏粉,如煙塵般散去。
剎那間,中央巨大的血色簾幕從中破開,整座帳子?陷下?去,猶如墓碑坍塌倒去,一條平坦的林道隨之延伸向遠(yuǎn)處。
像是什么東西被?解縛破除了一般。
沿著林道,始見光亮。在少女?鬼魂的指引下?,二?人終于走出?這茫茫墳場,回到了來時?的密林之中。
“要出?我們歧山部,必要過?這箭陣。走不走得出?,就看?你們自己了�!�
少女?鬼魂來去無蹤,話音剛落,已有漫天流矢飛來。
“嗖嗖——”
顧昔潮欺身?避開箭雨,拔出?雁翎刀,且戰(zhàn)且走,直至一條湍急的河流橫亙在面前。
只要能過?了河,到了對岸,便不再是歧山部的地界,箭陣便是鞭長莫及。
可如今春汛,雪山消融,水流迅猛,顧昔潮雖有負(fù)傷,尚能徒步渡河,可依趙羨所言,這紙人需得避火避水,要是入了河,怕是紙人的紙皮支架都得散了。
沈今鸞猶豫的當(dāng)口,顧昔潮已提起了紙人,扛在肩頭,一大步踏過?了淺灘,往河中央走去。
漸漸地,河水漫過?他的胸膛。激流之中,大顆大顆的水珠從他濃密的眉宇和睫毛之間滾落,水流如同雕刻出?他面上每一道起伏。
其下?,一身?紅袍被?河水浸透了,正緊緊貼著他漉濕的身?體,隱約可見賁張的肌肉線條和一把勁腰的輪廓。
沈今鸞有幾分窘迫,更多的是,憂心。
他一步一步走到河中央水流最急,砂石被?湍急的水流刷下?來,強(qiáng)大的沖力使得他每一步都走得搖搖晃晃。為?了顧及紙人,明顯拖累了他的步伐。
一大片喊殺聲?隱隱從身?后的密林里傳來,黑壓壓的一片。
歧山部的人發(fā)現(xiàn)陷阱的異動,察覺到他的蹤跡,已然追了上來逼近河岸。,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沖在最前頭的幾人,淌水過?來,被?顧昔潮拔刀擊退,滾落河流之中,還有源源不斷的人在渡河,想要捉住他。
"顧昔潮,你放我下?來罷�!奔珙^的沈今鸞在他耳邊焦急地道。
顧昔潮一手提刀,一手將紙人扛在肩頭。沒有應(yīng)聲?,步履不停。
她從紙人中探出?半身?魂魄來,勸道:
“他們要追上來了。紙人已經(jīng)破損,你丟了吧……”
解藥她已偷偷放入顧昔潮氅衣的內(nèi)袋,這副裂了一道縫的軀殼對她來說,已然無用,且是拖累,丟棄才是上上之策。
無論?她如何勸說,顧昔潮都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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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托起紙人抬高,臂彎摟緊了些。
他的肩上扛著千斤重的珍寶,一步一步踏破水流,固執(zhí)地朝對岸走去。
像極了很多年前。
那時?候,顧家九郎也是如此讓沈十一踏在他肩上,扒去墻頭,只為?摘一朵無用的花。
“沈十一,摘一朵花為?什么那么慢?”
“你再舉高點,我要摘上面那朵最好看?的……”
河水中,男人面頰的濕意無意中拂過?紙人,沈今鸞的心底泛起一陣酥麻,一陣酸澀的感覺。
圍在二?人身?側(cè)河水有如沸騰,有如咆哮,幾縷血絲在水面時?隱時?現(xiàn)。流矢擊中的傷口裂開了,血水淌著,被?水流沖下?又再度漫開。
追兵的踏水聲?已近耳畔。
“顧九!”
一聲?呼喊透過?激浪傳來,像是幻覺一般,在耳邊炸響。
河對岸,竟也出?現(xiàn)了模糊的人影,在濃霧中時?隱時?現(xiàn)地飄蕩著。
仔細(xì)一看?,竟有一匹馬踏水而來。那馬兒?看?到了人,撒開蹄子?,狂奔過?來,漸起滔天的浪花。
絕處逢生?,沈今鸞愣住,驚愕地瞪大眼睛細(xì)看?。
牽著馬兒?的救星,英姿勃發(fā),虬髯粗獷,正是邑都。
他駕馬熟練地淌進(jìn)激流,來到顧昔潮面前。邑都的身?后,一大群羌族戰(zhàn)士飛奔而至,刀光飛舞,驅(qū)趕正朝河道進(jìn)攻的歧山部追兵。
顧昔潮先將紙人扶上了馬,用繩索固定住。而后,他的身?體失了力一般,倚在了馬背上,猶在顫抖的手輕撫駿馬浸濕的鬃毛。
他望向邑都,眼里燃起了星點的光,低聲?道:
“是你�!�
馬上的邑都咧嘴一笑,神氣地道:
“不是我還能是誰?”
“你們,沒有走。”顧昔潮掃視一眼邑都的身?后,看?到了莽機(jī)和一眾羌族戰(zhàn)士,提著從歧山部搶來的大木箱子?。
還是當(dāng)初來歧山部搶親的那一批人,一個不少。
邑都用拳頭拍了拍肩頭,不屑道:
“你是我換過?刀的兄弟,我已弄丟了你的紙人,更不會?臨陣脫逃,拋下?兄弟不管。再說,我可是向首領(lǐng)立了誓的,不會?讓你死在歧山部里頭�!�
莽機(jī)無神的雙目熠熠如光,低吼道:
“我既娶了哈娜,就算是她的尸體,也要帶回去!”
羌人重諾,不計生?死,果真如此。
可顧昔潮眼中的光卻?轉(zhuǎn)瞬黯淡了下?來,再也不見有一刻前看?到邑都時?動容的神色,只冷冷道:
“無需你們相幫。我不欠你們?nèi)饲?�!�
邑都扯下?一團(tuán)布,包扎起自己為?救他受的傷,不解地嘟囔道:
“你這人,真是不知好歹!我邑都這輩子?沒服過?什么人。你,是頭一個。我救了你,本也不為?別的,就是還想和你再打一場呢。”
顧昔潮一躍上馬,一群人駕馬踏河,水花飛濺,奔馳的身?影模糊在密林之中,往王帳疾行。
追至河岸邊的歧山部人被?迫止步淺灘,不斷翻涌的河水打濕了眾人的衣袍。
“阿德哥,哈娜的尸體也被?他們帶走了……”
長久地佇立之后,為?首的阿德眼中暗燃著怨毒的火,死死盯著河對岸遙遙遠(yuǎn)去的身?影,終是放下?緊繃多時?弓箭。他咬了咬牙,高聲?吼道:
“天羊神在上,歧山部的仇,一定要報!”
“再等,來日�!�
他身?后一片應(yīng)和之聲?,猶如狼群呼嚎,震徹上空終年不散的陰云。
……
穿過?密林,走出?數(shù)里之后,歧山部人沒有追上來,邑都走馬,與顧昔潮并轡而行。他抱在胸前的雙臂垂落下?來,上下?打量了一眼身?著濕透紅袍的男人,又指了指他背后的紙人,打趣道:
“這紙人竟能讓你死都不肯丟下?,還弄得這般狼狽,連性命都不要了。”
“不會?真是你那早死的娘子?吧?可這紙人有什么好?不能看?也不能用的……”
見顧昔潮沉著臉,邑都湊過?去,有手肘抵了抵他的肩頭,笑道:
“春天要到了,我們羌族的姑娘也都要找情?郎,她們美?麗又忠貞,像你這樣勇敢的猛士就能得到她們的心,便一輩子?對你好。你不考慮下??”
未等邑都說完,顧昔潮便一蹬馬腹,馬兒?撒開蹄子?,往前面奔去,將邑都隨之而來的罵聲?甩在身?后。
“哼——”
良久,顧昔潮背后響起一嗤聲?。
“羌族的姑娘美?麗又忠貞?”紙人鼻孔出?氣,冷笑道。
“我可在歧山部遇到一個女?鬼,滿口謊言,蒙騙害人。某個男的,若無我提點,差點就要死在那艷鬼手下?了。”
“她是滿口謊言不假,”顧昔潮回道,“但她遵守了諾言,與我們的契約倒是從無違背�!�
“她確實帶我們走出?了歧山部�!�
“也確實讓我們見到了彌麗娜�!�
……
暗夜降臨。暮色如同焚燒后濃重的黑煙籠罩天地之間。
羌王部落里燃起了星星點點的火臺,在幽夜里忽閃忽閃。
阿伊勃帳前,雪白的帳布先是晃動一下?。
未幾,垂簾又劇烈地擺動起來,榻前那一幅繡畫隨之翻涌不止,如同畫上人影幽幽浮現(xiàn)。
“嘎吱”一聲?,底下?一個巨大的木箱不止何時?打了開來,細(xì)小的灰塵從精美?的雕文罅隙漏下?。
塵埃之中,一縷黑霧在簾幕前裊裊升起。
霧氣當(dāng)中一道虛影慢慢地幻化成少女?的影子?,一身?銀飾如鈴聲?風(fēng)動,嗡鳴不止,虛無的嫁衣伏地迤邐,緩緩靠近床榻。
瘦小的鬼魂映在雪白的帳布上,陰影猶如一座龐然大物,就要吞噬榻上氈毯所覆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