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羌族部落紛繁,人數(shù)不一,恐有埋伏�!�
“再?點�!�
駱雄命人重?新去王帳清點人數(shù)了,自己則留在帳中,雙手遞上一個?半臂寬的桐木匣子,道:
“羌王已?自盡,請將軍過目�!�
燭焰回晃一下,火光飄搖,案前半明半暗。
顧昔潮打開匣蓋。
他掃了一眼血淋淋的匣內(nèi),最后仔細端詳起匣中頭顱,漆黑的眸光如深淵不見底。
頭顱血跡猶溫,阿密當?shù)拿嫒萸逦梢�,辨認無誤。
但他疑惑未解,凝視著那一方盛裝羌王頭顱的匣子。
匣子八角鑲有銅片,銅上有極其微小的細密紋路。大胡子見他看得出神,解釋道:
“這幾日王帳住滿了羌族各部準備遷居的人,這匣子也不知哪個?部落特意?備下的的。”
顧昔潮抬手,瘦長的手指撫過銅紋,紋路細長,蜿蜒盤旋,像是她曾說起過的盤蛟紋。這種?紋路,他只在一個?地方見過。
駱雄又?遞上來一個?包裹,請他一看:
“這些是羌王的遺物,請將軍過目�!�
阿密當一把鑲著寶石的腰刀,曾經(jīng)和哥哥阿伊勃換過的刀。還有幾件皮毛玩具,看起來盡是阿伊勃帳中留給他的東西。
“這把刀交給邑都,其余的,燒給阿密當�!�
駱雄得令正要退下,又?見將軍在包裹中翻找著什么?,忽然問道:
“可有見過一幅女子繡畫?”
駱雄細想了一下,十分肯定地回道:
“不曾見過。阿伊勃和阿密當兩?人的東西,都在這里了。”
那一幅描摹彌麗娜的繡畫,阿伊勃如此寶貝,阿密當必不會隨意?丟棄。
自阿伊勃死后,有誰還會想要再?見彌麗娜一面,想要她的畫像?
還有誰,可以將畫像無聲無息地送去給那個?人一見,作為籌碼。
“是她,是她自己掉進火里的�!蹦且宦暫艉昂鋈换厥幉唤^。
顧昔潮指腹摩挲著匣子上的盤蛟紋,一刻后,濃黑的眉目舒展開去,唇角揚了揚。
心底那一處尚未完全燒盡的荒原,又?暗暗燃起了微茫的焰光。
那個?人,做了鬼,還是這般頑劣,又?要與他作對?。
可縱使再?頑劣,他等了十年的人,怎會甘心就此放走。
第35章
誅心
十日前,
歧山部。
尸骸遍地?的?喜帳里,阿德手捧一塊已經(jīng)看不清形狀的?顱骨,小心翼翼地?吻了吻,
滿面癡迷,發(fā)出不知是壓抑還是興奮的?低吼聲。
“叮�!�
他腰間的?銅鈴忽然發(fā)出清脆卻瘆人的?響聲。
眼底緩緩出現(xiàn)一角雪白的?裙裾。
一卷繡畫憑空飄浮而來,落在?他面前,自動?地?攤了開來。
阿德撩起眼皮,
一看到繡畫上的?女子,
昏暗的?眼里冒出了光:
“彌麗娜……”
他的?身體因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起來。剛要上前將繡畫撲入懷中?,
卻撲了空。
那手執(zhí)繡畫的?白影高高在?上,幽幽飄過來,
帶血的?裙裾拂過滿地?的?白骨。
阿德見到熟悉的?寡白羅衣,回過神來,一驚:
“是你……是你帶走了她!”
“是我�!蹦锹曇糨p巧如雪,
冷厲如霜,
道,“我見到了彌麗娜的?魂魄。她有一事要我問你�!�
阿德面上露出不知是喜色還是哀慟,笑容扭曲,
凝神屏息,
問道:
“什么事?”
“她問你,
歧山部的?仇,
你可有忘記?”
仿佛聽到了神祇的?召喚。阿德朝那白影連滾帶爬過去,
仰面道:
“沒有忘,從來沒有忘!”
雖然,他想要與之永遠相守的?愛人魂魄走了,
但?是他還沒有輸?shù)靡粩⊥康?。
他還可以完成她的?遺愿,成為?她最為?知心的?愛人。她也?許還會回心轉(zhuǎn)意!
“你要報仇,
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阿德驟然警惕起來,道:
“你又為?什么會幫我?我為?什么要信你?”
那縷魂魄幽幽盤桓,聲音在?耳畔若隱若現(xiàn):
“阿德,你有親妹妹哈娜。那么,在?當年歧山部覆滅之前,定也?有養(yǎng)育你的?阿爹罷?”
阿德陷入回憶里,像是失了魂靈一般,喃喃道:
“有的?。我阿爹是上一任儺師,當年,我和他遠游回來,部落里的?男人都被王帳的?人殺光了,死絕了。”
“阿爹為?了奪回老首領(lǐng)的?尸體,跑到懸崖邊上,最后摔死了……”
“好,你阿爹也?算忠肝義?膽。但?我若是告訴你,今日有人說,當年是你阿爹背叛首領(lǐng),將王帳的?人引入歧山部,害死了所?有人,你當如何?”
阿德茫然怔住,忽大吼道:
“不可能的?!我阿爹不是這?樣的?人!”
“如果,被他們找到了證據(jù)……”
“那我也?要銷毀一切證據(jù)。我阿爹不可能害人!”
阿德聲嘶力竭。
“這?就?對了�!�
一聲輕笑傳來。
她幽幽笑道:,盡在晉江文學城
“我和你,本就?是一樣的?心情。我至親的?名聲,也?不容許任何人玷污�!�
“我說過,我討厭羌人,卻不討厭你。我有一計,可以讓你為?阿爹、為?老羌王,為?彌麗娜報仇……”
她的?聲音帶有毒一般的?迷惑人心的?氣息。
“你為?她報了仇,她便會來見你了……”
阿德從滿地?尸骸里站了起來,癡癡凝望著懸空的?繡畫。
畫像上的?女子雙目含情,亦無聲回望,似有萬語千言,衷腸傾訴。
看著她,阿德空洞的?陰陽眼里燃起了灼灼的?光。
***
一連數(shù)日,大魏軍護送羌族經(jīng)由崤山,一隊一隊的?馱馬在?夜色掩護之下,平安進入朔州地?界。
是夜,駱雄進入中?軍帳,稟告道:
“今日,最后一批老弱病殘已到了朔州安頓下來�!�
弋?
顧昔潮埋首在?行軍護送路線的?圖紙前,瘦長的?手指在?磨得發(fā)白的?羊皮來回游動?,時不時劃上記號若干,針對隊伍曾遇險的?位置叮囑幾句。
駱雄且驚且敬。部落之間各有親疏,犬牙交錯,將軍對著一幅地?圖,短短幾日就?了如指掌,每日送出去的?隊伍分配全由他一人決斷。
見他這?幾日總是有意無意地?摩挲著那個?裝有頭?顱的?匣子,駱雄不由問道:
“將軍,可是這?羌王的?頭?有什么問題?”
燭火回晃一下,顧昔潮沒有抬首,只令道:
“今夜中?軍帳撤去所?有護衛(wèi)。”
駱雄一愣,匆忙應(yīng)是,退下。
片刻后,帳外的?護衛(wèi)鏗鏗鏘鏘遠去。
顧昔潮眼皮發(fā)沉,微闔雙眸,掩去一絲深深的?疲倦�;璩恋�?意識中?,耳邊只聞兵戟聲中?混雜著一絲沉悶的?聲響。
手里的?羊皮卷隨著垂落的?手臂,“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晦昧的?燈火似是將要熄滅,顫動?不止。一陣夜風吹動?,拂過地?上的?羊皮紙,卷邊微微顫動?。火光越發(fā)幽暗,只余一小簇光暈。
朦朧的?光暈里,人影搖動?,一步一步朝他走近,虛空里生?出的?白霧,透著陰凜的?寒氣,卻令人心火驟燃。
可以望見,好像就?也?能觸及。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才從她流瀉如水的?長發(fā)間一穿過,那霧氣轉(zhuǎn)瞬間又消失無蹤。
沒有一絲實感,卻不像是做夢。
沒有緣由地?,顧昔潮猛然起身,追出了帳外幾步。
莽莽草野,哪里還有一絲蹤跡?
顧昔潮心頭?一凜,掉頭?疾步回至帳內(nèi),撩開簾幕,目色洶涌如潮。
案上空空如也?。
裝有阿密當頭?顱的?匣子已不翼而飛。
“將軍!”
就?在?這?時,一聲疾呼打破了死寂。
大胡子帶著一批軍士疾奔來到帳前,個?個?面有驚色,稟告道:
“不好將軍!有人趁夜偷襲王帳!”
顧昔潮疾行幾步,朝山丘底下的?王帳望去。
連綿的?白色氈帳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將墨黑的?夜色染上一縷一縷的?血色。人聲慘叫,漫山遍野,連綿不絕。
隱隱可見有一隊黑衣人馬,同樣身著羌族服制,在?沖天火光中?沿途砍殺,驚醒的?王帳羌人起來防備,雙方在?刀山火海中?激戰(zhàn)。
一名軍士帶著弓箭手上前,指著底下的?人對顧昔潮躬身道:
“將軍,可以放箭,賊人不及防備,一刻后便可盡數(shù)清除。”
眾人心中?贊成。羌人不知為?何今夜開始自相殘殺,本就?怨恨他們當年首鼠兩端,今日死多一些人,他們護送遷居的?任務(wù)也?能更輕些。
“不可�!鳖櫸舫焙戎�,冷厲的?眸光瞥了提議的?軍士一眼,那人垂下了頭?,大氣不敢出。
“流矢無眼,傷及無辜。我既應(yīng)了阿密當,保他族人,必信守承諾�!�
顧昔潮縱身一躍上馬。駿馬長啼一聲,帶人向山丘腳下沖去。
……
火光漫天。
飛舞的?火星子劇烈地?起落,灼傷了邑都光裸的?大臂,他揚臂揮落燒焦蜷曲的?幾縷皮毛,抹去須髯上的?汗珠。
莽機望著他肋骨側(cè)的?刀傷,擔憂地?問道:
“邑都哥……為?了保護我,都怪我太沒用�!�
邑都搖頭?,回頭?啐了一口血,又用力扯緊了綁在?傷口上的?革帶。
近日忙于遷居,他們只提心吊膽留意著北狄人,卻對本族之人毫無防備。
這?些人幾日來一直藏匿在?遷居的?羌人當中?,是他掉以輕心,不曾發(fā)覺。今夜突襲來襲兇猛,導致他來不及防備,才被幾個?雜碎近了身負了傷。
所?幸,王帳中?如今沒有老人女人孩子,不然一定留不下活口。也?不知道這?群人是沖什么來的?,他提刀振臂,呼喊弟兄們繼續(xù)抵抗。
終于將一個?落單的?黑衣人拖至一處草垛下,他拔刀抵在?那人咽喉底下,問道:
“你們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要殺同族之人?”
那人從底下死死盯著邑都的?臉,像是用盡平生?力氣高喊出一聲:
“報……報仇!……”
語罷,他猛然仰起脖頸,徑自撞在?了邑都的?刀口上。血花噴涌而出,他脖子一歪,閉上了眼。
莽機神色沉痛起來,像是觸及了他心底的?一根緊繃的?弦,低聲道:
“歧山部……”
邑都起身,抖落身上沾留的?熱血,濃眉緊皺,聲音帶著一絲嘆息。
“是歧山部�!彼嫔�,道,“他們竟挑了這?個?時機,來找我們報仇來了�!�
一名羌族戰(zhàn)士憤恨道:
“大魏人為?何不來幫我們?難道他們要眼睜睜看著我們同族自相殘殺!”
邑都冷笑道:
“指望大魏人,還不如靠自己!他們本來就?有句叫做,虎豹相斗,豺狼便能占據(jù)整個?山頭?。
“對,他們就?是故意的?!他們見死不救!”
天地?之間,一片沉悶的?寂靜。
一晃眼,一簇一簇的?光照亮了夜空。
沒有一絲雷聲,可天際處卻隱隱有瓢潑大雨,籠罩住了頭?頂?shù)?整片夜穹,尖利的?呼嘯聲漸近。
轉(zhuǎn)眼,越來越密集的?火光照亮了羌人們驚慌失措的?神色。
因為?,天上的?不是雨滴,也?不是日光,而是密密麻麻的?箭矢,披著火焰,從天而降。
草原諸族,羌人尤擅弓箭,而羌人之中?,制箭至強者?,出自歧山。
那是歧山部的?箭陣。
每一道箭鏃頭?都燃燒著致命的?火,攜帶多年滅族的?恨意,鋪天蓋地?向著地?上的?仇敵襲來。
山丘的?天然地?勢形成一座甕。
漫天的?箭陣就?是要將底下的?人圍困在?甕中?,再一箭一箭地?捅入心臟,一個?一個?絞殺。
“撤!”邑都狂吼道,指揮其余的?戰(zhàn)士揮刀躲避流矢。
羌人穿的?是布制的?胡甲,在?鋒利的?箭簇面前不堪一擊,這?一波箭陣迅疾,殺傷力極強,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箭矢接連不斷,毫不留情地?穿透族人的?血肉之軀,飲血啖肉一般。慘叫聲呼救聲沒在?了箭聲之中?。
邑都來不及喘口氣,又一陣箭矢射來,他連翻滾幾步,長刀向上揮舞,揚起的?手臂卻被流矢刺中?。
長刀落在?地?上。他被迫屈膝,半蹲地?上。,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眼望四周。
面對數(shù)以千百倍的?流矢,眾人無力抵抗,已是幾近覆滅。
火光肆虐中?,他絕望地?閉上了眼。
“起來!退后!”
遠處的?山坡上忽然傳來一聲低吼。
邑都陡然一震,睜開眼回身望去。
一陣陣飛馳的?馬蹄聲震踏,揚起的?沙塵澆滅流矢亂竄的?火星。
火光忽明忽滅,只見一隊鐵甲騎兵披星戴月,陷入沖天殺陣里,叫雪地?里的?月色火光攪得粉碎。
大魏軍的?領(lǐng)頭?之人,肩甲麒麟猙獰,面龐棱角凌厲,一貫的?冷傲如雪山寒峰,握著那把他熟悉的?大刀。
不是那個?自稱顧九的?大魏將軍還有誰!邑都雙眼一亮。
馬上的?人影撥開箭雨而來,一把撿起他落在?地?上的?刀扔還給了他。
來了救兵,身旁的?戰(zhàn)士們面露喜色。邑都頓覺一股無名之火涌上天靈蓋,提刀氣沖沖大步過去:
“你早知道歧山部今夜偷襲!”
箭雨之中?,馬上的?男人勒住了疾奔中?的?馬,馬鼻呼出的?熱氣幾乎是貼著邑都的?耳側(cè)而過。他輕瞥底下遍體鱗傷的?戰(zhàn)士們,眉目冷漠:
“族中?弱幼今日已盡數(shù)遷至朔州,今夜剩下的?都是青壯戰(zhàn)士,若是連區(qū)區(qū)歧山部都應(yīng)付不了,要在?我大魏北疆立足,只會難上加難�!�
邑都咬牙嘶了一聲,一直沉默著的?莽機突然蹦出來,朝著馬上的?男人吼道:
“當日,我們在?歧山部就?不該折返來救你!要不是這?樣,邑都哥也?不會為?你受了傷,今日才打不過歧山部的?人!”
顧昔潮沉了臉色,掃過邑都肋下那一段抽得繃緊的?革帶,血污給皮革泅染更深的?墨色。他別過目光,聲色淡然地?道:
“我并不需要。”
莽機怒氣沖沖,不再說話。
依誮
“你們帶人先走�!�
顧昔潮身后整隊騎兵得了他的?指令,宛若銅墻鐵壁一般,橫擋在?毫無防備的?羌人的?面前。
他策馬抽刀,帶頭?先救出了躲在?附近巖石下的?羌人,在?幾匹奔馬的?護送去了更遠處。
邑都抿唇不說話,從地?上一躍而起,領(lǐng)著還能戰(zhàn)的?人營救受傷的?戰(zhàn)士。
轉(zhuǎn)眼又見顧昔潮帶人沖入火光之中?,不過一刻,便將為?首的?歧山部人團團包圍起來。
邑都敏銳地?看在?眼里。顧昔潮果然知道歧山部人的?計劃,早就?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
訓練有素的?弓衛(wèi)一個?一個?地?射中?執(zhí)掌箭陣的?歧山部弓箭手。箭雨越來越稀疏,只剩下滿地?火堆尚在?燃燒,燒盡荒原。
歧山部人節(jié)節(jié)后退。大風烈烈,火光磅礴,吹動?他們的?衣袍蕩開,猶如在?火中?飛舞。
顧昔潮高坐馬上,神容一貫持重,漠然掃視一圈負隅頑抗的?歧山部人。
他縱身下馬,向大火前的?那些人走去,望著為?首那個?戴著四目鳥獸面具的?人影,道:
“阿德,你讓你的?族人們收手吧�!�
那人也?認出他,死死盯著他,摘下了面具,目光說不出的?輕蔑。
顧昔潮覆手在?背,繼續(xù)道:
,盡在晉江文學城
“若你能答應(yīng)我從此與王帳恩怨盡消,我仍可送你們歸大魏,護你族人。我對羌王的?諾言,對歧山部同樣作?數(shù)�!�
阿德冷笑道:
“我們羌族內(nèi)部的?仇,不要你們外人來插手!”
顧昔潮看著他,又看了看最后那一群歧山部的?戰(zhàn)士,搖了搖頭?道:
“你若是死了,你妹妹哈娜怎么辦?”
阿德的?面上閃過一絲驚恐,提高聲量:
“哈娜早就?死了!嫁給王帳的?人都已經(jīng)中?了詛咒,死了!”
“是么?”顧昔潮輕嘆一聲,幽聲道,“那你再回頭?看看,你身后是誰?”
空曠的?大地?上,火光煙氣如大霧彌漫。一隊大魏甲兵中?護送著一角鮮紅的?嫁衣往前移動?。
“鬼、有鬼��!”眾人見了那個?她,驚恐不已。
“哈娜!哈娜你沒死!……”
是莽機喜極而泣的?顫音。
所?有人驚恐的?目光里,莽機最先回神,不顧一切,穿過歧山部人和大魏軍的?刀光劍影,向著“死而復生?”的?哈娜奔過去。
哈娜的?身后,一個?又一個?身著破爛嫁衣的?女子走了出來。
正是歧山部那些失蹤的?新娘。
她們衣裳襤褸,憔悴不堪,許久不見光照,面色慘白,意識模糊。四肢肌肉萎縮,纖細如竹竿,連走路都困難,是幾個?力壯的?大魏兵將人背了出來。
“咣當——咣當——”
頑抗的?歧山部戰(zhàn)士們看到“死去”很久的?親人,驚異不已,什么都顧不上了,直朝他們奔去。
“我們、我們都被阿德騙了!”
眾人義?憤填膺,得知了真相,紛紛放下了手中?的?武器,與失蹤的?至親抱頭?痛哭。
“歧山部,從一開始起,就?從未想過要將部落里的?女子嫁給外人�!�
一道沉定的?聲音傳開來。
顧昔潮立在?原地?,身長如松,道:
“哈娜還有從前的?那些新娘,根本沒有死,只是被藏了起來。你煞費苦心,用彌麗娜的?詛咒來恫嚇部落里的?青年人,不僅是要阻止王帳和祁山的?通婚,而是要將恐懼和仇恨深深埋入所?有歧山部人的?心中?。”
羌人傳統(tǒng)重視頭?顱,沒了頭?顱無法覲見羊頭?天神。比如,邑都知道首領(lǐng)要被迫向大魏獻頭?,才對他如此痛恨。失去頭?顱,是對羌人最大的?懲罰。
“無頭?的?女尸無法辨認,從而,可以讓歧山部落里的?人,不僅對王帳的?仇恨越來越深,還再也?更少的?通婚�!�
“如此,歧山部的?血脈里沒有王帳的?后代?,當年的?仇恨便能一代?一代?延續(xù)下去,緊要關(guān)頭?不會陷入兩難,動?手時不會有人猶豫�!�
“所?有的?謀劃,都是為?了今日的?復仇,重演當年的?慘劇�!�
顧昔潮直直望著神色漸變的?阿德:
“我可有一句說錯,阿德?”
重重火光映在?阿德臉上,反而更顯沉沉的?陰暗。
他望著顧昔潮所?在?的?方向,眼眸里映著燃燒的?火,像是被長年的?仇恨燒紅了眼睛。
顧昔潮繼續(xù)道:
“在?歧山部時,你是故意將我引入那一處禁地?,本想借彌麗娜之力殺我,是不是?而我身上有阿伊勃的?珍珠抹額,她認了出來,沒有動?手�!�
阿德唇瓣顫動?了一下,忽然緊了緊背上的?包裹,喝令一聲。
他與身后頭?戴面具的?部眾如龍蛇走,正要掠過包圍他們的?大魏軍,避入更遠處的?叢林。
“嗖——”
一支利箭劃破火燒紅的?夜空,刺破了阿德背后包裹的?肩帶,最后落在?阿德剛跨出的?腳步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包裹重重地?掉落在?地?上,濺起層層沾了血跡的?雪泥,有數(shù)尺之高,可見包裹之沉。
布條散開來,正是中?軍帳里丟失的?,盛有羌王頭?顱的?那個?。
顧昔潮輕描淡寫地?道:
“先別急著走。你不如再確認,匣子里的?頭?顱�!�
此語一出,阿德猛睜大眼睛,慌忙打開匣子一看,捧出了其中?的?頭?顱。
火光照耀下,頭?顱已有幾分膨脹,發(fā)白的?面容清晰地?顯露在?所?有人眼里。眾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那不是羌王阿密當?shù)?頭?顱。
“你們的?計劃,是拿著阿密當?shù)?頭?顱,去向北狄可汗邀功,受可汗賜封,成為?新的?羌王,歧山部便能一統(tǒng)羌族�!�
“你只認這?個?刻有盤蛟紋的?匣子。你以為?,匣子里的?,就?定是阿密當,殊不知,我早就?掉換了里面的?頭?顱。”
歧山部閉塞已久,到了這?一代?諸人足不出戶,沒人見過新任羌王阿密當,自然不知他相貌。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歧山部里的?人以陳尸掉包了新娘,顧昔潮用同樣的?法子掉包了頭?顱。
阿德終于意識到了中?計。
被擺了一道,全盤計劃竟然皆被眼前之人所?識破,阿德惱羞成怒,將匣子踢去了一邊,整個?人齜牙咧嘴,恨得猛錘雪地?。
“當年,是我們先輩做的?不對。我們的?首領(lǐng)到死前,還一直念著歧山部,囑咐我們好好待你們。”
一直悶聲不吭的?邑都在?眾人的?攙扶下,走上前大聲勸說。
“你沒有了羌王的?頭?顱進獻,北狄可汗只會把你當做和我們一樣背叛了他的?羌人,到時候一并鏟除�!�
“阿德,你收手吧。你想想哈娜,還有你族里新出生?的?孩子,你忍心看他們都死在?北狄人的?馬刀之下嗎?”
幾個?王帳的?青年本是滿目仇恨,此時也?放聲勸道:
“是啊,只要跟著大魏軍到了崤山以南的?朔州,北狄人就?動?不了你一根汗毛�!�
阿德垂了垂頭?,原來還是少年人的?輪廓,可經(jīng)年的?血與淚,壓得他身負甚重,所?求甚大。他靜默了一刻,忽又大笑了幾聲,道:
“你們妄想!歧山部的?仇恨不能忘記……”
“當年,你們血洗了整個?部落,連剛記事的?孩童都不放過!那一夜,那么多的?冤魂,飄在?天上……你們憑什么讓我放下?”
阿德咬緊了腮,恨恨道:
“我,不能白白活著。我要為?當年死去的?歧山部人報仇!”
聲音突然頓住,一把刀已抵緊了他的?背上,他側(cè)身回望,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大魏男人。
他不知何處已掠過重重火光,來到自己身旁,尖刀在?側(cè)。
“阿德,以你這?般庸才,想不出這?樣精妙的?計策�!�
男人那雙深不可測的?眼,好似要透過他,看到其他的?東西:
“更無可能如此清楚我軍中?布置,盜走我案上的?匣子。你究竟是得何人相助?”
阿德本是萬念俱灰,忽聽到他如此問
憶樺
,就?立刻精神起來。
“何人相助?”他面上掠過陰戾之色,“我們歧山部報仇是天經(jīng)地?義?,神鬼都要讓出道來!”
他無比柔情地?望著懷中?的?繡畫,畫中?女子栩栩如生?,如同在?與她對視:
“是彌麗娜囑托我的?,讓我為?她報仇的?……”
顧昔潮冷冷地?看著他,道:
“你為?她報仇費盡心力,她可曾愿意現(xiàn)身,看你一眼?”
一語誅心。阿德痛苦地?半跪下去,低低道:
“我為?了留住她的?魂魄,變得不人不鬼,只是想和她長相廝守,我有錯嗎?為?什么,一眼都不讓我看見?……”
能通陰陽看見鬼魂之人,卻畢生?看不見心愛之人。
顧昔潮面沉如水,搖搖頭?道:
“如此,只會讓她更加恨你�!�
阿德攥緊了繡畫,緊緊貼在?干瘦的?胸膛前,像是要揉進骨血里。
他看不見彌麗娜,是因為?她恨他,根本不想見他。
阿德死死盯著面前的?男人,忽笑了一聲。
“被心愛女子恨了一輩子的?滋味,你怕是比我更懂吧?”他用只有二人聽得到的?低語,一字字道,“你不也?和我一樣,費盡心力想要留住她的?魂魄?”
“你甚至,比我還瘋……你帶著那嫁衣紙人,想要名正言順娶她為?妻?”
“你做夢!”
阿德喑啞的?笑聲從喉嚨底發(fā)出:
“她已經(jīng)死了。不僅死了,到死都還恨著你啊!”
顧昔潮一動?不動?,冷眼俯視阿德,面無表情,麻木不仁。
沖天火光里,阿德看他的?目光,像是憐憫,又像嘲諷,似有不甘,又含悲切:
“就?算,你能看見她又怎樣?給她燒那么多香又有什么用?”
“就?像我救不了彌麗娜一樣。你救不了她�!�
“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灰飛煙滅,下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
顧昔潮無言。
熊熊火光映在?他的?臉上,照亮一雙陰駭?shù)?眼,一半是死水一般的?沉寂,一半是烈焰一般沸騰。
只淡淡地?問一句:
“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