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眾羌人心中有鬼,生怕露餡,只能硬著頭皮,各自帶走一個女奴,逃也似地進入為他們備好的氈帳。
莽機閉著眼,隨手撈了一個,只想速速離開,豈料那個女奴大哭起?來。侍衛(wèi)上前,一鞭子打?在她裸露的小腿上。
莽機面?上兇惡,強拖著女奴走,一面?低聲在她耳邊用羌語道:
“我剛?cè)⒘似拮拥�,被她知道,非�?死我不可。你別亂叫引人懷疑,我絕不動?你,好不好?”
那漢人女奴似是聽得懂羌語,滿是淚花的雙眸看他一眼,不再掙扎了。
鐵勒騰又被胡姬灌酒,漸漸醉倒在地,見顧昔潮立著不動?,便含含糊糊地低吼了一句:
“你,怎么還不挑?”
顧昔潮面?色沉靜,道:
“我選她�!�,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眾人看他目光所向,驟然一驚。
此人看上的,竟是伏在可汗膝上的黑發(fā)女子。那可是這幾年來可汗玩得最?有興味的一位姬妾。
“大膽。你算什么東西�?珊沟呐四阋哺姨簟!瘪R上有一旁的弄臣跳出來。
顧昔潮冷笑一聲,坦蕩地道:
“堂堂北狄可汗,眾目睽睽,不會言而?無信吧?”
一旁的帶刀侍衛(wèi)怒目而?視。
一只袖手輕輕一揮,眾侍衛(wèi)見了來人一驚,登時?不敢說話。
仍是那錦衣女侍款款走來,道:
“公主感念你一片孝心。只可惜你要找的尸骨已被人盜走。此女乃是可汗寵妾,從來不會輕易予人�!�
“不會輕易,那必是要有條件了�!鳖櫸舫笨雌扑�,淡淡地道,“說,你的條件�!�
那錦衣女侍微微一笑,道:
“公主請你上前一步說話�!�
顧昔潮濃眉一皺,跟著女侍才走上前,靠近高臺珠簾。
只覺那珠簾后有一道鋒利無比的眸光,正若有若無地端詳著他。
未幾,女侍又走過來,道:
“公主見你佩刀精良,世屬罕見,想借來一觀�!�
見顧昔潮不動?聲色,女侍便指著那黑衣女子,道:
“你要此漢女一夜,公主也要你那寶刀品鑒一夜�?煞裾埬愀類郏瑑H此一夜?”
一人一鬼對視一眼,無聲的商議之后,顧昔潮稍一遲疑,便將金刀從腰際解下,遞了上去:
“此金刀乃先父之物,只此一夜,望公主守諾。”
女侍雙手接過金刀,朝他盈盈一拜,沒?入珠簾不見了。
珠簾背后,忽然傳來一道女聲:
“父汗一言既出,讓他隨意挑選,怎能那么多人面?前失信呢?”
沉穩(wěn)之中,還具有幾分女子撒嬌意味。
醉得昏沉的鐵勒騰聽見了,大笑了幾聲,聲音含混:
“老?子既讓你挑,便不會收回。這就依你,讓她陪你一晚。這個漢女,頗有些趣味,你可千萬要好好盡興……”
鐵勒騰咬牙說出“盡興”二字,粗暴地拂開身?上的黑發(fā)女子,起?身?摟著另外?幾名貼上來的胡姬,往自己的大氈帳走去,一面?令道:
“把?這女人用鐵鏈鎖起?來,送進他的帳子去�!�
侍衛(wèi)們得令,將女子送入一處氈帳。
帳中火爐燒暖,錦緞鋪榻。一抹陰昧的燭光在垂簾間飄蕩,盡是旖旎萬般。
顧昔潮一入帳中,背身?過去,靜立不動?。
入內(nèi)的侍衛(wèi)們七手八腳將女子扔在榻上,在她腳踝上套上了防止她掙扎逃跑的鐵鏈,然后不懷好意地笑著離去。
女子無動?于衷,空蕩蕩的黑眸映著燭火,卻?毫無光亮。
“嘶——”,火光倏然熄滅了。
只見那點名要她的男人已吹滅了燭火,在一片漆黑中緩步朝她走近。
黑暗里伸手不見五指,定是是嫌她一身?傷疤難看礙眼,影響興味。
她嗤笑一聲,在他面?前,一點一點褪去身?上的殘破衣衫,認(rèn)命一般地閉上了眼。
身?上忽地一沉,
弋?
什么東西全然遮住了她赤-裸的身?體。
她一怔,惺忪睜眼,看到身?上蓋了一層棉被。
再抬眸,恍惚見到一片全然不一樣的燭光。
他竟然又點起?了蠟燭,這一回,是舉在手中。
火光明滅,男人高大的身?姿在這燭火光里宛若有了重影,竟像是有兩個人影出現(xiàn)在她面?前。
“賀蕓娘�!�
懵怔之中,她聽到這個陌生的男人低聲喚她錯失已久的名姓。
喚人姓名,如?叫人魂魄。
她像是被喚回了魂,一個激靈,蜷起?身?子,躲在帳子后面?,顫聲道:
“你是……你到底是誰?”
“你有一位故人,要見你�!�
顧昔潮沉聲道,衣袍在燭火里拂動?。
“蕓娘……”
賀蕓娘忽然聽到一聲哽咽的女聲。
時?隔二十年,再度聽到故人的喚聲,一如?二十年前�;腥舾羰�。
她猛然抬首,滿眼淚花。
模糊的視線里,只見那燭火一點一點暈開,昏黃的光里出現(xiàn)了一道纖細(xì)的白?影。
白?影在她面?前緩緩落下,在燭光里竟?jié)u漸幻化成了真實的肉身?。
那身?影,雖有變化,卻?無比熟悉,那面?容,如?同?描摹的畫,映著昔日的影子,緩緩落入她的眼簾。
賀蕓娘睜大了瞳仁,一驚一乍,身?體顫抖不已,那道白?影卻?好像顫抖得比她還要厲害,聽聲音,也像是在哭:
“你別怕,是我啊,蕓娘……”
那熟悉的女聲輕輕嘆息。
“當(dāng)年,我去京都前,和你約好,等你成親還要回云州送你一程的……你不記得了嗎?”
一言一語,盡是當(dāng)年之約。
一蹙一顰,仍是故人模樣。
“十一娘?”她心頭悸動?,驚得失聲,“你是沈家十一娘?……”
“是我,我是十一……”
見她也認(rèn)出了自己,沈今鸞點了點頭,雙目如?有淚光:
“你還活著,活著就好……我還以為你也死了�!�
賀蕓娘呆呆地望著她,忽然面?色大變。
她掠過沈今鸞朝她伸出的手,不住地往后退縮,直至床榻一角,用棉被死死蓋住傷痕累累的身?體,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
“你別過來。你別看我……”
一時?間,經(jīng)年以來的羞辱和難堪頓時?倒灌入心頭,她痛苦地雙手抱頭,痛哭流涕,不敢再與?她對視。
沈今鸞伸出的手,終是垂落下去。
當(dāng)年分別時?說好定要再見的小娘子們,卻?是以這種方式人間再逢。
可如?今的賀蕓娘,此時?最?不想見到的,就是故人了。
沈今鸞俯下身?,撫過她顫抖的肩頭:
“蕓娘,你能不能告訴我,當(dāng)年云州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父兄,還有你……怎會、怎會變成這樣?……”
“怎會變成這樣?”
賀蕓娘呆滯了足有半晌,而?后緩緩撩起?眼皮,竟是冷笑了一聲:
“為什么云州變成這樣,你竟然還來問?我?”
她驀地收了笑意,死死盯著她,眼中久別重逢的喜悅倏然寂滅,只剩下無窮無盡的嘲諷和怨念:
“要不是你父兄帶兵叛逃,云州怎會被北狄人攻破……”
“我又怎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
第43章
投敵
賀蕓娘永遠(yuǎn)記得,
淳平十九年,那一個史無前例的寒冬。
北疆暴雪一月,北狄騎兵為求補給,
南下劫掠,把目標(biāo)鎖在了最是富饒的北疆邊城,云州。
沈大將軍沈楔帶幼子二郎沈霆舟帶兵出城迎戰(zhàn),三日不歸,
不知所蹤,
亦無回?音。
沈家大郎沈霆川與城中?余軍駐守云州。三日后,
未曾等來?凱旋而歸的父帥與北疆軍,卻?等來?了繞后的北狄騎兵。
沈霆川帶領(lǐng)余軍號召軍民老少,
婦孺病弱,拼死守城,卻?在十日后親自?開?城獻降,
甘為俘虜。
城破以后,
北狄軍入城燒殺劫掠,生靈涂炭。城中?大魏兵被殺紅了眼的北狄兵砍下頭顱,拋尸荒野。為了泄憤,
他們還要將這些?守城將士的妻兒捉出來?。
人群里,
總有貪生怕死之人。賀蕓娘的父親是沈霆川副將,
賀蕓娘和其?他幾個女子一個接著一個被推了出來?。
賀家蕓娘便?是那個時候被擄到了北狄牙帳。
還沒到牙帳,
她?們在路上就受辱了。
有一些?小娘子自?盡了,
還有幾個身子弱,受不住,沒過幾日就被凌虐至死。北狄人折辱北疆軍遺孀,
是為了震懾云州的戰(zhàn)俘和平民。
那幾日,雪水化作的河上,
總有零星飄浮的女尸。
賀蕓娘命大,活了下來?。
這其?間,她?無數(shù)次想過死。
她?的懷里一直揣著一塊磨尖了頭的石塊,日日夜夜,一得空了就磨,早就磨成鋒利尖刀的形狀。有一次都抵在脖子上劃開?了一道口子,卻?始終再下不去手。
一想到爹娘還有滿城百姓死不瞑目的尸首,她?不甘心就這樣死了。
就為了這一份“不甘心”,便?煎熬了十五年。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十五年茍延殘喘,十五年生不如死。
今日的賀蕓娘拖著這一身十五年的殘軀,一聲一聲質(zhì)問歸來?的沈家十一娘:
“你竟來?問我,我為何變成今日模樣?”
她?嗤笑一聲,攏了攏枯草一般的黑發(fā),道:
“你為何不去問問你父親,為何棄城叛逃?不去問問你大哥,為何開?城投敵?”
沈今鸞看?著全然陌生的賀蕓娘,穩(wěn)了穩(wěn)神,道:
“當(dāng)日,你在城中?,你是親眼看?到我父親叛逃,還是親眼我大哥開?城獻降?”
賀蕓娘歪了歪頭,笑得嘲諷:
“我雖不曾親眼看?到,但所有人都這么說的!就是你父兄投敵,云州才會被北狄人占領(lǐng),我們才淪落到這樣的下場。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父兄貪生怕死,避而不戰(zhàn)!罪魁禍?zhǔn)�,就是你們沈家!�?br />
賀蕓娘恨恨地道,一字一句踏在她?心上。
沈今鸞身形搖晃,后退了一步,已被一道有力的臂膀扶住。
溫?zé)岬谋郯驅(qū)⑺?站穩(wěn),她?渾然無覺,只喃喃道:
“不可?能,我父兄是不可?能帶著北疆軍投敵……”
“定?神�!鳖櫸舫痹谒�?耳邊道,“北疆軍兵多將廣,從兵法上說,若只是為了求生,投敵是下下之策�!�
此話不假,北疆軍與北狄兵實力差距并非巨大,唯有死戰(zhàn)有一線生機。無論叛逃還是投降,都全然不合邏輯。
父親出城迎戰(zhàn),大哥開?城投降,無論真假,定?是另有隱情。
心中?一旦有了信念,沈今鸞冷靜下來?,繼續(xù)問道:
“與你定?親的秦昭秦二郎呢?他去了哪里?他是守城將士,他總應(yīng)該知道真相?的�!�
賀蕓娘垂淚無言。
守城將士,大多戰(zhàn)死,小部分淪為戰(zhàn)俘,怕是秦昭也沒活下來?,既不可?能來?救她?,或許在北狄人一進攻的時候,就戰(zhàn)死了。
提及秦昭,賀蕓娘面色微變,淚光閃閃的眸中?,一半是憤恨,一半是凄然:
“所有人都死了。我阿爹阿娘,我弟弟三郎,還有秦校尉家、小時候和我們一道玩的秦家大郎二郎,馮家,張家,劉家……每家每戶都死絕了!”
“呵呵,”蕓娘啐了一口,道,“真是報應(yīng)啊,你父兄貪生怕死,最后也都被北狄人殺死了……”
昔年最好的玩伴,曾經(jīng)?最是溫柔的賀家蕓娘笑盈盈地望著她?,一字一針刺向她?,道:
“可?你呢,你是叛將的女兒,沈家的種?!你為什么不以死謝罪?”
“你為什么還不去死��?”
燭火猛烈晃動一下,一把長刀出鞘,擦著賀蕓娘的鬢發(fā)而過,刺入她?身后帳布之中?,撕開?一道巨大的口子。
賀蕓娘呆住,下意識地縮了脖子,收了聲。
男人走過來?,利落地收了長刀,目光似是要殺人。
沈今鸞一臉茫然,不解地看向男人沉黑的背影。
顧昔潮握緊了長刀,閉了閉眼,目色隱忍:
“對不住,沒拿穩(wěn)�!�
帳中?半晌寂靜,唯有燭火烈烈風(fēng)動。
“蕓娘,我已經(jīng)死了。”沈今鸞出聲,神容平靜。
蕓娘抬起頭,疑惑地朝她?伸了伸手。
在燭火照不見的地方,她?的手可?以輕易穿過去。她?嚇得收回?了手,難以置信一般地望著時隱時現(xiàn)的魂魄,道:
“你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死了,已經(jīng)?是鬼魂了。”沈今鸞道,“但你別怕,我不會害你。”
蕓娘張了張口,雙眼迷茫,回?憶了好久,才遲鈍地反應(yīng)過來?,道:
“可?是,你不是去京都享福了嗎?我
依譁
聽他們說,你后來?平步青云,還當(dāng)了大魏的皇后了……怎么會這樣?怎么就死了呢?……”
她?說著說著,像是忽然明?白過來?,低笑了一聲,點?點?頭道:
“也對,你父兄這個樣子,沈家這個樣子,你死了,這叫謝罪殉節(jié),保全了忠烈的名節(jié),也倒也是好事。死了就好啊!”
賀蕓娘喃喃自?語,渙散的眼神聚攏起來?:
“要是我也早死了就好,不會失了貞潔,還在此受辱多年,還讓你們看?笑話……”
語罷,她?低頭笑了一聲,忽然緩緩地站起身,端正了穿上了散亂的衣衫。
下一瞬,她?猛然向一旁的木案幾一頭撞去。
顧昔潮眼疾手快,已一腳踹翻了案幾,讓她?撲了個空。
燭光懨懨,沈今鸞上前,扶住她?,目光盡是痛煞,道:
“賀蕓娘,你這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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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只不住地?fù)u頭低泣。
不見故人,她?還可?以行尸走肉一般麻木地活著。但一見故人,十五年來?的折辱,所有刻意麻痹的傷口頓時撕裂開?來?,血淋淋地呈現(xiàn)眼前。她?的精神便?崩潰了,便?一心求死。
賀蕓娘跌坐在地,泣不成聲:
“我沒了親人,還失了貞,在敵人手里受盡折磨,我也早該死了啊……你們好狠的心,連讓我去死都不讓……”
“呵……”沈今鸞聲色冷了下來?,道:“為了貞潔,你竟然求死?’
“你死后,牙帳的人不過將你的尸體拋去爛水溝里,還要笑你這大魏人膽小怯懦。你父親守城尚且戰(zhàn)至最后一刻,你求死,不過是親者痛,仇者快。”
“你若是死了,就像我一樣,什么都做不了了,眼睜睜地看?著云州民不聊生,被北狄人蹂躪至此,只能無能憤恨�!�
“你不知道,我多羨慕你,還能活著……”
“我但凡活著一日,就要為父兄正名,我沈氏一門忠烈,為了云州戰(zhàn)死,鞠躬盡瘁,我哪怕死了,都要讓你知道,我父兄絕不會拋下云州!”
沈今鸞一連將話說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道:
“命都沒了,貞潔有什么用。只有活下去,才能為云州,為你親人報仇。哪怕再痛,再苦,都要活下去啊……”
顧昔潮握著刀,大臂緊繃,靜靜聽著,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握刀的手松了開?來?。
“貞潔有用�!�
他忽然開?口道。
“貞潔,只為男權(quán)所用。古往今來?,男人為了要保證自?己?的血統(tǒng)純正,便?向女人索求貞潔。圈之以婚約,誘之以利益,美其?名曰為名節(jié)�!�
“所謂貞潔,不過是男人給女人設(shè)下的圈套。最后得利者,只在男人�!�
賀蕓娘茫然道:
“可?是,阿娘從小教我,在家從父,嫁后從夫。烈女不侍二夫。這些?都是錯的嗎?”
顧昔潮抱刀而立,看?著她?道:
“那都是男人的鬼話。不用這些?話哄著女人,她?們怎會聽話,任人驅(qū)使�!�
沈今鸞驚得眨了眨眼,她?沒想到大儒教出來?的顧昔潮會有這樣的說法。
只見他眸光鋒銳似電,道:
“我只問你一句,你是為了什么而活,又是為了什么死?”
蕓娘呆愣良久,喃喃道:
“求死,因為失了名節(jié),無顏見人�?�?你們都說,名節(jié)沒有命重要,我竟然也覺得沒有錯……”
“我想活。是因為我想活著回?到云州啊……”
蕓娘閉上了眼,兩行清淚落下。
顧昔潮點?點?頭,道:
“我若答應(yīng)你,能帶你回?云州,你還想死嗎?”
賀蕓娘幡然醒悟過來?,連連搖頭,道:
“不想了。一點?不想了�!�
她?想到那么多死在自?己?前頭的云州小娘子們,目中?清光涌動,道:
“我想著,我既活了下來?,便?不能白白活著。”
她?的身上,載著云州上千死去小娘子的命。她?不是一個人在獨活著。
賀蕓娘忽然用力拽住了沈今鸞的袖口,道:
“還有趙家五娘,陳家的小六兒,王家的姨娘,她?們也都活了下來?,就在牙帳里。你們,都能帶我們回?云州嗎?”
沈今鸞屈身下來?,一字字道:
“蕓娘,我答應(yīng)你,我死后竟然還能遇見你,我就一定?會帶你回?云州。”
“你不知道我能見到你有多高?興……你說你不能白白活著,你在牙帳那么多年,你知不知道他們把我父兄的尸骨藏在了哪里?”
賀蕓娘以袖口擦了擦眼淚,空乏的眼神里慢慢聚起了光。
“要不是所有人都這么說,到處都傳來?這樣的消息,我其?實也不信你沈家會背叛云州,拋棄我們所有人……”
她?一面回?憶著,一面開?始敘述道:
“我被擄到牙帳的時候,聽聞你父兄的尸首被帶到了牙帳。鐵勒騰大肆宣揚自?己?擒獲大魏軍主將,親手?jǐn)貧�,將尸首�?dāng)作戰(zhàn)利品,懸掛在城門口,召集周圍所有部落首領(lǐng)來?看?一遍。就這樣,尸首被掛了五年,風(fēng)吹日曬,曝尸城樓……”
“然后我再聽到尸骨的消息,就是十年前,我當(dāng)時還是個女奴,整日被圈禁在可?汗帳中?,不能出去。有一日我無意中?聽到帳外的守衛(wèi)在議論,說大魏軍主將的尸骨被人偷走了,盜尸的人,好像是大魏人……”
“我記得那天鐵勒騰發(fā)了好大的火,因為盜尸的人抓到了,可?是尸骨卻?不見了,沒有再找回?來?。”
“能出入云州牙帳盜尸的大魏人,應(yīng)是只有一種?人�!鳖櫸舫背烈鞯�,“當(dāng)年北疆軍的戰(zhàn)俘�!�
帳中?人聲細(xì)語之時,兩道黑影正緩慢潛入。
燭火倏然搖動,被一陣袖風(fēng)滅去。帳內(nèi)一暗,沈今鸞的影子搖晃一下,湮滅了。
“什么人?”
沈今鸞恢復(fù)了魂體,訝然見到顧昔潮勁臂一收,已擒住一個夜行黑衣人。
那人被迫匍匐在地,下顎抵在男人靴頭,想要抬首,卻?被男人腳踩得實實的。
一陣疾風(fēng)吹來?,沈今鸞看?到又一道黑影逼近顧昔潮,驚呼道:
“小心背后。”
顧昔潮眉頭都沒皺一下,松松垮垮卸了背后偷襲那人的尖刀,“咣當(dāng)”一聲掉落在地,將人手到擒來?.
沈今鸞揚了揚眉,覺得出口多余。
這點?小把戲,本就難不倒顧昔潮,她?瞎操什么心。
顧昔潮一腳踩著一人,一手?jǐn)Q著另一人手腕,迫使兩個刺客在他面前跪倒下來?。
“你敢、敢動她?一下,我,我殺了你�!陛^為年長的一男人不甘地吼道。
此人說的羌語磕磕絆絆,破綻百出。
顧昔潮眉峰微挑,看?一眼身后懵怔的賀蕓娘,明?白過來?,冷笑一聲,用流利的羌語回?道:
“就這點?本事,還想護住女人?”
這兩人應(yīng)是以為他是羌人,挑了賀蕓娘入帳服侍,就是要凌辱折磨她?,便?豁出去來?暗殺他。
那人不甘地抬首,又被摁倒在地,罵罵咧咧地用土話道:
“俺殺不了北狄狗,還殺不了你嗎?”
顧昔潮冷笑一聲,收了刀,覆手在背,打量著這兩名大魏人刺客,也用漢語回?道:
“憑你,還真殺不了我�!�
“你、你是大魏人?”聽清了他的口音,那刺客不由愣住。
另外一人濃眉大眼,稍年輕些?,啐他道:
“你是大魏人,如果我們現(xiàn)在喊出來?,引來?北狄人,你逃不掉,也休想好過,快放開?我們……”
竟是以玉石俱焚來?威脅。
顧昔潮冷冷一笑,腳踏人脖頸,踩得更重,壓得那人再也起不來?:
“你不是云州的平民。你這身手,是軍營里練出來?的出刀手式�!�
“你是大魏哪支軍里的?”
在北疆云州,還出現(xiàn)在北狄牙帳里的,還能是哪一支軍。
可?顧昔潮望著二人,不輕易定?論,仍是要再確認(rèn)一遍。他突然燃起一把火折子,上下
銥驊
照亮兩個黑衣人細(xì)看?。
這一看?,他的面色沉了下來?,黑眸倏然騰起戾色。
在火折子的光照之下,所有人親眼所見,這兩個有著軍中?身手的大魏人,穿著北狄人的盔甲。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咬緊了牙關(guān),沉默不答。只覺頸上先是一松,忽又一涼。
一把寒光凜凜的長刀已架在二人頸側(cè),雪意一絲絲滲入皮膚。死亡的氣息在逼近,他們聽到執(zhí)刀男人比霜雪更冷的聲音:
“你們,竟投了敵?”
帳中?陷入一片沉寂。
顧昔潮面色陰沉無比,壓迫的目光掠過二人,握刀的手像是在顫動。兩人趴在地上,死死不肯抬首。
“你、你住手……”賀蕓娘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方才聽到熟悉的聲音還以為是做夢,看?清了人臉才能確認(rèn)。她?先看?到那地上年輕些?的男子,黯淡的雙眸一點?一點?瞪大了,閃動無限微光:
“三弟……”
那青年男子掙扎想要立起來?,被男人一腳踩下,從喉底哽咽出一聲:
“阿姐!是我,我來?救你了……”
“蕓娘……”一旁那個年長男子也沉沉喚了一聲,散亂的黑發(fā)掩住了面容。
聽到他的聲音,賀蕓娘震驚的目光緩緩地移至身旁。她?手指的顫抖止不住,卻?仍堅持伸過去,撥開?他面上的散發(fā),看?見了真容。
這一眼,她?癱倒在地,大驚失色:
“你是,昭郎?”
男人昔日英俊的面容被一道長長的刀疤貫穿整個面龐,眼角抽動,聲音低�。�
“蕓娘,我們來?遲了。”
此一句,好像凝結(jié)了他經(jīng)?年所有的力量,他大吼一聲,竟然徒手握住了顧昔潮的刀身,借力掙扎著站了起來?,滿手鮮血淋漓。
顧昔潮勁臂一抬,正要橫刀相?向,一雙手輕輕摁住了他。
一直默聲的鬼魂幽幽飄在他身旁,對他搖了搖頭。
他望著她?唇瓣顫動,喚出故人名字:
“他是北疆軍中?秦校尉家的二郎秦昭,和蕓娘有過婚約。要不是那場敗仗,他二人已是夫妻了�!�
她?的目光又望向那一位青年男子,目色喜悅又帶著溫柔之意:
“這一位,是賀家三郎賀毅,蕓娘的阿弟,我還在北疆的時候,他和我十分要好的……”
她?雀躍一般地飄過去,高?興得語無倫次起來?,連聲道:
“太好了,太好了,他們都沒死,還活著……能活著真是太好了……”
顧昔潮緩緩收了刀,松解了這倆刺客,一雙長腿從二人身軀跨過,只抱著刀,冷眼看?著。,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你們……你們兩個怎會在北狄牙帳?”賀蕓娘還未從巨大的震蕩中?緩過神來?,看?到二人身上她?熟悉無比的北狄兵的裝飾,聲音發(fā)顫,“又怎么會穿這一身鎧甲?”
“你們,難道真投了北狄?”
秦昭握緊雙手,掌心被刀劃開?的血攥出來?一縷一縷的鮮紅,低聲道:
“當(dāng)年,云州城破,我沒有逃走,我回?來?救你了,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眼睜睜地看?著你被牙帳的人帶走。我和你阿弟一起跟了上去,為了活下來?,我們當(dāng)了戰(zhàn)俘,投了敵�!�
“牙帳重兵把守,我們靠近不了你。我們等了十五年,才等到今日你不在可?汗帳中?�!�
十五年的錯失,十五年的遺憾,蕓娘悲欣交集,嗚咽一聲,伏在男人肩頭,既是痛哭又是大笑。
“阿姐你別怪我,我們想著,定?要為沈家兩位將軍收殮遺骨,才被迫投敵的�!�
賀三郎自?從地上起身,就不斷在整座帳子里亂竄翻動。
“阿姐,我是不是在做夢?我、我剛才好像看?到十一了……”
當(dāng)年圍著她?笑的少年郎,面對空空蕩蕩的帳子,轉(zhuǎn)瞬不見的人影,淚如雨下:
“十年前,我們拼死尋回?沈?qū)④姷氖橇�。我、我沒有對不起十一娘�!�
第44章
情怯
聽到阿弟喚“沈十一娘”,
賀蕓娘這才想起,可待她轉(zhuǎn)身四望,也已不見那道昔日的影子。
竟像是做了一場夢。夢中故人相見,
只為告之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