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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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昔潮在朝時,還會維護世家聲?威,他走后,顧家敗落,滿盤皆輸,顧辭山的生?前身后名?如同她手里的螻蟻,隨意拿捏。
可她心知?肚明,一旦找到了三具尸骨,證據確鑿,她既不能說服顧昔潮,更無法說服天下人。
沈氏門楣,一代忠名?,搖搖欲墜,岌岌可危。
沈今鸞脊背簌簌發(fā)抖,掐緊了掌心,幾欲將紙皮攥破。
顫動的火光忽明忽滅,顧昔潮揚頭,淡淡地道:
“去?牙帳找到尸骨,自見分曉�!�
若是真到了牙帳,被他找到三具尸骨,公之于眾,她又?如何能轉圜?
沈今鸞眉頭一蹙,故意試探道:
“北狄牙帳不是那?么好進的,只會比羌族部?落更為兇險,顧將軍打算用?何計進入牙帳?”
“等�!鳖櫸舫毖院喴赓W,沉靜的目光俯瞰山坡底下。
那?里,他的心腹親衛(wèi),正繞開葬禮,披星戴月,趁無人注意時,悄無聲息地策馬駛離王帳。
沈今鸞追隨他的視線也看到了那一隊人馬。
顧昔潮這?副成竹在胸的模樣,看來是早有計劃,已經安排下去?了。
不知?他計
依譁
劃為何,他也閉口?不談,沈今鸞心中越發(fā)沒底。
似是瞧見了魂魄黯淡,心有不定,顧昔潮道:
“去?牙帳之前,娘娘可否先隨我回一趟薊縣,我召回了趙羨,為你修補紙人�!�
看似是商量的口?吻,在她看來,又?是一把?交易,與?強制無異。
這?是不補完紙人,就不帶她去?牙帳的意思么。
“好�!鄙蚪覃[卻難得乖巧地朝他點了點頭,笑意盈盈。
轉身之際,笑意盡斂,滿目森然。
再補完紙人,好讓他又?一次用?符咒困著她,任意施為嗎?她目色嘲諷。
留在他身邊,只剩下無限被動。
“你在和誰說話?”
身后傳來一聲?粗聲?粗氣?的呼喊。是邑都的聲?音。
他從坡底一躍奔上來,向顧昔潮大步走來。
“就你一個人?”他疑惑地左右看看,終于發(fā)現(xiàn)顧昔潮的身旁,只有那?個他一直帶在身邊的紙人。
邑都抱起雙臂,打量了一番越來越舊的紙人,搖搖頭,笑道:
“顧九,你是有了軟肋……你這?樣的人,最怕有軟肋。從此便再也不是戰(zhàn)無不勝的了�!�
“但是呢,有軟肋也好,我看,你最近更像一個活人了�!币囟甲哌^去?,和他一起凝視著熱焰噴薄的篝火。
族人悠遠的唱聲?中,邑都沉下聲?音,道:
“阿伊勃大人,曾是我最崇拜的英雄�!�
“我原以為,他會成為我們羌族最偉大的一任羌王。我想著,要成為他一樣的戰(zhàn)士,總有一日,可以站在他身邊。甚至,”邑都垂下頭,笑了笑,彪形大漢難得流露出幾分澀然,“甚至,和他成為換刀的兄弟�!�
沈今鸞好奇,手指隔空戳了戳顧昔潮,看著邑都問道:
“那?你怎么會和這?廝換刀?”
邑都仿佛能聽到她說話似的,繼續(xù)道:
“你是不是想問,我最后怎么會和你換刀?”
顧昔潮不動,身影沉重?。
“因為,最初沒有人愿意和我換刀�!�
沈今鸞驚訝地抬眸,望向這?位既粗獷又?有些靦腆的壯漢。
邑都自嘲地笑了笑,道:
“我生?來是奴隸的兒子,幼時因為瘦弱差點被丟棄在野外。長大后,沒有人會和奴隸換刀。后來等我成了王帳一等一的戰(zhàn)士,羌王的近衛(wèi),我卻也沒有找到愿意換刀的兄弟。直到遇到了你……”
邑都真摯地看著他,呵呵一笑道: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
顧昔潮目不斜視,沒有搭話,邑都哼了一聲?,繼續(xù)道:
“我當時想,哪里來的大魏人,敢來云州撒野,不僅能過了我的箭陣,還只身闖入我們首領的大帳�!�
邑都摸了摸鼻子,濃密的胡須動了動,道:
“十多年了,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你當時那?個不要命的勁可真是,身上都是血窟窿,衣服都浸透了,從陰溝里拄著刀爬上來,竟還能和我打個平手�!�
“不要命的大魏人,你的刀是我見過最為鋒利的,像是連鬼神都不怕。我們族人最敬佩你這?樣的勇士,即便你是個無名?的大魏小兵,我能和你換刀,我邑都這?一生?也不虧。你給我的那?把?刀我每年都要磨一遍……”
顧昔潮摩挲著刀柄,打斷道:
“你的刀法,不遜于任何人。”
邑都折下了一段枯枝,雪花簌簌地落地。他一面?手執(zhí)比劃了幾下,一面?道:
“說起來,是當年還是少年的阿密當首領把?我從奴隸堆里撈出來,教我刀法武藝,把?我們幾個奴隸都訓練成戰(zhàn)士�!�
“論打仗,他的戰(zhàn)力是不如阿伊勃大人,但是他知?道怎么經營牧場,建造防塔,還能找到最茂密的水草地……他會是我們羌族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首領�!�
邑都說得有幾分激動,目中流露出喜悅和向往。
沈今鸞只覺得顧昔潮面?色更沉。他垂著眼,目色黯淡得不見一絲光,微微頷首,輕聲?道:
“阿密當,確是一個很好的首領。”
邑都說完,又?嘆氣?道:
“有他在,我們羌族這?一代就能再興旺起來了。只是……只是,哎,北狄人的胃口?越來越大了……”
顧昔潮聽著,忽然問道:
“你可曾想過,帶著你的族人歸附大魏?”
邑都顯然被他如此發(fā)問怔住,搖了搖頭,道:
“首領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不讓我們動,我們就不動。有衣避寒,有食果腹,已經比從前好很多了……”
顧昔潮道:
“比從前好,還是在被人奴役�!�
邑都嘆了一口?氣?,道:
“顧九,你是大魏人,不懂我們很多部?落里的困難。羌族長年在大魏和北狄之間,生?存下來本就是不易。族里還有拿不起刀的孩童,行動不便的老?人,舉族遷移一事,作為一族首領,他要考慮得很多很多……”
顧昔潮不語,遠望群山,黑漆漆的眼底不露聲?色。
邑都摸了摸后頸,繼續(xù)道:
“但是,我其實想過,再過幾年,等阿密當的兒子當了羌王,兒郎們也長大了,從中挑一個最能干的繼任我的位置,到了那?時候,我或許想去?大魏看看�!�
一直遠眺的顧昔潮收回目光,緩緩偏過頭,望了一眼邑都。
邑都粗獷的面?龐有幾分赧然,道:
“都說大魏的風景比這?里的草原雪山還要美麗。還有,聽你說過,在大魏南邊,滿月的時候可以聽到一種水聲?,比戰(zhàn)鼓更響亮,比雷鳴更震撼,像是千軍萬馬,千里奔襲來……叫什么來著?……”
“是潮信。”顧昔潮接道,目光有了一絲微弱的閃動。
“對對,就是潮信。”邑都拍了拍刀柄,他此生?沒出過北疆,沒見過海潮,卻這?個大魏兄弟口?中聽到過。
他垂頭笑著,擺擺手道:
“不急,等來日你找到了尸骨,我跟著你去?大魏轉轉,是不是真的像你從前說的那?樣神奇。”他頓了頓,解釋道,“哎,我可不止想看潮信,聽說大魏的姑娘也美……云州好多小娘子,可惜,可惜北狄人實在兇殘……”
他意識到不對,又?道:
“還有啊,你在云州那?個屋子,是不是就是大魏南邊的式樣?我去?云州采買的時候特地派人打掃過,你雇的那?老?頭盡會偷懶……”
顧昔潮只是沉默地聽著,沒頭沒尾地道一聲?“多謝”。
邑都莫名?,問道:
“你謝我什么?”
顧昔潮道:
“歧山部?羌族特有的箭陣,若非你當年教過我躲避之法,我怕是不會那?么順利逃脫。”
邑都聽了,爽朗地大笑起來:
“你們漢人有個詞,叫做‘肝膽相照’。我和你是換過刀的兄弟,我?guī)湍�,是理所應當�!彼鱿氲搅耸裁矗櫫税櫭�,�?音沉了下來:
“聽說,你要去?北狄牙帳尋找尸骨�!�
顧昔潮稍一遲疑,點了點頭。
邑都嘆了一口?氣?,盯了他陰戾的面?容,斑白的鬢邊,搖了搖頭,道:
“北狄人近年來在云州守衛(wèi)森嚴,城內封得如同鐵桶一座�!�
他面?露憂慮,忍不住繼續(xù)潑一潑冷水:
“顧九,憑你有通天之能,到了云州已折了半條命,又?怎么能近得了北狄牙帳?”
“你是大魏人,大魏人一向是可汗的眼中釘,就算你順利到了牙帳,你又?如何能去?到守衛(wèi)森嚴的可汗面?前,要回尸首?”
顧昔潮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望著王帳之外的密林。
那?里,馬蹄聲?遠去?,已經沒有他派出去?的親衛(wèi)的足跡。
邑都按奈不住,主動道:
“不如,我親自帶一隊兵和你去?牙帳。你要找的東西,我一定幫到底,豁出性命也不怕!”
“不必�!鳖櫸舫币豢�?回絕,看著他道,“你顧好你的族人�!�
坡底下傳來羌人的叫喚。阿伊勃的葬禮結束,羌王派人來尋邑都回去?。
邑都一邊走一邊朝顧昔潮道:
“春日一到,首領已下了令,要大家把?你上回秋收給我們的糧秣種起來。下次,你
憶樺
要記得給我?guī)е性柠滬�,禾黍,菽,稷……我們都來試試,哪個能成活快�!�
“今后,我們有了更多的糧食,將來就不會再有瘦弱的嬰孩被遺棄,可以養(yǎng)活更多的戰(zhàn)士,再種更多的糧食,羌人終有一日可以不再為人奴役……”
邑都如數家珍,眸光熠熠,笑著跟來叫他的人一道走遠了。
顧昔潮的面?色始終凝重?,如同覆著一片揮之不去?的陰云。
一直沒吱聲?的沈今鸞冷不丁地道:
“看來,顧大將軍‘勾結’羌人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
沈今鸞從邑都的回憶里聽出些端倪。她目含譏誚,故作訝異地道:
“你十年前才被貶來北疆守邊,邑都卻說與?你相識已十多年。這?么說來,元泓剛登基,你還在朝時,就和這?伙羌人勾搭上了?”
元泓榮登大寶一月后,曾派他以柱國?大將軍的身份去?北疆巡視慰軍,數月才歸,算時間,應該就是那?一回顧昔潮和邑都初識。
見顧昔潮也不否認,她面?色森冷,笑道:
“你和羌人稱兄道弟,竟連潮信都告訴過他�!�
顧昔潮的名?字是他的生?母所取,正是來自錢塘潮。
只因昔年,她和顧老?侯爺是在滿月的錢塘江邊相識。
他的生?母曾在錢塘江邊的畫舫,抱著襁褓中的他,咿呀賣唱。他枕著潮水,聽那?江南的潮聲?磅礴又?細膩,伴隨他入眠,直到天明。
她和他少時,在侯府那?株枝葉繁茂的榆樹上相對而坐,天地好似只有他和她。那?時,顧昔潮曾無不遺憾地對她說過,入京之后,便再也沒有聽到江南的潮聲?了。
她出生?在北疆,后來到了京城,也從未聽過潮聲?,好奇地聽他講江南的潮,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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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記得,少年英氣?的面?龐在葉影里斑斑駁駁,他粲然的眸光卻能穿過影綽的枝葉。他笑著對她說,有朝一日,他定要回到錢塘,在母親的故地,聽著潮聲?一直到老?死。
少年立誓,言之鑿鑿,直到北疆的大雪埋沒了所有的誓言和希冀。
歲月白云蒼狗,世事變幻莫測。少時只有他和她二人知?曉的隱秘夙愿隨風散去?,零落在雪地里,再無聲?息。
她沒想到,他的夙愿會從一個把?他當做兄弟的異族人口?中再度聽到。
個中緣由她自是可以料想一二。
顧昔潮遠赴北疆之后,眾叛親離,最后只能和蠻夷羌人稱友,偶爾說起他記憶中那?感念一生?的潮聲?。
不知?為何,沈今鸞心下收緊,面?有不虞,冷冷地道:
“羌人首鼠兩端,他們趁我們戰(zhàn)敗,失了云州,便轉而投靠了北狄。顧大將軍卻和他們這?般要好,甚至還將中原的播種之法教給他們這?些蠻夷。”
顧昔潮搖了搖頭,道:
“戰(zhàn)亂之時,我們既無力保全云州的羌人,那?他們又?怎會回護我們?”
道理雖然顯而易見,可念及舊事,沈今鸞的心中復雜,諷道:
“你可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羌人已唯北狄馬首是瞻。就算你化名?顧九在羌人中掩藏身份,若是羌人發(fā)現(xiàn)你乃我朝大將軍,豈能容你?你肆意妄為,置自己安危于不顧,便是置北疆,乃至整個大魏存亡于不顧!”
言辭犀利,卻難掩一絲隱隱的擔憂。
顧昔潮看著她,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淡淡地道:
“此我私事,與?大魏無關�!�
“況且,臣如今,可有一點大將軍的樣子?”
沈今鸞微微一怔,望著幽暗中男人拂動的舊袍,半晌無言。
是了,他落魄至此,無論羌人還是北狄人都不曾懷疑,這?就是當年殺伐第一,令整個邊疆聞風喪膽的大魏戰(zhàn)神顧昔潮。
“這?些羌人在歧山部?還舍命來救你,難道還不算情深義重??你與?敵人有私,就是背刺大魏�!�
念及他和羌人不清不楚又?千絲萬縷的關系,她不禁冷笑道:
“如此說來,我當年作局,還真不算冤枉了你。顧大將軍落得這?副田地,也是咎由自取了�!�
顧昔潮并未爭辯,只是凝望著底下葬禮的篝火。火焰時不時竄得老?高,在他面?上明明滅滅。
良久,他垂下雙眸,一縷白發(fā)在夜風中吹動,他的聲?音低沉渾厚,似是笑了一聲?:
“當年是我咎由自取,又?如何?”
說得倒是像他心甘情愿入她彀似的。
沈顧兩黨相爭多年,她一力苦苦支撐,稍有不慎,滿盤皆輸。
生?前最是暢快淋漓之事,是在承平五年,以一局險勝,扳倒世家之首柱國?大將軍顧昔潮,為父兄報仇,畢其功于一役。
事情的起因,是后黨心腹暗地往各個世家塞侍女姬妾作為眼線。
可唯獨柱國?大將軍不近女色,不談風月,府上連女侍都不見一個。
朝中一致認為,顧昔潮定是沒嘗過溫柔鄉(xiāng)的滋味,怕是連避火圖上的女體?都未曾見過。
到了最后生?死攸關的那?一局,她走投無路,被迫以己為餌,設計了顧昔潮,一步一步絕地反殺。
她賭得很大,贏得猶為驚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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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一夜,也是顧昔潮算無遺策的一生?之中,唯一的失算。
誰又?能說,清心冷情的顧大將軍不會迷醉在昔年的溫柔鄉(xiāng)中。
第32章
艷局
承平五年伊始,
后黨和世家相爭已有五載,水火不?容,分毫不?讓。
歲末,
永樂宮的階前?廊下,琉璃宮燈剛被一盞一盞點上。
滿頭大汗的內侍奔入永樂宮的時候,沈今鸞正在對?鏡卸下華妝。
那時候,她還未病倒,
銅鏡里的女子看起來面容明艷,
氣?度雍華,
細細勾畫的唇角如帶血鋒刃,掩著隱隱的疲態(tài)。
想必也是在那時,
她日?夜操勞,殫精竭慮,早已如同烹油燃盡,
烈火干燒,
令她內里虧空,無法轉圜。
心腹內侍慌慌張張來報,世家底下的郭侍郎,
已搜集到她手下貪墨的罪證,
涉及南征南燕的軍餉,
數額重大,
牽扯眾多。
郭侍郎已候在宮門?外,
只等皇帝召見?。世家門?徒的御史已連夜起草彈劾的折子,明日?早朝便要?伏闕上奏。
她靜靜聽著,新?涂上蔻丹的指甲揉了揉鬢角,
緩緩從發(fā)髻上卸下一支鑲金的白玉簪子。
她手底下的人多了,總有手腳不?干凈的,
畢竟在這宮里進?出來往,打點消息,都需要?銀錢。
然而,去年大魏軍三進?南燕,幾乎耗空了國庫,元泓發(fā)了好大一通火。
她在朝中暗結黨羽對?抗世家的行徑,元泓本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這一回涉及軍餉,罪證確鑿,他恐不?會輕輕放下。
世家得了這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或許會將她的后黨連根拔起。
宮里燒著地龍,熱烘烘的,她的冷汗卻浸濕了額鬢。
她一點一點地攥緊了簪子,問道:
“此刻,陛下可還在景明殿?”
內侍回道:
“陛下午后一直在景明殿,與顧將軍和一眾朝臣商議南燕降臣事宜,還未得空召見?郭侍郎�!�
她摩挲著玉簪上凹凸不?平的紋路,又問:
“明日?早朝,南燕受降使臣該入宮覲見?了吧�!�
“正是明日?。”內侍心焦地勸道,“皇后娘娘,不?能再等了。若是讓郭侍郎入了宮,在陛下面前?告了狀……”
郭春江是出自潢川郭氏,百年來都是顧氏家臣,唯顧氏馬首是瞻。這筆貪墨的案子今日?由郭春江首告,很?難說不?是顧昔潮的授意。
上月,她的手下才翻出多年前?顧辭山私自挪用軍餉的舊案,要?元泓撤了顧辭山的尊謚,顧昔潮就反撲過來,費盡心機借此貪墨案扳倒她,好再為他大哥正名。
中秋夜的毒酒一事之后,她對?他留有一線,未再下手,可他卻要?對?她趕盡殺絕。
她猩紅的指甲撫過掌中溫潤的白玉簪子,稍一用力,一把折斷了玉簪。
尖銳的碎玉劃破了她白嫩的手心,鮮紅的血浸染了她名貴的綢衣,宮中侍女驚慌失措,跪倒一片。
而她盯著掌心刺目的鮮血,計上心來
?璍
。
她一點一點用錦帕擦去了掌紋里深陷的血漬,望著鏡中冷艷如霜的女子,道:
“為本宮梳妝�!�
……
顧昔潮從景明殿出來的時候,已入了夜。
候在殿門?口的小黃門?抱著他的大氅,一路小跑,殷勤地要?為他披上。
宮門?即將下鑰,他在長長的宮道上疾步而行,一身朱紫官袍從玄黑的氅衣里漏出幾許,灌滿瑟瑟夜風。
這一處宮燈猶為昏暗,宮墻陰影籠下,狹隘的小道如漫大霧。
一道屈著身的人影從陰影中碎著步子走出來,手里舉著一盞宮燈,照亮這片方?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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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昔潮一眼認出那是皇后的貼身女官琴音,他腳步一頓,而后漠然回避。
琴音卻攔住了他的去路,面色焦急,福了福身,低聲道:
“皇后娘娘在御花園中遇險,不?知將軍能否出手相助�!�
外臣與皇后,于理于禮,都應避嫌。
聽聞中秋夜之后,那日?在洛水邊的侍衛(wèi),全?已不?知所蹤。
顧昔潮回頭看一眼跟在身后的小黃門?,淡聲令道:
“去叫人�!�
“不?可。”琴音出聲阻攔,略帶幾分為難,壓低聲音道,“此事不?宜聲張。唯有將軍是陛下近臣,更?是皇后娘娘故舊,應是可信之人……”
語罷,琴音提起宮燈,指向垂拱門?里頭幽深的花叢。
顧昔潮立在寒風中,抬眸望去。
隔墻樹影婆娑,冬日?松柏青翠依舊,一樹寒梅初綻,幽香微不?可聞。
宮燈浮動的光影里,只見?一道人影立在梅花樹底下低矮的灌木里,煢煢孑立,凝住不?動。
她身上鑲繡繁復鸞鳳紋的裙擺鋪開,鴉云髻鬟沒入夜色里,鬢邊一支熟悉的燦金步搖在浮光里顫動。
是皇后娘娘。
她稍有一動,灌木外僵立的宮人便驚聲阻攔。
原是她的衣擺懷袖被半人高的荊棘勾住,尖銳的倒刺穿破衣料,正不?斷撕扯開來。露出的一截皙白小臂上,印著數道紅痕,觸目驚心。
身份貴重的她被困在灌木荊棘之中,無人敢擅動,進?退兩?難。她愛重體面,也確實有失身份,不宜喚更多人來相救。
顧昔潮猶豫片刻,斂衽抬步,走入垂拱門?里頭。
幾個宮人圍上來,有模有樣地朝他哭訴道:
“園里花開得正好,娘娘非要?親自摘那花,奴婢們怎么攔都攔不?住……”,盡在晉江文學城
“娘娘金尊之身,奴婢不?知如何救了娘娘才能不?傷及玉體,是真真沒有法子了�!�
還是和從前?一樣,相中的花一點要?自己親自摘下來,從不?肯假手于人。
顧昔潮舉步上前?。
沈今鸞僵立在荊棘叢生?里,低垂著眼,聽到男人一步一步走近的腳步聲。朱紫的袍角拂過她面前?的荊棘,最后停在幾步開外。
她攥在袖口里的手心沁出細密的汗珠。
距離中秋宴不?過數月。數月不?見?,顧昔潮似乎消瘦了不?少,下頷也生?出了青色的胡茬,越發(fā)顯得落拓不?羈,看不?清神容。
他閑庭信步,正慢慢地進?入了她精心編織的羅網之中。
照常不?對?她行禮,嗓音也依舊冷硬:
“能動嗎?”
她試圖側身,可袖口一拂開,雪白的腕上也登時被粗糙的灌木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宮人的驚呼之中,她描得尖細的眉微微顰著,面有難色,朝他搖了搖頭。
顧昔潮不?再猶豫,撩開官袍,長腿邁開,跨入了灌木之中。荊棘被踩到一片,不?斷地“嘎吱”作響,勾破了他凜凜生?風的官袍。
幽黑的荊棘一株一株錯綜矗立,猶如暗沉的深淵。
他緊握拳頭的手在袖中緩緩松開,俯下身,拾起了一角陷落荊棘中的裙擺。
那片裙擺被倒鉤般的尖刺卡得太深,勾得太緊,他只稍稍一用力,連帶著的整一片裙裾便四散開去。
衣料的錦緞鮮艷如血,被他扯開幾許,裂開的大紅絲線之間,劃過一縷若隱若現(xiàn)的白膩,光暈奪目,宛若懸崖荊棘上無辜的初雪,嫵媚地顫動。
薄衫被汗浸透了些?,映出的肢體玲瓏曼妙,在他眼簾一閃而過,卻揮之不?去。
在濃重的幽夜里,驚心的艷光幾近刺目,還有一股無法名狀的幽香向他流淌過來。是梅香,抑或是別的什么……
撕裂的裙擺如漣漪在掌心散開,心底亦有不?受控的漣漪在蕩開。
陌生?的柔軟,起伏的輪廓,和很?多年前?所見?所感的她,已全?然不?一樣。
那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面前?的不?是少時要?他折花的沈十一娘,而是皇后娘娘。
顧昔潮的手陡然停在荊棘中,不?動了。
僵持之際,她朱唇微啟,語調微顫,猶如唇縫中幽幽吐露:
“衣裙不?足惜,但求脫身�!�
顧昔潮起身,低垂著雙眼,褪下了身上的氅衣,輕輕一甩,蓋在了她身上。
而后,他從革帶中取出了一柄通體雕刻蟒紋的金刀。
那一刻,沈今鸞的心跳滯了一滯,眼底差點掩不?住亮起的光。
臣子入宮本不?可私藏利器。唯有這一柄先帝御賜的短小金刀,元泓特許顧昔潮攜帶入宮,作為無上圣寵。
多情的顧老侯爺南下之時,送給了顧昔潮的生?母,作為定情之物。
因此,這柄金刀除卻御賜的金貴身份之外,更?是他早逝生?母留給他的唯一物件,唯一念想。顧昔潮隨身攜帶,視作珍寶,從不?離身。
“得罪�!�
男人聲音冷淡,抽刀出鞘,正要?砍斷她身邊的荊棘。她的心腹琴音已快步上前?,攔在他身前?,道:
“請容奴婢來。”
琴音雙手舉過頭頂,作勢要?接過他的金刀。
他是外臣,她是皇后。
親自動手,于理于禮,皆為不?合。踏入荊棘之中,已是逾矩。
宮人的提醒如警鐘在耳邊鳴響。
不?容他拒絕,由不?得他拒絕。
心頭的漣漪已全?然消散。
顧昔潮垂下雙眸,終是將手中的金刀交給了她的宮人。
琴音低垂著頭,接過金刀,越過男人奔到她面前?,砍去皇后四周的荊棘。
早已斷裂的柔軟衣料沒了著力點,懨懨地垂落下來。逶迤的氅衣之下,那一縷被他撕扯開的衣裙,底下靡艷的肌膚……
顧昔潮霎時清醒過來,迅速移開目光,背身回避,覆在背后的雙手松了松,又握緊。
琴音算準時機,暗地里使了個眼色。
設計好的宮人迅速地蜂擁而上,迅速隔開了兩?人。一個個忙著一團為她整齊衣擺,梳理發(fā)髻,然后,護送脫困的她飛快地坐上轎輦,朝太醫(yī)院治傷去了。
立在荊棘里的顧昔潮,半刻后才遲鈍地退了出來,卻見?人都已走遠了。
他的手里,剛折下一枝那開在最高處開得最好的梅花,空蕩蕩地在風中搖曳。
一個皇后身邊的宮人上前?,皮笑?肉不?笑?地對?他躬了躬身道:
“當值的侍衛(wèi)也不?知溜去哪了,偷懶必得狠狠地罰!今日?,真是有勞將軍了�!�
語罷,內侍將那件氅衣歸還給他。
顧昔潮將折下的那一枝梅花攥入袖中,接過氅衣,調頭離去。
雪夜寒涼,他甩開氅衣要?披上之時,一股殘余的幽香不?可抑制地鉆入鼻間,指尖所觸,氅衣里還有一絲余溫。
他披衣的動作一滯,氅衣在夜風中飄飄蕩蕩,最終還是被他挽在手臂,沒有披在身上。
披衣在身,幽香在心,舉心動念,皆是逾矩。
行至宮門?前?,已下了鑰,趕不?上出宮。顧昔潮心頭一動,慣常地想要?摩挲刀柄之時,伸手才發(fā)現(xiàn)腰際空空蕩蕩。
那把用來救她的金刀,也被她的人一并帶走了。
黑暗中,他抬起黯淡的雙眸,望向無窮無盡的宮墻,
回味過來之后,他僵冷的面上釋然一般地笑?了笑?。
袖間,花瓣在風雪里零落一地。
……
第二日?一上朝,南燕的降將入宮覲見?,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向皇帝獻上的貢品之中,赫然就有那一柄御賜的金刀。那把顧氏獨有的金刀。
朝野大嘩。
柱國大將軍與南燕降將似有勾連的傳言甚囂塵上,她手下的貪墨案卻再無起過一絲波瀾。
只因那一夜宮門?下鑰前?,她的人
依譁
找到了景明殿外手揣證據等著參奏的郭春江,以?金刀為示,讓他深信是顧昔潮的授意。
郭春江不?疑有他,出宮候信,隔月就被跟著貶謫出京,連面圣的機會都不?會再有。
一把金刀,一石二鳥。
她一招禍水東引,彈指之間摧毀顧昔潮在朝中的地位,元泓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