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帳中,賀蕓娘今夜大悲大喜,已是疲累得昏睡過去。
顧昔潮沒有再點(diǎn)燈,伏于案前細(xì)看?云州輿圖,默記韜廣寺的路線位置,為奪尸骨之行布局。沈今鸞靜靜地飄在他身旁,心思深重?,一直沒說話?。
“若覺難堪,方才你其實(shí)不必現(xiàn)身。那兩人?,我制得住�!彼坎恍币�,看?著輿圖,開口道。
沈今鸞抿了抿唇。
她不現(xiàn)身,顧昔潮怕是要將挑釁于他的秦賀二人?打趴下,她再當(dāng)縮頭烏龜肯定不成?。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顧昔潮視線定在輿圖上,冷聲道:
“娘娘不會以?為,我真會對這倆雜碎動手吧?”
十年生死,她所剩故友不多?,剩下的故友分?量也就越重?。他既然知道,雖對叛徒心懷鄙夷,自是不會和宵小一般見識。
沈今鸞呆了半刻,“嗤”了一聲,破涕為笑。
顧家九郎訥于言,敏于行。他知她不想現(xiàn)身一見,他就不開口供出她,即便自己成?為眾矢之的。
她搖了搖頭,道:
“我只是覺得,不能因我之故,讓你白白遭受懷疑�!�
顧昔潮一頓,低頭道:
“你知我不在意浮名。”
“可我在意�!彼p嘆一聲,想起方才與蕓娘針刺一般的話?,雖已過去,但仍在心里扎出一道深深的傷口。
顧昔潮垂下眼眸。
他知道,她不想露面,是怕重?逢的故人?又像剛開始的蕓娘那般苛責(zé)于她,一遍一遍地質(zhì)問:
沈氏不該帶著北疆軍保住云州,救下他們嗎?結(jié)果又在哪里?
既丟了云州,沈氏罪魁禍?zhǔn)�,她為什么還不父債子償,以?死謝罪?
她之痛,便是他之痛。
她的冤,亦是他的冤。
“我在,你不必怯�!彼蝗坏�。
“所有真相,不會浮于表面,亦非一目了然�!�
他從輿圖前抬首,望向帳外,整座牙帳后陷在連天夜幕之中,孤寂渺小。
“云州之禍,本?非你之過。娘娘所思再甚,所慮再多?,還不如隨臣查出真相,再狠狠捅仇人?一刀,來?得痛快。”
沈今鸞抬眸,目中清光涌動,凝視案前沉毅的男人?。
片刻的訝然之后,她淚痕猶然的面上一點(diǎn)點(diǎn)變得堅硬冷酷起來?。
她抬手,緩緩拭去眼尾最后一點(diǎn)濕意,聲色冷靜:
“牙帳守衛(wèi)暗哨眾多?,秦昭賀毅當(dāng)年在北疆軍中也算佼佼者,花了五年功夫奪回尸首,還是功虧一簣�!�
她輕輕一躍,魂魄端坐案上,面對面朝著案前的顧昔潮:
“我有一謀,但,需要借將軍性命一用。不知顧將軍,敢不敢與我一試�!�
顧昔潮撩起眼皮,望向女子凜然含笑的目光。
只一眼,他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即便落淚過后,她是一早就想好?了。不愧是當(dāng)年與他斗法的皇后娘娘。
欣慰一般地,他的唇角不經(jīng)意地翹了翹,覆手在背,身姿剛勁,難掩一身鋒芒:
“既已來?了牙帳,自當(dāng)奉陪到底�!�
“臣,愿聞其詳�!�
她一側(cè)身,散開的青絲拂過他的臂彎,指尖點(diǎn)了點(diǎn)輿圖上,牙帳最正中的那個位置。
“自然是你走你的人?路,我行我的鬼道�!�
銥誮
“我所不能之事,你來?。你所不能之事,我來?�!�
而后,她望向他,眼尾勾起,狡黠一笑,道:
“但開弓沒有回頭箭,命也只有一條,交到我手中,顧將軍可要想好?了�!�
只略看?了一眼她所指的位置,他俯下身去,結(jié)實(shí)有力的雙臂撐在案幾兩側(cè),高大的身影如同將人?一點(diǎn)一點(diǎn)罩住。
顧昔潮微一頷首,側(cè)臉掠過她的耳畔,低聲道:
“臣的性命,一直都?在娘娘手中。”
……
未幾,秦昭賀毅折返,顧昔潮換上他們帶來?一套北狄兵的盔甲。秦昭一同帶來?幾個軍士,一個個身形消瘦,面上皆覆有猙獰刀疤,頗有獸性,面色皆是暗沉得像是墳前的凍土。
唯獨(dú)抬起眼,一道道看?向顧昔潮的目光,炯炯有神,堅若磐石。
“我們,便以?當(dāng)年忠武將軍的吹哨聲為號。”秦昭對著眾人?道。
忠武將軍,便是沈今鸞的大哥沈霆川所封的官號。昔年他治軍,首創(chuàng)了不同的口哨調(diào),適應(yīng)在北疆野地里傳訊的法子。
那么多?年過去,這些?人?還記得,分?毫不忘。
“蕓娘,你等?我?guī)Я藢④娛腔貋?,定要將救你出這個魔窟。你再等?我一兩個時辰。”秦昭執(zhí)著昔日未婚妻的手,聲色鄭重?。
賀三郎左顧右盼,最后盯著夜色中獨(dú)立一旁的男人?,道:
“喂,十一呢?你是不是把十一藏起來?了,我還有話?要對她說�!�
韜光寺為佛寺,龕籠林立,佛光普照,方寸之間,鬼魂不宜入內(nèi)。以?她魂魄那樣子,一入佛寺,怕是要魂飛魄散。
輿圖之前,二人?已有約定。
她一生所系的尸骨,只能由他來?奪回。而他一生一條的性命,亦全全交付于她。
顧昔潮神容冷淡,只瞥了一眼四處張望的賀三郎,并不理睬。
賀三郎見他面色不善,盛氣凌人?,也提氣道:
“此行兇險,我走前想再見她一面怎么了?你不過是在宮中給她看?門的,算什么……要知道,我們小時候,可是同睡一張榻的情意……”
眼看?顧昔潮悶聲不響又摩挲起刀柄,沈今鸞趕緊飄過去,道:
“三郎比我還小兩歲,一個小輩而已,顧大將軍何至于此?……此行,還麻煩你多?護(hù)著他二人?一些?�!�
見他冷著臉,沈今鸞跺了跺腳,咬牙道一聲“顧九!”
“生死有命,刀劍無眼,臣盡力而為�!鳖櫸舫崩淅涞溃D(zhuǎn)身就走。
幾人?趁著夜色,潛入了云州城內(nèi)。
一入城中,眾軍士便散了開來?。三倆隱在街頭巷尾的暗處,掩護(hù)奔向韜廣寺的三人?小隊,若有異動,以?口哨為信。
韜廣寺位于云州城西南首,曾經(jīng)也是香火旺盛的鬧市。
而今,整座寺院廢棄已久,無人?打理。山門前雜草叢生,古樹參天,路上石板破裂,老樹根盤踞。
靜夜之中,樹影婆娑,寺內(nèi)一眾佛像落滿厚厚塵埃,無邊黑暗里,唯有金剛天王的琉璃眼珠在夜色中晶瑩發(fā)亮。
正殿背后最里處,是一座偏殿,那里隱隱透出一絲光亮。
三人?對視一眼,一前一后緩步逼近殿門。為首的顧昔潮掩在門后,朝內(nèi)幽幽一望。
殿內(nèi)空無一人?,不過供桌前燃著兩座長明燈。
三人?進(jìn)入偏殿,飛快閉起門扉。
里頭是一座佛堂,佛龕上供奉未來?佛彌勒大士,盤坐蓮花身,笑臉正迎人?。兩側(cè)長明燈火,金光四照。
顧昔潮上前,手指拂過佛龕,佛龕的供桌上纖塵不染。
左右探看?的秦昭賀毅也慢慢朝正中的佛龕聚攏過來?,朝他搖了搖頭,示意殿內(nèi)并無發(fā)現(xiàn)。
顧昔潮鷹視狼顧,四望之后,忽然半蹲下去,踢開腳下破舊的蒲團(tuán),一手撐在地上,而后蜷起手指,輕輕叩動佛龕。
“咚咚——”聲音清脆。
他繞著佛龕踱著步子,一連敲了敲佛龕四面,皆是空心的聲響。
在他指示之下,秦昭賀毅兩人?合力,一齊將佛龕上的彌勒佛搬開,只見底下赫然是一塊活動的石板。整座佛龕,猶如棺槨。
顧昔潮拔刀,掀開棺板,黑眸微動。
棺板之下,赫然是三副并排的棺槨。棺槨之中,是三副黑漆漆的尸骨。
時隔多?少?年,重?見天日,再逢故人?,沉冤似雪。
彌勒佛像無聲的注視之下,高大的男人?忽然后撤一步,竟緩緩地半跪下來?,伏在棺槨側(cè)沿。
“可是這尸骨有什么問題?”秦昭屏息以?觀,看?著他沉肅的面容略有異樣,不禁問道。
顧昔潮閉了閉眼,聲音在空寂的佛堂尤為低沉:
“從你們手中帶走尸骨的那個人?,確不曾騙你們�!�
“北狄人?多?以?天葬,而此人?熟知漢人?喪葬之風(fēng),以?棺槨收尸。而且,他深知這三位將軍不愿埋在北狄所統(tǒng)治的云州。因此,棺槨只藏于佛龕,不曾入土,只待有人?來?到此地,帶走尸骨�!�
此人?說,自己不是大魏人?,不是北狄人?,亦非羌人?。
那么他,究竟是何人?。
顧昔潮攥緊雙手再松開,掌心冷汗消散,正要探進(jìn)去,細(xì)看?棺中尸骨求證。
長明燈倏地?fù)u晃一下。
“噤聲�!鳖櫸舫表庖惶�,唇語示意秦賀二人?,“有人?來?了�!�
第46章
計成(新增1k5字)
天?將明了,
夜穹寒星茫茫。一雙黑鴉驚起,盤旋在鴟吻之間。
多年前的佛殿破舊的蒙塵,斷裂的飛檐在地面投下幽靜的暗影。
暗影之中,
隱隱可見數(shù)百道人影,正凝成一團(tuán)龐然的黑影,朝著?最末那一間偏殿圍攏過去。
“嘎吱”一聲。
黑影停留在外圍,為?首那一道高挑的身影打開了偏殿的門,
袖間所勾的海棠花紋在夜色里浮動。
一陣夜風(fēng)入殿,
白旃檀香幽幽襲來,
在殿內(nèi)彌散開去。
眼見一雙金絲革靴隨之跨入門檻,胡裙衣袂翩翩靠近,
在蒲團(tuán)上?拂開。
顧昔潮等三人藏身梁柱之后?,每個人背上?各自背了一舉布條裹起的尸骨。黑暗里,他們暗自握緊了刀柄,
緊緊盯著?來人。
由于巨大的梁柱阻攔視線,
只能看到?她的側(cè)影,融在燭火的陰翳里。
只見她閑庭信步,從佛龕上?取出三炷香,
在燈燭前點(diǎn)燃。煙氣灰飛之間,
她雙手合十,
舉著?三炷清香朝佛龕上?的未來佛拜了三拜。
那雙手骨節(jié)勻稱,
多有指繭,
常使武器,不是?普通女子的手。
冬末初春,殿內(nèi)火燭熊熊,
秦昭的冷汗,滴落在夜里結(jié)霜的地磚。
而那女子優(yōu)哉游哉,
為?供桌上?各立一側(cè)的兩座長明燈都添上?一束油。
一套禮佛供奉之儀完畢,她轉(zhuǎn)身之際,目光倏然掃過佛龕之上?。
只輕飄飄一眼,她收回目光,忽吹起一聲口哨。
顧昔潮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彌勒佛像的側(cè)邊,一處劃開的塵埃,是?移動過的痕跡。
他心道不妙,正要示意身后?二人從后?殿撤出,只一個側(cè)身,已發(fā)覺佛殿四面,瓦上?檐下,密密麻麻的北狄兵全都圍了過來。
那女子一步一步從燭火的幽影里走出來。長明燈下,一身華光籠罩,燦若星輝。
“此禁地,已有多年無?人造訪了�!�
她低笑一聲,忽側(cè)身,面朝著?梁柱,以熟練的漢語道:
“既有客來,再不現(xiàn)身,豈非無?禮?”
語罷,她袖手一揚(yáng),一道金燦燦的寒光閃過。眨眼間,已有一柄金刀已刺入梁柱巨木之中,刀身嗡鳴不止。
舉手生殺,渾然純熟。
金刀之側(cè),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從梁柱后?走出,縱使四面楚歌,窮途圍困,氣度沉凝冷靜。
男人目不斜視,勁臂抬起,一把將深深刺入木中的金刀拔下,在大掌中把玩刀柄。
“藏人尸骨,伏擊于人。如此豈不是?更為?無?禮?北狄的明河公主�!�
見他一眼識破自己,女子微微一笑,從昏暗的燭影下走出來。
烏黑發(fā)絲編成一綹一綹的辮子,身形矯健,風(fēng)姿颯爽,端的是?三分?英氣,三分?豪氣,容光逼人。
唯獨(dú),鬢邊簪著?的那一對釵,尾部鑲嵌的一朵海棠花樣的紅寶石,嬌艷欲滴,略添嫵媚。
正是?北狄執(zhí)掌軍隊的明河公主鐵勒鳶。當(dāng)?年領(lǐng)兵攻破云州城的主將。
鐵勒鳶掌兵多年,一方勢力雄踞牙帳,舉手投足,雍容之余,果決狠戾
殪崋
。
她審視面前男人審視的目光毫不遮掩,幾近赤-裸,笑道:
“兵不厭詐而已。牙帳已數(shù)年不見新來的大魏人,你一來,自是?為?了當(dāng)?年大魏軍主將的尸骨而來。這尸骨,便是?我最好的誘餌�!�
顧昔潮靜靜地與眼前的女子對視,目光比金刀更為?銳利。
在公主壽宴交出金刀的那一刻,他便心知?自己的漢人身份將會暴露。
這一柄先?帝御賜給顧家的金刀,是?大魏工匠所制,是?漢地的工藝,與羌人部落的制刀無?論是?曲直,弧度,長度,皆不相同。
北狄的明河公主統(tǒng)領(lǐng)北疆一方,博聞廣識,怎會辯不出來。
他兵行?險著?,在韜廣寺守株待兔,不過是?為?了引出當(dāng)?年帶走尸骨之人。果真是?這位公主。
鐵勒鳶在佛殿內(nèi)踱著?步子,耳珰環(huán)佩輕搖。她看了看面前的男人,道:
“你這個大魏人,孤身闖牙帳只為?帶走我這里的尸骨,還真是?好膽色�!�
秦昭瞪大了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眼前的女子,不敢相信,道:
“十年前,從我們手里帶走尸骨的人,竟是?你?怎么、怎么有些不大像了?”
賀毅撓了撓頭,低聲自言自語道:
“我怎么記得?,當(dāng)?年是?個男人��?難道是?我記錯了?”
鐵勒鳶捋了捋胸前垂落的辮子,低頭一笑,笑中難得?幾分?小女兒家的羞意,道:
“從前未嫁時,素來以男裝示人�!�
輕飄一句,便將昔日疑點(diǎn)遮了過去。
她覆手在背,一襲赤裙瀟灑飄逸,于燭光中熠熠生輝,顧自說道:
“我的生母是羌人和漢人生下的混種,十八歲便被?我父汗奪去牙帳,寵幸之后?生下了我。因此,我不是?羌人,不是?漢人,亦不是?北狄人。當(dāng)年從你二人手中收走尸骨,不過是敬重你們大魏的英雄�!�
“三具尸骨,其?一為?沈楔大將軍,其二為忠武將軍沈霆川,最后?那一具,乃歸德將軍顧辭山。皆為我收殮,多年來,設(shè)下靈堂祭奠,告慰英雄在天?之靈�!�
秦昭二人見她對大魏軍了如指掌,心驚之余暗暗生嘆。
顧昔潮面上不見喜怒,只淡淡地道:
“公主胸襟,在下佩服。今日我來,只為?帶走尸骨。公主保管先?人尸骨多年,來日若有機(jī)緣,必將報答。”
鐵勒鳶微微一笑,兩側(cè)明麗的耳珰晃動,忽凜聲道:
“你擅闖我禁地,盜走我所供奉的尸骨,這么容易就想全身而退?萬一你們出去,說是?我當(dāng)?年盜走了尸骨,引得?我父汗大怒,這可如何是?好?”
賀三郎眉目聳動,道:
“我們只將尸骨帶走,又不會透露是?公主你供奉的尸骨�!�
鐵勒鳶揚(yáng)眉,搖了搖頭,輕描淡寫地道:
“你們怕是?不知?,我從侍妾之子一步一步爬至我父汗最為?寵愛的公主之位,花費(fèi)了多少心血?我又怎能冒險讓父汗知?道我供奉敵國將領(lǐng)的尸骨,豈不是?功虧一簣?”
秦昭眉目一凜,握緊道:
“你當(dāng)?如何?”
身后?盤桓的北狄兵緩緩聚攏上?前,鐵勒鳶被?簇?fù)碓谡校黜鬓D(zhuǎn),笑道:
“我只相信,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
“今夜,你們也見到?了你要找的尸骨。大魏英雄安葬此地,諸位也算心愿得?償,不算冤枉�?梢苑判乃涝诖说�,去地下陪他們罷�!�
殿脊上?閃爍的琉璃瓦,折射出一片一片刀尖的寒光。
顧昔潮的眉眼在燈下濃烈如墨,唇邊若有若無?的笑,隱隱帶著?冰冷諷意:
“公主口氣不小。尸骨我已取走,我的命,也必不會留在此處�!�
鐵勒鳶袖手一揮,絞緊的辮子一揚(yáng)一落,抽打在地面,繁復(fù)蓮紋的地磚碎裂一地。她嗤笑道:
“你只三人,我有上?百人,不過甕中捉鱉,如何不成?”
“是?嗎?”
顧昔潮立在佛龕之下,聲色平靜,如佛像俯瞰眾生,洞悉眾生。
“公主不如看看四面。我等大魏人,從不孤身而戰(zhàn)�!�
秦昭已在他的指令之下,吹起一聲唿哨。
尖銳一聲,驚破無?盡夜空,響徹天?地。
只見整座韜廣寺重重殘破的佛殿之間,出現(xiàn)了一道一道的人影,訓(xùn)練有素,如有陣型,彎弓搭箭,蓄勢待發(fā)。
連天?箭雨,隨之呼嘯而來。
在牙帳被?奴役了十五年的北疆軍戰(zhàn)俘,在今夜全部進(jìn)發(fā)�?v使昔年殘兵敗將,滅城之仇,陷陣之志,有增無?減。
十五年無?數(shù)個朝朝暮暮,伏身敵營,忍辱負(fù)重,北狄人殘酷的打壓或可摧殘他們的身軀,卻磨滅不了他們的心志。
到?底曾是?大魏最為?勇猛的軍隊,這一批殘部十五年來從未有一日疏于訓(xùn)練。今日,帶著?營救故人的使命,在黑夜里如濃墨的影子一般蔓延開去。
漫天?箭雨之下,北狄兵猝不及防,被?打散了退路,只忙于招架,幾近潰敗。
其?中一支利箭,劃破了夜幕,直沖佛龕前艷光灼灼的女子而來。
鐵勒鳶身手敏捷,猛然一動,斜身避開,只聞呼呼風(fēng)聲擦耳而過。
那支掠過她人的箭矢落地,刺穿了整座佛龕,彌勒佛轟然倒塌下去。
她手指拂過側(cè)臉,面色微變。
只見左耳耳垂上?空空如也。方才?躲閃不及,耳珰被?鋒利箭鏃刺穿,掉落在地。
鐵勒鳶眸光一抬,目露羞憤,再舉目四望,那三個大魏人已不在佛堂,身影早已掠過門扉,衣袍烈烈,向遠(yuǎn)處奔去。
“這個樣子,還真像吶。”她瞇了瞇眼,玩味一般冷笑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下一瞬,她面上?笑意驟然收起,殺意顯露。
沒有人可以從她手里奪走尸骨。
就像沒有人能從她身邊奪走她的男人。
鐵勒鳶箭袖一揚(yáng),號令道:
“給我追。一個不留�!�
軍令如山,美麗的猛虎露出獠牙,勢要將整座云州舊城吞沒。
……
最近黎明之時的夜色最為?濃黑。
北狄兵到?底人多勢眾,從開始的疏于招架,但?畢竟是?驍勇善戰(zhàn)的牙帳親兵,待回過神來,已在鐵勒鳶的號令下,迅速收攏,開始以兵力壓制。
見北狄人開始追擊,局勢已至拐點(diǎn),顧昔潮當(dāng)?機(jī)立斷,暴喝一聲,“走!”
依照沈顧二人的約定計劃,秦昭在入城之前,給北疆軍殘部下的軍令便是?“一觸即走”。
目的在于消耗鐵勒鳶麾下大部分?的兵力,牽制敵人的行?動。
云州城雖已如一片廢土,但?是?確是?他們的生養(yǎng)之地,地形走勢熟知?于心,在城中與北狄兵巷戰(zhàn),優(yōu)勢在我。
但?雙方交戰(zhàn),總有人不敵,有人陷落,也有人倒在了云州的土地上?,再也沒能起來。
賀三郎賀毅奔逃之中,被?一支流矢刺中了大臂,手里的刀“咣當(dāng)?”掉落在地。沒了武器,兩名北狄兵夾攻而來。
他拖著?傷臂不斷后?退,看到?秦昭還在十步之外對敵。他以為?自己就要交待在這里了,
閉眼的剎那,身后?一把金刀陡然飛至,閃現(xiàn)如電。
他被?鮮血噴濺了一臉。
賀三郎睜開眼,那兩個北狄兵已倒地不起,血流成河。
一只勁臂已捉住他的肩膀,將他整個人猛地抬起,扛在身側(cè)。疾風(fēng)一般地救他出了重圍,往后?面的暗處撤去。
賀家三郎在北狄牙帳蟄伏十五年,也習(xí)慣刀尖舔血的日子,此刻卻睜大了眼,看到?一身是?血的顧昔潮,頭皮一陣發(fā)麻。
男人收回金刀,臂挽長弓,迅疾如風(fēng),鬢邊銀絲閃動。他已在敵陣?yán)餁⒓t了眼,猶如地獄惡鬼托生人間,竟比滿城兇厲的北狄兵更令人可怖。
他帶著?他奪命狂奔,躲過過無?數(shù)擦身而過的流矢,不知?疲倦地回身疾射,身后?追擊二人的北狄兵應(yīng)聲倒地,直至人影漸消。
賀三郎看得?毛骨悚然。
這樣好的功夫,讓他想起傳說中的那個人。
一身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一劍曾當(dāng)?百萬師。
那個名動天?下的少年將軍,他曾欽佩得?五體?投地,一門心思想要見他一面,拜他為?師。只可惜后?來,那人背棄了北疆軍,最
?璍
后?銷聲匿跡。
甩開了追兵之后?,二人躲入一處民居坍塌的屋脊前,看到?了倚在角落里的秦昭。
這一戰(zhàn),破釜沉舟,每一個人都是?抱著?必死的信念在城中游走,只為?引開更多的追兵,為?隊友贏得?一線生機(jī)。
于是?,在一處屋脊再見的時候,眾人交錯的視線里凝著?無?限明光,無?限淚光。
秦昭也受了不少傷,捂住胸口被?北狄兵劃開的刀傷,喘著?粗氣,道:
“北狄公主果真中計。他們從牙帳調(diào)來追擊我們的兵越來越多了。這樣蕓娘他們從牙帳逃出來的機(jī)會就越大。”
“秦二哥,你的傷,沒事吧?”賀三郎看著?他發(fā)白的唇色,為?他擦去額鬢的汗水。
“我無?事。你顧好你自己,你的傷比我的重……”秦昭撕裂袖口的布條,自己綁起了傷口,道:
“再等等,只要再等等,這一回,我們都能活著?回去!”
“嗯,我相信十一娘�!辟R三郎目光灼灼,堅定地道,“我要為?十一而戰(zhàn)。嘶——”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他激動起來,大臂顫動,碰到?了中箭的傷口,登時疼得?冷汗直冒,強(qiáng)忍著?不出聲。
身旁的一道人影伏下來,刀光一閃,砍去了他沒入皮肉的箭身。
賀三郎悶哼一聲,傷痛稍緩和一些,一抬首,對上?了男人一雙墨黑的眼。
“身手這般差,跟著?來不就是?送死么?”
顧昔潮身長如松,抱臂而立,看著?他冷冷地道。
“你這人!……”
賀三郎咬牙。
因此人方才?救了自己性命,他一時也說不出惡語來,只揚(yáng)聲道:
“我要是?死了,就能去陪十一了。要我躲著?避戰(zhàn)不出,我還不如在十一的墳頭做個縮頭王八,為?她駝著?墓碑過一輩子!……唔……”
“廢話真多。”顧昔潮眼皮一掀,冷笑,“可惜,你死不了�!�
若非受那人之托,此人之命,與他何干?帶在身邊,平添聒噪。
話音未落,他已將賀三郎臂中的箭鏃兩根拔起,撕開袍角給他包扎傷口。
男人手勁太大,賀三郎痛嘶不已。
他強(qiáng)忍疼痛,雙眼只留一道縫隙,隱約看到?,高大聳立的身影似乎在發(fā)顫。他好像,也受了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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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風(fēng)之中,顧昔潮神色冷峻,俯視底下。
街頭巷尾追殺的北狄兵,手中熊熊火把穿梭來去,照亮廢土一般的舊城。
明河公主不惜不斷地從牙帳調(diào)來重兵,只為?將尸骨奪回,再他們捉住擊殺,實(shí)在是?太過大費(fèi)周章。
論情論理,還是?從兵法上?看,全然都說不通。
除非,這尸骨令有奧妙。
靜下心來細(xì)想,總覺事有蹊蹺,卻想不透這種怪異之處究竟落在何處。
顧昔潮極目遠(yuǎn)眺,北望牙帳。
也不知?道她那邊怎么樣了。
他今夜為?她奪回了尸骨,踐行?了約定,也意味著?,終要與她分?離,送她往生輪回。
此時此刻,顧昔潮危機(jī)四伏,命懸一線,心中卻道一句,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待她走后?,十五年前的罪孽,他也該作個了結(jié)。
顧昔潮面色沉如深淵,又忽然一亮,眼前連綿的火光竄起,不斷跳動。
北狄兵追擊無?果,氣急敗壞,已開始放火燒城,要將藏匿城中的所有北疆殘軍給逼出來。
顧昔潮沒有遲疑,先?將受傷的賀三郎拎了起來,扔在了屋脊一塊木板上?橫臥,腳一踹,將賀三郎連人帶木板,送下了屋頂,由秦昭接著?送走。
待他再回首,他的腳底已是?燃燒的梁木,顧昔潮四顧,火勢劇烈地在蔓延,底下上?來的木板已然坍塌,就要燒至他的袍邊。
“嗖——”
熹微的夜色之中,一支利箭朝他而來,擦著?他的大氅飛過,落在檐角。下一瞬,檐角的磚石碎裂開去,整面墻崩塌,化作一道陡坡。
顧昔潮踩著?磚石,沿坡跳下屋頂,已脫離了火海。
他舉目四望,四下并無?北狄兵。不知?這支救他脫險的利箭從何而來。
數(shù)丈開外的屋頂之上?,一道孤影立于梁木,轉(zhuǎn)瞬隱于重重屋脊之間,不見了。
顧昔潮心下一沉,飛身一躍,欲追上?那道人影,忽聞一聲:
“嗚嚨——”
靜夜將盡,天?色熹微,遠(yuǎn)處驟然響起一聲號角聲。
這一聲,鋪天?蓋地,如潮水般涌過整座云州廢土。
轟鳴般的號角之中,上?一刻還指揮若定的鐵勒鳶驀然回首,朝北面望去。
牙帳連綿的氈帳群中,燈火通明。這號角正是?從牙帳中吹來的。
一瞬的恍惚之后?,她凝神,一聲一聲數(shù)著?號角。待最后?一聲吹盡,寂滅,她身形凝滯,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一共有九聲。九,乃是?最大的陽數(shù)。
鐵勒鳶手一抖,五指松開,手里指揮千軍萬馬的長鞭落在了地上?。
“公主!”她身邊最得?心的女侍從牙帳的方向飛奔而來,黑暗中的表情慌張無?比。
鐵勒鳶聽完貼身女侍的稟告,神色也全然變了。
是?調(diào)虎離山之計。
這群大魏人,不僅僅是?為?了奪尸骨而來。從一開始進(jìn)入牙帳,那個男人就布下了這場局,引她入彀了。
他們的目標(biāo),是?在牙帳之中。
她中計了。鐵勒鳶乖戾一笑。
果真是?像極了。連容止風(fēng)度,行?事所為?,都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公主,我們必要速回牙帳。大王子二王子他們已經(jīng)蠢蠢欲動!”
女侍急切萬分?,牙帳事態(tài)已是?千鈞一發(fā),若失了先?機(jī),公主多年籌謀或會前功盡棄。
“公主?……”
天?明之前,最后?一絲夜色落下,鐵勒鳶背著?光,俯身拾起了地上?掉落的長鞭。
轟隆隆的號角鳴聲中,她攏了攏鬢邊的碎發(fā),冰冷的面容恢復(fù)了沉定,發(fā)號施令道:
“派一隊精銳,速回我?guī)ぶ惺匦l(wèi)。任何人,記住,是?任何人,不得?出入。違者皆斬!”
女侍得?令退下,心中感佩。
到?了此等生死攸關(guān)的關(guān)鍵時機(jī),公主仍心系駙馬爺安危。
夫妻二人果真是?心心相印,伉儷情深。
……