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若真讓他找到顧辭山的尸骨,她父兄的聲名如何說得清?
這幾日?來,此事盤桓在她心中百轉(zhuǎn)千回,如此最后一縷隱秘的希冀驟然消散。
沈今鸞仍是笑著,忽然指著地上一朵淡粉的桃花瓣,輕聲道:
“咦,竟是春山桃�!�
沿著落花的軌跡朝不遠處的山頭望去,那里有幾樹粉艷艷的桃花開得正?好,花枝在風中招展。
飛揚的花瓣減弱了?大雪的肅殺。
顧昔潮點點頭:
“是春山桃。此地已近云州�!�
云州的春山桃,天下無雙,春日?里漫山遍野盡是。越近云州,桃花越是常見。
沈今鸞指著那山頭幾株桃樹,道:
“你,去折一枝春山桃來,要剛開的�!�
沒頭沒尾,突如其來的要求,顧昔潮有幾分訝異,微微皺眉,看著她,似是不解,止步不前。
她倒是忘得快。上一回在荊棘叢中為她折花,幾乎把性命都交到她手上了?。
沈今鸞指了?指爛糟糟的紙人,垂頭喪氣地道:
“紙人破了?你也?看到了?,我這幾日?渾身?都沒有力氣,怕是快要魂飛魄散了?……”
“即刻隨我回薊縣�!鳖櫸舫眹烂C起?來,正?要召來身?后的親衛(wèi)備馬。
她的聲息輕微,像是已經(jīng)十?分虛弱:
“我在宮里那么多年,都看不到春山桃……萬一這就魂飛魄散了?,下一輩子都看不到了?……”
“你等著�!�
于是,他還是縱容一般地,將紙人放在一處有樹蔭的巖石上,獨自朝那山頭走去。
他逆著人流穿梭過去,示意身?后的親衛(wèi)不必跟來。
行至坡上,大雪彌漫,野桃林杳無人跡。一樹桃花正?開得爛漫。
顧昔潮攀上最高的樹梢上,折下一枝開得最好的桃花,飛身?從樹上躍下。
落地之時?,他的背后袍角飛揚,大片的花瓣隨著搖晃的樹枝簌簌往下落,與周遭的大雪連綿一片。
身?手不如少時?了?,征戰(zhàn)四處時?落下不少傷病,如今連折一枝桃花都比舊時?慢了?許多。
他出神地看了?一會?兒手中鮮嫩的桃花,雪白之中透著淺淺的粉,可以看到細細的脈絡(luò)。
有時?候,他憶及從前,神思恍惚,會?記不起?當日?自己?走進那處暗昧叢生的荊棘里,到底是為了?解救被困住的她,還是為她折下一枝花。
良久,他的視線穿過眼前垂落的白發(fā),他感到后頸一片冰寒。
那不是雪花,是一把刀刃,正?架在他的頸側(cè)。
此地遠離人群,他孤身?一人,被劫殺也?無人知?曉。
顧昔潮看到那一張熟悉的胡茬臉,皺了?皺眉:
“這就是你報仇的法子?”
邑都面無表情,架在他頸上的刀微微發(fā)顫:
“我問你,北狄人怎會?無緣無故知?道逃兵?事關(guān)?羌族存亡生死,當時?在場我那些族人肯定不會?透露半個字�!�
“泄密的,沒有別人,只有……只有你!”
邑都說著說著突然怒吼起?來,聲音喑啞,滿眼盡是憤恨:
“顧九,我曾敬你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沒想到你耍得一手好計謀,要逼死我們首領(lǐng)�!�
顧昔潮嘆道:
“邑都,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阿密當拿命救下來的族人,竟然如此愚不可及�!�
“你就算在此地殺了?我,情勢不會?有絲毫改變。我的人照樣會?砍下阿密當?shù)念^顱,送去牙帳換取我要的尸骨。羌族,依舊需要依附大魏,你殺了?我,又置你余下的族人于何地?”
邑都笑了?笑,森然的面容模糊在刀割一般的寒風里。
“我知?你一點不怕死,所以,我不是沖你來的�!�
他揚手,指了?指不遠處,熱鬧的王帳中央,那一處巨大篝火之中。
顧昔潮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手里的桃花枝掉落在地,他覆滿霜雪的手剎那間握上了?刀柄。
他的面上方才因折花流露出的少許溫柔,已漸次化作寒冰般的冷肅。
那篝火的焰光里,方才落了?單的嫁衣紙人已被捆在一根粗壯的木樁上。
底下熊熊烈火往上竄起?,時?有拂過紙人艷紅色的裙擺,化作他眼里猩紅的血色。
“我說過,你這樣的人,是不能有軟肋的。”
邑都笑得嘲諷又猙獰:
“一旦有了?軟肋,就是自尋死路�!�
第34章
夢耶
風雪瀟瀟,
顧昔潮的容色太過平靜。
平靜得像是暴風雨來臨前一片死寂的水面。
他只是信步朝著那篝火走去。任由邑都身后的羌人武士卸下他的腰刀和身上武器。任由架在他頸上的刀劃出一道血口子。
邑都不敢松開刀,也只得跟著他走向篝火,一面握緊了拳頭,
質(zhì)問道:
“你退兵,放過首領(lǐng),我會帶族人避退雪山北面,從此和大魏北狄兩?不干涉!”
“無可能�!鳖櫸舫蹦坎恍币�,
邊走邊道。
“你不肯?……”邑都從箭囊里抽出一支箭,
箭鏃上包了浸了滾油的絹布,
在火杖上一烤便?燃起了火。
他威脅道:
“馬上,烈火就會把你最寶貝的紙人就燒成灰燼了�!�
顧昔潮連一寸目光都未曾分予他,
只是底下腳
殪崋
步不停:
“不過一個?紙人,你燒了又?如何?我大不了再?做一個?,還是你覺得,
我會在意?這么?一個?紙人?”
邑都冷笑?一聲,
道:
“你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在岐山部我都看到了,你寧肯自己負傷也要帶護著她�!�
“你不是把她當作最心愛的娘子嗎?”
顧昔潮冷冷看他一眼,
眉宇之間盡是無謂的淡漠,
反笑?道:
“娘子?早就死了�!�
“你!……”邑都已?是惱羞成怒,
突然張弓搭箭,
迅雷不及掩耳之時,
已?一箭射向木樁。
燃著火的箭劃破空中,箭頭直直插-入底下的木樁,彌漫的煙氣拂過紙人的手臂。
“呲——”紙人里的沈今鸞輕嘶一聲。
只這一聲,
顧昔潮在這時陡然止住了步伐,攥在袖口的手指一下子握緊。
他猛地回頭,
看著邑都一字一句道:
“打一場。我贏了,你便?放下她�!�,盡在晉江文學城
“看來,我賭對?了�!币囟继鹗郑直撤鏖_唇須上的汗,“我和你打!如果我贏了,你答應(yīng)放過首領(lǐng),放過我們羌族?”
“不能。”顧昔潮不動聲色,看著他木然地道,“因為你贏不了�!�
邑都走向顧昔潮,緩緩拔出佩刀,刀身在掌心來回翻動,狠狠地道:
“你的口氣,還真不小。”
顧昔潮沒有拔刀,走到一旁,靴尖一挑,挑起了雪地上一根纖弱的蘆葦,握在手中,只微微撣去了葦花上的積雪。
“開始吧�!�
竟只是以葦草應(yīng)戰(zhàn)。
一旁的羌人戰(zhàn)士目瞪口呆,邑都氣笑?了,躬身擺開陣勢,雙手共持刀柄,迅猛如龍,劈頭蓋臉朝顧昔潮砍去。
顧昔潮欺身避開,蘆葦一勾一橫,蕩開一陣疾風。邑都持刀防守,連連閃避之后,又?追擊上前,刀光閃作白?影片片。
數(shù)個?回合之后,顧昔潮手中蘆葦?shù)娜敾ǖ袈浯蟀耄囟細獯缗�,攻勢漸漸慢下來,力不從心,豆大的汗珠從他額巾間滾落。
顧昔潮氣定神閑,手中蘆葦紛飛,快得只見白?茫茫的影子,鋪天蓋地,最后一擊,待邑都反應(yīng)過來,只見那根細弱的蘆葦已?架在他頸側(cè)。
“若我手中是刀,你已?人頭落地。”
勝負已?分。遠處圍觀的人潮不明就里,響起一陣陣熱烈的叫好聲。
顧昔潮扔了蘆葦,疾步走向木樁,凌厲的目光一掃,看守在篝火的戰(zhàn)士如驚弓之鳥,幾人慌忙先將篝火撲滅,其余的人將上頭的紙人松綁,正放了下來。
邑都也跌坐在地,彎刀掉落雪地,擰著濃眉,拳頭猛力捶地,咬得牙齒咯咯作響。
一道青灰的衣擺落入眼底。
顧昔潮已?行?至他面前,忽然拔出腰刀,鋒刃的刀尖在他額上劃開了一道細小的口子。
邑都一驚,抬手一抹,血珠子已?從臉上滑落下來。
顧昔潮冷冷看著他,沉聲道:
“若是旁人,我不會留他性命,不是因為這紙人是我什么?人,而?是你以強凌弱,將不相干的旁人牽扯到你我的仇恨之中,不是大丈夫所為,只會為人不齒�!�
“你覺得被我算計,那就變強超過我,而?不是將你的憤恨,發(fā)泄在弱者之上�!�
“我不殺你,是因為你的族人還需你照顧。這條刀疤,我留給你,是你作為戰(zhàn)士的恥辱�!�
邑都抹去面上恥辱的血痕,定定凝視著眼前的男人,擰著眉沒有作聲,從地上起來,如同落敗的兇獸,低吼一聲,舉步離去。
二人錯身之際,顧昔潮開口道:
“我的第一批騎兵和弓衛(wèi)會先送走部落里的老弱婦孺孩童。能戰(zhàn)的青壯年先留守此地,一來,掩人耳目,二來,最后走的需要應(yīng)對北狄人發(fā)現(xiàn)后的突擊,引開他們。我已?在崤山派了兵馬接應(yīng),我此次帶來的部下,也會全部護送你們?nèi)メ派�。�?br />
邑都停下腳步,愕然抬首,望向他冷厲的側(cè)臉。
他沒想到顧昔潮說會竭盡全力護送羌族入朔州,不只是寬慰羌王說說而?已?,而?是早已?預想了可能的情勢,做了應(yīng)對?之策。他和手下在帳中討論了一夜,想要保全更多的人,也不如他的計謀精妙且周全。
首領(lǐng)說,他在北疆花了十年找尸骨,也花了同一個十年為羌族部落歸入大魏鋪路,果真如此。
邑都心神震蕩,不由憶起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
當時,他孤身一人步入歧山部營地外的密林,差點死在他布下的箭陣之中。入大帳之時袍衫染赤色,卻神色自若,一開口便是請他們找尋大魏人的尸骨。
大魏軍上萬尸骨,他說,他要一具一具地找到,帶回大魏。
狂傲至極,孤勇至極。世所罕見。
邑都略一思?忖,驚道:
“把你的人都留給我們,你又?是要一個?人去北狄牙帳?”
顧昔潮回道:
“牙帳重?兵把守,我一個?人和帶一百人可有分別??”
邑都微微一怔,忽大笑?一聲,冷聲道:
“我在天羊神和首領(lǐng)面前立了誓,不會再?尋你的仇�?磥�,不必我親自動手,你這條命,怕是要交代在牙帳了�!�
“顧九,你對?我族的恩,我記著,仇,我也不會忘!”
語罷,他將地上的刀拔起入鞘,狂放地大笑?起來。連一直沉默的顧昔潮都微微揚了揚唇角。
羌人慕強尚武,干脆利落,此間仇恨,不過打一架,分個?勝負就暫時放下了。要是這世間大多的仇怨,都能如此處之,那該多好。
顧昔潮垂下眸子,掩去眼底的悵意?,忽聽到身后一聲驚呼。
他驀然回首。
紙人實在太輕了,放下來的時候沒了繩索捆住,又?被風吹起,飄搖在大雪中,而?后,一頭栽倒在將熄未熄的篝火之中。
只剩一縷的殘余火舌很快便?竄起來,如洶涌的潮一般將淺薄的紙皮淹沒,完全吞噬下去。
不過須臾之間,那小小的紙人便?蜷皺起來,倒了下去,沒在了底下的灰燼里。
始料未及,所有人登時呆在了原地。
幾名羌人哪里見過這種?陣仗,早已?被嚇得癱倒在地,指著廢墟,顫聲道:
“是它……是它自己掉下來的�!�
所有的聲音好似在這一瞬停息下來。
在無數(shù)道或驚愕或畏懼的視線之中,顧昔潮沖了過去。
他直直跪倒在火堆里,徒手扒開火里深厚的灰燼,雙手捧起一抔混著紅紙的黑土。
哪里還有一絲魂魄的蹤跡。
“去叫人!”
顧昔潮回首,不知是不是被煙火熏染,一雙黑眸紅得像是要滴血,聲音嘶啞,幾近是朝人吼道:
“趙羨在何處?給我找來!快!”
將軍素來沉毅穩(wěn)重?,如堅冰不摧。沒有人見過他這副模樣,渾身的殺氣像是烈焰熊熊地灼燒過來,如同焚盡一切的煉獄之火。
駱雄等親衛(wèi)趕了過來,簇擁在他身旁,全是無措,過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
數(shù)日前,將軍方從歧山部歸來,就叫人疾行?去嶗山找敬山道人�?删退憧祚R加鞭,嶗山到此地最快也得半月,才不過三日,將軍怎么?突然催起來了。
他們對?視一眼,面對?極為陌生的將軍,硬著頭皮地回道:
“趙羨還在路上,不可能這么?快……”
“砰——”
顧昔潮忽然拔刀,一刀劈裂了圍在篝火邊的木樁。頃刻間,整座高大的篝火坍塌四散,壓不住震天的怒意?。
“唉——”
空寂的雪地里,漫散的煙塵中,身后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腥艋糜X。
顧昔潮身形凝滯,緩慢地回頭望去。
篝火上還在升騰的重?重?煙氣之間,一縷暗白?色的裙擺從中流瀉下來,隨風輕輕搖曳。
像是一縷魂魄的幽影。
一頭云鬢散落,未綰發(fā)髻,不飾珠玉。身上是死時那一襲單薄的寡白?素衣,堪堪蓋住腳趾,袖上襟口還留有殘存的血跡。
音容如昨。
顧昔潮怔在原地,一動不動。好像他一動,眼前的幻象便?會湮滅無痕。
風
YH
雪漫天,清寂的人世間,那縷孤魂緩緩飄向他,在他面前攤開透明的掌心,輕聲問道:
“顧昔潮,我的春山桃呢?”
這才想起,方才是去為她折花了。
他渾渾噩噩,不由自主地攤開掌心,方才摘的那枝桃花,已?被他揉皺了。
她看到了,面露惋惜之色,又?嘆息道:
“哎,可是我走不動了�!�
“上來�!彼牭阶约旱�。
就像很多年前,那個?少年在樹上對?要摘花的少女說道。
起初,錦衣玉袍的少年身長玉立,舉止風流,把頭一揚,輕蔑地道:
“沈十一,你死了這條心吧,我堂堂顧家九郎,怎會爬人墻頭,就為摘一朵花?”
后來,他撩起鑲繡流云金紋的袍角系在蹀躞革帶里,任由樹底下小小的人兒踩著他名貴的蜀錦,肩頭酸脹得不行?,還要聽頤指氣使地使喚他:
“顧九,再?往高點�!�
“不對?,再?往右一些,哎,就差一點了……”
一旦折下她想要的花,就跑遠了。他追過去喊道:
“下不為例了。君子愛花,賞之有道。照你這種?賞花法,明年這棵花樹都要被你薅禿了�!�
“要你管……”
再?后來,少女長高了些,不再?梳雙環(huán)髻,一頭烏發(fā)松松綰就,揚著頭:
“顧九,春山桃我自己爬上去摘�!�
他拿手比了比她的個?頭,才到他胸口高,無奈地道:
“胡鬧,沈十一,你才這點高,還夠不上最矮的樹枝。”
她也抬高小手舉到頭頂,對?著他比了比,拖長音“咦”了一聲:
“為什么?嬤嬤說我年年都在長高,卻還總是只到你胸口��?”
少年忍俊不禁,本?想抬手彈她腦門,指尖快要觸及之時卻收了手,只是輕輕拂過她的發(fā)髻:
“你個?小笨蛋,我也在長個?�。 �
少女“哦”了一聲,嘟著嘴,看起來不高興了。
少年望了望天,心頭哀嘆一聲,指了指自己的背,柔聲道:
“上來�!�
……
天上又?下起了雪。
掠過所有人驚異的目光,顧昔潮用又?背起了燒得支離破碎的紙人,一步一步走向小山前的桃花林。
越是臨近山頭,雪花越是大,如同鵝毛一般紛紛揚揚灑下來。
喧囂的人聲遠去,空曠的天地好似只剩下一個?人,和一個?只剩骨架的紙人。
山路漫長,仿佛沒有盡頭,比他和她這一輩子都長。
顧昔潮的衣袍沾了雪意?,身軀的溫熱卻依舊滲入單薄的紙人。黑長的眼睫上落滿了細細密密的白?雪,鬢邊的白?發(fā)散開,劃過他的側(cè)臉。
當初的少年不曾料到此生終會和她背道而?馳,一世為敵。此刻的顧昔潮卻早知道,魂魄終會消散離開。
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那么?快。
那縷孤魂從殘破的紙人里伸出透明的手,一朵落花穿過虛空的掌心,沒入風雪之中。
“其實,紙人本?就經(jīng)不起折騰,沒有今日,遲早也會散架的�!�
她的聲音有幾分艱澀。
顧昔潮步履不停。
早知道了,所以他才不計代價,用羌王的頭顱換來速去牙帳找尸骨的一場謀算。
,盡在晉江文學城
不然,本?還有更穩(wěn)妥的辦法,不必讓那么?多人都仇視他,不必用他從前不屑的陰詭之計。
他來不及計較了。
他派去嶗山的人行?得太慢了,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放趙羨去嶗山修行?。
是他臨走前那一句“待修成精進道術(shù),可為魂魄重?塑肉身”,令他心間一動,帶著一絲奢求的希冀,縱容自己放他去了。
她的時間,著實比他預料的要少得多。
她的聲音和她的魂魄一樣,輕飄飄的:
“你,別?怪邑都,他其實一直把你當做至交,只是一時意?難平而?已?�!�
生前睚眥必報的皇后在為害她的那一人在求情,是因為看到他而?想起了誰?
誰和誰為了一樁舊事,分崩離析,意?難平了整整十五年。
地上零落的花瓣越來越密,紛飛的大雪都掩埋不了。
顧昔潮腳步終是一滯,垂頭道:
“好�!�
她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像是猶豫了很久才開口,試探一般地道:
“如果,我就要魂飛魄散了,你會不會繼續(xù)幫我找回父兄的尸骨?”
生前死后,一直念著的,還是這件事。
“你我之約,不論生死�!�
他的回音短促有力,堅定不移,沒有緣由地令人深信不已?,好像無論她求他什么?事,他都會答應(yīng)。
她笑?了笑?,像是如釋重?負,像是放心了,又?像是難過,道出:
“那我便?依你我之約,告訴你,解藥我藏在你的氅衣里了,可要記得要盡快服下……不然,你會和我一樣,成了孤魂野鬼的。”
“好。”他聲音被煙氣熏得,低啞得不成樣子。
“那,等你找到我父兄的尸骨。之后,你若能再?回京都,能不能把我的尸骨也帶回北疆,和我父兄埋一起……”
“好。”
“最好能挑一處有春山桃的地方,”她聲音松快了些,指著盡頭處的桃花林,輕聲道,“每到春天,桃花瓣可以落滿我的墳頭�!�
“好�!�
她像是聽膩了他重?復的應(yīng)答,閉闔了眼,等了許久才道:
“那把金刀,當初你若是找我來要,我定是會還你的。顧昔潮,你為什么?不找我來拿金刀呢?”
顧昔潮沒想到她又?提起金刀,微微一怔,低下頭,扯動唇角,道:
“臣,愿賭服輸。”
背上的她似是不滿意?這個?回答,靜默片刻,低聲嘆息。
雪太大了,讓他分不清哪一片是雪,哪一片是花瓣,哪一片是她正在破碎的魂魄。
肆虐的風雪中,男人頭一回手足無措的樣子,試圖攏緊已?破碎得不成樣子的紙人,多護住一片分裂的紙皮。
“那我,還有最后有一問�!彼穆曄⒔�,如霧氣在耳側(cè)飄散,“我死前,你真的沒有給我送來一枝春山桃么??”
那幾株桃樹近在眼前。顧昔潮停下腳步,胸口翻涌著驚濤駭浪。
他張了張口,呼之欲出,卻只聽到她輕聲自問自答道:
“那你現(xiàn)在去,我要那一朵開得好看的春山桃�!�
顧昔潮將上涌的話全咽了下去。
“快點去,不許回頭看�!彼曇籼撊�,卻如少時那般頤指氣使,“我死時,形容丑陋,你千萬別?回頭看�!�
無論生前死后,還是最重?體面。
“好�!�
他最后應(yīng)道。
顧昔潮將紙人從背上放下來,用氅衣覆上,為她遮風擋雪。自己則疾步繼續(xù)走向山頭的桃花林。
他幾乎是踉蹌著狂奔至桃樹下。照常縱身攀上了樹枝,從最高那根枝頭上,折下那一朵開得最好的桃花。
待他走回原路,空空蕩蕩的雪地里,紙人一身殘軀猶在。
而?那縷魂魄,已?然不見了。
天地之間,只有桃花瓣飄落在雪地里,漸漸被大雪所埋葬。
……
,盡在晉江文學城
十日后,大魏軍扎營在羌族王帳三里之外。一眾軍士站姿筆挺,守在中軍帳的簾門外,帳內(nèi)沒有燃地龍,一株燭火的光暈照盡案臺。
顧昔潮握筆寫完一本?紫金綢底的奏報,在落款處蓋上一方麒麟金印。
已?三更天了,他放下狼毫,揉了揉眉心,倚在案上稍作閉目養(yǎng)神,身上只覆了一件皮毛發(fā)白?的舊氅衣。也并不覺得冷。
風吹不進來,簾帳卻在微微拂動,以是急雨將至。
案前燭火亂動,一縷煙氣徐徐而?升。
“顧大將軍認出了我,卻故作視而?不見,究竟是何居心?”
那聲音空靈縹緲,似是遠在千山萬里,又?像近在咫尺。
“臣原以為,是夜里發(fā)夢。”
他聽到自己道。
女子薄如蟬翼的面容在彌散的煙氣中浮現(xiàn),柔光瀲滟,動人心魄。
清冽渺遠的余音含著一絲狡黠的笑?意?,似曾相識地回道:
“難道說,我常入將軍的夢么??”
只一瞬,那女聲已?近在他鼻息之下,眨眼間鉆入他的懷抱里,仰起無辜的小臉,蠱惑一般地誘他:
“將軍,為何不來找我拿回金刀?”
他不敢應(yīng)答。
“顧昔潮,我死前,你到底有沒有送來春山桃?”
他沉默更久。
女子似是
依誮
失望至極,窈窕身影淡去,化作一縷裊裊青煙散開。
“是她,是她自己掉進火里的�!倍厒鱽砬既说捏@呼。
心念一動,淺夢驚破。
顧昔潮陡然醒轉(zhuǎn)。
似夢似醒。夢耶非耶。
他支起身,案前殘燭將盡,一夜燭淚凝成的淚冢厚如堆雪。
從別?后,北疆再?逢,到紙人燒盡,倏然來去,就像夜里發(fā)了一場夢。
回味到最后那一段,總有說不出的奇怪。
她離去前,問他的每一個?問題,都像是藏了深不可測的玄機。
當時那一刻他沉痛難忍,竟未察覺,如今細想,竟處處疑點。
燭火燃至盡頭,帳內(nèi)越發(fā)昏暗。顧昔潮思?慮漸深重?,忽聽到什么?動靜,抬起頭,轉(zhuǎn)向簾外。
已?近天光,帳外傳來兵戟鏗鏘的聲響。
“將軍�!�
帳外傳來駱雄粗聲粗氣的稟告。
帳門掀開,大胡子駱雄急匆匆?guī)е鴰兹巳霂�,正與顧昔潮昏沉沉的視線撞上。
“將軍,你那么?多天沒合眼了,鐵打的身子都撐不住��!”駱雄擔心地道。
顧昔潮回神,擺手,聽其中一名軍士稟告道:
“將軍,羌人已?收歸,清點完畢,明日便?可動身回朔州了�!�
“羌人六部,一共兩?千六百人……”
“不對?啊!”駱雄撓了撓頭,思?忖后道,“我前天才數(shù)了,是五個?部落,共兩?千一百人。怎么?多了一部五百人?”
“會不會是你數(shù)錯了?”旁人問道,“我看羌人一個?個?穿得都一樣,長得也差不多……”
駱雄雙手一攤,提高聲量道:
“我親自帶人一個?一個?數(shù)的,怎么?會有錯?”
顧昔潮抬頭,眉心微皺,伸出了手。
駱雄知道他要王帳交上來的名冊,便?上前在案頭翻看成堆的羊皮卷,找到了便?大聲念了起來:
“王帳給的人數(shù),記錄的也是五個?部落,兩?千一百人沒錯……這多出來的一部五百人,究竟是哪里來的?”
顧昔潮濃眉皺起,從案前抬首瞥了一眼,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