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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她的面前,立在陰影里的那個(gè)陌生男人目光凌厲,壓迫感十足,賀蕓娘目光躲閃,

    只能對著阿弟欲言又止。

    俊朗的少年,

    溫柔的娘子。姐弟二人,

    昔日未婚夫妻一對,十五年之后終于重逢,

    在帳中互訴衷腸,抱頭痛哭。

    黯淡的魂魄靜靜飄在三人身旁,僅一步之遙,

    伸出的手想要輕觸看不見她的故人,

    終究還是收回了手。

    顧昔潮背身而立,離得更遠(yuǎn),凝望著她的背影,

    手里還有方才未燃盡的犀角蠟燭,

    低聲道:

    “你若想見他們……”

    沈今鸞沒?有回首,

    只搖了搖頭。

    能再見到蕓娘,

    她一時(shí)之間高興得不得了。

    然?而,

    十五年前父兄之事,云州諸多疑點(diǎn)?未解,她作為沈家唯一后人,

    深覺欠這些云州的故友一個(gè)交代。

    近鄉(xiāng)情怯,不敢現(xiàn)身一見。

    秦昭柔聲安撫好蕓娘后,

    銳眸打量著顧昔潮身上羌人的服制,握了握刀柄,狐疑地?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既是大魏人又為何偽裝羌人,你故意接近蕓娘又有何目的?”

    “昭郎,不是你想的那樣�!�

    賀蕓娘趕忙過來,將壽宴上所?歷之事一一道來,末了還道:

    “他千里迢迢來找沈家父子的遺骨,還說要帶我們一起離開?牙帳。我、我信他!”

    秦昭和賀毅對視一眼。

    他們已十五年未曾在北狄牙帳見過陌生的大魏人了。大魏故土似是早已將北疆軍和他們遺忘�,F(xiàn)在突然?出現(xiàn)這么一個(gè)人,身上疑點(diǎn)?重重,只會(huì)讓人懷疑。

    秦昭沉吟良久,擰著眉道:

    “你膽子倒是不小。牙帳危險(xiǎn)重重,你一個(gè)大魏人,就憑一個(gè)頭顱,敢?guī)е鴰讉(gè)羌人,來向北狄可汗索要尸骨?不怕有命來,沒?命回去?”,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顧昔潮眼皮都?不抬一下,平淡地?道:

    “牙帳之中,如今無人敢動(dòng)我�!�

    “試問,堂堂北狄可汗若是連平叛之人都?保護(hù)不了,從此北疆哪個(gè)部落誰會(huì)愿意效忠于牙帳,臣服于他?”

    秦昭恍然?大悟,心中暗暗佩服此人計(jì)謀和膽色,但心中疑慮不減,又確認(rèn)地?道:

    “你來牙帳,也是為了我們將軍的遺骨?”

    顧昔潮點(diǎn)?點(diǎn)?頭。

    秦昭思?忖一番,不記得十五年前的北疆軍中曾有過這樣的狠角色,又試探道:

    “不知你是哪個(gè)營的兄弟,曾在哪位將軍的麾下?”

    顧昔潮負(fù)手而立,簡練答曰:

    “我非北疆軍中人。此番前來,只為故人所?托�!�

    賀毅上前一步,冷笑?一聲,全然?的不信任,追問道:

    “故人是誰?叫什么名?字?”

    顧昔潮眉頭微皺,居高臨下睥睨二人,道:

    “與你無甚關(guān)?系�!�

    “你!……”賀毅見他倨傲寡漠,絲毫不將人放在眼里,不由來氣,想要上前卻被秦昭賀蕓娘攔下。

    顧昔潮不動(dòng)聲色,看了一眼面前跳腳的青年,唇角噙起一絲冷笑?:

    “你說,你當(dāng)年投敵是為了留在牙帳找回沈家父子的尸骨。后來,尸骨可曾找到了嗎?”

    輕描淡寫,戳人心肺。

    “那是自然?�!辟R毅被他一激,不由挺起胸膛。

    “就在十年前,我們從北狄人手里奪回了尸骨!”

    他聲色朗然?,從頭敘述。

    ……

    云州城破,秦昭和賀毅一前一后成了投降的戰(zhàn)俘。

    因?yàn)槟贻p身手好,從起初只能被看守在營地?像牛馬一樣干一些雜活,到后來可以去牙帳邊緣和云州城內(nèi)巡邏……終有一日,他們和上頭的北狄兵長搞好關(guān)?系,可以被派去云州城樓。

    當(dāng)年,鐵勒騰將主?帥的尸首懸于云州城樓,路過的軍民皆能看到,只會(huì)畏懼,有了畏懼,便好掌控。

    唯獨(dú)這兩個(gè)青年男

    弋?

    子,每每看到,目中只有濃烈的仇恨,沒?有一日不想上去將尸首搶回來。

    二人苦心鉆營,花了數(shù)月時(shí)間籌謀,摸清了城樓附近的暗哨,把路線都?規(guī)劃好。只等?那一夜北狄人的新年,大多數(shù)人都?去吃酒,防守松懈,終于將那里的尸首放了下來。

    寒風(fēng)中,二人皆是淚眼朦朧。因?yàn)槟敲锤叽蟮膶④姶笕�,多年風(fēng)霜侵蝕,尸首只化作那么小一團(tuán)。

    可他們沒?時(shí)間哀悼,迅速把尸首包裹在布里,背在身上,快馬加鞭往南疾行,想要回到朔州。

    因?yàn)樗麄冎溃驅(qū)④姸ㄊ遣幌氡宦裨诒钡胰四抢�,定要先回大魏,再做安葬�?br />
    只可惜,百密一疏,他們漏過了城門腳下的一個(gè)暗哨。那人看到二人出逃,在靜夜里吹響了號(hào)角。

    追兵追到了崤山北,密林之中,已有層層火光逼近。

    敵眾我寡,二人已是窮途末路,正想心一橫背著尸骨跳入懸崖之中,也算死在了故土,了卻忠義之名?,總好過被捉回去令尸首受辱,又為俘虜。

    這個(gè)時(shí)候,懸崖邊出現(xiàn)了一隊(duì)全然陌生的人馬。

    各個(gè)都?是精兵,頭戴兜帽,緊衣鎧甲,腰佩長刀,肩有弓箭。但卻和密林外的北狄追兵不是一路。

    為首之人一身氅衣,頭戴兜帽,從上到下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不見面容,徑自下馬朝二人走來。

    那人說,只要交出尸骨,既可幫他們將尸骨安葬在大魏人的土地?上,又可保他們二人不死。

    “你,你是什么人?”秦昭不敢相信,黑暗中真會(huì)有天?降神兵相助。

    那人低笑?一聲,聲音沙啞,時(shí)有咳嗽。他說,自己既不是北狄人,也不是大魏人,更不是羌人。只因與北疆軍有舊,愿意幫他們一把。

    說到這里,秦昭深深地?嘆了口氣,扶著刀坐了下來,弓起了脊背,雙手捂住了額頭:

    “我們以為他是周邊哪個(gè)小部落的首領(lǐng),曾受過沈?qū)④姷亩骰�,�?以想要報(bào)恩,和我們是一條心的�!�

    “我看那人,氣度不凡,說話也極有誠意,便一咬牙,把將軍的尸骨交給了他�!�

    賀毅握緊拳頭,氣呼呼地?道:

    “可哪里知道,那人得了尸骨,離去的方向,竟還是往云州。我們才知道中計(jì),昭哥,我說不能輕易相信來路不明的人吧!你就是不聽……”

    秦昭眉頭緊皺,面有疑色,搖了搖頭,道:

    “若真是北狄人,又何必大費(fèi)周章,直接將我二人捉了去奪走尸首不就行了?”

    “況且,我們當(dāng)時(shí)已經(jīng)走投無路,追兵已在林外。我怕好不容易奪回來的尸骨又要落到北狄人手里,不知要再受怎樣的磋磨,辱沒?了我們將軍……不如就賭一把,交給那個(gè)人,萬一還有轉(zhuǎn)機(jī),可以讓將軍們的遺骨回到故土,入土為安�!�

    顧昔潮虛了虛眼,指腹在案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叩動(dòng),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你二人,盜走尸骨又被捉回牙帳,如何還能活下來?”

    秦昭倏然?起立,陰郁的面色一掃而空,爽朗大笑?道:

    “老子命大!”

    “那隊(duì)人馬走后,我們在林中被追來的北狄兵捉住,扔進(jìn)了地?牢里等?著斬首。本想著死了也干干凈凈,只是覺得對不起蕓娘,沒?將你救回來。后來竟然?沒?想到,恰逢明河公主?大婚,竟然?特赦了地?牢所?有犯人,也包括了我們。”

    “又是這個(gè)明河公主?。”久久未出聲的沈今鸞眉頭輕蹙。

    賀毅撓了撓頭,嘆息道: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我們雖僥幸活了下來,可從此再也沒?見過那個(gè)人了。只望,他真能把我們拼死奪回的尸骨送回大魏國土,讓將軍可以入土為安�!�

    秦昭垂下首,搖了搖頭,道:

    “我覺得懸了。那個(gè)人帶走了我們拼死奪來的尸骨,說是定會(huì)把將軍葬在大魏的故土,卻又轉(zhuǎn)身回了云州……”

    “尸骨定然?還在云州�!鳖櫸舫蓖蝗�?道。

    他眸光一凜,看向身著北狄兵鎧甲的二人,聲音冰冷地?道:

    “你二人在云州巡邏多年,云州可還剩下漢地?當(dāng)年的遺跡,沒?有被北狄人侵占的地?方?”

    秦昭回道:

    “都?不見了。不必說當(dāng)年城破,故土盡毀。這些年,云州大變,城中各處皆為北狄人所?搗毀新建,不許我們耕種,改為放牧牛羊,每家每戶都?要學(xué)北狄語,連漢地?的風(fēng)俗都?不讓我們留下,原本的漢地?舊址更是所?剩無幾……”

    北狄人為了更好地?統(tǒng)治,蠶食大魏舊民,頒下一系列去漢化的法令,要將云州的大魏人徹底馴化。

    沈今鸞沉吟許久,眉頭緊鎖。

    “我知道了!”她忽然?出聲,喃喃道,“是佛北狄佛道盛行,連王公貴族都?信奉佛法,供養(yǎng)佛像,燃以檀香。他們在云州或許會(huì)毀去漢人的各處建筑,但唯獨(dú)不會(huì)毀去佛寺。燒廟毀佛,乃佛家大忌�!�

    “十五年來,唯有漢人所?建的佛寺長存云州,佛寺,即為漢土。那個(gè)人,定是將我父兄的遺骨放去了佛她的眼里一點(diǎn)?點(diǎn)?亮起來,看著顧昔潮道:

    “那卷云州輿圖,予我一看�!�

    顧昔潮頷首,從懷中取出那一卷羊皮紙?jiān)诎笌浊皵傞_?。羊皮紙上的勾畫墨跡還很?濃,邊緣泛黃卷邊,看起來經(jīng)常被翻看。

    沈今鸞在輿圖之間來回飄過,食指劃過整片墨跡黯淡的紙皮,來到西南處的一角,點(diǎn)?了點(diǎn)?。

    “韜廣寺�!彼p聲道。

    顧昔潮低聲道:

    “云州境內(nèi)少說亦有十座寺廟。你如何能確定就在這座韜廣沈今鸞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

    “我不能確定�!彼]了閉眼,道,“我只記得大哥常說起,他幼時(shí)每月會(huì)和我那早逝的阿娘一道去韜廣寺,為出征的阿爹祈福�!�

    “若有選擇,自己的尸骨非要留在北狄人眼皮底下,我會(huì)選在韜廣我即刻去韜廣寺一探�!鳖櫸舫睕]?有遲疑,起身拿刀。

    他才一轉(zhuǎn)身,卻見兩個(gè)男人已朝他拔刀相向。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你怎會(huì)有云州的輿圖?”秦昭雙眼通紅,厲聲質(zhì)問。

    大魏朝的州縣輿圖,一般秘藏于軍所?大營之中,屬于機(jī)密,唯有本州高級(jí)長官方可取用,一般軍士根本看不到。

    他在軍中任職官階高,只見過一次云州城的輿圖。

    今日這個(gè)陌生男人,在公主?壽宴上自稱羌人獻(xiàn)禮,在牙帳行動(dòng)自如,可汗還肯將他們接近不了的蕓娘直接賞賜他一晚。更不必說,深不可測的身手,現(xiàn)在手里還拿著云州的輿圖……

    秦昭警惕心大起,死死盯著面前的男人:

    “你到底是誰?來牙帳做什么,拿著云州輿圖又有什么陰謀?”

    “你今日不說清楚,”另一側(cè),賀毅舉刀逼近,厲聲道,“休想活著離開?。”

    兩道明晃晃的刀光一左一右逼近,顧昔潮冷淡的目光不曾離開?輿圖,半嘲不諷地?道:

    “兩個(gè)叛徒,有何資格質(zhì)問于我?”

    沈今鸞揉了揉發(fā)?緊的額頭。

    她聽他聲音極冷,面色森然?,之前隱忍不發(fā)?,是顧及此行大局,此刻被刀尖所?指,已是怒不可遏。

    到底是狂傲不羈的顧大將軍,能忍,但也有限度。自從得知他們是當(dāng)年守城的北疆軍,卻背叛投敵,他看二人的神色就全然?變了。

    賀蕓娘想要上前勸阻,被那二人護(hù)在身后。

    二人擺開?架勢,一步一步朝著案幾前的男人走近。

    “你們都?給我住手�!鄙蚪覃[飄在半空,怒喝道,“都?是自己人,還窩里斗?”

    奈何只有顧昔潮聽得到她聲音。

    “自己人?”男人瞥她一眼,覺得可笑?,冷冷道,“你可知,他們當(dāng)初為了茍活,都?曾做過些什么嗎?”

    死寂之中,他寒涼的目光掃過二人,自問自答道:

    “當(dāng)年城破,云州僥幸沒?死的軍士想要活下來,就必須要向北狄人交投名?狀。所?謂的投名?狀,就是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親手殺了自己的同袍,加入北狄軍�!�

    十五年前的痛事被陡然?提及,巨大的傷疤從未愈合又被撕裂,二人下意識(shí)地?看向身后的蕓娘,她正趔趄后退,面色驚恐。

    秦昭有一瞬的失神,神色凄然?:

    “蕓娘莫怕。我,本來也想刀一抹脖子就死了。我們秦家從來沒?有投降的兒郎。可是我看著腳下戰(zhàn)死的阿爹,城樓上將軍們的尸首

    憶樺

    ,還有、還有被北狄人帶走的你……我,不甘心吶!”

    他是該死,但他放不下。

    賀毅喃喃道:

    “阿姐,我還記得,死在我手上的那個(gè)兵,本是北疆軍的廚子。平日里,他見我在軍中年紀(jì)小,盛飯時(shí)總是笑?呵呵地?多給我一勺。我至今記得他倒地?時(shí)看著我,啐了我一口,閉了眼……”

    “可我看著十一的阿爹大哥還掛在那城樓上,那一刻,我只想著如果十一知道了該有多傷心啊……雖然?她去了京都?早已忘了我,但我就是為了她,我也要活下去!”

    他們又何嘗不知投敵的下場,在這天?地?之間,不僅失去了來處,也再?zèng)]?了歸處。

    茍活,從來都?比死要難得多。

    沈今鸞嘆了一口氣。

    她只想著,若她能再活一回,也會(huì)拼死求生,只為了活下去。所?以,她從前雖痛恨投敵之行,今日卻也感同身受。

    只要,活著就好。

    秦昭猛然?抬首道:

    “就算我們是北疆軍的叛徒,我們到死也要維護(hù)將軍的遺骨!我們已經(jīng)被人騙過一次,絕不會(huì)再上當(dāng)了!”

    賀毅冷哼道:

    “別跟他廢話,動(dòng)手便是!他根本不是當(dāng)年北疆軍的人,還敢稱故人?北疆軍沈家沒?你這樣的故人!”

    面對咄咄逼問,顧昔潮竟笑?了一聲,滿目嘲諷。

    “按大魏軍法,叛國投敵是全族連坐,死罪一條�!�

    他長指一下一下地?摩挲著刀柄,淡淡地?道:

    “你二人既是自己要求死,我便為大魏軍清理門戶�!�

    “顧昔潮!”沈今鸞氣得亂飄。

    她自然?知曉他這個(gè)人有多痛恨叛徒。在北疆花了十年,一心追殺叛逃的顧四叔等?至親,毫不手軟,甚至差點(diǎn)?搭上性命。

    她想盡了理由,好說歹說地?勸道:

    “你這,萬一動(dòng)靜太大,把北狄兵引來怎么辦?不如我們從長計(jì)議……”

    “不會(huì)。不過一刀斃命�!彼氐�,像是調(diào)笑?又不像說笑?。

    她的聲音又軟下幾分?,虛空的手微微扯動(dòng)男人的袖邊,商量的口氣:

    “顧昔潮,你把那蠟燭點(diǎn)?起來。我親自出來教訓(xùn)他們。好不好?”

    男人充耳不聞,按在腰間的指腹一扣一挑,佩刀一下出鞘三分?。

    沈今鸞終于氣急敗壞,情急之下,下意識(shí)地?脫口而出:

    “顧九!你讓我出來!”

    聞她此言,即便尖刀迫在眉睫,顧昔潮卻緩緩回首,面容凝滯,濃眉皺起。

    短暫的訝異之后,他削薄的唇微微一揚(yáng):

    “你喚我什么?”

    顧九,沈十一,是當(dāng)年決裂前,二人私下互道的小名?。

    他是顧昔潮,是顧家九郎,或是顧將軍,只有她,喚他“顧九”。

    時(shí)隔十五年,她又一次喚他小名?。

    第45章

    尸骨

    一聲顧九,

    恍若隔世。

    顧昔潮一愣,終是放了下刀。

    “你、你做什么?”在對面二人?莫名其妙的目光中,他擦亮了火折子,

    點(diǎn)起了犀角蠟燭。

    燭火惶惶,霧氣氤氳。

    烏黑鬢發(fā)緩緩揚(yáng)落,月白長裙在焰光中飄動(dòng)。帳布白璧,映出昔日身影,

    神容依舊,

    靡麗又詭譎。

    若非親眼見,

    誰人?敢想象,虛彌燭火里,

    竟有故人?歸。

    蕓娘雙手捂住了唇,眼簾淚光徐徐。秦昭還呆立原地,一旁的賀毅卻早已扔下了刀,

    不顧一切地疾奔過去。

    “十、十一……你是十一?”

    他心頭狂跳,

    驚喜道:

    “是你嗎?你回來?了?”

    可他走近,看?清燭火下的影子,停住了腳步,

    瞳孔一點(diǎn)一點(diǎn)睜大:

    “怎么,

    怎么變成?這樣了?”

    沈今鸞風(fēng)袖盈盈,

    仍是對他含笑道:

    “三郎,

    我已經(jīng)死了。”

    賀毅呆滯地后退一步,

    表情是難以?置信,像是難以?接受。他濃眉大眼的五官幾乎擰在一處,道:

    “你、你怎么會(huì)死了?我聽?說,

    你后來?還當(dāng)了皇后啊……”

    沈今鸞默默無言,賀三郎只是看?著她,

    不住地?fù)u頭,哽聲道:

    “十一,我不知道你死了。你都?是皇后了,怎么,就死了呢,為什么還一點(diǎn)消息都?沒有呢?”

    賀毅發(fā)出和賀蕓娘一樣的疑問。為何大魏皇后去世,從未昭告天下,讓天下人?祭奠。

    沈今鸞面上依舊語笑嫣然,內(nèi)心怨火暗燃。

    元泓這個(gè)老狗,在她死后,不予尊謚,不入宗廟,不設(shè)祭典�;实鄄惠z朝,百官不祭拜,百姓不素服。不僅沒有給她皇后的冥儀,連為人?的尊嚴(yán)都?沒留給她。

    “往事,說來?話?長�!鄙蚪覃[一笑揭過,道,“今朝我做了鬼,也定要完成?當(dāng)年的約定,回到云州看?看?你們�!�

    賀毅明亮的眼中閃過幾許痛色,道:

    “我以?為你早就把北疆軍忘了,把我們忘了�!�

    賀蕓娘走過來?,嘆口氣,擦了擦眼角的淚光,道:

    “那年你離開云州的時(shí)候,這小子半個(gè)月都?沒吃下飯,整日對著你送的刀發(fā)愣……”

    賀三郎抬起頭,看?著她的雙眸亮得驚人?:

    “但你不知道我后來?多?慶幸,幸好?你當(dāng)初早就離開了云州,去了京都?沒回來?。不然,不然北狄人?打進(jìn)來?……”

    云州那么多?鮮活的小娘子,要么死了,要么被擄去牙帳,自此活得不人?不鬼。

    可是,造化弄人?。沒有人?能想到,原本?以?為死了的人?,沒有死去,活了下來?。

    而原本?以?為活得好?好?的人?,早就死了,成?了鬼魂。

    想死的人?沒死成?,不想死的卻死了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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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嗟嘆后,眾人?斂容,淚中帶笑,笑迎故人?歸。

    賀三郎目不轉(zhuǎn)睛地凝望著燭光里的沈今鸞,又看?到她身后秉燭而立的男人?,目光冷厲。他朝她仰起臉,皺眉道:

    “十一,這個(gè)人?到底是誰啊?”

    “他呀,他叫顧九,是……”沈今鸞看?著顧昔潮冷俊的臉,明眸一轉(zhuǎn),笑道,“他此前是我宮中的人?,是我拜托他幫我找父兄的尸骨。你們不要懷疑他了,是自己人?�!�

    賀三郎雙臂抱了起來?,哼笑道:

    “怪不得,這宮里的人?,真是一股子官威啊……”

    眼見顧昔潮面色沉郁,冷眸緩緩飄過來?。沈今鸞趕忙打斷賀三郎,小聲對他道:

    “雖然他的脾氣是有點(diǎn)不大好?,但一直對我是忠心耿耿�?�?在我的面上,你可不要再招惹他了。”

    秦昭放下刀,面上仍有疑色,道:

    “十一娘帶來?的,我們本?來?是信得過的�?墒牵粋(gè)宮中侍衛(wèi),也不是當(dāng)年的北疆軍,怎么會(huì)有云州輿圖?當(dāng)年云州城破,輿圖都?被燒毀了的�!�

    沈今鸞默默嘆了一口氣。

    她知道這幅如此精細(xì)的輿圖顧昔潮是怎么得來?的。

    輿圖的東北角被撕毀,且面上有斑斑黑墨,細(xì)看?透著暗暗的紅。是血跡,因?yàn)橛行?年頭了,褪去了殷紅之色。

    是顧昔潮的血,是他在這十年北疆生涯中,每回潛入云州,每回一點(diǎn)一點(diǎn)畫出來?,拼湊而成?的。

    顧昔潮不說,她便不提。這是他和她獨(dú)有的默契。

    “既然我要托付他找尸骨的,自是要把云州地形教給他�!鄙蚪覃[輕咳一聲,對著賀三郎皺了皺眉頭,不悅道:

    “你小子,問那么多?做什么?你是連我都不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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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毅連連點(diǎn)頭,濡濕的眼里星光熠熠:

    “只要十一說的,我自是什么都信。”

    沈今鸞指著沉著臉的顧昔潮,道:

    “那么,這個(gè)人?,是我曾經(jīng)的朋友,可以?信任的人?�!�

    “你信我,便也要信他�!�

    賀毅定定看?著面前男人?,面露一絲不快,卻又很快藏好?,微微一笑,道:

    “既是十一娘的朋友。便也是我們的朋友了�!�

    他放下了刀,朝著男人?微一拱手,算是行禮了。

    顧昔潮負(fù)手而立,不動(dòng)。

    “你姓顧?”賀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搖了搖頭。

    “我曾有個(gè)最敬佩的人?,是一位戰(zhàn)無不勝的將軍,也姓顧,可惜……可惜

    依誮

    ,他們顧家背叛了我們北疆軍�!�

    靜立在側(cè)的顧昔潮厲眸掃過去。

    一旁的秦昭忽然逼近一步,面上刀疤聳動(dòng),問顧昔潮道:

    “隴山顧家,是我們的仇人?!這位兄弟姓顧,不知和隴山顧家有何關(guān)系?”

    賀毅憤憤道:

    “當(dāng)年我們在城內(nèi)點(diǎn)燃烽火,整整十日,離云州最近的隴山衛(wèi),還有再遠(yuǎn)一些?的天揚(yáng)、定遠(yuǎn)、威寧三衛(wèi),各個(gè)世家的軍隊(duì),無一來?援�!�

    “我當(dāng)時(shí)在云州守城,中了箭昏迷過去,醒來?看?到四周,都?是死不瞑目的師兄師弟,我爬過去,把他們的眼睛都?闔上。當(dāng)時(shí),我心里想著,要是顧家的隴山衛(wèi)能來?就好?了,顧家那位戰(zhàn)神將軍能來?就好?了……”

    “直到我被俘,也沒有援軍來?�!�

    “云州,北疆軍,是被徹底拋棄了�!�

    “虧我當(dāng)年那么崇拜那位戰(zhàn)神將軍,想要拜他為師,像他一樣橫掃千軍,建功立業(yè),是我看?走了眼!”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沈今鸞不動(dòng)聲色。

    她深知今夜不是再挑起仇恨的時(shí)候。她方才隱瞞顧昔潮的身份,也是為此。

    “事不宜遲,我們來?牙帳,是為尋找我父兄尸骨的�!�

    她平靜地問道:

    “你們從城樓上救下的尸骨,可有認(rèn)清?”

    秦昭道:

    “說來?奇怪,尸首是有三具�!�

    顧昔潮掀起眼皮,雙眸漆黑如夜,星點(diǎn)閃動(dòng)。

    秦昭回憶道:

    “占領(lǐng)云州以?后,那鐵勒騰大肆宣揚(yáng)自己親手殺了大魏三位主將,懸尸城樓。我認(rèn)得,其中一具,是沈老將軍的�?闪硗鈨删�,皆是被砍去了頭顱,卸去了盔甲,不知是哪個(gè)是你大哥的。后來?,等?我們五年后終于能上城樓親手放下尸首,那尸體早已風(fēng)化,更加無法分?辨。”

    那兩具無頭的尸體,一具定是她大哥沈霆川,另外一具,極有可能就是顧家大郎顧辭山的。

    阿伊勃沒有騙人?,也不可能騙人?。

    十五年前的塵埃緩緩落下,像是化作一座沉重?的高山,壓了下來?。

    沈今鸞心頭止不住地發(fā)顫,不由望向半晌無言的顧昔潮。

    燭火暗影里,他的側(cè)影靜默如山,沉沉的寬肩似是放了下來?。

    想起她和顧昔潮經(jīng)年的紛爭,殘酷至極的手段,分?崩離析的境遇,她心底壓抑的難過就毫無預(yù)兆地涌了上來?了。

    “呀,十一,你、你別哭啊……”

    賀三郎手足無措起來?。

    他有幾分?不明白,他好?不容易見到沈家十一娘,說起曾奪回三具尸骨的幸事,她怎么就忽然落淚了。

    倚在一旁靜靜聽?著的顧昔潮身形一滯,緊抱胸前的手松了下來?,站直了,看?了過去。

    燭焰惶惶,其色凄然。她在昏黃的光里,默默流著淚。

    許是已經(jīng)做鬼魂太久了,她好?像還未習(xí)慣自己能被人?看?到這件事。她呆呆地抹了下臉,頗有幾分?不好?意思,飛快地抬袖拭了拭淚。

    “我沒事。你們繼續(xù)說下去。我想知道,云州當(dāng)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攥緊了濕漉漉的手心,笑著道。

    顧昔潮掠過秦昭和賀毅,走到她身邊。

    只見她深吸一口氣,終是問出了這一句:

    “蕓娘說,我阿爹帶兵出城沒有回來?,我大哥開了城門向北狄投降�!�

    她死死看?著兩位生死別離后的北疆軍殘兵,道:

    “秦二哥,賀三郎,你們告訴我,是否確有其事?”

    帳中良久無聲,陷入一片死寂。

    秦昭重?重?地“唉”了一聲,壯實(shí)的身軀頹敗下來?,微微發(fā)顫:

    “沈老將軍帶兵出城,不知為何就像消失了一樣。后來?再見到他時(shí),已是一具尸身了。他們都?說,他帶兵叛逃,我是絕不相信的……”

    “至于你大哥,”秦昭頭垂得更低,支支吾吾,“一言難盡啊……”

    他探身撩起帳簾,往外看?了看?天色,沉聲道:

    “我看?時(shí)候不早,天就要亮了。你說的那韜廣寺在云州城中,既要去尋回沈家將軍的尸骨,需得先好?好?謀劃一番。牙帳還有和我們一樣的北疆軍,等?了十五年,終于等?到這個(gè)機(jī)會(huì)了�!�

    賀三郎也沒有說話?,只深深凝望著燭火里顫抖的她,紅了眼。他猶豫了一下,朝她伸出了手,想要抱一抱安慰她:

    “十一,你別哭啊,尸骨我給你找到了。就差一點(diǎn)……”

    搖曳的燭火倏然熄滅�;昶窍г谘U裊煙氣里。

    “這是差一點(diǎn)么?”

    顧昔潮冷不丁出聲,唇角噙著淡淡諷意,已徒手掐滅了燭火。

    ……

    秦昭和賀毅無法在此帳中久留,商議之后,先告辭去召集牙帳中僅剩的一批北疆軍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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