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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才想起,做了鬼了,她連為這座城悼念都沒有資格。

    徐老絮絮叨叨,放下兩壺麻線吊著的酒,搓了搓凍紅手,擦了擦皺紋里的老淚,笑得滿臉溝壑,道:

    “一年沒見了,不說這些喪氣話了。大家都活著就好。我沒什?么好東西招待將軍,正?好有兩壇十?年的桃山釀,可與將軍共飲。”

    聽到桃山釀這個(gè)?名字,沈今鸞的魂魄一動(dòng),回過?神來,直勾勾地盯著那酒壺。

    桃山釀,需要漫山遍野的桃花在全?盛時(shí)?采摘下,埋入桃林底下至少三年才可釀成,故名“桃山釀”。她幼時(shí)?,北疆每家每戶都會(huì)煉制此酒,每逢佳節(jié),或是?嫁女兒了就將藏酒開封,滿城皆是?酒香。

    陳年的桃山釀,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好酒。

    想到那入口的滋味,沈今鸞喉頭哽住,咽了咽口水。

    顧昔潮看了一眼酒壇,緩緩搖了搖頭,拒絕了。

    徐老嘆氣道:

    “這么多年,你還是?如?此。真可惜我這上好的桃山釀了�!�

    沈今鸞哼了一聲,撇了撇嘴。她忍不住拿出皇后?的威儀來,冷冷道:

    “顧將軍,這是?瞧不起我們?北疆的桃山釀?”

    語罷,還用力拍了拍供桌桌板。

    桌板自是?紋絲不動(dòng)。顧昔潮薄唇微動(dòng),輕聲道:

    “我此來云州,身負(fù)秘事,恐酒后?失言�!�

    像是?對(duì)著徐老說的,又像是?解釋給?她聽的。

    徐老從布腰帶里取出旱煙抽了一口,干枯的手指微微顫抖,忽又想到了什?么,正?襟危坐道:

    “小將軍每回冒死前來,定是?有要事了。這一回是??”

    顧昔潮輕叩案幾,低聲問道:

    “那位明河公主,你了解多少?”

    “哦,你說的是?今日生辰的這位?”徐老花白的眉頭皺了起來,搖頭直嘆:

    “這明河公主可是?北狄可汗極為寵愛的女兒。她一個(gè)?女子?,統(tǒng)領(lǐng)了北狄最強(qiáng)的一支騎兵隊(duì),連幾位王子?都不如?她。當(dāng)年,踏平云州的北狄軍中,就有她帶的兵……自此,我們?云州的漢人,就淪為奴隸了�!�

    徐老昏白的眼閃過?一絲痛色,指了指墻外,道:

    “今日是?她生辰,周邊所有部落都來為她賀壽,牙帳里十?分熱鬧�!�

    他目色倉皇,看著顧昔潮一身羌人裝扮,又指了指院子?中烤火休憩的莽機(jī)等人,道:

    “雖然,這幾年她待我們?漢人還算寬厚,曾經(jīng)在可汗刀下,救過?我們?不少人。但是?你們?今天可別去觸她霉頭,聽聞,她最是?厭惡羌人�!�

    怪不得,城門口幾個(gè)?北狄兵要攔住他們?進(jìn)?城,原來光是?因?yàn)檫@位公主的好惡,可汗可以枉顧羌人一族的內(nèi)亂。

    這位明河公主,還真是?可汗的寵兒。

    顧昔潮略一沉吟,問道:

    “你說,今日公主生辰,所有部落都來牙帳拜見可汗和公主?”

    徐老捋了捋胡子?,道:

    “不錯(cuò)。公主生辰壽宴,今夜牙帳設(shè)下了重兵,但羌人是?不可入內(nèi)的,去了被人發(fā)現(xiàn),恐怕是?有去無回啊……”

    莽機(jī)他們?聽見了,握緊了刀,倚著門長(zhǎng)嘆一聲道:

    “我們?羌族在云州,連狗都不如?。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讓那公主厭惡……”

    沉默片刻,顧昔潮眸光忽掠過?一絲光,出聲道:

    “要去面見可汗,必是?今夜�!�

    “確是?今夜�!�

    沈今鸞望著他,心領(lǐng)神會(huì),點(diǎn)頭道,“唯有在百余部落面前,拋出羌王頭顱,以平叛之功向可汗求賞,才有可能見到尸骨。”

    可汗得知羌王叛亂,為了殺雞儆猴,以儆效尤,必將重賞功臣。顧昔潮這時(shí)?候提出尸骨的要求,是?最好的時(shí)?機(jī)。

    眾目睽睽之下,北狄可汗即便不愿,亦不可失信于人。

    如?此機(jī)會(huì),真乃千載難逢。

    莽機(jī)一愣,猶疑道:

    “可是?這明河公主厭惡羌人,我們?根本接近不了牙帳。若是?以漢人的身份,還沒接近牙帳,早已被北狄人戳穿殺死了�!�

    進(jìn)?退兩難之時(shí)?,徐老白眉舒展,忽道:

    “你們?一定要今夜入牙帳為公主祝壽,我倒是?有一個(gè)?法子?�!�

    他指著帶來的兩壇酒,捋了捋胡須,笑道:

    “你有所不知,這明河公主素愛豪飲,最喜云州的桃山釀,曾千金遍求北疆。十?年醇的桃山釀如?今已十?分稀有,公主或會(huì)允你入牙帳,可以一試……”

    沒想到顧昔潮手下隨隨便便一個(gè)?老頭,都能將這牙帳,還有北狄可汗身邊之人打探得一清二楚,出此妙計(jì)。他這十?年探查云州,并非是?虛度。

    沈今鸞眉頭輕蹙,喃喃道:

    “這北狄公主還真是?奇怪。不像尋常北狄人一般敵視漢人,還喜歡喝云州漢人才能釀出的桃山釀。”

    她不以為意地輕笑一聲。

    北狄人還真沒見過?世面,她還喝過?二十?年的桃山釀,十?年的算什?么稀有。

    “小將軍這就要走了?今日不上香嗎?”徐老見顧昔潮離開,追了出來。

    “此地就有勞徐老了。”顧昔潮心下一定,拎起桌上的兩壇桃山釀,提步離開,鬼魂緊隨其后?。

    “小將軍留步�!毙炖嫌窒氲搅耸�?么,猶豫地道,“我不知,這桃山釀的味道對(duì)不對(duì)……”

    眾人莫名,徐老仰頭望天,長(zhǎng)嘆一聲道:

    “我不是?云州人,這桃山釀我是?用人家的配方釀得,那家人早已不在了……我也不知這酒的味道是?不是?還是?當(dāng)初的樣子?。若是?味道不對(duì),戲弄公主可是?大罪啊�!�

    “我去找個(gè)?漢人來問問不就知道了……”

    依譁

    莽機(jī)一拍胸脯,自告奮勇正?要出門。

    “不必了�!薄安槐亓�。”

    一人一鬼同時(shí)?出聲。徐老只搖頭不語。

    “十?五年了,云州會(huì)釀桃山釀的漢人都已死絕了�!�

    顧昔潮沉默,而沈今鸞怔在原地,心頭酸澀再?也止不住。

    從前年年可見的桃山釀,因?yàn)闀?huì)釀的人都死絕了,才變得如?此稀有。

    徐老走過?去,對(duì)著目色沉沉的顧昔潮,道:

    “我知你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這一去牙帳,這壇酒事關(guān)乎你們?那么多人的性?命,我怕拖累了你們?啊……”

    羌人們?面面相?覷,誰都不知道真正?的桃山釀是?什?么味兒的。

    顧昔潮無言,在雪風(fēng)里翻飛的氅衣卻被一雙透明的手微微扯住了:

    “我來�!�

    “這壇桃山釀至關(guān)重要,不可有任何差池�!鄙蚪覃[望著他,聲音很沉,“你燒給?我,我能分辨�!�

    她是?如?今的云州城里,唯一生在云州的鬼。

    ……

    十?五年從不飲酒的將軍打開了酒壇,而后?,將一壇桃山釀緩緩灑在了火堆之中。

    第一口桃山釀入喉,酒水酸中帶辣,嗆得她喉頭一緊。沈今鸞的視線霎時(shí)?模糊了起來。

    “桃山釀太好喝了,比御賜的西域葡萄酒都要好喝�!�

    記憶里,小娘子?懶洋洋地倚著假山,藕色的裙衫拂過?綠茸茸的青苔。她忽然道:,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顧九,我若是?死了,桃山釀你也要記得燒給?我�!�

    少年哭笑不得,抬起手,修長(zhǎng)白凈的手指彈了彈她濃密的雙環(huán)髻,皺眉嚴(yán)肅道:

    “沈十?一,你今年才十?四歲,不可妄言,總說什?么死不死的�!�

    “是?是?是?,子?不語亂力怪神�!毙∧镒�?輕柔的聲音漸漸化為了含糊的囁嚅,“下次你再?去北疆,也要給?我?guī)疑结剚�,京都喝不到,我也回不了北疆……嗝……�?br />
    少年晃了晃見底的酒壇,無奈道:

    “你還真是?,一口都沒留給?我……”

    見她醉得一塌糊涂,癱著不動(dòng)了,少年無奈,將人橫抱起來。她的裙擺被露水沾濕了蜷起來,他一面嘆氣,一面為她整理?好裙擺,垂下來,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蓋住一雙小腿,垂頭低聲道:

    “沈十?一,你快醒醒……”

    小娘子?秀眉微皺,在他懷里哼了一聲,酒后?玉面涌上一層淡粉,猶如?春桃。少年看得出神,忽然移開了目光,屈身將懷里的少女身軀放下來,不再?抱著,而是?輕輕放到背上,背起了她。

    少年玉冠束發(fā),英姿俊朗,夕陽投下來,照得他整個(gè)?人散著金燦燦的光。

    他一步一步行得很穩(wěn),脊背寬闊清瘦,脊骨凸出,上面錦緞柔軟的衣料貼著她的面頰,少年人體溫的熱從中一絲絲滲出來,還有一絲很清冽的香息縈繞在她鼻尖。

    “顧九,你今日熏的什?么香?好好聞……”

    迷濛的眼簾里,少年的耳垂迅速竄上了一抹薄紅,嘴上低斥道:

    “快到侯府了,若是?教嬤嬤看見,你又要挨罵抄書了。”

    她已睜不開眼,仍有意識(shí),搖頭拒絕道:

    “我不抄,你幫我抄……”

    少年失笑,奚落道:

    “你那筆字,我可抄不了�!�

    小娘子?不滿地努努嘴,小聲道:

    “話是?這么說,最后?你還不是?會(huì)幫我抄……”

    聲音漸行漸遠(yuǎn),兩人的身影最后?重合在暮色里,在落日的余暉里隱去。

    然后?,鋪天蓋地的夜色沉了下來。

    篝火明滅,幾縷焰光在黑暗中瀲滟浮動(dòng)。二人重疊的身影在焰光里浮現(xiàn)又消散。

    當(dāng)初的少年烏黑的鬢角模糊成了一縷淡淡的灰白,身上金燦燦的光盡數(shù)隱沒在暗無天日的夜色里。

    沈今鸞閉了眼,只得一口又一口地痛飲桃山釀,宛若對(duì)著消逝的故人哀悼。

    最后?一口酒,最是?苦澀,燒喉一般蔓延的痛楚,敬的是?死去的父兄。

    那是?北疆哪一年的除夕夜,父親大哥還有二哥新開了一壇陳年的桃山釀,她吵著要喝卻不被嬤嬤允許,正?纏著二哥哭鬧。二哥無奈,只能偷偷用筷子?尖蘸了一點(diǎn),在桌底下給?她嘗。

    一口不夠,還要再?一口。她耍賴撒嬌。

    大哥看見了,甩開袍角為二人遮掩,無奈地低聲道:

    “等十?一娘出嫁了,大哥有一壇三十?年的桃山釀給?你�!�

    她笑了,大哥二哥也跟著她笑,然后?男人們?的笑容又模糊起來,淡入了滿目的黑暗里。

    最后?一滴酒水在火中“呲”一聲焚燒,融化,最后?化為煙氣消散,桃山釀的甘甜一點(diǎn)一點(diǎn)沁入她的舌尖,喉間,直入虛無的肺腑,在她不存在的四肢百骸間游走。

    身為孤魂,喝到十?余前故鄉(xiāng)甘甜的的桃山釀,沈今鸞一開始喜極而泣,到最后?嘗盡酸澀苦辣。

    酒氣散去,她抿了抿唇,一抬眼,對(duì)上了顧昔潮沉黑冷峻的眸光。

    “如?何?”

    他問她道。

    “確實(shí)是?正?宗的桃山釀�?梢运腿胙缼�。”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聲色冷靜。

    莽機(jī)等人茫然四顧,眼睜睜看著顧昔潮收了酒壇,面對(duì)著眼前的一片虛空,不知在和誰對(duì)話。只見他浸在夜色里的眼眸,紅得似要滴血。

    而隨他自言自語,小院中陰風(fēng)陣陣,幾棵春山桃時(shí)?而搖曳,花瓣簌簌落下。

    如?在回應(yīng)。

    眾人驚異不已,唯獨(dú)徐老看著昔年的小將軍,目光飽含同情,像是?明白過?來了什?么。

    他面有哀色,凝視著男人鬢邊的銀絲,幾次欲言又止。

    最終,徐老深深嘆一口氣,道:

    “小將軍,你想開點(diǎn)罷。”

    “你那位小娘子?,已經(jīng)死了很多年了�!�

    第42章

    不堪

    沈今鸞疑惑地看了看徐老?惋惜的面?容,

    又望向顧昔潮。

    若放在從前,她想不到這天底下竟有人會(huì)用這樣的目光看顧昔潮。年少成名,榮華富貴,

    位極人臣,他算是什么都有了。

    可后來,不必說世俗的功名利祿,他連尋常人都有的家,

    都沒?有。

    她確是死后化鬼,

    這十年,

    他好像也活成了一縷孤魂。

    在徐老?的嘆息聲中,顧昔潮依舊沉默,

    如?若未聞,提著酒壇,離開了院子。

    四野白?雪無回聲。滿地清白?的雪光映出男人行走時(shí)?孤絕的身?影,

    篝火的焰光在他沉峻淡漠的面?上跳動(dòng)?。

    沈今鸞飄在他身?后,

    忍不住小聲地道:

    “顧昔潮,原來,你的心上人已經(jīng)死了么?”

    男人只是回頭深深看了她一眼,

    眼簾低垂,

    沒?有回答,

    像是默認(rèn)了。

    沈今鸞默然。

    她死了十年,

    距離顧昔潮少年時(shí)?向先帝請(qǐng)旨賜婚也已過去十六年了。

    十六年,

    足以改變很多,很多。

    云州易主,故土大變,

    有人成親,有人遠(yuǎn)走,

    有人死去……在這天地之間,從來沒?有什么永久,不過是光陰流轉(zhuǎn),彈指剎那。

    唯有她和顧昔潮,還在執(zhí)念著那一樁死無對(duì)證的舊案。

    而?顧昔潮,還有一位心念多年的心上人。歲月骎骎,天寒日暖,她早已不再人世,他都不曾改變心意,寧肯孑然一身?,就此一生。

    一想到他的心上人,沈今鸞的心莫名地揪緊了。

    她輕撫幾下前胸。為什么心口那里悶悶的,還有一絲酸澀。是從前從未有過的感覺。

    許是方才一下子喝了太多的桃山釀,那酒太苦太醉了。

    “你看,我死了還做了鬼,還能去輪回轉(zhuǎn)世�!�

    她驀地開口,卡在喉嚨里的話終于說了出來,寬慰道:

    “這輩子,你們只是沒?有緣分�;蛟S,你們下一世還能再見的呢�!�

    “嗯�!�

    顧昔潮步履不停,仰頭望向那一輪雪月,微微一笑。

    “會(huì)再見的�!�

    他輕聲道。

    ……

    牙帳建在云州北坡,俯瞰整座云州城。

    去往牙帳的一路上皆是上坡,來面?見公

    銥驊

    主的各個(gè)部落首領(lǐng)皆是衣著鮮艷,手捧的賀禮也都十分講究,如?同?朝圣。有鑲嵌寶石的彎刀,一襲雪狼毫無雜色的皮毛,還有西域的汗血寶馬。一個(gè)個(gè)像是鉚足了勁頭,爭(zhēng)相向公主獻(xiàn)寶。

    十五年來,北狄人占領(lǐng)云州,周邊四郡土地肥沃,五谷豐饒,養(yǎng)得兵強(qiáng)馬壯,光云州方圓控弦之士便達(dá)十萬。

    明河公主身?份尊貴,身?掌雄兵。她之令,即是可汗之令。云州境內(nèi),無不以她馬首是瞻。

    “誰娶了明河公主,你看這牙帳的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你想得倒美。那明河公主啊,十年前就已經(jīng)成親了,只是那駙馬爺,我來了牙帳好幾回都不曾見到,你見過沒??”

    “我這種偏遠(yuǎn)小部,連公主都沒?見過,如?何見過,那駙馬爺好像神秘得很呢……”

    前面?幾個(gè)的部落頭領(lǐng)小聲議論,沈今鸞靜靜聽著,瞥一眼身?旁的男人,無不揶揄地道:

    “那明河公主既然對(duì)漢人禮遇有加。以顧大將軍過人姿貌,本?來大可去競(jìng)選個(gè)駙馬爺,再不濟(jì)忍辱負(fù)重當(dāng)個(gè)面?首,或許早也在敵營中將尸骨尋到了�!�

    顧昔潮古井無波,回道:

    “既是如?此,皇后娘娘當(dāng)年又何必入宮為后?倒不如?隨臣一道潛入牙帳,以娘娘才智,定然攪得牙帳天翻地覆,何愁云州不歸?”

    這回,輪到沈今鸞笑不出來了。她瞥了一眼顧昔潮鐵青的臉色,一副士可殺不可辱的模樣,她撇撇嘴,不說話了。

    還未入牙帳,已聞喧天鼓樂。遠(yuǎn)處開宴之所,居中有一開闊高臺(tái),以大紅錦緞鋪就得席面?,繡以猛禽異獸的紋路,當(dāng)是北狄可汗和公主的坐席了。

    一行羌人在送禮的隊(duì)伍中尤為顯眼,被四名執(zhí)刀侍衛(wèi)攔住了去路:

    “你們是哪個(gè)部落的,需拜帖才能入內(nèi)�!�

    莽機(jī)右手覆左肩,躬身?朝他們行禮,道:

    “我們是羌王帳的人,有要事求見可汗和公主�!�

    侍衛(wèi)們一聽是羌人,例行喝道:

    “去去去!公主是不會(huì)見羌人的�!�

    眾侍衛(wèi)舉著刀柄驅(qū)逐他們,莽機(jī)靈活地避開侍衛(wèi),大聲道:

    “我有一壇十年的桃山釀,是特地來為公主賀壽�!�

    “十年的桃山釀世間難得,僅此一壇,請(qǐng)公主品鑒!”

    少年故意高喊的聲音震天動(dòng)?地,四面?各處的人群朝他頻頻回首,竊竊私語,連遠(yuǎn)處高臺(tái)上的人影都動(dòng)?了動(dòng)?。

    “退下。”

    一道喝聲傳來。

    高臺(tái)走下三名名紅錦胡袍的女侍,一見到她們,侍衛(wèi)們即刻收了刀避退,為她讓出一條道來。

    近看,為首那女侍細(xì)眉鳳眼,朝莽機(jī)等人款步走來,身?上綾羅拂動(dòng)?,自有一番凜然氣度。

    她的目光一一掃過莽機(jī)等人,最?后落在顧昔潮身?上,望著他手中的那一壇酒。

    隨之,袖手一揮,身?后的人便為她打開了酒壇的絹布。

    酒香四溢,飄散開去。

    她不緊不慢地抬袖,在壇口輕輕揮動(dòng)?,將酒香送入鼻中一嗅。

    而?后,又撩起?袖口,伸出一雙凝脂玉手,后面?兩女侍為她凈了手,她才以小指蘸了蘸壇口邊晃出的酒液,放入口中一嘗。

    那女侍輕抿雙唇,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向羌人遞上一塊銅制的令牌:

    “憑此拜帖,便可入牙帳�!�

    語罷悠然離去,衣袂飄飄。

    “你聞到了嗎?”沈今鸞道。

    顧昔潮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

    “她們身?上,有白?旃檀香�!�

    沈今鸞挑了挑眉:

    “在北疆那么多年,你竟還記得白?旃檀的香氣�!�

    從前的富貴公子,品茶弄香,詩酒入畫。每每見了他,袖間衣上,都是熏了上好的香。北疆苦寒,顧昔潮哪里還有昔日風(fēng)雅之習(xí)。

    “調(diào)香之術(shù),是我大哥手把?手教我的�!彼氐馈�

    到底是京都世家,世代沉淀的底蘊(yùn),一家子哪怕武將出身?,也盡是文人墨客的風(fēng)調(diào)。

    “這公主的貼身?女侍頗懂品嘗桃山釀的法門。桃山釀以花釀造,香氣純澈,素有先嘗酒氣,再品酒水之說法�!�

    “這明河公主,一個(gè)北狄人,如?何這般懂品鑒桃山釀之法?”

    望著那女侍遠(yuǎn)去高臺(tái)的背影,沈今鸞心有疑慮。

    光是一個(gè)貼身?女侍已是如?此風(fēng)華氣度,那公主本?人定是非同?小可。

    那錦袍女侍回到高臺(tái),屈膝躬身?,對(duì)著一卷珠簾低聲稟告。

    珠簾微微搖晃,映出簾后一抹濃黑的影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女侍盤腿跪坐下來,為面?前的白?玉香爐添了香,隨口調(diào)笑了一句:

    “主子收了這桃山釀,我再將人趕出去不就得了。今日怎么會(huì)放那幾個(gè)羌人入牙帳,也不怕有人生氣……”

    簾后一聲輕咳傳來,女侍一驚,改坐為跪,不敢再出聲。

    白?玉香爐,裊裊香息,散入幽靜的珠簾之后。

    一只鑲繡金紋的袖口拂開一縫珠簾,里頭的人眺望遠(yuǎn)處一隊(duì)羌人離去的背影。

    女子的聲音混著沉沉的白?旃檀香,從中傳出:

    “那幾個(gè)人,確是羌人,但領(lǐng)頭的,是漢人�!�

    ……

    顧昔潮一行人落座之時(shí)?,壽宴已開場(chǎng)。

    沈今鸞終于見到了當(dāng)年云州之戰(zhàn)的敵軍主將,北狄可汗鐵勒騰。

    可她卻?眉頭輕蹙。

    高臺(tái)上,鐵勒騰滿身?皮毛,碩大的寶石吊珠環(huán)繞頸側(cè),赤著的大臂露出在皮毛外?,曾經(jīng)孔武有力的肌肉成了軟塌的肉腩,陷入一道道萎縮的皮褶子。

    大腹便便,雙眼渾然,手中酒盞不曾停。他的腳下踩著嗷嗷叫喚的女奴,被雪膚碧眼的妖艷胡姬簇?fù)碓谥虚g。

    他的右手卻?強(qiáng)摟著一個(gè)眉清目秀的女子。那女子黑發(fā)遮面?,看不清容貌,只覺行動(dòng)?遲緩,不如?胡姬年輕貌美。

    當(dāng)年稱霸一方的鐵騎雄主鐵勒騰,如?今在御座上猶如?老?態(tài)龍鐘的虎豹,磨平了殺人的爪牙,卻?還在肆意咆哮。

    面?對(duì)昔日殺死父兄的仇敵,她本?是心懷恨意,此刻卻?大失所望。

    沈今鸞側(cè)目再觀,御座四周圍著的是弄臣和女奴,但時(shí)?有精干的錦衣女侍出入御座后面?的珠簾。

    那珠簾后的,便是明河公主了。

    可汗御座雖在前,但倒像是珠簾后的,才是這云州正主。

    面?對(duì)昔年仇敵,沈今鸞按奈不住,正想飄過去一探究竟。

    “你別去。”顧昔潮低聲道,“北狄佛法盛行,此人燃有檀香,定有佛器。你我先靜觀,不可冒險(xiǎn)�!�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沈今鸞黯然,現(xiàn)在是魂魄之身?,必得顧忌,便乖乖待在顧昔潮身?邊。

    “羌部前來賀壽�!�

    顧昔潮上前,遞上桃山釀的酒壇,御座旁的四名女侍上前,接過了酒壇。

    鐵勒騰飲酒正酣,渾濁的雙目大睜,先是一愣,似是沒?料到羌族會(huì)來,忽然大喝道:

    “阿密當(dāng)他人呢?他竟敢不親自來拜見我。”

    顧昔潮凜聲道:

    “阿密當(dāng)叛變可汗,已被我斬于刀下。請(qǐng)可汗過目�!�

    “特來牙帳請(qǐng)賞�!�

    有人上前,在鐵勒騰耳邊訴說,曾向羌族王帳派出的使臣卻?半月未歸的消息。

    鐵勒騰聽完,摔了酒盞,猛烈喘氣,胡須揚(yáng)起?,大吼道:

    “阿密當(dāng)這個(gè)叛徒,蠢笨如?豬,可恨!”

    他指著顧昔潮,狂笑起?來:

    “來人,賞,給我重重地賞!背叛本?汗的人,不會(huì)有好下場(chǎng)!哈哈哈哈——”

    “你要什么,金銀珠寶,美人美酒,本?汗今日皆可賞賜于你!”

    顧昔潮抬眸,眸光銳利,一字一字道:

    “我請(qǐng)一見當(dāng)年大魏軍主將的尸骨。”

    滿場(chǎng)駭然。

    觥籌交錯(cuò)的宴席再無半點(diǎn)聲息。

    多年以來,云州為北狄占有,原本?棲居在此的大魏人成了最?低賤的奴仆,在可汗面?前提及已是禁忌。

    竟還有人惦記著當(dāng)年大魏軍主將的尸骨。真是不要命了。

    一眾或畏懼或挑釁的視線里,顧昔潮面?色從

    YH

    容,繼續(xù)道:

    “當(dāng)年,老?羌王背叛北狄,投奔大魏軍,先父心向北狄,反對(duì)此舉,結(jié)果被他聯(lián)合大魏軍主將,誅殺先父。十五年后,我斬殺阿密當(dāng),為父報(bào)仇,也必要親眼見到大魏軍主將的尸骨,確認(rèn)他們已死,才能安心�!�

    “我求見尸骨,是為我家仇。請(qǐng)可汗允我此愿。”

    沈今鸞輕輕一笑,早就料到顧昔潮必要一番毫無破綻的說辭。

    提及羌族曾為北疆軍所用,乃戳中可汗的弱點(diǎn),連羌王首鼠兩端的行徑亦考慮在內(nèi),編造這一套理由,可謂是滴水不漏。

    甚至連面?上對(duì)北疆軍的憤恨之意,也不像演出來的。

    牙帳席位上的各位部落首領(lǐng),心中暗暗點(diǎn)頭。

    不必說費(fèi)盡心力誅殺阿密當(dāng)絕非易事,此子敢孤身?一人來牙帳,不計(jì)生死,只為先父報(bào)仇,可真真是一條好漢。

    唯獨(dú),珠簾背后,那鑲繡金紋的手正轉(zhuǎn)悠著酒盞,聽到尸骨一愿,忽微微一頓。女侍們大氣不敢出。

    御座上的鐵勒騰先是一愣,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濃須密布的臉上遮不住笑意,大聲道:

    “羌族歸我北狄已有十五年,十五年你這小子還記著報(bào)仇雪恨。你阿爹,真是生了你這么一個(gè)好兒子,一個(gè)頂我生的八個(gè)廢物!但是只可惜……”

    “只可惜,你來的真不是時(shí)?候。當(dāng)年本?汗大敗大魏軍,奪下云州,那大魏軍首領(lǐng)的尸骨,自然是我的戰(zhàn)利品,本?來予你一見,了卻?心愿,也是舉手之勞�!�

    “但大魏軍首領(lǐng)的尸首,已在十年前被人偷去了!任是本?汗將北疆翻了個(gè)底朝天,也沒?尋到,實(shí)在是可惡!”

    他想起?憤恨之處,暴躁起?來,揮拳重重砸向案幾,木制的案幾登時(shí)?四分五裂。

    御座四面?的女奴胡姬嚇得花容失色,紛紛避開。只他身?旁的那黑發(fā)女子似是早已習(xí)慣,靜坐不動(dòng)?,任由碎裂的酒盞砸在身?上。

    “尸首怎會(huì)被人盜走?”顧昔潮冷冷地道,“你說死了就是死了?”

    “今日我來,便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高臺(tái)上有可汗親衛(wèi)被他氣勢(shì)一驚,目露懷疑,喝道:

    “我們可汗還會(huì)騙你不成?你一個(gè)羌人,既然說要為父報(bào)仇,我們可汗都說大魏主將死了,你還要大魏人的尸體,究竟是要做什么?!”

    “可汗,此子可疑!”

    四面?頓時(shí)?劍拔弩張。

    要是再問?下去就要引人懷疑了。虛空之中,沈今鸞看著顧昔潮,對(duì)他搖了搖頭:

    “從長(zhǎng)計(jì)議,全身?而?退�!�

    顧昔潮薄唇微抿,又看著座上的鐵勒騰,道:

    “既是可汗一言,我信便是了。我等遠(yuǎn)道而?來,既是公主壽宴,可否容在牙帳稍歇幾日?”

    鐵勒騰瞇眼看著他,又飲了好幾口酒,低笑了一聲:

    “甚好�!�

    “你見了今日我牙帳強(qiáng)盛,大魏不堪,便該世世代代臣服于我�!�

    語罷,便招呼侍從給那一隊(duì)羌人送上烤肉美酒,還召來幾個(gè)胡姬在篝火前起?舞。

    舞樂聲中,鐵勒騰神志不清,將身?旁的黑發(fā)女子扯過來,按在著她的頭往下,俄而?仰首長(zhǎng)舒一口氣,悶哼一聲,酥了身?子。

    他望著底下孤身?一人的男人,一把?拂開下面?辛苦吞咽的女人,站起?身?來,皮毛抖落。

    “你為我除了阿密當(dāng)這個(gè)叛徒,你要的尸首確實(shí)不在了,但怎能讓你空手而?歸?”

    “你這十五年一心報(bào)仇,怕是不知女人的妙處。我?guī)ぶ杏袔讉(gè)女奴,都是大魏的俘虜。你不是痛恨大魏人嗎,你現(xiàn)在挑一個(gè),今晚正好發(fā)泄你的仇恨……”

    他腳下那十幾個(gè)女奴瑟瑟發(fā)抖,在他威逼的目光下,在寒風(fēng)中顫巍巍地脫下了身?上的皮襖胡裙,露出潔白?的身?體下,隱有數(shù)道鞭傷。

    底下那個(gè)黑發(fā)女子也聽到了他的話,像是泥胎木塑動(dòng)?了動(dòng)?。她微微抬首,從散亂的黑發(fā)中,露出了一副空洞麻木的面?容。

    顧昔潮面?無表情,垂下目光,忽聞耳邊傳來一聲錯(cuò)愕的驚呼。,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他偏過頭,見沈今鸞瞪大了雙眼,魂魄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她求助似的地望著自己,嘴里慢慢地說出了一個(gè)名字,低聲道:

    “算我,求你。”

    顧昔潮沒?有應(yīng)答,袖下雙拳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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